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裏紅

何樸齋

上海勞敦路警察分署署長史興在辦公室裏,對大偵探衛靈道:“照這樣的案子,已經是第二次了,不過這回夏敖欽既然被殺,他的兄弟夏海欽又同時失蹤,更加覺得棘手些哩。”

衛靈道:“出事的地點在哪兒?”

史興道:“兩次都在邁爾路鬼穀別墅的門前,因為那裏很荒僻,沒有站崗警察,並且鬼穀別墅的主人金宗鑒已避暑去了,這屋子裏沒有人,所以凶手可以任所欲為了。”

衛靈道:“那麽發現夏敖欽屍體的是誰?”

史興道:“是一個鄉人叫王青山的,他今天一清早挑了菜,要到小菜場去,經過邁爾路,就看見那個屍體,他當時嚇昏了,把菜擔也拋在那裏,一徑趕到這裏來報告。我立刻同驗屍官吉亨去檢驗。據吉亨推測夏敖欽是在昨晚十二點鍾以前死的,屍旁並沒有什麽凶器,最可怕的,死者的頭已破開,腦子也沒有了。”

衛靈聽到這裏,似乎很注意了一回,才說道:“上回出事,那鬼穀別墅的主人已經出門嗎?”

史興道:“大約已經出門一禮拜了。”

衛靈道:“現在你把上回出事的情形,大略告訴我吧。”

史興在袋裏摸出一本日記冊子來,翻了一回,就念道:“六月二十五日早上,有退職巡警馬隆生來署報告,邁爾路鬼穀別墅門前,有人被殺,頭頂裂開,腦子失去。我同吉亨去勘驗,果然同報告的一樣,後來有屍親包洛生認領,才知道死的叫包鹹倫,就是洛生的兒子,這案子到現在還沒有……”

史興讀到這裏,衛靈道:“我已明白,不必再讀下去了,照你記的算起來,上回出事是六月二十五,昨天夏敖欽被殺,是七月二日,第一次同第二次恰巧相隔一禮拜了。”

史興道:“不差。”

衛靈道:“現在夏敖欽的屍體,想已在陳屍所裏,請你領我去檢驗一下。”

“康克!你對於這案的意見怎樣?”

這句話是衛靈對他的助手康克說的。

康克笑道:“衛靈先生!你又來考試我了。”

衛靈道:“不是這樣說,在我們沒有下手之前,不妨研究一下。”

康克道:“我的意思這並不是謀殺案。”

衛靈詫異道:“不是謀殺是什麽?”

康克道:“或者有什麽野獸,把他咬死,吃了他的腦子。”

衛靈笑道:“非洲確有食人獸,講到上海地方,雖然邁爾路極荒僻,斷沒有奇異動物發現的。”

康克道:“雖沒有食人獸,那獐狐狼兔也許有的,要是被人謀殺,為甚沒有致命的地方,並且腦子失去,又怎麽解釋呢?”

衛靈道:“我剛才仔細驗過,頭頂裂開的地方很光滑,似乎用刀劃開的,絕不像被獸類所咬。還有一層也得研究,為什麽兩案都在鬼穀別墅的門前?”

康克道:“那麽,你疑心鬼穀別墅的主人嗎?”

衛靈道:“我並不疑心金宗鑒,或者是別墅裏的傭人等輩也未可知。金宗鑒在莫幹山避暑,我已經打電報給他了。”

說時,有人推門進來,衛靈一看是傭人臧桂,遞進一個電報來,衛靈道:“這定是金宗鑒的回電了,你把他譯出來吧。”

康克照電報新編譯了出來,大家看道:“衛靈先生!我全家在此,別墅中空無一人,謹複。”

康克道:“照複電看起來,這案並不是別墅裏人做的,你的推測錯誤了。”

衛靈作不悅狀道:“我的思想不見得錯誤,無論怎樣,這案和別墅多少有關係的。”

康克曉得衛靈性子剛愎,自己總不會認錯的,然而他思想靈敏,談言微中,康克又很佩服他,所以不敢同他分辯。歇了一會,衛靈拿了帽子,匆匆出門去了。

康克正在辦事室中料理一件案子,忽然衛靈滿麵笑容的進來,放了帽子,坐下來叫道:“康克!我今天出去探聽,那謀殺案又進一步了。”

康克道:“你不必吞吞吐吐,怪悶人的,一股腦兒說給我聽吧。”

衛靈點上一支卷煙,才慢慢說道:“我剛才去找死者的父親夏子山,才曉得當時他們兄弟倆是到母舅家去吃壽酒的,並且那天夏敖欽還帶一隻很珍貴的寶石戒指,叫做雪裏紅。”

康克笑道:“為什麽要叫雪裏紅呢?”

