一年一次的約會

早晨醒來,看著窗外,天氣晴朗。今天應該又是超熱的一天。

“唉,唉。”

我歎著氣,脫下被當作睡衣的T恤和短褲。雖然喜歡好天氣,但出大太陽讓我很傷腦筋。我一邊脫衣服,一邊急忙打開冷氣的開關。

今天穿的是牛仔短褲和兩件細肩帶背心。最近流行的衣服下擺都很飄逸,很適合藏肉。藏哪裏的肉?真的想知道?既然那麽想知道,那我就說了,當然是萬惡的“遊泳圈”啊。

但是,當我不經意地回頭看到鏡子時,心情再度被推進深淵。

(我的“蝴蝶袖”太驚人了!)

我膽戰心驚地抓起鬆垮的手臂贅肉,發現就像剛搗好的麻薯,可以拉得很長。好舒服啊。不對,手臂上的肉和腰上的肉不同,想藏也藏不住。

“早上好……”

我帶著沮喪的心情坐在餐桌旁。媽媽正心情愉快地用平底鍋做著早餐。這種大熱天還要站在煤氣灶前,我不由得開始敬佩她。

“啊喲,起床啦,今天的早餐是你最愛吃的。”

我媽得意地把盤子遞到我麵前,熱騰騰的法式吐司被煎成金黃色,加了大量牛奶和黃油,又淋上滿滿的柑橘果醬代替糖漿。

啊,看起來超好吃。我差一點揚起嘴角笑了起來,但還是努力忍住了。不對不對,這樣可不行,這是惡魔的食物——砂糖和油脂。我就是因為每天吃這些東西,所以才會有驚人的“蝴蝶袖”。

但是……既然已經做好了,總不能一口也不吃。好,那就吃一半,剩下一半就好。我為自己和媽媽各泡了一杯紅茶,然後坐在餐桌旁。

“我吃飽了。”

咦?盤子什麽時候空了?我舔著嘴角的柑橘果醬,才終於發現這件事。慘了,又在不知不覺中全都吃完了。於是,一大早我就陷入了極度自我厭惡。

(真受不了!一輩子都不可能減肥了!)

出門時,我穿了一件薄短袖開襟衫。反正電車內冷氣很強,而且還能掩飾“蝴蝶袖”。考慮到一流汗,臉上的妝就會花掉,所以我完全沒化妝。但今天一大早就陽光燦爛,洋蔥式穿衣術無法發揮任何作用,烈日無情地曬在沒有任何保護的皮膚上。早知道如此,應該搽防曬霜再出門。但當我想到這件事時,已經到了車站。

雖然腋下和後背微微滲著汗,但我假裝沒有察覺,繼續等電車。隻要一上車就涼快了。但是,天啊,為什麽我剛好坐到了弱冷車廂?

(不熱,一點都不熱。)

我不停地自我暗示,撐到要下車的車站。如果現在流了汗,一大早的努力就泡湯了。雖然很想脫掉短袖開襟衫,但晃來晃去的“蝴蝶袖”拉吊環的樣子不夠美觀,隻得作罷。

夏天對胖子來說是和汗水奮戰的季節,卻不能穿薄衣服,泳裝更是大忌。

……想要逼死我嗎?

百貨公司有兩個員工入口,一個在百貨公司後巷,另一個在通往車站的地下道。後巷的那個入口同時也是送貨車輛的出入口,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但位於地下人行通道的入口很隱蔽,乍看之下根本難以察覺。

沿著地下道往前走,可以看到一條好像建到一半就停工的死巷通道,沿著這條大部分人絕對會錯過的通道一直往裏走,才終於看到一扇老舊的鐵門。

打開這道上麵沒有寫任何字的門,有差不多七平方米大的空間,前麵又是另一道鐵門。通常走到這裏時,我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幸好第二道門上用小字寫著“東京百貨公司員工專用·閑雜人等請勿入內”。

這裏是地下迷宮嗎?還是故意找麻煩?總之,地下通道入口就是在如此不容易找的地方。

“這家百貨公司很老舊,搞不好以前是軍事機構。”

椿店長竟然對我說出這種好像是都市傳說的話,但我覺得不像是軍事機構,隻是怕一般民眾誤闖入內而已。

從那裏繼續向下走三個樓層,就會看到保安室。緊張地通過監視攝影機後,就是員工服務台。

“早上好。”

“早啊。”

我在道“早上好”的同時出示員工證,坐在櫃台內的一個年紀已經接近奶奶的大嬸向我點頭。係著圍裙的大嬸除了在這裏檢查員工證以外,還負責管理更衣室,所以她從早到晚都在這個地下室。如果誰不慎遺失儲物櫃的鑰匙或是遺失私人物品,隻要告訴大嬸,她就會協助處理。但我感覺她不是在這裏工作,而是住在這裏,渾身散發著一種威嚴。

這裏相當於地下四層,是完全照不到一絲陽光的地底世界。整天在地下一層工作就已經快受不了了,而她每天都在這裏工作,實在太了不起了。如果這家百貨公司是地下迷宮,她應該就是入口商店的老板。雖然大嬸不說話時很可怕,但感覺隻要和她打招呼,一定會得到有用的信息。

“今天也很熱。”

我聽從自己的心聲,向大嬸打了招呼。雖然很多人經過時都悶不吭聲,但從小在商店街長大的我覺得這樣做很沒禮貌。

“對啊。”

大嬸輕輕點了點頭,打量了我一眼,說:

“啊,對了,今天下班時會有零食特賣,都是一些平時不打折扣的店鋪推出的特賣商品,你也可以去買一些。”

看吧,我就知道。打聲招呼果然不吃虧。

經過服務台後,前麵又出現另一個櫃台。那是一家洗衣店,專門清洗員工製服。雖然也有員工帶回家洗,但這裏的洗衣價格比外麵便宜,所以很多員工在這裏洗,而且可以避免忘記帶製服的情況發生。

(不知道新井洗衣店是否也做清洗製服的生意。)

我想起我媽打工的洗衣店,突然有一種親近感。我以前的學生製服好像也都被送去那裏清洗,隻不過現在穿的是不同的製服。我自言自語著,繼續往前走。

前麵分成兩條路。沒錯,再往前就是更衣室。我毫不猶豫地打開寫了“女子更衣室”的門,來到自己的儲物櫃前。

灰色的儲物櫃一看就知道是業務用的,中間放著長椅,如果光線更明亮,就很像都立遊泳池的更衣室。

我拿出因為使用多年而陳舊的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儲物櫃。裏麵有一雙黑色低跟皮鞋,一件裙子,還有一條圍裙。我拿出在家洗幹淨的襯衫和絲襪,換上了製服。雖然出門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帶了短袖襯衫,因為與其穿長袖流汗,還不如穿短袖,即使稍微覺得有點冷也沒有關係。

