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恰似驚鴻一瞥

霧。

大霧彌漫。

街道上的人影稀疏。

天色朦朦。

有人一步一個腳印走在街上。

道兩旁遍布著五顏六色的花,姹紫嫣紅。

天更明亮,白霧更濃。

少年一襲白衣如雪,幾乎完全融入其中。

他似山嶽般的凝立,立在一家客棧,目光停在幾株花上。

霧裏看花,嬌豔欲滴。

客棧的門忽然打開,赫然站著個人,青衫磊落,眼光銳利,正注意著外邊。

白衣輕晃,人已將近。

“你來了。”

俊年率先開口,青衫揮袖,請客迎入。

“我來了。”

少年說著,往屋內走。

他的步履輕盈,無聲無息。

俊年走在他的身旁,腳步沉穩,別樣的穩。

一張幾前,二人落座。

燭光微弱,微弱的光映照二人的臉,黃彤彤的五官,精致俊朗。

俊年看著少年,凝神靜觀。

少年同樣精眸相視,不言不語。

二人心照不宣,自是不必多言。

半晌。

沉默打破。

俊年歎息一聲,道:“你本不該來的。”

少年終於是笑了,如浴春風,道:“可我已經來了。”

俊年道:“非來不可?”

少年道:“非來不可。”

俊年似乎動容,神情變幻,勸道:“江湖上的事情,莫要趟渾水啦。”

少年淡淡道:“我喜歡管閑事,何況這件事情本就應該管的。”

俊年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事本就應該管的,隻是官府出動,不必再要你去。”

少年冷笑道:“飯桶要是有用,我又何必要管?”

俊年欲言卻止。

官府大多本就是群吃幹飯的,若讓他們今天闖到這家搶錢,衝到那家拿財,那是再簡單也沒有,若讓他們去管行凶害人的事,那就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少年道:“你也不必多言,江洋大盜能在半個月間連施數起案件,自是有著過人之處,早一天抓到他,早一天的太平。”

俊年道:“江洋大盜生性狡猾,行事作風詭計多端,即使你要出手,單就巴蜀地形較特,群山連綿,阻山帶河,不說千峰萬仞,至少險峻的很,稍有疏忽,萬劫不複。”

少年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這點誰也明白,但他隻潛伏在巴山蜀水,我若不能親犯險境,要想抓他,難如登天。”

俊年起身斟酒,酒水咕嚕嚕地倒進酒碗,酒香四溢。

他看了看少年,歎道:“我是勸不通你,隻是殺人案子少管的好。”

少年接過酒碗,一飲而盡,道:“酒是香酒,這也本不必勸。”

他的眼光如鷹,忽道:“我想有件事情你應該告訴我。”

俊年明白他的意思,道:“的確,這份消息本來就應該告訴你。”

少年鬆了鬆神,笑道:“現在不晚。”

俊年也不禁笑了笑,道:“現在不晚,我告訴你,此人是個帶麵紗的刀客,頭戴鬥笠,身形削瘦,不高不矮,向來都是來無影去無蹤。”

話到這裏,他的神情凝重,道:“此人雖然危險,不一定是壞人,至少在我看來,並非是個壞人。”

少年的臉色忽冷,道:“你倒說得好聽,他都不算壞人,難道我是壞人?”

俊年歎道:“自古好壞就難分的清楚,有人覺得好,有人覺得壞,我覺得他好,你覺得他壞,壞或不壞,說不明白。”

少年靜靜聽著,直到他話說完,眸光閃爍道:“你說的也許對,不過……我總是要找到他的。”

俊年道:“你想知道此人最後一次出現在哪,其實本不必問我的,這件事情江湖上已經是人所共知。”

少年詫異道:“他果真在巴州?”

俊年道:“你不信?”

少年搖了搖頭,道:“本來是不信的,不過我相信你,你從來不騙我。”

俊年眼光一驟,猛灌了一碗酒,溫熱的酒暖和他的內心。他的心本就是暖的。

燭火勢微,窗花漸明。

暖和的光射進客棧,映在一張樸舊門上。

門掩被人輕輕推開。

小二端著一壇子酒走了過來。

壇身褐色,壇口飄香。

俊年看著小二,笑道:“阿坤,過來。”

阿坤將壇口給斟酒,分別倒給二人,笑道:“掌櫃,叫我幹嘛?”