衛靈道:“那塊寶石四周白色如雪,中間卻有猩紅一點,所以有這個好名字。但是子山說那天驗屍的時候,已不在手指上了,他想同案子沒有關係,所以不曾對史興說過。我們現在既然曉得了,隻要一心去找那‘雪裏紅’寶石戒指,就可循跡進行。”

康克道:“但是這隻戒指到哪裏去找呢?”

衛靈道:“就為這個,所以要同你商議一個辦法……”

說到這裏,沉吟了一回,笑道:“我料凶手得了寶石以後,有兩種主意。”

康克道:“怎樣兩種呢?”

衛靈道:“第一種是他恐怕泄露風聲,不肯出賣;第二種他卻立刻售脫,以便攜款遠逃。”

康克道:“凶手既然要這隻寶石戒指,一定是個窮漢,萬萬等不到一年半載的,或者近於第二種吧。”

衛靈道:“我也這般想,現在別的法子委實沒有,隻得慢慢地到珍寶肆中去探聽了。”

當時大家議定,分頭出去,探聽“雪裏紅”寶石的下落。

康克先到聚珍珠寶肆中去打聽,不但沒有,還受了他們一場奚落,他們說偌大的上海城,珠寶肆不下幾百家,倘然你這種打聽,差不多是海底撈針,總沒有成功的希望。康克也不理會,又到嗜古軒藝齋去調查,也沒有一點征兆,這時已上燈時候了,康克無奈就悶悶回寓,不一會,衛靈也回來了,他並不和康克說話,康克看衛靈麵色很沉著,就知他也一樣的失敗了,但是衛靈有一種脾氣,任你怎樣失敗,從不肯輕易放手,他回來後仍舊坐在藤椅上,一壁吸煙,一壁呆呆地用他的腦力。

有話即長,無話便短,他們每天出去探聽,總沒有消息。到了第六天的下午,康克回來時,看見衛靈已先在,他的麵色卻和往日大不相同,麵上神采煥發,就知他已得手了。康克正要問他,衛靈先開口道:“康克!到底不出我所料,竟被我查著了。”

康克問道:“在哪一家鋪子裏?”

衛靈道:“我今天到西京路的今古軒裏,仔細瞧了一回,就發現那隻‘雪裏紅’戒指,我就搭訕著問店裏的人要賣價多少。”

當時店主出來道:“至少要一萬二千塊錢。”

我說不貴,但是這粒寶石,你們幾時收進的?店主說,還是昨天呢,最奇怪的,那賣主似乎不是上等人。康克道:“他穿著什麽衣服,你問過他麽?”

衛靈道:“據店主說,他穿著一身拷香雲紗短衫褲,也沒有穿長衫,後來議定價值後,因為給他的統是現洋,他一起拿不了,還剩五百塊錢在那裏。”

康克道:“那麽等他來拿錢的時候,我們去拘捕他便了。”

衛靈道:“且慢,我還沒有說完,當時我就問他‘約定幾時來拿’,店主道‘約定今天二點鍾來’。正說到這裏,那店主用手一指道:‘咦!他不是來了嗎?’我急忙回頭一看,果然看見那人穿著一身拷香雲紗短衫褲,戴一頂拍拉草帽,著一雙白皮鞋。我就迎上去說道:‘老兄!你做的事情發覺了,隨我到警署裏去吧。’那人怔了一怔,猛然伸出拳頭,劈麵打來,幸虧我眼快,忙把頭一低才避開了,那人趁這個機會,飛身跑去了。”

康克跌足道:“當麵錯過,可惜,可惜!”