“唉,今天真是太熱了。”

“對啊對啊,超討厭。”

我正在換衣服時,背後傳來同樣上早班的人交談的聲音。

“但樓上又很冷。”

“樓上還算好啦,一層空調都設定得特別冷。”

原來是這樣。一層因為有顧客進進出出,溫度容易升高,所以空調設定得比較低。我回想起每次走進百貨公司時涼快的感覺。這裏並不是地下樓層員工專用的更衣室,聽其他樓層的工作人員聊天很有意思。

“但我們的樓層長說,開襟衫不符合目前的季節,所以不可以穿,他自己倒是穿長袖的西裝。”

啊呀呀,真是太過分了。我用力抽緊圍裙的腰帶並係好,鎖上了儲物櫃。

“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今天負責展示會。”

“對啊。”

“那個樓層不怎麽冷。中元節真是太讚了。”

中元節。我從來沒有在中元節送別人禮物,當然也沒收過,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陌生的習俗,但大人每年都要花費一大筆錢買中元節贈禮。每到那時,賣場如臨大敵,所有的店鋪都會張貼“中元贈禮”和“夏季贈禮”的海報,也會增加熱門商品的庫存。雖然會在活動會場設置中元節禮品專區,但各店的收銀台前總是擠滿了寫送貨單的顧客,人滿為患。

說七月的百貨公司幾乎都被中元節支配絲毫不為過。

中元節期間,百貨公司地下樓層的賣場基本上分為兩大類。其中一類是賣點心和醃漬物等禮品的店鋪,另一類是賣熟食、麵包和餅幹等外食的店。蜜屋當然屬於前者,所以我也一起投入了中元節商戰。

“本店中元節的主力商品是水羊羹和葛切粉條。”

椿店長說完,把水羊羹放在小盤子上。隻要輕輕拿起,水羊羹就在盤子內搖晃抖動,一看就知道很柔軟。上早班的立花和我分別拿著小茶匙舀了一勺放進嘴裏。

“太……太好吃了!”

維持最低凝固狀態的水羊羹在舌尖上滑動的同時融化,和我平時在家吃的罐裝水羊羹完全不一樣。葛切粉條的糖漿有柚子風味,吞下去之後,齒間仍然留有清新的香氣。

“嗯,很不錯,水羊羹夠柔軟,葛切粉條的彈性絕佳。”

立誌成為和果子師傅的立花一邊吃,一邊深深點著頭。蜜屋每次有新商品上市,大家都會一起試吃,至今為止,試吃的每一樣新商品都很美味。

“店長,這些商品的保存期限是多久?”

吃完之後,我拿著便條紙問道。

“水羊羹是三個月,葛切粉條是一個月,綜合禮盒中的幹果子和霰餅是三個月。”

來店的顧客大部分都是買和果子送禮用,所以我必須記住所有商品的保存期限。

“好了,離開店營業還有二十分鍾。”

椿店長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鍾後,突然看著我的臉。

“梅本。”

“嗯……嗯。”

我以為她又要捏我的臉,繃緊身體緊張起來,但是她沒有伸手。

“你今天該不會沒化妝吧?”

“哦,對啊。”

因為我覺得即使化了妝,一流汗就花掉了,還不如幹脆不化妝。而且作為賣食品的店員,清潔感最重要。但是,椿店長的表情很嚴肅。

“你有沒有帶化妝品?”

“呃,隻帶了口紅……”

“真是拿你沒辦法。立花,你可以帶她去一層的五月姐那裏嗎?”

一層的五月姐?我偏著頭納悶,立花則露出嫌惡的表情後退著:“我很怕她……”

“真是拿你沒辦法,那我帶她去,如果來不及趕在開店前回來,這裏就交給你了。”

椿店長說完,拉著我的手邁開步伐。

“啊?請……請問要去哪裏?”

“去魔女那裏。”

我們穿越地下樓層的食品賣場,沿著員工通道走去地下二層,從那裏走樓梯來到百貨公司最熱鬧的一層,來到我最不喜歡、閃閃亮亮的化妝品賣場。

“不好意思,在開店前這麽忙碌的時候打擾,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下?”

椿店長對著被柱子圍成一圈的專櫃說道。一個人轉過頭。

“啊呀,是椿姐,有什麽事?”

那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姐姐,巴掌大的臉上有一雙大眼睛,簡直就像明星。她就是魔女?

“可不可以請你幫她稍微化一下?”

椿店長不由分說地把我塞進化妝品專櫃的椅子上,名叫五月的女人看了我一眼後,又看了一下時鍾。

“三分鍾就可以搞定,你放心吧。”

“謝謝,下次我請客。”

椿店長揮了揮手,又沿著來路走了回去。離開店還有十五分鍾,不知道五月姐擠了什麽東西在手上,然後她突然抓住我的臉。

“啊——”

“乖乖閉上眼睛和嘴巴,否則要花五分鍾。”

她用力把像是乳霜般的東西抹在我臉上,然後用一次性化妝海綿勻開,撲上蜜粉後,用眼線筆在我的眼皮上畫了起來。

(我的眼睛快被戳瞎了!)

我害怕地抽搐起來,努力克製自己想要逃開的衝動,沒想到這時聽到她發出相反的指令。

“張開眼睛,把嘴唇嘟起來。”

我乖乖地遵從她的指示。她用刷子在我的睫毛上刷動,將口紅滑過我的嘴唇,利落地畫出輪廓。

“搞定了,趕快回賣場吧。”她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道。

當我抬起頭時,五月姐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擦手。

“謝……謝謝你。”

我深深鞠了一躬,看到白色的東西在眼前飄舞。

“記得用紙巾輕輕按下嘴唇。”

“好的。”

“別浪費自己的年輕可愛。”

這句話讓我無法點頭,所以隻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跑向員工通道。

回到店裏,椿店長一臉佩服地抬頭看著時鍾。

“不多不少,剛好三分鍾,五月姐太厲害了。”

“而且完美無缺。你有沒有照過鏡子?”

一旁的立花遞給我一麵小鏡子。我沒有問他身上為什麽會有鏡子,但一照鏡子,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是誰啊?!”

鏡子中,一個臉頰有點豐腴的大眼睛女生露出驚訝的表情。

“魔女的魔法很厲害吧?”

