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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若山交付了反物質發動機方案。

發動機安裝調試完成。巨大的火箭發射基地矗立在G城靠近海邊的東岸,站在學校宿舍樓頂上,都能隱約看見六座發射架。汪若山挺奇怪為何要建造那麽多發射架,難道有多架火箭要同時發射嗎?當然,他無須知道答案,他隻是發動機樣機的創造者,要造幾艘宇宙飛船,誰登上宇宙飛船,飛往何處,這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切信息都被隔絕,都是保密的。

科研成果一經提交,學校立刻給他放了假,簡直是強製休假。

畢業季到了,盡管瘟疫還未徹底結束,但校園裏的樹木都發了芽,鮮花都盛開了。校園突然間少了約束,學生們放飛自我,在宿舍裏整宿喝酒打牌,也完全沒人管,連宿舍樓長也請假了。

身心俱疲的汪若山,在校園裏溜達,路過的學生和同事,對他紛紛側目,議論著他。這也難怪,他沒有了往日的精神矍鑠,更沒有了那份睿智,隻剩下蓬亂的頭發,衣衫不整,黑眼圈,眼睛裏布滿血絲,眼神裏時而透出絕望和怨氣,時而又麻木不仁。作為抗疫誌願者的他,沒有因為參與了救人行動而使自己獲得力量,反倒因為見證了太多生命的猝然隕落而讓他的心情始終在低穀徘徊。

更何況,那個叫劉藍的學生,前些天伴在他左右,據說還曾一起飲酒,後來不知怎的去了醫院再沒回來,不免讓此前已經調侃他們關係的師生更加炸鍋了。

奇怪的是,方校長倒不以為意,對此事閉口不提。

“若山,你精神狀態不好,要保重身體。”

“我對此很抱歉。我的未婚妻失蹤了。我想,這件事落在誰頭上,恐怕精神狀態都不會好。”

方校長同情地點點頭。

“你和高帥的科研成果已經落實,你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這份辛勞,大家都看到了。”方校長讚許道。

“高帥已經不在了。”

“據說,他會被追認為烈士。”

“嗯。”

“你必須好好休息!好好放一個長假吧。”

“我不想休息,我想繼續教學。”

其實,他並不是有多喜愛學生,更不是熱愛教育事業,他隻是不想閑著,一旦閑著他就會去想阿玲。她在什麽地方?她是死是活?這些問題盤旋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有事幹,還能分心。無事可幹,他隻能想這些。

但是,學校依舊給他放了假,薪水不但照付,還給了他一大筆獎金。眼看著工資卡裏那筆可觀的收入,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幾天後,他便按捺不住了。

“我什麽時候能複工呢?”汪若山問。

“你不是喜歡去山區嗎?你去好了,去多久都行,我現在絕不攔著你。”方校長說,“我還會給你配一部越野車。需不需要我給你配一個向導?”

汪若山沒有去山區,阿玲不在,山區便成了傷心地。

他自顧自地坐在城東的那座小山上,望著東邊的那些巨型發射架發呆。他驀然覺得,那好像是別人幹的事,與他無關。

一陣清風吹過,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這是一款女士香水的味道,很特別,讓他聯想到了吃桑葉的蠶寶寶,是香甜可愛的植物的味道。他不去追蹤這個味道的來源,依舊望著前方,心裏空****的。

“你打算讓自己變成山頂上的一棵樹嗎?”一個聲音說道。

顯然,香水味的源頭到了。

“要是能夠成為山頂上的一棵樹,那也不錯。”汪若山喃喃道,“永遠望著四周的景色,春夏秋冬,不帶感情,沒有傷痛。”

“最近好嗎?”

“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會做不好的夢。睡下去的時候就想:不醒來多好。醒來後,我又煩躁地等著天黑。夜裏真難熬。”

“唉,希望你能開心起來。我喜歡那個睿智樂觀的你。”

“老天爺讓惡人和善人一樣受苦。隻要活在這個世上,就要經曆人生這場連續不斷的戰爭。我們過的日子,就像雇傭兵的日子一樣。”

“我知道你會痛苦,但是,我今天來是想讓你知道真相的。”

汪若山聽了這話,才緩緩轉過頭來,看向講話的人。

那是劉藍。

“什麽真相?”汪若山木然地問道,他見到劉藍沒覺得驚訝,也沒問她的身體好些了沒有,隻是就著話題聊下去。

但是汪若山發現眼前的劉藍變了。這種變化很顯著,倒不是五官和身形有什麽變化,是氣質變了,氣場變了,雖然青春的模樣沒有變,但她完全不像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了,倒像個飽經滄桑的人,好像經曆了生活的某種磨礪,變成熟了,語氣平和,神態淡淡的。

“關於你是誰,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的問題。”劉藍說。

“那麽,我是誰呢?”汪若山問。

“你是人類。”

“謝謝你告訴我,不然我還以為自己是個鬼。”

“人類,在這顆星球上,是少數的特殊群體。”

“少數的特殊群體?那多數是?”