衛靈笑道:“不!我當時也不敢怠慢,立刻跳出店門,緊緊追趕,一麵拿出警笛狂命地吹起來,這時前麵剛巧有一個站崗巡警看見了,才上前把他拘住送到警署裏去。”

康克拍手道:“照你說來,這案子將近結束了,那麽今古軒裏的那隻‘雪裏紅’戒指怎樣呢?”

衛靈道:“那戒指我已拿到了署長史興那裏,不過今古軒裏違法收贓,所以他們所付的錢隻好損失了。我明天同你到警署裏去,聽聽那人的口供怎樣。”

衛靈和康克到了勞敦路分署,史興便道:“剛才拘獲的毛必發已解送總署去了。”

兩人別了史興又到天鍾路總署裏來,投了名片,那署長海奇士立刻出來接見,衛靈先問道:“難道凶手不是他嗎?”

奇士道:“他承認偷寶石戒指,卻不承認殺人。現在已拘禁第一監獄,請先生直接去問他吧。”

衛靈點點頭就同康克退出,一直向第一監獄走來,途中康克問道:“衛靈先生!我想毛必發的供辭未免是狡詐呢,他既說戒指是他偷的,那麽戒指就在死者的指上,豈有不是他殺的道理?”

衛靈隻是蹙著雙眉,並不回答。這時已到了監獄門前,衛靈拿偵探據給守門警察看了,那警察登時立正致敬。

康克問了毛必發監房的號數,他就跟著衛靈一同進去,到第十三號監房,開門一看,毛必發正坐在凳子上打盹。

衛靈大聲道:“朋友!我來問你一句話。”

他被這大聲驚醒,揉了一揉眼睛,看見就是拘他的人,恨恨地道:“你還要問我什麽?我到這裏來,乃是受你的賜,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你呢。”

衛靈微笑道:“你現在隻要老實告訴我,一些兒也不隱諱,我自有權開脫你的。”

毛必發聽了這句話,忽然定神地瞧著衛靈。似乎還不大信任,半晌才說道:“我可自誓,我實在沒有殺他。”

衛靈道:“那麽你把那天所做的事情告訴我吧。”一壁在身邊拿出一本日記冊子來,一手拿了鉛筆,似乎專等毛必發開口,康克也摒心靜氣地聽著。

毛必發慢慢說道:“在上一個星期日。”

衛靈道:“不錯,就是七月二日。”

必發接著說:“我在晚上約摸十二點鍾的時候,從賭場裏回來,將要到邁爾路,驀地聽得有呼救的聲音,我緊上幾步,將到鬼穀別墅的門前,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向東飛跑,我心裏大疑,也很快的追上去,不料沒有防備腳底下被東西一絆,跌了一跤。”

衛靈道:“你被夏敖欽的屍體絆倒了?”

毛必發道:“不差,當時我嚇了一大跳,仔細瞧那屍身時,但見滿麵血糊,也看不出眉目了,我那時雖然害怕,卻動了貪心,在他袋裏一摸,沒有東西,再看他的手指上,亮光一閃,原來是一隻寶石戒指,我就順手拿了。”

衛靈道:“那麽你為什麽隔了四天才出賣呢?”

毛必發道:“我起初不敢出賣,後來我看報紙上隻說夏敖欽死後失了腦子,並沒有提及寶石,我才敢拿寶石到今古軒裏去。”

衛靈記完了,裝了日記冊子,就對毛必發道:“朋友!你放心吧!你不過犯了竊案的罪名,拘留幾天罷了,等我捉到凶手,還要請你作證呢。”

說罷,就退了出來,向他助手說道:“康克!現在案子將要結束了……”

康克不等衛靈說完,截住他道:“你前回當毛必發是凶手,所以說這案子將要結束,現在真凶還不曉得是什麽人,怎麽說案子又可以結束呢?”

衛靈道:“我起初還不大透徹,現在聽了毛必發的一席話,案裏的疑點可以迎刃而解,現在我還要去做一件事情,大約至遲八點鍾可以回來,回來後就要同你出發的,你把應用的東西預備好了。”

康克聽了,雖然疑惑,也不便問,就彼此分別。

做偵探的在夜間出去拘捕強徒,所應用的東西,到底是哪幾件呢?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手槍、電筒、百合輪、止血藥等幾件東西罷了。當時康克將東西預備好了,恰巧衛靈回來,這時已經八點鍾,臧桂搬上晚飯,二人胡亂吃了。康克忍不住問道:“今天到什麽地方去捉凶手呢?”