“太可怕了。自從認識五月姐後,我無法再相信女人。”

“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

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而且動作那麽粗暴,竟然完成了這麽細膩的妝容。讓我的臉在化完妝後反而看起來更自然,的確是一種魔法。

“我說梅本啊,”椿店長看著我,“我並不是叫你濃妝豔抹,但既然在百貨公司上班,就需要化最低限度的淡妝,這是對顧客的禮貌,所以希望你隨時搽口紅,你明白嗎?”

“我知道。”

雖然我懂這些道理,但有一點點無法接受。因為我覺得賣食品的店員不應該化妝,幹淨、整潔才最重要。

別人把我變漂亮,我當然不可能不高興,於是抬頭挺胸地再度站在櫃台前。

剛開始營業,顧客就上門了。那是一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女生,是和果子店的稀客。她仔細打量了展示櫃後緩緩問我:

“呃,我聽說有七夕的和果子。”

她說的是上生果子“星合”。我指著展示櫃中黑色餡底上點綴著透明寒天的和果子。

“啊?這個嗎?”

她的驚訝完全合情合理。因為水藍色的銀河和黃色的星星才符合七夕的感覺,但“星合”的設計是黑色上麵有一隻鳥。

“這為什麽代表七夕?”

看到這款和果子時,我也問了椿店長相同的問題,所以立刻現學現賣地向顧客說明。

“黑色代表夜空,之所以沒有星星,是因為還看不到銀河。這隻鳥是喜鵲,喜鵲搭起鵲橋後,牛郎和織女才能見麵。”

“嗯嗯。”她頻頻點頭。

“所以,這隻喜鵲正準備搭鵲橋。”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原本覺得很不起眼,聽你這麽一解釋,覺得好浪漫!”

“是啊。”我也對著她點頭,“我也覺得表現牛郎和織女相見之前的意境很別出心裁。”

因為七夕是牛郎星和織女星相見的日子,所以也被稱為“星合”。聽完我的說明,她豎起兩根手指。

“那我要兩個。”

“好的,請稍候。”

買兩個,是和男朋友一起吃嗎?我暗自想著,把兩個漆黑的夜空放在托盤上。啊,我想起以前也做過這種事。

那是讀中學的時候,因為我朋友想在情人節向心儀的男生表白,所以讓我去把那個男生叫出來。那個男生是學長,再加上我向三年級的教室張望時很緊張,結果差一點鬧得雞飛狗跳。當我告訴學長,朋友在操場的櫻花樹下等他時,他立刻跑去操場,我則躲在暗處看著他們。

最後,朋友表白成功,樂不可支,所有人都皆大歡喜。我至今仍然不時回想起那段往事。雖然我當時沒有想要表白的對象,卻有暗戀的對象,隻不過因為自己外表的關係,不敢說出口。就在那時,朋友問我:“如果你有空,可不可以幫我?”所以我才會為她奔走,就是這麽簡單而已。

這個故事中沒有壞人,也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為什麽我會這麽惆悵?一定是因為喜鵲也有喜歡的對象,卻要獨自在夜空中飛翔。想到這裏,我覺得內心隱隱作痛。

“讓您久等了。”

結完賬後,我把盒子交給她。她笑著說:“不過好像有點太早了。”但今天是七月六日,一點也不早啊。

或許是因為我露出納悶的表情,她苦笑著說:

“不,我說的是舊曆的七夕。對不起,把你搞糊塗了吧?”

“啊,原來是這樣。”

舊曆的七夕比公曆更早還是更晚?我暗自煩惱起來。剛好接待完顧客的立花走了過來。

“北海道和仙台等地過的是舊曆的七夕,本店為了遵循不同地區的習俗,下個月也有七夕的和果子。”

對啊,原來舊曆的七夕比較晚。我隱約記得中華街的舊曆新年好像在元旦之後,為了記這個月的和果子,我已經腦汁枯竭了,所以趕緊在心裏記下這件事。

“是嗎?那我下個月也要來買。”

她拿了一張蜜屋的宣傳單,開心地離去了。

“原來八月也會推出七夕的和果子。”

“東京很少見,但有些熱衷茶道或是喜歡和果子的人都很重視舊曆。”

立花侃侃而談著豐富的知識。聽說他想當和果子師傅,但我認為他更適合當店員。

“對了梅本,你有沒有寫簽紙?”

椿店長打開收款機旁的抽屜,遞給我一張小色紙。

“哦,還沒有。”

“機會難得,要不要寫一張?我們會根據舊曆,放到下個月。”

展示櫃旁放了一根小竹子,竹葉上已經掛了幾張簽紙。

許願嗎?不久之前,我的願望是找到工作,現在姑且算實現了願望。那下一個願望應該就是減肥吧。

(不不不!減肥不能靠許願,必須靠努力!)

我把簽紙放進口袋,暫時封存了這件事。

接著,來了一位可愛的奶奶,枯黃色的短袖針織衫和白色裙子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我想買中元節禮品。”

“請問您想要什麽樣的商品呢?”

“我想想,那就買六個裝的水羊羹,另外還要買自己吃的上生果子。”

我在送貨單上填寫了商品名後,拿著便條紙說:

“本月的上生果子是‘星合’、‘夏橘’和‘百合’。”

“那給我‘百合’和‘夏橘’,哦,還有‘鬆風’,那就各買一個。”

“百合”是用白豆沙餡仿真百合花形狀的高雅造型;“夏橘”是可愛的橘子造型,裏麵包著橘皮的砂糖漬。

(啊,和奶奶的衣服顏色一樣。)

我把和果子放在托盤時想到,“鬆風”是茶色,所以並不是為了搭配顏色。我從長銷商品區拿出“鬆風”後站了起來,在椿店長協助結賬時,把和果子裝進盒子並放進了紙袋。

“我可以請教一下,下個月的和果子是什麽嗎?”

“呃,請等一下……”我轉頭想看下個月的預訂表。

“是‘清流’、‘鵲’和‘蓮’。”椿店長回答道。

“啊喲,‘鵲’該不會是七夕的果子吧?”

“是,因為也有顧客喜歡過舊曆的七夕。”

好厲害。我即使聽到鵲,也不會立刻聯想到七夕,喜歡茶道的人果然知識豐富。

“真期待。”

奶奶把送貨單的副本收進皮包後離開了。

“小杏,你在寫什麽?”

午休時,我正在倉庫內,立花探頭問道。內心住著少女的他對這種活動的反應很敏感。

“沒寫什麽,因為也沒特別的願望,那就寫世界和平吧。”

“什麽?!”

他故意做出誇張的動作向後仰。

“七夕許願不是要許關於戀愛的事嗎?最近甚至有人把七夕稱為‘夏季情人節’。”

那隻是大眾看法而已,而且夏季情人節是什麽?這個國家的人到底要創造多少讓單身者看起來更孤單的節日啊?

