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港口的小黑人

“啊!我該怎麽辦才好?”姐姐用雙手抓著自己的一頭長發,難過地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我,那個我應該比這個我更親切、更善良吧,她自始至終都把弟弟帶在身邊……”姐姐感到刺骨的痛,後悔不已。

“那座島在哪裏呢?我一定要去看看!”姐姐說。

看起來才剛滿十歲的男孩正吹著笛子。那隻笛子吹出的笛聲,一時如秋風吹飛朽葉一般哀戚,一時又像是春天的晴空下,森林綠蔭中某處傳來的鳥叫聲一般可愛。

聽聞那陣笛聲的人,都會好奇是誰吹奏得如此精妙,又如此悲傷,紛紛靠近察看。這才發現那竟是個十歲的男孩,而且那孩子不隻看起來相當孱弱,還雙眼失明。

人們看到這樣的情景,更是大感意外。

“這孩子未免也太可憐了。”每個人心中都這麽想。

但是,那裏不隻有那個男孩一人。有個十六七歲、看起來像是他姐姐的美麗女孩,正隨著男孩吹出的笛聲,唱起歌、跳起舞來。

女孩身穿水藍色和服,留著一頭長發,雙眼如同星星般閃爍清亮,而她赤著雙腳在海沙上輕快舞動的姿態,就如花瓣隨風飛揚,又如蝴蝶在原野起舞。女孩似乎十分害羞,壓低了歌聲。由於聲音太小,眾人都聽不出來女孩唱的是哪首歌,然而聽了那曲調,人們的思緒便如飄向遠方的天空,又如徘徊在寒風蕭瑟的森林深處般無所依靠,令人深感悲戚。

沒人知道這對姐弟來自何處,他們每天都像這樣來到這裏唱著歌、吹著笛子賺錢。人們從未見過演出得如此哀傷、如此美妙,又如此柔情的賣藝人。

他們兩人無父無母,也沒有其他能夠依靠的人。兩人就這樣被父母遺留在這個廣闊的世界,不得不陷入這樣辛苦的處境,特別是身體孱弱、雙眼失明的弟弟,就隻能與姐姐相依為命。溫柔的姐姐打心底憐惜她那不幸的弟弟,即使要犧牲自己的生命,她也會拚盡全力保護弟弟。這兩姐弟感情之好,可謂世間罕見。

弟弟天生便是吹笛好手,姐姐則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因此不知從何時開始,兩人來到臨近港口的廣場,吹笛、唱歌給聚集在這裏的人們聽。

每當日出之時,隻要天氣晴朗,兩人必定會來到這裏,從無例外。姐姐會牽著失明的弟弟,整日在此和著笛聲唱歌,到了太陽西沉時,兩人便又離開,不知回到何處。

陽光璀璨,當溫暖的風飛越柔軟的草地,笛聲與歌聲便彼此相纏,往明亮的南海方向傳去。

雖然姐姐每天都這樣跳舞、唱歌,但隻要聽到弟弟的笛聲,便絲毫不覺得疲倦。

這個原本內向的女孩,在大批群眾圍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時,她會覺得十分害羞,歌聲也自然而然愈來愈低、愈來愈小聲。然而此時,隻要仔細傾聽弟弟吹出的笛聲,她就會感覺自己在廣闊無邊、繁花盛開的原野中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飛舞,於是便大膽地如同蝴蝶一般輕巧地彈起身軀,歡欣地翩然起舞。

那是夏日的某一天,太陽一早便高掛天空,蜜蜂正在花瓣中一步步探索,聳立在廣場另一頭的樹叢,就像身形高大的人寂靜地站立般,在充滿濕氣的天空之下看起來分外顯眼。

海港的方向傳來停泊、起航的船隻響起的笛聲,聽起來相當低沉。半透明琥珀色的明亮天空上,還留有黑煙殘存的些微痕跡。那是來自一艘將要駛向遠方的船,它在水藍色的波浪中劃出一道水痕。

那天,兩人的四周如同往常般聚集了大批密集的人潮。

“我第一次聽到這麽美妙的笛聲。”一個男人說。

“我去過很多地方,卻從來沒聽過這樣的笛聲。聽了這笛聲,總覺得過去已經遺忘的事又一一從心底浮現,曆曆在目。”另一個男人這麽說。

“那男孩雖然看不見,卻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真是太可愛了。”一個女人說。

“我沒有看過這麽美的女孩。”另外一位年紀較長、背著行李旅行的女人這麽說。

“有這種美貌,應該就不需要這樣賣藝了吧。那女孩這麽美,任誰都會喜歡她呀。”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踮高了腳望向此處說道。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操控他們,逼他們賺錢。”