衛靈淡淡地答道:“自然到凶手住的地方去捉了。”

康克又問道:“凶手住的地方在哪裏?”

衛靈道:“停一回你就可以曉得的。”

接著又問康克道:“那隻小電機帶了沒有?”

康克說:“沒有。”

衛靈道:“那麽那東西就在抽屜裏,不能不帶它去,防防萬一的危險。”

康克去取了小電機,兩個人就一同走出門來。

康克跟了衛靈,走過南津路,四道街哈夫花園小菜場,折而向西經過蟬廬墳路,地方漸漸覺得荒僻了,電燈也稀少了,最後走到一條路,康克在電燈光底下一看,不禁毛發直豎,原來這就是連死兩人的邁爾路了。再走了幾步,遠遠的矗著一所高大洋房,康克估量定是鬼穀別墅,這裏電燈很少,並且別墅門前的電燈也正熄著,在這冷僻幽暗的地方,康克不由得想起包鹹倫和夏敖欽慘死的情形,似乎立刻有個滿麵血糊的獰鬼在他麵前,他幾乎要喊出來。

這時有人在康克肩上拍了一下,康克定睛一看,原來是衛靈,才放了心。衛靈向康克附耳說了幾句,康克點了點頭,當時衛靈就伏在一棵樹的後麵。康克依了衛靈的話就慢慢地從西邊走到東邊,約摸走了一百多步,再從東麵回到西麵,走了兩次不見動靜。康克便悶悶地自忖道:“不曉得衛靈搗什麽鬼,看來又要失敗的了。”

於是就輕輕走到衛靈身邊低聲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衛靈拿夜光手表一看,也低聲答道:“十一點鍾了,現在你可以伏在這裏,我們更番吧。”

康克借此休息一回,就伏在樹後,這時衛靈便靴聲橐橐地走到東邊去,不多時又走回來,將要到別墅的門口,忽地“呀”的一聲,門裏陡然跳出一個惡魔來,手裏還拿著一件東西,向衛靈直撲過來。

康克吃驚不小,急忙跳出去,拿出手槍,對準他砰然一聲,那人卻很便捷,把身一蹭,調轉身體,向東就跑,那時衛靈也開了兩槍,一壁就緊緊追趕,康克奮力跟著。這時那人在前,衛靈在中,康克在後,彼此距離約摸有五十多碼。衛靈連連開槍,那人左右躲避總沒有打著。康克拚命狂奔,恐怕誤傷衛靈,也不敢開槍,看看將要到一所高大房屋的前麵,迎麵來了一輛汽車,那汽車橫衝直撞,開足速率。衛靈單注意前麵的那個人,沒有防備汽車,隻聽得“啊呀”一聲,康克趕到一看,不好了!衛靈被汽車撞倒了。康克要想喊住汽車,但那時司機似乎曉得肇禍,更加開得快,像風馳電掣般的駛去。再看前麵冷悄悄地,那逃人早已不知去向。康克思想或者那惡徒就在汽車上逃去的,但那裏離開電燈很遠,看不明白,他就拿出電筒,俯身下去一照,但見衛靈麵色慘白,呼吸僅續,再看他的左手,卻被汽車輪碾過,已受了大創,因思這時凶手逃去,衛靈受創,前途希望正是越發黑暗了。

“衛靈先生!衛靈先生!”康克喊了兩聲,隻見衛靈微微張開眼來,應道:“康克!不妨事的,我不過左臂脫了臼,現在你可扶我到前麵那所醫院裏去?”