“但我並沒有喜歡的對象。”我自暴自棄地說。

立花頻頻點著頭,說:

“那就寫‘希望我的牛郎星早日出現’啊。”

誰敢寫這麽丟臉的事?我雖然這麽想,但不敢說出口,隻好反問他:

“你寫了什麽?”

“我嗎?那是我的秘……密。”

搞什麽啊?我隻要去看那根竹子,不就知道了嗎?

“那我的也是秘密。”

其實我隻是想不到要寫什麽,所以故意這麽說。立花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臉頰,說:

“真是拿你沒辦法,秘密是女生的特權啊。”

……難道隻有我很想在他說話的結尾加上心形符號嗎?

櫻井下午來上班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沒禮貌到了極點。

“梅本,你變臉了。”

我在倉庫內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再度看了一眼鏡子。雖然從上午到傍晚已經過了很久,但五月姐為我化的妝竟然還沒有脫妝。

“一層化妝品專櫃的五月姐幫我化的妝,椿店長叫她魔女,但她很漂亮。”

“嗯,三分鍾可以化得這麽漂亮,的確是魔女法術。真好,我也想學。”

“你現在化的妝就很可愛啊。”

應該說,她的五官原本就很漂亮,根本不需要化妝,但她嘟著嘴,仔細打量著我的眼睛。

“不瞞你說,我很不會化妝,所以每次化妝時間都超久,而且很容易化成大濃妝,我想學化這種很有氣質的妝。”

“你以前很時尚嗎?”我半開玩笑地問。

她苦笑著說:

“雖然不潮,但衣著打扮有那種味道,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丟臉。”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人的服裝改變時,臉上的妝也要跟著改變。話說回來,我那些去公司上班的同學,不管喜不喜歡,每天都得化妝吧?

這就是大人的禮儀嗎?我討厭這種禮儀,因為打扮漂亮和工作本身根本是兩回事,況且大部分男人不也沒化妝嗎?為什麽隻要求女人化妝?

我暗自憤慨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時,臉上的妝還是被大加稱讚了一番。

“喂,杏子!你到底做了什麽?!”

“隻是請化妝品專櫃的人幫我化了妝而已。”

“你是說東京百貨公司一層的化妝品專櫃?”

“是啊。”

我從冰箱裏拿出麥茶,我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那我下次去那裏買化妝品。”

“什麽?”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我媽對化妝品的判斷基準向來都是價格重於質量,而且都要郵購,她從沒去過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

“因為隻要買那裏的化妝品,不就可以有這麽大的變化嗎?”

“但那裏隻賣化妝品啊。”

“我當然知道,隻要我在那裏買化妝品,為你化妝的人不就會教我化妝的訣竅了嗎?”

哦,原來是這樣。我這時才終於知道,化妝品專櫃那些漂亮姐姐存在的意義,她們本身的化妝技巧也是商品。

我希望像她那樣漂亮。化妝品專櫃小姐了解廣大女人的心聲,所以才會打造出像我這樣的活廣告。

(原來她並不是白白為我化妝。)

隻要認為那是工作,就覺得那個樓層或許並沒有那麽可怕。我走回房間時,剛好回家的哥哥也對我驚訝不已。

七月上旬在忙碌中結束,終於來到中元節了。今天學校放假的櫻井也來店裏上班。

“這個月都很忙,但也很有成就感。雖然注意力容易集中在送貨這件事上,但別忘了目前天氣很熱,所以也要充分注意和果子的保存期限。”

聽了椿店長的話,所有人都點了點頭。九點五十五分,我們站在展示櫃前,做好了準備。開始營業的音樂響起,從地下通道直接通往食品館的門一打開,就有幾名顧客走了進來。

“這是名單,我想買預算三千日元的商品。”

一個大叔遞過他手上的紙,站在展示櫃前。

“好的,三千日元的話,有這一款和這一款……”

“哦,那就要這個。”

他打斷了我的話,指著我最先拿出的葛切粉條說。

“內容不重要,隻要寄三千日元的東西就好。”

“沒問題,那請您填寫一下送貨單。”

雖然我有點生氣,但還是麵帶微笑,遞上了快遞的送貨單。但大叔並沒有拿起筆。

“不好意思……”

“你趕快寫啊。”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大叔很不耐煩地繼續說道:

“趕快幫我寫完結賬啊,我不是已經把名單寫給你了嗎?”

給我了?我看著他剛才丟在展示櫃上的紙,上麵有二十個人的住址。除了不方便寫字的顧客以外,蜜屋都要求顧客自行填寫送貨單,而且二十人份的地址不可能一下子寫完。

(該怎麽辦?)

“你在磨蹭什麽?”

聽到大叔的話,我掃視著周圍。椿店長正在把生果子裝進盒子,立花正在接待寄中元節禮物的顧客,櫻井正在結賬,我無法找他們幫忙。

我隻能代他寫嗎?我腦子一片混亂,但還是拿出了送貨單,數了二十份。這時大叔又大聲吼道:

“不必數了,從上麵開始寫不就好了嘛!”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寫?!)

我腦子仍然一片混亂,把地址抄寫在第一張送貨單上,寫到第二行時,我發現自己犯了重大的錯誤。我竟然把好幾份送貨單疊在一起填寫,這樣的話複寫紙會把字印出來,下麵的送貨單就作廢了。

我慌忙把下麵的送貨單抽出來,其中幾張掉落在地上。我正在撿的時候,大叔又叫了起來:

“喂,別給我用掉在地上的送貨單啊!”

不需要你提醒!我撿起送貨單,快要哭出來了。

這時,有人滑到我身旁。

“櫻井……”

“別擔心,那種大叔根本不是對手。”

她蹲在展示櫃後方小聲對我說。

“看我的。”

說完,她猛然站了起來。大叔看到她突然從櫃台下方冒出來,似乎嚇了一跳,身體微微向後仰。

“這位先生,您好像在趕時間,我也一起幫忙。”

櫻井笑容可掬地說完,猛然把剛才撿起來的送貨單遞到大叔麵前,好像要給他一拳。大叔忍不住縮起了身體。

“這些是剛才掉落在地上的送貨單,為了證明我們的確銷毀了,所以容我在您麵前失禮了。”

她一說完,立刻用雙手“嘶——嘶——”地撕了起來。

“梅本,你也一起撕啊。”

聽到她的催促,我也跟著撕了起來。但櫻井撕紙的方式很不尋常,她一次又一次地撕得粉碎,簡直就像用碎紙機處理過。

“喂,喂!”

