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鍾聲

陸澹庵

自從陽曆正月一號起,上海的《申報》、《時報》、《新聞報》上都登著“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招生廣告。那函授學校的地址,在天津路長興裏九號,校長馮逸庵是一個高級師範的畢業生。校中課程,分為國文、英文、商業三科,科目很完備,各科所聘定的教員,均在報上宣布,大概都是一時知名之士。學費也定得不貴,國文、英文兩科每學期隻收十元,商業科加一倍,每學期二十元,講義等費一概在內。若是一個人兼讀兩科或三科,還可以格外優待。報名的時候,須預先繳足一學期的學費,各科都是兩年畢業。據廣告上說,商科畢業的學生,校中還可以替他保薦職業。所以自從這廣告登出之後,報名的人很不少,一個月之中,居然收到了二百幾十個學生。學校還沒有開門,報名的人就這樣踴躍,真可算得是十分發達了。

五個月之前,這位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校長馮逸庵先生,還在亞東公學當教員哩。將近暑假的時候,偶然為了一件事,與校長發生了意見,一時負氣就毅然向校長辭職。校長雖然再三挽留他,他卻執意不肯,等到暑假之後,便把鋪蓋行李搬出校去,住在一個親戚的家裏。他原籍是浙江烏程縣人,家世清貧,並無什麽恒產。一家數口,都靠著他一個人養活。這一回他在亞東公學辭職出來,因為那生計上的逼迫,心中非常愁悶。所以暑假期內,他就暫時住在上海,四處托人設法,要想找一個適當的職務。但是上海的社會實在是人浮於事,謀事很不容易,隔了一個多月,方才有一個朋友把他薦到一家陳公館裏去教授幾個小孩子。每天功課很多,束脩卻送得極薄。這種門館式的西席先生,逸庵本不願意去就的,但是閑著沒事,也不成個事體,隻得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那陳公館的主人,名叫陳康侯,是廣東潮州人。據說家裏很有幾個錢,還開著兩爿洋貨字號。此人煙癮很大,又娶了兩個小老婆,家裏排場十分闊綽,每天非睡到下午四五點鍾不能起身。所以逸庵在他家教了幾個月書,輕易卻不能見這位東翁的麵孔。逸庵天天與幾個小孩子廝混,實在覺得無聊得很,可是一時又找不出什麽好一點的事情來,心中十分焦灼。到了陽曆十二月上旬,他無意之中忽然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原來有一個新交的朋友忽然竭力幫助他,開辦了那個大中華函授學校,自己居然做起校長來,這真是逸庵所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那個出力幫助逸庵的朋友,名叫楊德泉,就是陳公館主人陳康侯的內侄,是個商界中人,向來做洋貨掮客的。此人年紀不過三十左右,辦事卻精明強幹,他沒事的時候時常到陳公館來閑逛,漸漸地便與馮逸庵認識。兩人談得很投機,從此之後,德泉每到陳公館來,就找馮逸庵談天。逸庵因著境況不佳,每每與德泉談起,總有些牢騷抑鬱的話。德泉問他既然不高興做西席,為何不另謀一個職務。逸庵歎口氣道:“我也未嚐不想另圖發展,可是沒有恰當的機會,也是枉然。我前年有一個朋友曾經開辦過一個中英文函授學校,當時學生很多,辦得十分發達,後來這位朋友因為另就別業,生生地把這函授學校解散了,我當時替他很可惜。如今我也想要照樣地辦一個,可是開辦的費用大約至少也要三四百塊錢,我現在兩手空空,怎樣辦得起來呢?”德泉聽說,也替他歎了一口氣。隔了一個多月,這時候已經是十二月的上旬,有一天德泉到陳公館來,忽然興衝衝地問逸庵道:“你不是說要辦一個函授學校嗎,現在還想辦不辦呢?”逸庵道:“辦是想辦,可惜沒有開辦費啊。”德泉道:“你若果然要辦,所有一切開辦費,我可以替你代墊,將來你收下學費來,還我便了。”逸庵喜道:“這話當真嗎?”德泉正色道:“誰來騙你不成?”逸庵見德泉真肯拿出錢來幫助他,心中十分高興,當時就與德泉商議開辦的計劃。德泉勸他在中英文之外,加添一種商業科,收費可以略巨。所有各科的教員,必須聘請幾個知名之士,以便登報號召。這兩種意見,逸庵都很讚成。德泉又說:“學校的房子我也替你留心找著了,就在那天津路長興裏九號門牌,有一所兩上兩下的房子,本來開著一家錢莊,就在這幾天內快要遷移了,聽說房租還不貴,我們不妨把它頂了下來,校中倘然嫌多,將來還可以轉租給人家的。你若讚成,我明天就替你去租下來,所有一切頂費小租等項,我都替你墊付便了。”逸庵聽了,豈有不讚成之理,當時一口答應。德泉又說:“校中一切木器等類,都可向嫁妝店去租的,所有各科的教員,倒要你自己去接洽。此地的門館,你既然不十分高興,從下月一號起,不妨就辭掉了它,專心去辦那函授學校。但是我卻隻能暗中幫助你,不可教別人知道,你千萬要嚴守秘密。因為我姑夫倘然知道了,一定要怪我多事,他老人家發起脾氣來,於我的前途卻很有妨礙的。至於你倘然要錢用,盡可向我拿,將來一總還我便了。”逸庵也不明白德泉對於自己為何這樣熱心,他心中隻覺感激得說不出來,當下便一一答應了。自從那一天起,兩個人便分頭進行。房子也租好了,教員也聘定了,一切都已布置齊楚。德泉果然替他墊出了三百幾十塊錢,逸庵感激非常,當時便去見那陳康侯,把門館辭去。康侯略略敷衍了幾句,倒也並不十分挽留。到了月底,逸庵便搬到新屋裏去住。這時候新屋裏已經把租來的木器陳設起來,收拾得煥然一新,門口和弄堂口,便把那塊大中華函授學校的招牌釘起來。德泉又薦來兩個人,一個是書記江祖淹,一個是茶房阿炳。阿炳陪著逸庵住在學堂裏,江祖淹卻是早來夜去的。布置完備,逸庵把招生的廣告,送到新、申、時三個報館裏,叫他們從正月一號起,登在報上。開學的日期,定在三月一號。這麽一來,這個大中華函授學校,總算是具體的成立了。