“G581星人。”

“外星人?”

“其實,對這裏的原住民來說,我們才是外星人。”

“我徹底糊塗了。”汪若山從那塊他一直坐著的大石頭上站起身來,他用手指著地上說,“那麽,這裏是哪兒?”

“G581星,當然,這是人類當初給它起的名字,在這裏,不是這個名字,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都來自地球,而現在我們腳下是一顆距離地球20光年之遙的星球,是G581星。”

“G581星?那不是為了避免地球洪水,進行星際轉移,我們選擇的目的地嗎?”

“沒錯,人類早已抵達目的地,腳下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不可能!”

“這裏沒有月球,不是嗎?”

“沒有。”

“地球有月球,這裏沒有月球,你懂了嗎?”

“我不想和你爭辯了,你告訴我完整的信息,究竟是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我完整講一遍,你不必中途打斷我的講述,講完了之後,你再向我提問題。”

“好。”汪若山做了一個深呼吸。

“我們所在的這顆星球,不是地球,而是‘播種計劃’的目的地G581星。而此刻,已經是‘播種計劃’宇宙飛船發射的1000年後。第一批播種孕育出來的人類,被稱作‘初代人’,你是他們的後代,確切講,你是第三代人類。G581星有土著人,極少數知情的人類把他們稱作SD,雖然知道他們存在,但至今沒人見過他們。SD一直潛藏在背後,他們最初發現來自地球的播種飛船的時候,十分驚訝,費了很大力氣才基本搞懂了飛船裏的那些信息。這些信息詳細介紹了地球文明的成果,深入淺出,這也是為了方便‘初代人’來學習的。另一些信息則揭露了飛船此行的目的。原來是地球即將遭遇災難,一顆巨大的彗星會在若幹年後撞擊地球,使地球變成一片汪洋,人類可能會覆滅。災難不可避免,但人類的火種還要傳遞,於是人類啟動了‘播種計劃’。‘播種計劃’的技術關鍵就是反物質引擎,能夠將宇宙飛船加速到光速的10%,這和舊的火箭推進器不是一個量級。於是,飛船飛到了G581星。人類真是可悲,一直尋找外星人,希望能夠找到星際之間的友誼,多次嚐試無果,卻在無意間,以這樣的方式與外星人相遇。SD發現播種飛船並加以研究,還撰寫了一本名為《人類》的專著。這有點像“二戰”結束後,美國人研究日本人的國民性,撰寫了《菊與刀》。總之,這本書對人類的評價並不高,認為人類自私又好戰。在得出這樣的結論後,SD很恐慌,召開了長達一個月的會議,商議對策。他們認為,人類已經確知G581星是一顆宜居星球。從人類曆史來看,歐洲人來到美洲,當地的印第安土著人可沒什麽好下場。人類的目的無疑就是侵占G581星。人類的科技水平高於SD,這將是G581星的災難。明確了這個前提,SD認為需要在科技實力上奮起直追,在人類軍艦抵達之日前,具備還擊的能力。如何對付人類,SD分成保守派和激進派。保守派認為,可在本土設置圈套,使地球人自投羅網;激進派不支持本土作戰,他們認為應當製造戰艦開赴地球,趁地球人經受天災比較虛弱的時候,將其扼殺在搖籃裏。後來,激進派占了上風。然而,G581星的科技水平發展十分不均衡,擁有很高的生物科技水平,掌握了克隆技術和腦機接口技術,但在航空航天以及量子力學領域還沒有摸清門道。於是,G581星人加大力度研究這艘播種飛船,這艘飛船幾乎完整保存了人類的曆史、科技、文化、藝術方麵的信息。通過對這些信息的深入學習和研究,G581星的文明程度特別是科技方麵開始有了較為均衡的發展,但量子力學領域一直未得開化。沒有這個領域的支持,無法造出超高速宇宙飛船,G581星就會被鎖死在原地,更談不上進攻地球了。SD似乎在量子力學領域有個天花板,就像五音不全的人非要學習唱歌一樣,不得要領。他們最終想到一個辦法:由人類來研究量子力學。SD繁殖哺育了播種飛船上的人類受精卵,‘初代人’誕生了,為了使這些人類乖乖就範,他們製造了地球‘高原’的假象,建立了繁華的G城。高原上的人類繁衍生息,他們不知道自己隻是被圈養起來的人類,更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並非地球。為了增加人口數量,他們克隆了大量的人類,加上原本自然繁衍的人類,高原上的人口達到10萬人之眾。人數多起來後,社會屬性開始發揮作用,人們有了不同的思想和派別。其中一派人崇尚回歸自然,去山區生活。起初,SD對這些人很頭疼,因為山區的人口越來越多,SD曾一度想把他們消滅掉,但擔心這樣做會造成信息泄露。看到山區的人自甘原始,似乎也無大礙,就漸漸放任不管了。後來的戰爭是SD始料不及的,他們沒想到人類對權力和民族主義的渴求是無處不在的。而這些欲求必將導致戰爭。不過,現在戰爭結束了,尼魯逃回深山。SD目前無暇顧及剿滅這股殘存勢力。星際艦隊已經蓄勢待發了,這是頭等大事。對了,你此前提到的那個趙健,他是空氣動力學家,你們兩人的研究領域是隔絕的。他很早就發現了我剛才講述的部分秘密,他曾想把這些秘密公之於眾,甚至謀劃起義,推翻SD的幕後統治。所以,他被SD追殺,在逃難中跌斷雙腿,最終被秘密殺害了。”