“不,那女孩不是這種卑劣的孩子,她肯定是為了弟弟才這麽辛苦。”一個一直默不作聲、一直看著女孩跳舞的女人說。

人們各自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其中有些人把錢丟向姐弟倆的腳邊;也有長篇大論了一番,卻不知何時便不見蹤影,連錢都沒有給就離開的人。

終於,那天也安然無恙地到了黃昏時刻,海麵上的天空染成了銀灰色,西沉的夕陽看起來一團火紅。人潮漸漸從那座廣場散去。穿著水藍色和服的姐姐嗬護著弟弟,兩人也準備要離開那裏了。

有個陌生的男人走到姐姐麵前,對她說:“是鎮上的富豪派我來的,他想見見你,有話對你說,請跟我來吧。”

之前已經有很多人對姐姐說過類似的話,因此她心想:“又來了。”但這次的那位大富豪是出了名的富有,女孩實在無法斷然拒絕,心中十分掙紮。

“他為什麽想見我呢?”姐姐問那個富豪派來的男人。

“這我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但絕對不會有什麽不軌的舉動。”那個男人回答。

“我無法放著弟弟不管,自己離開,我可以帶他一起去嗎?”姐姐又問。

“富豪沒有提到你弟弟,他似乎隻想和你麵對麵說話,但絕對不會花你太多時間。我準備了馬車,就在那裏,而且還要一段時間天色才會完全暗下來……”那名男子不斷說服她。

姐姐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麽。

“那你肯定能在一個小時以內讓我回到這裏嗎?”姐姐向男人詢問。

“這樣恐怕來不及,請看在我特地前來拜托你的分兒上,搭上那輛馬車,盡快前往富豪的宅邸吧,現在他正等著見你呢。”男人說道。

弟弟手上拿著笛子在另一邊的草地上,乖乖等著姐姐回到他身旁。

姐姐陷入沉思,晚風不停吹動和服的下擺,她仍然光著腳。她往弟弟身邊走近,接著對雙眼看不見卻仍堆滿微笑迎接自己的弟弟溫柔地說:“姐姐有事要去一個地方,你留在這裏不要亂跑,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弟弟用看不見的雙眼,朝向姐姐所在的方向。

“姐姐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我總有這樣的預感。”弟弟說。

“怎麽說這麽悲觀的話呢?姐姐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回來了。”姐姐回答,她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弟弟似乎終於願意聽從姐姐的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個男人帶領姐姐坐上豪華的馬車,馬蹄在沙地發出嗒嗒聲,在傍晚的天空之下揚長而去。

弟弟聽著那陣嗒嗒聲漸漸遠去、變得微弱,直到完全聽不見為止,他始終坐在草地上,仔細側耳傾聽。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了……姐姐還是沒有回來。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整片沙地吸收了些微濕氣,夜晚的天色像是注入了深藍色一樣變得深沉,星星閃爍,發出點點星光。海港的方向天色微亮,就像吸飽了水一樣,然而雙眼失明的弟弟,就算想看也看不見。

微暖的海風,不時在暗夜中從海麵上吹來,吹拂到正等待姐姐回來的弟弟臉上,弟弟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來,並不安地想著:姐姐到底去哪裏了?會不會從此再也不回來了?想著想著眼淚便不停地流下。

弟弟想起,姐姐總是隨著自己吹奏的笛聲翩翩起舞,如果聽到自己吹的笛聲,姐姐一定會想起自己,回到自己身邊吧。

弟弟全神貫注地吹響笛子,過去他不曾如此用心吹奏。弟弟心想,姐姐應該會在某個地方聽到這曲笛聲吧,聽到之後,肯定會想起我在等她,就會回來我身邊了。於是弟弟聚精會神地吹起笛子。

這時,正好有一隻天鵝在北海弄丟了自己的孩子,傷心欲絕地起程回南方去,途中經過這裏。

天鵝默不作聲地跨過高山、穿越森林、橫渡溪流,把湛藍色的大海遠遠拋在身後,朝向南方而去。感到疲憊時,天鵝就會停在溪流邊,讓翅膀休息後,再度飛上天空繼續旅程。失去了心愛的孩子,天鵝連唱歌的心情也沒有了,它就隻是默默地在暗夜的星空中不停飛翔。

突然間,天鵝聽到一陣哀傷的笛聲,那聽起來不像是一般人能吹奏出的音色。天鵝很清楚,吹笛人心中必定有所煩惱,才可能吹出這樣的音調。天鵝失去了孩子,感受到深切的哀傷,因此聽得出那隻笛子的音色。

天鵝聽到那像是看不見的細線斷裂後,再度響起的哀戚音色,便放慢翅膀擺動的速度,在夜空中盤旋了片刻後,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是廣場。天鵝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廣場降落,並且發現那裏有個少年正坐在草地上吹著笛子。