“為了防止個人信息外泄,所以一定要徹底銷毀。”

櫻井再度露出笑容,然後重新拿出二十份送貨單放在顧客麵前。

“我知道您在趕時間,真的很抱歉,但分工合作比較快,我和她分頭負責寫寄送地址,可不可以請您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

“不,這……”

大叔做出最後的抵抗時,櫻井用力探出身體,注視著大叔的眼睛說:

“您應該願——意——協——助吧?”

“是……是啊。”

“謝謝您!真是幫了大忙!”

贏得漂亮。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句話。

“剛才太謝謝你了。”

櫻井去倉庫拿庫存時,我追上去對她說。

“不必放在心上,那個大叔真讓人火大!”她拿了裝和果子的盒子後轉過頭笑著說,“但是很痛快吧?”

“百貨公司經常有這種顧客嗎?”

我對是否能挨過接下來的旺季感到不安,忍不住很沒出息地問。

“嗯,偶爾會有一些不講道理的白癡,但你不必放在心上,可以像立花那樣公事公辦,如果實在應付不來,就去找店長。”

“是啊。”

所以說,保持平常心就好。沒想到櫻井突然壓低聲音說:

“但如果還是很火大……”

“啊?”

“記得告訴我,我會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什麽?她一臉可愛的表情說了什麽?是我幻聽了嗎?

“開玩笑啦。”

櫻井吐著舌頭笑了起來。

“我想早晚會露餡,所以不如自己先招供,我以前是不良少女。”

“啊?啊啊啊?”

不良少女不就是不戴安全帽四處飆車,染一頭金發,臉上化著超濃的妝,還會去恐嚇別人嗎?

(……櫻井也曾經這樣?!)

她個子這麽小,臉也隻有巴掌大,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是不良少女的樣子。看到我一臉茫然,櫻井打開手機給我看。

“這就是我以前的樣子,是不是看起來超蠢?”

照片中,一個化著超濃妝,根本看不清原來長相的女生比著V形手勢,穿了一件紫色背心和連**都快要露出來的超短牛仔褲,腳下踩著一雙細跟過膝長靴。

(啊……)

“不過,我已經改邪歸正了,現在是普通的女大學生,所以不必擔心,但說話有時候會露餡,到時候記得提醒我。”

“嗯,好啊。”

難怪櫻井為自己準備了一張寫了敬語的便條。我點了點頭,她對我嫣然一笑。

“你不會也不必要緊張,你學習能力很強,又很冷靜,難怪椿店長看好你。”

“謝……謝謝你。”

椿店長以前該不會也是不良少女吧?所以她的性格才那樣多變嗎?我還沒有搞清楚這個問題,櫻井已經走了出去,我慌忙跟在她後麵。

上次是少女,這次是前不良少女嗎?

“旺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的大人用語,而且目前正在充分體會。

顧客選好商品,寫好送貨單,店員結賬,確認庫存,然後包裝。當送貨單累積到一定數量後,將其放在推車上,送去寄送站所在的樓層辦理手續,再分別裝到寄送所在區域的巨大箱子中。

東京百貨公司和多家不同種類的貨運公司簽了約,所以必須將貨送到不同的窗口辦理。比方說,如果是東京的二十三區內和鄰近的縣市,就要委托以“廉、近、短”為宗旨的“蜜蜂急便”,其他地區則交給“黑貓宅急便”,另外還有“超急配”。

“超急配”聽起來很威風,但這個窗口其實超可怕,因為超急配就代表必須由百貨公司的職員“親自送達”。遇到超級大客戶,或是萬一送貨出了差錯會有不堪設想的後果之類的訂單,就需要用這種服務。因此,隻要看到這裏放了貨品,員工都會微微垂下雙眼走過去,無言地表達同情的意思。

(但這麽一來,就根本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和果子店的店員,還是送貨員了。)

我腦袋裏想著這些事,在店裏和送貨站之間來回跑了一趟又一趟。

“借過一下!推車來了!”

我大聲叫著,在擠滿顧客的通道上緩緩前進。

“借過一下!借過一下!”

遇到不願意讓路或是顧客帶著聽不懂話的幼兒時,就要連續叫好幾次。好不容易來到貨梯前,因為隻有一台貨梯,所以往往遲遲等不到。在等待期間,我會和也要去寄貨的其他店的員工聊天。

“你是蜜屋的?”

“對。”

“你們的和果子雖然有點貴,但真的很好吃,我偶爾會買。”

西點店的人對我說話時,重新係好圍裙的腰帶。

“我真是受夠了,冰淇淋都見鬼去吧!”

搬著沉重冰淇淋的意式冰淇淋店員快爆炸了。

“我也很想把這些都丟掉。”

酒鋪的店員拎起高級葡萄酒嘟囔道。

“這該不會是超急配吧?”我忍不住問。

他用力垂下肩膀,露出無力的笑容。

日複一日,我和這些如果不是因為中元節就不可能交談的人之間漸漸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團結意識。這種不可思議的夥伴意識很適合用“戰友”這兩個字來形容,這種感覺很有趣,所以我忍不住有點喜歡中元節了。

每天四處奔波,累得精疲力竭,一回到家,我倒頭就睡。

(但我並不討厭這種生活。)

在更衣室準備回家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之後也遇到過幾個像之前的大叔一樣討厭的顧客,但我自從聽了櫻井給我的建議後,都順利應付過去了。甚至有人要求一起寄送自己帶來的東西,或是要求免運費,但隻要我心平氣和地正常應對,就不會發生問題。

我也了解到旺季特有的樂趣,那就是會在員工區舉行特賣會。不知道是否是為了安慰累壞的員工,在中元節期間會以比平時更低的價格推出雜貨或食品,我每次都忍不住買一盒綜合可樂餅或泡芙。

(反正就是有一種過節的氣氛。)

中元節對顧客和店鋪都是一件非比尋常的大事,百貨公司方麵顯然覺得,既然是一件大事,那就開開心心地迎接這場盛事。

八月上旬,中元節結束後,暑假就開始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沒有長假的夏天,雖然隻要事先申請就可以有連續假期,但我春天時休息了很長時間,所以就照常上班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朋友去遊泳,唱卡拉OK,過得很悠閑。不知道其他人現在在做什麽,是不是去參加社團的夏令營,或是和男朋友去旅行了?認真想這些事,心情會越來越沮喪,所以我抬起頭,看著食品館內。

賣西點的姐姐在切西式餡餅,賣意式冰淇淋的女生不停地用勺子把冰淇淋堆高。嗯,這裏的人都在工作。想到這裏,我的心情頓時變輕鬆了。

有帶著孩子的家長,也有學生的身影,當食品館變得莫名擁擠時,就很有暑假的味道。

可以當場吃的可樂餅和冰淇淋櫃台前大排長龍,而由於喜歡和果子的年輕人比較少,所以我相對比較空閑。當我心不在焉地看著熱門的西式熟食和知名的西點櫃台時,一位熟客對我說:

“呃,我想買七夕的和果子。”

“啊,你上個月來過。”

原來是上個月來買“星合”的女生。我想起這件事,於是走到上生果子的展示櫃前,向她介紹了“鵲”。“鵲”是在白色外郎糕上烙上鳥和星星圖案的和果子,看上去就像一幅水墨畫,雖然素雅,卻很有質感。

“這就是‘鵲’。這次是喜鵲搭完鵲橋,讓牛郎和織女順利見麵後正在休息的樣子。”

“這兩顆星代表了已經見過麵的兩個人吧?”