康克心裏想:這裏有什麽醫院?難道他神經錯亂嗎?但一壁想一壁已扶衛靈起來。

衛靈的右手搭在康克肩上,一步一跌地到了那醫院門前,看見門前有一盞半明不滅的電燈。康克留心看那匾額,卻寫著挺大的四個字,就是“濟民醫院”,門上還掛著一塊“戈濟民醫生”的牌子,方才恍然明白,原來著名的治貧血症的戈濟民醫生就住在這裏,倒替衛靈慶幸。這時康克按一按門鈴,不一會,有個仆人出來開門。衛靈對康克道:“你拿我的卡片給他。”

康克就伸手到他的衣袋裏摸了一張卡片,那仆人接了卡片,一麵便領他們到會客室裏歇了一會兒,仆人出來道:“請你們略等一等,濟民先生立刻出來了。”

這時康克扶衛靈坐了不多時,果然那名震一時的戈醫生出來了。戈醫生年紀不過三十開外,身體很壯健,兩眼閃閃有光,鷹爪鼻,長方臉,嘴上微微有幾根胡須,看見了二人,便微笑說道:“想必受創的是衛靈先生了。”

康克代答道:“不錯,是被汽車碾傷了左臂。”

醫生又問康克姓名,康克也對他說了,醫生又說道:“時已深夜,兩位還仆仆道途,諒必是為了什麽案子唉!這種偵探事業也委實辛苦呢。”

說著走近衛靈身旁,在他左臂上摸了一摸道:“脫臼了。”

就回頭喊那個仆人道:“簡紅!你扶衛靈先生到療病室裏去。”

又向康克道:“康克先生,請坐一會,好在我的手術還敏捷,隻要五分鍾就可以畢事了。”

說時簡紅扶了衛靈,戈醫生跟在後麵,一同走出會客室去。

衛靈躺在療病室裏的睡椅上,醫生問道:“你覺得疼痛嗎?”

衛靈蹙著眉道:“疼痛得很。”

醫生道:“我看你神氣,委實不如喝杯白蘭地振一振精神吧。”

說著,就開了櫥門,拿出個酒瓶來,在玻璃杯裏倒了一杯,遞給衛靈,衛靈把右手接了,慢慢的一口一口喝完了,醫生接了杯子,呆呆地瞧著衛靈,停了一會,衛靈大聲道:“不好!怎麽頭昏起來了……”

說話還沒有完,兩眼一閉頓時倒在椅上,濟民醫生微微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雖然是個有名的偵探,可是同我對敵,也太不量力了。”

這時簡紅也聳著肩走過來,醫生道:“你背他到第二號室裏去。”

不多時簡紅已重新回到療病室,醫生又道:“還有會客室裏的那個蠢漢,也得了卻他。”

就附耳對簡紅說了幾句,兩個人一同走出來。

大偵探衛靈因為要拘捕謀殺案的凶手,卻被戈濟民醫生囚在第二號室裏,看官們隻當他左臂脫臼,又被醫生灌了迷藥,差不多著著失敗,已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了,然而作偵探小說的卻有一種慣例,倘然失敗到極點,就是成功的開始。現在衛靈的失敗史已經過去,以下要敘他的成功史了。

那時衛靈到了室裏,看見簡紅鍵上了門出去後,他就冷笑著道:“惡徒!你的手段也太辣了!”

一麵立起身來,拿右手幫著左臂稍作運動,說也奇怪,頓時恢複了原狀,他就拿出電筒四麵一照,曉得門在北麵,西麵有一個小窗口,但是有鐵直楞的,再用手指輕彈牆壁,知是木板,卻很堅固。他想除了門裏出去,斷難破壁飛去的,急忙拿百合輪出來試了一試,不料鎖孔中早有鑰匙在裏麵,不能再投第二個鑰匙了。衛靈正在失望的當兒,猛聽得間壁室內有開門的聲音,接連又有腳步聲,後來似乎有人笑道:“這叫做偵探遭劫。”

衛靈暗暗著急,自語道:“康克真的上他當了,倒不可不急籌出去的法子。”一壁就拿出那隻小電機來開了,湊近窗口,那電力果然厲害,不多時第一根鐵直楞早已斷了,又湊近第二根,隔了三分鍾,又燒斷了。這時窗口還小,不能容人,衛靈正要燒第三根,猛聽得間壁房裏聲音嘈雜,似乎有人哀求的聲音,一會兒又聽得戈醫生的聲音道:“你既然到了這裏,也是天數……”接連又有“哎呦”聲,倒地聲。

衛靈跺腳道:“康克性命難保,我害了他了!”