俊年臉上故作嚴肅,介紹道:“莫要打諢,這位是我朋友,林驚鴻。”

阿坤定睛一看,稱道:“難怪,難怪。”

林驚鴻道:“難怪什麽?”

阿坤嘿嘿一笑,道:“少俠這身行頭氣宇不凡,無怪會是掌櫃朋友。”

林驚鴻點了點頭,笑道:“確實,他很少有朋友。”

俊年一個勁的飲酒,蒼白的臉上逐漸變得有氣色,看著二人,神情微醺。

阿坤笑道:“掌櫃,說句話吧,你是不是少有朋友?”

俊年忽然變了,瞥了一眼阿坤,神情冷漠,責道:“別跟我提朋友,我這輩子沒有朋友!”

阿坤閉嘴,因為他發現俊年的心情有些鬱悶。

俊年看向林驚鴻,眼神積期,問道:“你要去了?”他多麽想不讓他去,無論如何,他總歸是要去,這是誰也勸不住的。

林驚鴻總算把酒飲盡,起身道:“我該去了,這些消息已經足夠。”說著,走向屋外。

俊年起身相送,直到門口,道:“事情完了,再來喝酒。”說話間,從衣服裏摸出幾錠銀子。

“從湖廣到巴蜀,這些盤纏應該足夠。”

林驚鴻看也不看的接過銀子,放進自己錢袋,笑道:“很好,我是不會客氣。”

俊年眉宇含笑,溫和的笑,他少有舒心的笑容,此刻正在這位知心麵前展露。

白霧濃鬱。

日仿佛已高升,街上冷冷清清,不時會有微風拂過,濃鬱的霧漸漸消散。

林驚鴻的腳步輕盈,白衣黑影融於霧中顯得沉穩,走過一會,視野逐漸變得寬闊,周身二丈清晰可見。

霧散,人離。

數日過去。

竹山。

茂林修竹,山清水秀。

環境雖佳,郊外隻錯落著零七雜八幾間土屋,田畝相伴。

人煙寥寥,炊煙嫋嫋。

這等情況,過往外地人往往都不好住宿,多半隻有去生農家擠擠,膽子大的不畏毒蛇猛獸,或能露宿山林,勉強度過。

隻是近半個月,情況已有轉變,山坡上竟然開了家客店。

這家客店規模不大,外樸內新,每日也不過是做些小本生意。

客店掌櫃是個婦人,整日除了擦拭桌子椅子,偶偶跟客人嘮嘮嗑,無旁人時,隻剩下孤影自憐,自艾自傷。

今時辰清。

鶯鶯燕燕的歡啾聲清脆動聽。

山林如畫,花團錦簇。

婦人靠在白紗窗前,一隻白淨如玉的手托著香腮,眼光盈盈,眸如秋水,正打量窗外的景況。

今天的客店比往常鬧熱,來的客人也比往常更多。已經來了客人。

客店簷下,三個神情凶惡的黃衫人圍著木桌坐在椅上,其中一人拍了拍手,叫道:“掌櫃,快上些酒菜來!”

掌櫃走了兩趟,前後端了一桌子的酒菜,眼光一瞥,發覺三人神情凶憤,越說越起勁,好像怒火將要發作。

“老子從京城一路來到這窮鄉僻壤,到頭還沒見到那個賊人一麵,媽了巴子,真是氣死人了!”

“是啊,咱仨不遠千裏跑來這裏,結果屁都沒有見到那個魔頭!”

“唉,別說啦,咱仨還算好的,有人非但沒有見到那個魔頭,反而不明不白死掉。”

三人一邊叫苦,一邊吃肉喝酒,胸中的煩悶感一掃而過。

“掌櫃,再上一斤肉來?”

“好勒!”

掌櫃端著一盤肉塊擺在桌上,回身坐在櫃台前麵,手托香腮,凝視著周圍的景色。

花紅草綠,色彩鮮豔。

就在這時,遠處顯露一個黑點,一個會移動的黑點,漸漸成了黑影,黑影變成人影,接著人的五官輪廓也逐漸地清晰。

人已來到客店。

是位少年,白衣如雪。

“掌櫃,一斤清酒,八兩牛肉。”

“好勒!”

掌櫃臉上露著明媚地笑,不過一會將酒肉給端上,放在少年桌前,目光視去,眼波流動,問道:“少俠是從哪來?”