“對,今年蜜屋推出的是七夕前和七夕後的和果子。”

看到“鵲”的時候,我暗自感到高興。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像那隻喜鵲,看著它就仿佛有人在犒勞我說“辛苦了”。

“好美啊,這個不放冰箱可以保存多久?”

“隻要不放在烈日下暴曬,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和果子在沒有冰箱的時代就開始製作,所以比蛋糕更耐放,隻有幹燥到引起表麵幹裂才是真正的大敵。

“離我出發差不多有一個半小時,如果包括路上的時間在內,恐怕會超過六個小時,沒問題嗎?”

“嗯……”

我無法判斷,所以找來了和果子“活字典”立花。

“六個小時的確有點久,雖然不至於變質,但也無法保證能夠在完美的狀態下享用。”

“因為我很想和某個人一起吃,見麵前有三個小時是在有冷氣的地方,所以問題不大,但之後要怎麽保鮮呢?”

“那就要用幹冰。”

立花偏著頭回答。剛好有空的椿店長走了過來。

“我認為保冷劑比較理想。”

“為什麽?”

保冷劑比幹冰持久,但溫度偏高,所以冷藏保存生果子時,通常都使用幹冰。

“因為您準備坐飛機吧?”

“啊?”

我和立花,還有那位顧客同時驚叫起來,因為完全沒有人提到飛機的事。沒想到椿店長一臉得意地開始說明。

“如果去北海道或是仙台,當地的和果子店應該有七夕主題的商品,所以,這代表您要去的並不是這些地方。您剛才說,有三個小時是在有冷氣的地方,代表是要坐火車、大巴或飛機等交通工具。”

“但為什麽你覺得是飛機呢?”

她納悶地問。

“假設您要坐的是新幹線,三個小時的話,可以到仙台、京都等在舊曆七夕也可以買到七夕和果子的地區,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東京購買。”

的確,這位顧客想要買的是七夕的和果子,並非必須是蜜屋的和果子。

“如果這三個小時是坐其他類型的火車或是大巴,用低溫快遞比自己帶更安全,也更迅速,現在快遞公司都提供隻要早上寄送,晚上就可以送到的服務。綜合以上的情況,我認為您即將前往的地點是在低溫快遞範圍以外的地點。”

“原來如此,去日本離島和衝繩,的確需要三個小時。”

椿店長聽了立花的意見,立刻搖了搖頭。

“這裏是電車的大站,這位小姐要坐的交通工具起止地點,離這裏差不多一個小時車程。”

“……該不會是國際線吧?”

我驚叫起來,那位顧客也驚訝地捂著嘴。

“完全正確,你們都太厲害了。”

“既然您買了這種和果子,而且又是三個小時內可以抵達的地方,我猜想應該在亞洲國家。”

聽到椿店長的回答,她用力點了點頭。

“沒錯,是中國台灣。”

“我之前在書上看過,台灣地區會慶祝舊曆的七夕,您是想去那裏過節吧?”

“對,我男朋友在中國台灣,他曾經來日本留學,但畢業之後他就回去了。他們過的七夕和日本的不一樣,所以上次的和果子被我一個人吃掉了。”

聽了之後,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在談一場遠距離戀愛,的確就像牛郎和織女。

“所以,之前聽說八月的和果子時,我覺得簡直太棒了,因為這可以充分表達明年還想和他見麵的心意。”

“是這樣啊。”

立花用嫵媚的聲音說道。慘了。顧客的事似乎刺激了他的少女心,我拚命把話題轉向更現實的方向。

“對啊。”

“帶去台灣的話,幹冰的確不行,因為很快會氣化,無法持久,而且也無法帶上飛機。”

立花恢複了店員的表情,拿出了銀色的保冷袋。

“如店長所說,這種情況使用保冷劑的方法的確更理想,但我個人提出一個建議,您應該先去本店九樓的運動用品區。”

“運動用品嗎?”

“對,如果去買一個釣魚時用的保溫箱就完美無缺了。”

有道理。保存魚的保溫箱密閉效果好,比放在紙袋裏更保鮮。顧客點頭如搗蒜。椿店長也點了點頭,說:

“把和果子與保冷劑放進保冷袋後,再放進保溫箱,然後再盡可能多放一些保冷劑。如果到台灣時融化了,隻要換上很冰的罐裝飲料就好。”

“好的,那我先去九樓。”

她興奮地鞠了一躬,跑向電梯的方向。立花目送她遠去的身影,一臉陶醉地說:

“織女小姐,加油!”

站在他身旁的椿店長故意用雙手搓著身體。

“……好冷!”

舊曆七夕過後,終於進入了上班族放暑假的季節。對食品館來說,這是夏季的第三波人潮。上班族都會來這裏買返鄉省親的伴手禮,所以和果子店也很忙碌。

剛開始營業和中午時的人流量比較少,我正在擺放耐放的山藥羊羹禮盒時,一位熟客上門了。

“你好。”

“啊,歡迎光臨。”

“一來這裏就感覺很涼快。”

說完後她低頭看著展示櫃。她就是上個月來買中元節禮品的奶奶,那天之後,她似乎愛上了蜜屋,每個星期都會來光顧一次。

“杉山奶奶,歡迎光臨。”

“感謝您的光臨!”

在後方確認賬目的椿店長和櫻井也都回頭向她打招呼。

“啊喲啊喲,大家都好熱情啊。”

杉山奶奶用手掩著嘴嗬嗬笑了起來。這位讓人感覺很舒服的奶奶是我們的偶像,因為之前她來買中元節禮品時曾經委托寄件,所以我們知道了她的名字。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她總是抬頭挺胸,笑容也很親切。

最有趣的是她的穿著。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穿固定顏色搭配的衣服,不是黃色與白色,就是綠色與白色。她很有品位,顏色搭配也不突兀,但發現之後,還是覺得有點奇怪。立花看到之後,經常在倉庫內舉行“今日杉山奶奶占卜”,但其他人完全不想用這個占卜自己的運勢。因為在他的占卜中,黃色是“幸運”,綠色是“開心”。

今天杉山奶奶穿著白色襯衫配苔綠色的裙子,清爽的搭配很有夏天的味道。

“八月的上生果子是‘清流’、‘鵲’和‘蓮’,對嗎?上次吃了‘清流’,所以今天要買‘蓮’。”

“好,兩個嗎?”