這時衛靈很快地從事他的工作,隔了十分鍾,第四根也斷了,才放好了電機,從窗口裏爬了出來,他來不及到間壁房間裏去,看見療病室後麵的一間屋子,電燈還沒有熄,知道一定是那個萬惡醫生的試驗室了。衛靈躡手躡腳地向試驗室走來。

衛靈向窗裏一望,不覺打了個寒噤,原來那醫生手裏正拿著一顆血筋鮮明的人頭呢!衛靈知道康克又做了他的試驗品了,又是悲傷,又是氣憤,就抄到門前,輕輕挨身進去,抽出手槍大喝道:“惡徒!還不受縛嗎?”

醫生沒有防備,回身看見是衛靈,嚇了一大跳,知道已不能抵抗,隻得兩手高高舉起,衛靈正要上前縛他,忽地覺得腦後有一陣冷風,衛靈何等乖覺,急忙一跳,才避開了。原來簡紅拿了一柄利刃,正要向衛靈猛刺,衛靈避開了刀,要想開槍,不料醫生已一躍上前,緊緊握住衛靈的手,衛靈便不能發槍,於是簡紅捏定了刀,用刀向衛靈當心刺來,刀還沒有到身上,隻聽得砰然一聲,簡紅自身反而跌倒了。

衛靈大喜道:“康克!你來了!好!好!”

這時康克已把簡紅打倒,回身同衛靈要縛醫生,醫生笑道:“且慢,我有一件事,懇求你們,你們總得答應我。”

衛靈道:“你說便了。”

醫生道:“別的事我都已料理了,不過還要寫一封信給我的摯友,可能容我一刻鍾的工夫嗎?”

衛靈道:“你寫吧。”

當時醫生就拿出一支自來水筆,在紙上嗖嗖地寫,兩麵卻有衛靈和康克執搶守著,衛靈看準了手表,寫了一會,衛靈大聲道:“還有兩分鍾……”

說到這裏,隻見醫生在自來水筆上用力一捏,那筆管裏就有一股黃煙直冒出來,衛靈要想阻止,卻已不及,便大聲道:“康克!快回避!”

一壁拉了康克很快地離開了他,忙把窗子也開了。這時就看見醫生倒在座位上死了。康克很覺詫異,衛靈道:“這是毒氣,他不願受法律裁判,所以自盡了。”

衛靈再走到桌旁,拿醫生寫的最後一封信,同自來水筆,統袋了起來。幸喜簡紅不過臂上受了槍傷,還沒有死,也可以問出口供,就把他銬了。康克道:“我們先到第一號室裏去看看,不知死的是誰?”

衛靈道:“我先在間壁聽得很清楚,隻當你犧牲了,急得什麽似的。”

又問康克剛才的情形,康克一壁走一壁說道:“當時你去了約摸十分鍾,簡紅進來道:‘衛靈先生在療病室裏,請你去說話呢。’我就走出門來,才踏出門口,被繩子絆倒了,他們兩個人把我牢牢縛住,送到第一室裏去。我看見裏麵已先有一個人縛在那裏,他們去後,我原想問那人的姓名,因為我嘴裏塞了手帕子,開不出口。不多時他們主仆倆又來了,把那個人一刀殺死,破開了頭,把腦子取去了,看得我毛骨悚然,又驚又憤。幸喜繩子已被我掙脫了,用百合輪開了出來,一直到試驗室裏,才救了你。”

康克說到這裏,已經到了第一室門口,踏進去見那個屍首仍舊躺著,再也認不出他的麵貌。衛靈在他的衣袋裏搜出一張卡片,瞧著說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康克接過來一看是“夏海欽”三個字,因也說道:“怪不得失蹤後沒有下落,原來也被惡徒拘留在這裏,他們兄弟倆竟都遭毒手,真是很可憐的。”

兩人歎息了一回,這時天快要亮了。衛靈回到會客室裏,打了個電話到總署裏,說邁爾路謀殺案的凶手戈濟民醫生已經自殺,還有幫凶簡紅,也已拘獲在這裏,請署長立刻就來。一麵叫康克到外麵喚了兩名站崗警察,一個看守簡紅,一個看守門口。衛靈又道:“我們的事完了,暫且回寓休息一會吧。”

