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女

但是一到冬天，白雪覆蓋群山、降在村落時，西邊的山上再度清楚顯現出牛女的黑色身影。村莊裏的大人和小孩在整個冬季期間，都不停地談論關於牛女的傳言，而牛女留下的孩子則每天都會站在村莊的郊野眺望西山上那令他思念的母親的身影。

一座村莊裏，有名個頭高大、身形壯碩的女人。她實在太高了，所以走路時總是低著頭。這個女人是啞巴，性格相當溫柔，動不動就哭，對她唯一的孩子十分疼愛。

女人總是穿著黑色的衣物。她和孩子兩人相依為命，村莊裏的人經常看到她牽著還年幼的孩子走在路上。由於這個女人身形高大、個性溫和，不知道是誰幫她取了個名字，叫“牛女”。

村裏的孩子們，看到這個女人經過，就會大喊“牛女”來了，像看到什麽稀奇事物一樣。一群人跟在她身後說三道四的，但女人又聾又啞，聽不見他們說的話，因此便不發一語，像平時一樣低下頭慢步離去，看起來十分可憐。

牛女對自己的孩子異常疼愛。她很清楚自己是殘疾人，孩子則是殘疾人的小孩，可能會因此遭人嘲笑；孩子沒有父親，所以也沒有其他人能幫助她一同養育。

由於這些因素，她對孩子更加心疼，因此十分寵愛他。

那孩子是個男孩，很黏母親，不管母親去哪裏他都會跟著去。

牛女是身形高大的女人，力氣也是一般人的好幾倍，再加上性情溫順，人們都會請牛女幫忙做粗重的工作。擔柴、搬石，或是背行李等各種工作都會委托她。牛女十分辛勤地工作，並用那些工資，和兒子一起度過一天又一天。

如此高大又力大無窮的牛女也生病了—不管是什麽樣的人，大概都難逃病魔的侵襲，而且牛女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後來甚至無法工作了。

牛女心想：自己說不定會死，如果自己死了，該把孩子托給誰照顧呢？一想到這裏，牛女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不會瞑目，她的靈魂即使幻化成他物，也肯定會守護著這孩子的未來。牛女溫柔的大眼中，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地流下。

然而，牛女似乎也無法掌握命運，她的病情加重，最終還是死了。

村莊裏的居民都覺得牛女身世可憐，一想到她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安置，大家都深深為她感到難過。

人們聚集在一起，為牛女舉辦葬禮，將她埋在墓地。至於牛女留下的孩子，大家決定共同照顧，將他撫養成人。

於是，孩子不斷從現在的家搬到另一個家，他就在這樣的歲月裏漸漸長大。然而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這孩子對死去的母親思念不已。

經曆春天、夏天和秋天後，村裏迎來冬天，這孩子對過世母親的思慕之情一天比一天更深。

那是冬季的一天，孩子站在村莊的郊野，望向遠方位於國界的群山，發現一座高山的山腰處清楚地浮現出母親的模樣，在純白的雪地上呈現出一抹黑影。看到這個景象，孩子十分訝異，卻無法對任何人訴說。

每當這孩子思念母親時，便會來到村莊的郊野，望著遠方的山。隻要是天氣晴朗的日子，就一定能看到母親的形象清楚浮現，而母親也會靜靜地一直望著他，感覺就像默默守護著孩子。

孩子無法把這件事說出口，但後來村民終於發現了這件事。

“牛女在西方的山上現身了。”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聽說了，於是大家便外出前往眺望西方的高山。

“她一定是掛念孩子，才會出現在那座山上。”人們異口同聲地說。在天氣晴朗的傍晩，孩子們會遠望西邊國界上的山，一同喊著：“牛女！牛女！”直到離開為止。

然而，春天在不知不覺間來臨，隨著白雪日漸消融，牛女的身影也愈來愈模糊，等到春天過了一半，積雪完全融化後，就再也看不到牛女現身了。

“牛女又在西邊山頭出現了，她這麽放不下孩子，真是可憐。”村民如此說道。因此他們都十分費心照料那個孩子。

沒過多久，當春天降臨，氣候暖和起來時，牛女的身影和白雪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每年牛女的黑色身影都會出現在西邊的山上。在這段時間裏，孩子愈長愈大，便開始在距離這座村莊十分近的小鎮上的商家打工。

孩子到了小鎮後，還是會去西方山上看看心中想念的母親。這孩子離開後，村裏的人依舊會談論每當下雪時就能在西山見到牛女身影的事，母親和孩子彼此掛念之情令眾人感歎。

“哎呀，牛女的身影愈來愈看不清楚，看來天氣該變暖了。”到了後來，村民說起牛女，卻成了季節變換的象征。

一年春天，商家再也不讓牛女的孩子去看西方山上母親的身影，於是他便徑自離開商家，搭上火車前往南方的國家，舍棄他的故鄉。

村裏的人和鎮上的居民，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得知那孩子後來的情況。不久後，夏天過了，秋天也走了，冬天再度來臨。

