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飛向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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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若山沒有找到劉藍的下落,聽說是轉院了,他去了那所劉藍轉入的醫院,卻也沒有找到她。

山區與G城之間爆發的戰爭,仿佛一隻點著了引線的炮仗,引線在迅速燃燒,花火四濺,卻一下子被扔進了水裏,在爆炸的一瞬間,被瘟疫的大水淹沒,沒能炸得起來。人們普遍有一個看法:即便戰爭全麵爆發,也不會比鼠疫帶來的損失更慘重,能死更多人。

汪若山盡管還在尋找著阿玲,但他心裏知道,鼠疫阻斷了希望。市長在電視裏的講話中告誡市民,如果不采取嚴厲的自我隔離,G城即將毀滅,這比戰爭還要可怕。的確,戰火是能看得見的,但瘟疫是隱形的殺手,就像“二戰”時斯大林格勒的蘇聯狙擊手,給氣勢洶洶的德軍以巨大的心理威脅,人們不知道子彈會從哪個方向射來,也許一命嗚呼的時候完全是懵的。換句話說,還沒有染上瘟疫的人,總是心裏惦記著這件事。

無所事事的汪若山,去醫院當了誌願者。

醫院人手短缺,一些醫務工作者本身由於密切接觸鼠疫患者而感染了這種致命的疾病,許多人倒下了。

冒著生命危險衝到防疫第一線,倒不是汪若山有多麽高尚,而是因為他實在是沒有什麽能失去的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個活人,隻有待在最危險、距離生死關口最近的地方,他才能感到自己還活著。

盡管鼠疫給山區和G城以沉重的打擊,但它的消退也是始料未及的。G城的市民沒有急著慶幸。瘟疫雖然增強了他們得到解脫的願望,但也教會了他們小心謹慎,何況他們已經習慣越來越不指望短期內結束瘟疫。不過,大家都在談論這個嶄新的現象,而且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產生了迫切的恢複日常生活的希望。

死亡統計數字下降了。

曾經是鼠疫圍剿人類,現在是鼠疫被人類圍剿。但沒人敢掉以輕心,鼠疫時不時也會咬牙頂住,它胡亂鼓鼓勁便能奪去三四個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有不少人是不走運的,因為他們是在充滿希望的時刻被鼠疫殺死的。巫桑便是其中的一個。

“一線希望的曙光便足以摧毀連恐懼和絕望都未能摧毀的一切。”肖寒望著一個躺在病**的病人,如是說。

那個病人,正是巫桑,此刻正在遭受著病魔的吞噬。幾天前,他知道疫情要結束了,心懷希望,但此刻惡疾發起了反撲,他就像上了救生船,正自高興,船體卻漏了個窟窿。

汪若山站在病人身旁,正在聽從肖寒的安排。他懂得肖寒的意思,眼前的這個人沒救了。他感到此人相當隱忍,縱然病魔摧殘著他,但他從頭至尾沒有“哼”一下,看到肖寒忙前忙後,他還經常表達謝意。後來,他說不出話了,但從他的眼神裏,能看得出他已經做好了接受死亡的準備。在疫情肆虐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這幾天疫情的衰退,給了他希望,他原本是做好準備赴死的,但這個“希望”,正如肖寒對汪若山所說的,破壞了他坦然的心情。

汪若山不認識巫桑,也從未見過他,更不知道這個男人曾在他的房間裏出沒過。

因此,汪若山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了那隻被病魔折磨得顫顫巍巍的手。

“難受嗎?”汪若山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不難受。”巫桑說道。聽他的語氣,這句話似乎是由衷的。“身體的難受不是什麽大事。”

巫桑說到這裏,突然咳嗽起來,這咳嗽像是從髒腑深處發起的,他的整個身子都震顫起來,由於沒有及時用手或者紙捂住,他竟然噴出一口血來,猝不及防,噴了汪若山一臉。

當然,汪若山是戴著口罩的,但也不得不跑到帳篷外麵,摘下帶血的口罩,扔進指定的廢物桶裏。重新給自己全身消毒後,他又換了一個新的口罩。

當他回到帳篷裏的時候,巫桑嘴邊的血已經被擦幹淨了,安靜下來。

“很抱歉,你要保護好自己,不過,看你裹得這麽嚴實,問題不大。”巫桑說。

的確,汪若山穿著一整套白色的防護服,戴著帽子和橡膠手套,透過護目鏡,隻露出兩隻眼睛,看起來活像一個剛剛堆好的雪人。

“相比較死,我覺得活著倒更不安。”巫桑說。

“活著的確很累,但死了也沒什麽好。”汪若山說。

一旁的肖寒望著汪若山,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你這是安慰人嗎?

汪若山倒不以為然,那是他的心裏話。巫桑聽完這話,還挺受用,甚至衝汪若山笑了一下,仿佛找到了知音。

“我想問你個問題。”巫桑說。

“你說吧。”汪若山道。

“劊子手,會不會遭報應?”

“劊子手?你是給死刑犯人行刑的人?”

“是的。”

“如果他代表了正義,沒什麽問題。”

“是,我也這麽想。但我始終不知道自己是否代表正義。”

“你是行刑者?”

“算是吧。”

“政府和法律不代表正義嗎?”

“問題是,我從未看見過判決書,我不知道他們觸犯了什麽法律,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麽罪。他們都是好端端的人,甚至是美好的人……我心裏很清楚,我忘不了,有一個姑娘,她……”

說到這裏,巫桑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了,他那遭到病魔**的麵容更加慘白了。暴風雨般的高燒使他間歇抽搐,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他下沉到海溝的底部,臉龐化作一個再也沒有生氣的麵具,仿佛體內某處的主弦斷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聲,便再也沒了呼吸。

汪若山站在原地,看著巫桑,這個死前和他對話、表達懺悔的人,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