就又打電話叫了一輛汽車,等到上車後,對車夫說了聲明遠路第五十七號,那汽車就向前疾馳。

衛靈在車子裏對康克說道:“這案,我起初就料到和醫生有關係的。因為人腦據說可以合藥,有許多醫生都相信這個說法。我因到邁爾路去調查,在鬼穀別墅東麵半裏多路,有一所濟民醫院,那個醫生就是治貧血症的專家,我就疑心到他。”

衛靈說到這裏,點上了一支卷煙,接著說道:“後來,據毛必發所說,凶手隻要人腦,別的東西卻不注意,就可以證明我的所料不錯。昨天我從監獄裏出來,又到醫學會裏去,調查戈濟民的履曆。”

衛靈又彈去了煙灰,繼續說道:“原來他沒有父母,也沒有妻子,孑然一身,他性子又很怪癖,不苟言笑。他治貧血症的秘方誰也不曉得的。我想貧血症是一種特殊的病,那麽他的秘方裏麵也許有一分人腦。你可還記得,第一次,包鹹倫被殺是什麽日子?”

康克道:“六月二十五日。”

衛靈道:“第二次呢?”

康克道:“七月二日。”

衛靈道:“那麽相隔一禮拜了,我料他再隔一禮拜,或者又要演第三次慘劇,所以今晚同你去守著。他果然早已伏在鬼穀別墅裏……”

康克道:“別墅裏既然鎖著,他又怎樣進去的?”

衛靈笑道:“我早已去驗過,原來那鎖是壞的,可以說關而不鎖。”

康克搖頭道:“那麽你為甚不一直進去捕他呢?”

衛靈吸了一口煙答道:“那時就是捕了他,隻能當他竊賊,沒有謀殺的證據,我認為時機未至。後來他出去時,手裏拿了一瓶迷藥,他前二回也是這樣做法,先迷倒了人,然後動手。所以夏海欽也很容易的被他捉去了。但當時你放了一槍,他嚇得就跑,我追他到醫院門前,看他從後門進去,我那時喜極,知道我的理想漸漸要實現了。”

康克道:“但是你樂極生悲,險些兒被汽車喪了性命。”

衛靈道:“並不,我當時要想入院拘他,後來一想,仍舊沒有得到充分的證據,最好進院去調查一下,這是恰巧有一輛汽車疾馳而來,我就故意跌了一跤,假做受傷。”

康克道:“你左臂脫臼難道也可以假的嗎?”

衛靈擲去殘餘的卷煙笑道:“我前年從黃得標學了一年柔術,那脫臼的功夫也是一種呢。我進了醫院,他出來時雖然脫去麵具,神氣很安閑,但是他的身段卻不能逃過我銳利的目光。後來他拿迷藥給我喝,哈哈,都被我的手帕子喝了去,委實好笑呢!”

康克道:“好,你和我一同探案,卻一些兒不告訴我,倘然我真個送了性命,豈不冤枉?”

衛靈笑道:“我想告訴了你,恐怕你露出破綻來,曉得你還機警,總能夠對付的。”

說到這裏,汽車已到了門口,兩個人一同下車,付了車錢,門鈴一響,臧桂就出來,他們走進了辦事室裏,衛靈又道:“我們一夜沒有合眼,很該睡一會了,但是這案中還有一件事沒有明白。”

康克道:“一定是戈濟民臨死寫的那封信了。”

衛靈點點頭,從袋裏拿出來,攤在台上,兩個人一同念道:“衛靈先生轉雷震歐醫生鑒,我前談貧血症秘方,除人參、鹿茸、肉桂、蓯蓉十一味外,尚有一味,當時吝不遽告,現餘不願再秘,特以奉聞。蓋所用者即人腦是也。此事雖覺可慘,惟犧牲一人,而救多數人之性命,揆之人道主義,亦尚無背。近又研究得一新法,可以猿腦代之,餘已累次試驗,頗有奇效,先生以後治貧血症,盍一試之,如確可靠,則醫藥界上,先生亦可謂發明家矣。此書達覽之時,餘已早離人世,幸先生弗以餘為念。戈濟民白。”

原載《偵探世界》,192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