劉藍一口氣說了10分鍾,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在她講述的這段時間裏,汪若山始終瞪大眼睛,如饑似渴地捕捉著這些驚人的信息。盡管他知道G城很奇怪,覺得背後藏著秘密,但他完全沒想到竟然是如此驚人的秘密。

“你說完了?”汪若山問。

“說完了。”劉藍的嗓子有些幹澀,“但我知道你還有很多疑問。”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秘密的?”

“這需要解釋另一個問題。建立高原後,如何管理高原是個讓SD頭疼的問題,他們最終的方案是SD隱匿在背後,讓G城實現‘人管人’。因為SD初步掌握了腦機接口技術,可以對部分人類實施操控,這種被操控的人類被稱作‘潛行者’。每一個‘潛行者’背後,都有一個SD負責操控,這些‘潛行者’如同提線木偶。”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一個‘潛行者’。”

“是的。”

“既然你被操控,怎麽會和我說這些?”

“安置在我大腦裏的腦機接口出現了故障,會偶爾斷線,使我恢複自主意識。起初,斷線往往隻有一兩秒鍾,也不會引起我背後的SD的注意。後來,時間變長了,最長的一次,持續斷線了5秒鍾。這種斷線,導致了自我意識和被操控意識之間的信息傳遞。我學會了兩重意識和平相處,卻不被SD發覺。上次咱們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也許是在酒精的刺激下,腦機接口徹底脫鉤了。”

“原來如此。讓我猜一猜,還有哪些‘潛行者’,市長是,方校長也是,還有丘貞……”

“你的洞察力驚人。還記得方校長墜湖嗎?腦機接口技術還不夠穩定,那是一次斷線事故。G城大約有70名‘潛行者’,主要集中在航空航天和量子力學領域。”

“你作為‘潛行者’來到我身邊,目的是什麽呢?”

“敦促你完成反物質研究。方校長和我,一直在配合這件事。”

“阿玲是死了嗎?”

“是的。”

汪若山心頭湧上一陣刺痛和憤怒,失蹤和死亡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壓製住了爆發,他知道,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一方麵,他的處境很不樂觀;另一方麵,人死不能複生。

“阿玲妨礙誰了嗎?”汪若山追問道,“SD要置她於死地?”

“SD的評估是這樣的。你會為了這個女人,放棄反物質研究。這是絕不允許發生的。因為這是不止一代人的努力成果,必須萬無一失。”

“不止一代人?”

“你的父母也從事反物質研究。”

“他們很早就去世了。”

“對,去世的原因,也是因為反物質湮滅事故。你被選為繼續從事這項工作,也是天賦使然。”

“足夠冷酷。”汪若山感到自己由於憤慨致使麵部肌肉抖動起來。

“最近,SD的計劃受到了瘟疫的影響。原本在人類中間傳播的鼠疫,居然在SD中間也開始傳播。更確切地說,人類此次瘟疫基本上結束了,但SD那邊才剛剛開始。背後操控著我的那個SD就感染鼠疫死了。最近SD正在爭論,是先控製疫情,還是加速計劃的實施。”

“我猜,他們會選擇加速計劃的實施。因為前往地球作戰的,不會是SD,而是高原上可憐的人類。”汪若山苦笑著說,“荒誕,沒有比這更荒誕的了。這就如同一個邪惡的養母訓練並敦促孩子去殺害自己的親生母親!”

“這個計劃,下個星期就會付諸實施。”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對你有什麽好處?”

“對我沒什麽好處,甚至有害處。不過,現在你的利用價值已經被榨幹了,SD對我也就沒什麽指派任務了。我曾經的任務,是成為你身邊的那個女人,這是SD賦予我的職責。但是,當我清醒的時候,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什麽感情?”

“我……我愛你!”劉藍的語氣,一直保持平和,在敘述那些殘酷事實的時候,也沒有波動,但在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眼角滑落了一顆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