少年看她一眼,冷道:“與你無關。”說罷,伸手拿起酒壇往碗中倒酒,酒醇味鮮,一飲而盡。

掌櫃笑了笑,並不覺得丟人,剛走兩步,見到三個漢子喝了聲彩,又將身子轉過。

少年一口酒一口肉,短短半盞茶時,桌上酒肉吃完,看向掌櫃,冷淡道:“再來一壇,結賬。”

掌櫃點了點頭,三個漢子搶先走了過去,坐在少年周圍。

一個漢子拍拍胸膛,稱道:“少俠酒量跟我有的一拚。”

少年淡淡一笑,無言勝過有言。

一個漢子歎了口氣,道:“可惜我等已經無心待在這裏。”

掌櫃端著酒壇走了過來,神態可掬,詢道:“是不是因為魔頭的緣故?”

三個黃衣漢子吃了一驚,立馬心生警惕,齊聲問道:“你怎麽會知道?”

少年這時終於說了一句:“你們剛才討論時的聲音過大,不但掌櫃聽到,我也聽到部分。”

這回四人全都大吃一驚,實沒想到少年隔著這般距離竟能聽到,當真非同小可。

掌櫃率先反應過來,笑顏舒展,嬌如春花,誇道:“少俠年紀輕輕,本領當真不小。”

三個黃衣大漢趁機附和一些恭維的話,少年對此並不在意,他隻想要知道一點。

他已問出:“誰是魔頭?”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輕弱,卻能清清楚楚傳進四人耳朵。

三個黃衣大漢麵麵相覷,遲疑不決,咬了咬牙,還是說了:“這個魔頭不是別人,就是近來活躍在巴蜀的刀魔!”

少年的臉上露出思索地神情,眼光一閃,問道:“你且說說,這個魔頭做了哪些傷天害理的事。”

三個黃衣大漢神色變得激動,紛紛搶道:“我知道,這個魔頭半個月前打劫福威鏢局,幾乎已將商隊的所有人殺掉。”

少年將酒飲盡,瞥了一眼三人,問道:“你們親眼目睹,還是道聽途說?”

三個黃衣大漢麵麵相覷,默默無言。隔了一會,其中一人道:“這是江湖上的同道親眼目睹,耳口相傳,決計錯不了的。”

少年冰冷的目光更加玄寒,哼道:“道聽途說的話,很難讓人相信。”說完,將空掉的酒壇推至一邊,站起身子。

三個黃衣大漢將他團團包圍,肩抗大刀,神色各有不忿,其中一人怒道:“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掌櫃走上前來,擠在少年身旁,作禮道:“各位,這裏店小客少,經不起折騰的,若要解決紛爭,還請移步別處。”

少年瞥了一眼三人,露出譏嘲之意,冷道:“就是你們未見情形反而誇大其詞,這才鬧的人人自危,什麽狗屁不通的話,小爺偏偏不信!”

三個黃衣大漢神情一凜,眼露殺意,其中一人最後問道:“小子,林徒三惡的話,你真不信?”他的語氣沉厚,肩上的刀已經橫在身前。

少年的眼光忽然間明亮,冷道:“好哇,原來是八天前的南陽縱火犯,我不去找你們,反而找我晦氣!”

掌櫃聽後看了一眼三人,見他們的黃衣或多或少有些磨損灼燒過的痕跡,心下大明,眉頭微蹙,道:“這幾日來,官府一直昭告緝拿你們,想不到你們竟躲在山林潛伏。”

若說魔頭是否真的罪惡不赦,這點沒人能夠肯定,但說林徒三惡絕非善類,這已經是人所共知。

林徒三惡朝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看向少年,冷道:“我們倒想聽聽,你找我們幹嘛。”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露了一手武器,白衣如雪地袖口處露出一柄漆黑發亮的刀,小巧精致。

刀身反**亮的光,少年的雙眼同樣閃爍著寒光,削瘦地身子一動不動,巍如山嶽般挺立。

林徒三惡本來氣勢洶洶,殺意鼎盛,見了飛刀一眼,隻是一眼,竟然勃然變色,相顧駭然,不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

掌櫃見三人前後態度的差距之大,一對動人的眸子自不免盯著少年握著的飛刀感到奇怪。

飛刀不動,人也未動。

林徒三惡突然聲音打顫,眼光一動不動地看著少年的臉龐,問道:“你……你就是昔年林探手的徒弟,‘飛刀孤俠’林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