德泉替逸庵所借的房子,果然是兩上兩下的一個石庫門。這種函授學校,是用不著課堂的,逸庵把樓下的客堂做了會客室,樓上的次間和廂房做了辦事室。客堂樓上,做了臥房,茶房阿炳住在灶披樓上的亭子間裏。樓下次間連廂房一大間,空著沒用,依逸庵的意思,要想貼張招租,把它轉租出去。德泉卻攔阻他道:“這一間不必轉租給人家了,就替我留著吧,我有個姓王的朋友,向來在北京農商部當差使,陰曆年底據說要回來了。他前天有信給我,托我替他找一間房子,他隻帶著一個當差的,卻又不願意住旅館,我想這一間借給他住,倒也很好。現在橫豎空關著,我有幾箱洋布,一時沒處安放,明天就拿來放在這一間空屋裏,等那姓王的到來,再想法子搬出去便了。”逸庵聽了,自然也很讚成。隔了兩天,德泉果然把六箱洋布搬運過來,堆放在空房裏。德泉又恐怕有什麽差池,便自己帶了一把外國鎖來,將門鎖上。色色布置完備,逸庵便天天坐在學堂裏,等候學生來報名。閑著沒事,便編輯幾種講義,預備開學時應用。自從廣告登出之後,報名的學生居然紛至遝來,絡繹不絕。一個多月工夫,報名的居然有三百多名,學費一共收到了四千五百幾十塊錢。除了還去德泉所墊的三百幾十塊錢之外,還多著四千塊錢。逸庵恐怕這筆錢放在學校裏不大穩當,便托德泉替他存放。德泉便替他介紹一家大東商業儲蓄銀行,把四千塊錢存放進去,掛了一個活期存款的戶頭。銀行中出立一本簿子,交納逸庵,以後每月發各教員束脩時,便可以隨便簽出去了。德泉勸逸庵,這筆存款不必用學堂的名義,所以存戶的名字,隻寫了逸記兩個字,款項往來就用逸記兩個字的圖章為憑。逸庵拿著存款簿據回來,要想放在自己的皮箱裏。德泉說這種皮箱雖然鎖著,實在很靠不住,所以他把自己家裏的一隻鐵箱子搬了來,借給逸庵。逸庵把鐵箱安在辦事室裏,存款簿據以及一切貴重的東西都放在鐵箱中間,這樣一來,自然是萬穩萬妥的了。