很快地，群山上、村莊裏和小鎮上都堆滿了積雪，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不知為何，隻有今年沒能在西方的山上見到牛女的身影。

大家沒有看到牛女出現而覺得很奇怪，紛紛談論道：“大概是因為孩子已經不在小鎮，牛女也不需要再守護他了吧。”

那年冬天不知不覺過去了，差不多該是春天要來的時候了，但小鎮裏還有許多地方都留有積雪。一天夜裏，有個身形高大的女人在鎮上緩慢地走著，看到這幕景象的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個女人正是牛女。

牛女為何出現？又從何而來呢？居民都在談論這件事。那天之後，人們也不時在深夜裏看見牛女落寞地在小鎮中遊走的模樣。

“牛女八成不知道孩子已經離開故鄉了吧。所以就在鎮上四處奔走，尋找自己的孩子。一定是這樣！”居民一致如此認為。

積雪完全沒有消退，小鎮裏也同樣積著雪。已經到了樹木都長出銀色的芽，夜晚也會維持淡淡亮光的季節。

有人說在某天晚上，看到牛女站在小鎮昏暗的馬路中央，默默地掉淚。但是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牛女出現了。不知為何，牛女從此再也不來這座小鎮了。

從那年之後，即使到了冬天，牛女的身影再也不曾出現在山上。

牛女的孩子前往南方不下雪的國家後，在那裏辛勤地工作，後來變得相當富有。這時，他開始想念自己出生的國家，雖然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他也沒有兄弟姐妹，但年幼時有許多人都用心地撫養過自己。他想起那些好人，還有村裏的一切。他心想，必須向那些人道謝才行。

孩子帶著大批伴手禮和一大筆錢，曆經遙遠的路程回到了故鄉，並對村民們鄭重道謝。村莊裏的人看到牛女的孩子出人頭地都相當欣喜，並且向他道賀。

牛女的孩子心想必須建立自己的事業，便買下村子裏一大塊廣闊的土地，種了很多蘋果樹，等到長出碩大的蘋果後便賣到各國去。

他雇了許多勞工，費心為樹木施肥，到了冬天則搭起圍籬，以免積雪壓斷樹枝。過了一段時間，樹木愈長愈高大，一年春天，蘋果的花開始綻放，廣闊的果園裏看起來就像積了滿地白雪一樣。太陽終日在花朵上方照耀，蜜蜂則從早晨到黃昏都在花朵中飛來飛去。

到了初夏時期，小顆的綠色果實開始叢生，當果實正愈長愈大時，卻一下子就蛀滿了蟲，整座果園的蘋果都掉落了。

第二年、第三年都發生了同樣的狀況，蘋果的果實都掉落了。其中多半有什麽緣由。有一次，村裏通曉各種事物的大叔問牛女的孩子：“說不定有鬼怪作祟，你有沒有什麽頭緒？”那時，牛女的孩子什麽也想不到。

但是當他靜下來思考後，想起自己離開小鎮前往遠方時，未曾征求母親靈魂的同意，而且回到故鄉後，也隻有去母親的墳前祭拜，還沒有為母親安排法事。

他想起母親如此疼愛自己，就連死後還那樣守護著他，相對於此，自己實在太過冷淡了，肯定是因為母親生氣了才會這樣。因此他懇切地祭奠母親的靈魂，請來了和尚，還邀請村裏的居民，真心誠意為母親舉辦了一場法事。

來年春天，純白色的蘋果花如雪般盛開，到了夏天便結出綠色的果實。過去每年到了這個時期就會有可惡的蛀蟲出現，今年實在很希望能結出滿滿的果實。

於是，那年夏天的傍晚，不知道從哪裏飛來一大群蝙蝠，每天夜裏都會飛到蘋果園上空盤旋，把咬爛蘋果的害蟲全都吃光。其中有一隻體形特別大的蝙蝠，那隻蝙蝠看起來就像女王一般，率領著其他蝙蝠。不論是圓月從東邊的天空升起時，或是烏雲出現使天色一片漆黑的夜晚，蝙蝠都會在蘋果園的上空盤旋。那一年，蘋果沒有遭到蟲蛀，結出累累的果實，比預期中還要豐收。村莊裏的人都在聊著：“一定是牛女化身成蝙蝠來守護孩子了。”這份溫柔深刻的親情，讓人從心底替她感傷。

接下來，第二年，第三年，一到夏天就會有隻大蝙蝠率領一大群蝙蝠，每天晩上在蘋果園上方盤旋，因此蘋果得以逃過蟲蛀的厄運，結出滿樹的果實。

就這樣過了四五年後，牛女的孩子已經成為幸福快樂的農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