天鵝往少年身邊靠近。

“你為什麽在這樣的地方,獨自一人吹著笛子呢?”天鵝問。

雙眼看不見的少年聽到這溫柔的說話聲,心想有人很親切地來關心他,便將姐姐去了別處,把他留在這裏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真可憐啊,我代替姐姐照顧你吧。我是一隻失去孩子的天鵝,打算回到遠方的國家。我們兩個一起前往南國,在風平浪靜的岸邊吹笛子、跳舞度過每一天吧。我現在就把你的外貌變成和我一樣的白鳥,因為我們必須飛越海洋和高山……”天鵝說。

於是,雙眼看不見的失明少年幻化為白色的鳥兒。夜裏,兩隻天鵝就從這孤寂昏暗的廣場飛向上空,俯瞰著為天空染上一抹幽微亮光的港口,橫越海港,往遠方的某處飛去,身影漸漸消失。之後,星星開始在空中閃耀,整片大地陷入黑暗、沾染濕氣,草木靜靜地沉睡。

天鵝離開後過了很久,姐姐才從富豪的宅邸回來,由於花費的時間遠比預想的久,姐姐很擔心弟弟的狀況,但一回到港邊,卻沒有看到弟弟的蹤影,她到處都找遍了,卻怎麽也找不到弟弟。星光微微照亮地麵,姐姐發現以往從未見到的月見草正盛放著可愛的花朵,而姐姐的水藍色和服衣領上的寶石也前所未見地在星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從第二天開始,姐姐就像發了瘋似的,光著腳走遍港邊的每座小鎮尋找弟弟的下落。

月光就如微濕的絲線般,映照著天空下海港小鎮的屋頂。那裏的水果店門口正堆著來自遠方島嶼的船運來的水果,當月光灑落在那些水果上,水果便飄散出無以名狀的香氣;酒鋪裏來自各地的人們聚在這裏唱歌、喝酒、談笑,月光也灑進那間店的玻璃門裏;停泊在海港的船隻上,旗幟正掛在桅柱上搖曳,月光也映照在上麵。海浪用一如往常的慵懶步調,湧向沙灘後再返回海麵。

姐姐茫然地望著那些景象,陷入深深的悲傷,不停找尋弟弟的蹤跡,但她怎麽找也找不到弟弟。

有一天,一艘來自外國的船駛入這座港口,不久後,相貌各異的人們一臉歡欣地走上港邊的陸地。看起來似乎是來自南方的人,他們的動作輕快,臉因為陽光而曬得黑黑的,手上提著藤編的提籃。在這群人之中,有個個子矮小且皮膚黝黑的人,姐姐從未見過這個人。

這個矮小的黑人走在路上,太陽正高掛空中。他一臉稀奇地東張西望,忽然在街角處遇上身穿水藍色和服的女孩。女孩覺得小黑人的樣貌很奇特,便回頭看著他。這時,小黑人突然停下腳步,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女孩的臉,看著看著便走近她麵前說:“你不是那位在南方的島上唱歌的女孩嗎?你什麽時候來到這裏了呢?我離開那座島的前一天還看到你在島上呀!”

姐姐突然聽他這麽一問,感到十分訝異。

“不,我從未去過南方的島,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姐姐回答。

“不、不,我沒有認錯人,她和你看起來一模一樣,穿著水藍色和服,身邊有個隻有十歲、雙眼看不見的男孩吹著笛子,你配合他吹奏的曲調唱歌又跳舞,就是你沒錯。”小黑人用十分疑惑的眼神盯著女孩說。

姐姐聽了他說的話之後更訝異了。

“隻有十歲的男孩吹著笛子?而且那個孩子的雙眼失明?”

“這對姐弟的故事在島上是一段佳話。那女孩美麗動人,所以有一天島上的國王命人抬著金轎子去迎接她,但女孩不忍心丟下弟弟,便拒絕了邀約。那座島上有許多天鵝,每當兩人在岸邊吹著笛子、跳著舞時,就會有一大群天鵝來到海岸,它們在傍晚的天空中飛舞時,場麵可是非常壯觀哪!”小黑人回答。聽完之後,這女孩還是一臉覺得對方認錯人的表情。

“啊!我該怎麽辦才好?”姐姐用雙手抓著自己的一頭長發,難過地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我,那個我應該比這個我更親切、更善良吧,她自始至終都把弟弟帶在身邊……”姐姐感到刺骨的痛,後悔不已。

“那座島在哪裏呢?我一定要去看看!”姐姐說。

這時,小黑人指著港口的方向,並回答:“離這裏幾千裏遠的地方,有片銀色的海洋,橫越那片大海後登上陸地,會看到好幾座積著白雪反射日光的連綿高山,跨越那些高山後才能抵達小島,那可不是能夠輕易到達的地方。”

此時此刻,夏日的太陽漸漸往西沉,為海麵染上一抹色彩,天空如同昨日一般,看似正燃燒著熊熊的紅色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