“不,我要三個,明天會有一位每年上門一次的客人。”

每年上門一次?我忍不住想起七夕,但七夕已經過了,今天是十三日。

“那‘鬆風’呢?”

“一個就夠了。”

她對“鬆風”情有獨鍾。我小聲笑了笑,用竹夾子夾起口感滋潤的“鬆風”。“鬆風”是有點像長崎蛋糕的日式燒果子,表麵撒上黑芝麻,有些店會烤得很幹,做成微甜的煎餅,或是加入味噌,變成“味噌鬆風”,而蜜屋會做成口感滋潤綿密又不失嚼勁的和風蛋糕。

但是,椿店長製止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神情有點哀傷。

“等一下。”

“啊?哦,好的。”

“杉山奶奶。”

椿店長繞過收銀台走到店外,站在杉山奶奶身旁,深深地鞠了一躬。

“可以容我說句話嗎?”

“啊喲,是什麽事啊?”

“我知道自己太多管閑事了,但這個月是不是沒必要買‘鬆風’?”

我和櫻井聽了,忍不住偏著頭納悶。難道是因為擔心她吃太多,對身體不好的關係嗎?

“你為什麽這麽認為?”

杉山奶奶嘴角帶著微笑,也同樣納悶地問。椿店長一臉嚴肅地說:

“因為現在是八月。”

八月和“鬆風”之間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意義嗎?櫻井似乎也和我一樣,露出不解的表情。

“八月……”

“今天是十三日,我猜您回去之後,就要準備迎接了,在那之後,仍然需要‘鬆風’嗎?”

杉山奶奶聽了椿店長的話,表情慢慢發生了變化。她皺著眉頭,似乎努力克製著某種情緒,緊緊握住了手提包的把手。然後我想起,我家今天也要做相同的事。

“我記得你是椿店長,對嗎?”

“對。”

“我的表情這麽哀傷嗎?”

一點都不哀傷。像平時一樣麵帶笑容,感覺很親切啊。我在心裏說道。

“不,我是從您的衣著和今天買的和果子中推測出來的。”

衣著?所以杉山奶奶的衣服顏色果然隱藏著什麽秘密嗎?

“是啊……”

杉山奶奶垂頭喪氣,椿店長靜靜地對她說:

“我也有想見卻見不到的人。”

杉山奶奶驚訝地抬起頭,注視著椿店長。

“所以,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會一直當作是久違的約會。”

“久違的約會……”

“對,因為一年隻能見到一次,有點像時下年輕人說的遠距離戀愛,所以至少希望這段時間能夠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我這麽想很奇怪嗎?”

“不會,不會。”杉山奶奶小聲說著,用顫抖的手從包裏拿出手帕。

“你說得對,一年隻見一次麵,不能讓他看到我這樣。”

“那就不買‘鬆風’了,幫我加一個‘鵲’。”

“好的。”

椿店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走進櫃台內,在我裝到一半的紙盒裏加了一個“鵲”。

“您要買三個‘蓮’和一個‘鵲’,對嗎?”椿店長起身問道。

杉山奶奶對她露出親切的笑容。

“麻煩你幫我結賬。”

“我下周還會來。”杉山奶奶臨別時對我們說。

我和櫻井滿腦子疑問,但之後剛好是上午的高峰時段,所以沒有機會向椿店長打聽。

將近中午,終於稍微有空時,我們問椿店長:

“關於杉山奶奶的事……”

“對啊,我還沒有向你們說明,但這件事關係到顧客的隱私,所以能不能請你們輪流跟我到倉庫說?梅本,輪到你先休息,那就由你先來吧。”

於是,我跟著椿店長一起走去倉庫。

“先坐下再說。”

我麵對她坐在折疊椅上。

“梅本,你的直覺很敏銳,應該已經猜到不少了吧?”

“杉山奶奶失去了至親嗎?”

椿店長靜靜地點著頭。

“當我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三日時,就立刻想到了。十三日是中元節的第一天,是焚燒迎火的日子,而且她明天家中有客人,她為客人準備了‘蓮’,我猜想對方一定是和尚。”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杉山奶奶上個月買的是百合形狀的和果子,蓮花和百合都是葬禮上經常使用的主題,我完全忘記和果子的日常用途之一就是被供在佛桌上。

“除了住持和杉山奶奶,另一個供在佛桌上,所以需要三個‘蓮’。”

“嗯。”

這一天要焚燒迎火。我家在傳統的商店街,每到這個季節,就可以在各家門口看到縷縷細煙。小時候我不了解迎火的意思,所以都會跳過去,現在才知道那是引導辭世的家人回家的記號。

中元節是每年一度死去的家人回家的日子,也就是和想見卻又見不到的親人約會的日子。

“但是,我搞不懂杉山奶奶的衣服,那樣的搭配有什麽意義嗎?”我問道。

椿店長打開放在倉庫內的蜜屋綜合簡介,指著“喪事”的項目,上麵介紹了黃色和白色饅頭禮盒。

“在和果子的世界,黃色和白色,以及綠色和白色的搭配是喪事的顏色。”

“是這樣啊……”

如果全身都是黑色,我可能會猜是正在服喪,沒想到杉山奶奶選擇用低調的方式服喪。

“關於‘鬆風’名字的來曆,你看這裏就知道了。”

椿店長打開計算機的窗口後站了起來。

“我先回店裏,你看完之後就去換櫻井休息。”

“好。”

我滑動鼠標,看著“鬆風”名字的由來。

隻聞鬆風聲,不知心寂寥。“鬆”和“等待”同音 ,所以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應該是“苦苦等待,內心寂寥”。

苦苦等待,內心寂寥。當我了解其中的意思的瞬間,忍不住想起杉山奶奶親切的笑容。

啊!

這是想要再見一麵的心情,希望故人回來的心願。雖然看似和七夕相同,卻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杉山奶奶把和果子放在佛桌上,向親人訴說自己的心情。苦苦等待,內心寂寥。內心寂寥。內心寂寥。

我掩著嘴,等待感情的波瀾平靜,努力克製著不讓湧上眼眶的淚水流下來。椿店長也一樣,她心裏有一個想見卻又見不到的人。我用力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櫻井在我回到店內之後走去倉庫,但在椿店長回店後,遲遲不見她的身影。還有一件事,椿店長在倉庫時,再度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吼叫聲。

第二天,最後得知事情經過的立花懊惱地扭動著身體。

“好討厭啊!遇到這種事,為什麽不叫我?!”

“你不是休假嗎?”

“那有什麽關係!算了,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記得發短信通知我。”

他在說話時,沒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見,就對著我的手機發出了紅外線信號。無奈之下,我隻好接收了信息,看到他發給我“立花早太郎?”幾個字。

收完信息後,我把手機放進了口袋,指尖好像摸到了什麽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椿店長上個月給了我之後,被一直忘在口袋裏的簽紙。

(啊呀。)

舊曆七夕已經過了,竹子已經被撤走了。我看著空白的簽紙,將它壓平之後,夾在自己的書中。我暗自想著,希望明年會有可以寫在簽紙上的心願。

“對了,小杏,你不再化魔女妝了嗎?”

“嗯,我還是不太能夠接受那種變臉的感覺。”

那天之後,我每天都化了最低限度的妝來上班,隻不過至今仍然無法接受化妝是一種禮貌的說法。

我並不討厭化妝,隻是對到底為誰而化產生了疑問。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像七夕的那個女孩或杉山奶奶一樣,有心儀的對象,那我在他麵前時,應該隨時會打扮得漂漂亮亮。雖然最終希望他能夠接受我不化妝的樣子,但在剛開始的時候,會希望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麵。通常不是都會這麽想嗎?

“隻要是女人,就有義務化妝嗎?”我嘀咕著。

立花笑了起來,像平時一樣捏著我的臉,說:

“應該就像和果子吧。”

“什麽意思?”

“潔白的饅頭雖然很可愛,但加了紅點或烙印之後,不是更加可愛嗎?”

“就是說,化妝並不是越濃越好,但完全不化妝又很沒有女人味。沒有人叫你化那種大濃妝吧?”

“嗯……”

沒有女人味呃。聽他這麽一說,似乎也有道理,況且我也不是那種追求身心強健、剛毅不屈、排除一切裝飾的人。

沒想到立花鬆開我的臉頰後,他的手指竟然伸向了我必須隱藏的禁忌部位。

“小杏,你的手臂超舒服的!”

我要殺了他。非殺了他不可!

我和立花一起走進店內,輪到椿店長去休息。我看著仍然人潮洶湧的食品館內,突然想到一件事。

椿店長為什麽製止杉山奶奶買“鬆風”?因為故人會在中元節回家,所以不需要感到寂寞。我知道椿店長想要表達這個意思,但似乎太涉及他人的隱私了。

這時,我聽到立花在櫃台另一側和顧客交談的聲音。

“對,本店也有適合喪事用的和果子。”

又有人發生了不幸。我忍不住看著那個顧客,沒想到是一名年輕女子。

“是嗎?那就麻煩你了,我媽媽難過得什麽事都沒辦法處理。”

原來是女兒代替母親張羅喪事。真是辛苦了。

“您父母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所以一周年忌了,我媽媽還是整天在哭。”

我的心好像被突然揪緊。有相遇,就有分離。雖然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情感上無法接受。沒錯,即使過了再久也一樣。

但是,立花接下來說的話,讓我恍然大悟。

“但是,如果太傷心的話,故人也會很難過。”

“是啊,寺院的住持也這麽說,如果活著的人一直無法放手,爸爸就無法成佛。”

我知道,這就是椿店長想要告訴杉山奶奶的話。

“爸爸看到媽媽整天在哭,一定會很難過。等一周年忌結束之後,要稍微改變一下家裏的氣氛。”

年輕女子抬起頭,撥了撥頭發。

向前看,大步走,然後繼續活下去。

活著的人不能夠整天以淚洗麵。杉山奶奶沒有察覺這件事,仍然低頭沮喪,是椿店長向她伸出了手。

最重要的人活在心裏,不要讓那個人難過。我似乎聽到了這句話。

不知道椿店長心中那個重要的人是誰?

當我陷入感傷時,倉庫內突然傳來熟悉的大喊大叫聲。

“啊呀,上當了!”

剛送走顧客的立花和正在結賬的我默不作聲地互看了一眼。

“媽的,太晚了!”

咚——隨著巨大的聲響,再度傳來叫喊聲。

“再等明年!”

我急忙快速結賬,然後很大聲地找零給顧客。

“謝謝惠顧!歡迎再度光臨!”

椿店長結束休息回到店內,肩膀用力起伏,喘著氣。立花見狀,很受不了地問:

椿店長的興趣是用倉庫內的電腦炒股,難道是股票行情發生了什麽變化嗎?

“股票暴跌了嗎?”我小聲地問。

椿店長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但你說對了。我有一種越是漏網之魚越大的感覺。”

說完,她給我看了一張便條紙,上麵寫了“七夕情人節”幾個漢字。

“看不懂啊。”

立花皺著眉頭。

“這幾個字不是日文吧?”

“沒錯!”

椿店長突然搖晃著我的肩膀。

“是那個把‘鵲’帶去中國台灣的女生給我的啟示!”

“這是中國的文字嗎?”

“對,我調查了一下,這幾年每到七夕,中國台灣就像過情人節一樣,男女會相互送禮。因為是按照舊曆,所以每年的日期不同。”

真的是“夏季情人節”,難怪之前那個顧客那麽在意七夕。我和立花終於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但椿店長似乎無法接受。

“也就是說,和日本的情人節一樣,在節日前,禮物市場會很活躍!唉,我明明已經知道了,竟然讓機會從身邊溜走了。”

苦惱的椿店長握著拳頭宣告:

“明年我一定要在七夕前買中國台灣公司的股票!”

……椿店長不僅向前看,還拔腿狂奔。我猜她應該沒問題。

夏天當然少不了靈異故事。

幾天後,我在更衣室聽到一個八卦。

“我問你,你認不認識一層化妝品專櫃的五月姐?”

“哦,就是很漂亮的那個吧?”

嗯嗯,她真的很漂亮,而且也很有魅力。

“你知道嗎?她今年××歲了。”

“什麽?不會吧!”

我和說話的那個人同時愣住了。不會吧!

“不騙你,因為和她同一個專櫃的人看過她的駕照。”

“不可能吧!那真的是魔女欸!”

魔女。原來她的綽號來自這裏。如果我把五月姐的年紀寫出來,恐怕會受到詛咒,想知道的人請直接來問我。

我拚命忍著笑,用顫抖的手塗著口紅。

百貨公司真的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