以上所敘述的,都是大中華函授學校創辦的曆史。但是以下卻要提起那一件離奇不測的案子來了。這一天是陽曆正月十八號,便是陰曆的十二月二十日。那時候將近陰曆的年關了,逸庵的家裏雖然接連著來了幾封信催他回去,但是逸庵因為學校裏走不開,決計就在上海度歲,不回去了。發生這案的那一天,下午四五點鍾,忽然有一個浦東鄉下人找到學堂裏來,要尋茶房阿炳。阿炳出去一看,卻不認識他。據那人自己說是阿炳的近鄰,因為阿炳的母親在門首跌了一跤,忽然神誌不清,便溺俱下,像個中風的樣子。阿炳的妻子急得不得了,恰好他要到浦西來,所以托他帶個信,叫阿炳趕快回去。這人說完之後,茶也不喝一口,掉轉身告辭去了。阿炳得到了這個消息,自然十分著急,便進去與逸庵商量,要告假一天,回去看看。逸庵聽說他母親快要死了,自然不能攔阻他,隻得讓他走了。這時候書記江祖淹早已回去,阿炳一走,偌大的一所房子裏,就隻剩了逸庵一人。幸而逸庵膽子很大,倒也並不在意,吃過晚飯之後,編了兩張講義看了一會兒書,把前後門仔細關好,便上床睡了。

逸庵平日起身得很早,大概至遲七點半鍾總要起來了。十九號早晨,將近九點鍾時候,書記江祖淹到校辦事,見大門還沒開,心中覺得有些奇怪,用手碰了幾下,也沒人來開,更覺得詫異了。他便繞道到後門口,後門卻虛掩著,沒有關上,用手一推就開了。他從後門進去,走到客堂裏,靜悄悄一個人也不見。他疑心逸庵和阿炳都在樓上,便移步上樓,跑到辦事室裏。剛踏進門口,一眼便望見那屋角裏一隻鐵箱的門,開得直洞洞的,箱子裏東西弄了一地,好像有人在那裏亂翻了一陣的樣子。他不禁大大地駭了一跳,照這情形看來,不言而喻,一定是有梁上君子光顧了。但是逸庵和阿炳都到哪裏去了呢?他一麵想,一麵急忙退了出來,放聲喊了兩聲阿炳,沒有人答應。到灶披樓上去一看,阿炳不在那裏。當時他的心中便起了一種幻想,莫非阿炳起了歹意,把逸庵謀死,偷了鐵箱裏的東西逃走了。要是果然如此,那麽逸庵或者已經死在臥室裏。他同時又想到這學校裏辦事的,隻有三個人,現在倘然一個謀死,一個逃走,屋中隻有他一個人,鐵箱是被人開了,箱裏的貴重東西,是被人拿去了,這件事發作起來,自己豈不是個很重要的嫌疑人嗎?他設想到此,覺得自己一個人在這屋裏實在是非常危險,但是事已如此,也沒有什麽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去到馮逸庵臥室裏看看,究竟這位校長先生是怎樣了。他走到逸庵臥室的門外,先把手拍了兩下,叫了兩聲,不聽見有人答應。他隻得大著膽子,用手推門。房門沒有下閂,所以一推就推開了。他側著身子挨進門去,隻見**帳子垂著,床前放著一雙鞋子,心中暗暗詫異,難道這時候逸庵還睡著沒有醒嗎?他鼓起了勇氣,走近床前,把帳子掀開一看,隻見逸庵果然安安穩穩地睡在**,還沒有醒哩。祖淹見他這個樣子倒覺得出乎意料之外,當時便把逸庵搖了兩搖,要想喊他起來。誰知逸庵任憑怎樣叫喚怎樣搖撼,總是迷迷惘惘,睬也不睬。祖淹這時候方明白過來,他曾經聽人家說過,有一種竊賊,身邊帶著一種悶香,到了人家先把悶香點著,將屋中的人悶過去,然後任意搜刮,大約那馮校長也中了竊賊的悶香了。他又聽人家說過,中了悶香或吃了迷藥的人,隻要叫他吃一口冷水,或是把冷水噴在他的麵上,就能蘇醒。所以祖淹便趕緊去拿了一方手巾,浸了些冷水,拿來按在逸庵的麵上,果然不多一會兒,逸庵便慢慢地醒過來了。

逸庵蘇醒之後,見祖淹站在他床前,覺得很奇怪。祖淹等他神誌略清,便把進門後所見的情形一一講給他聽。隻駭得逸庵直跳起來,急忙趕到隔壁辦事室裏去。見鐵箱的門果然開著,把箱裏的東西檢點了一回,別的一點不少,單單就少了那一本大東銀行的存款簿,還有一方逸記的圖章。逸庵急得雙足亂跳,說收下來的學費,都在銀行裏,要是被別人冒領了去,非但學校不能開辦,叫自己怎樣對付這班報名的學生呢?還是江祖淹略有主意,他說現在不過九點多鍾,銀行剛開門,不見得那賊就會去領存款,倒不如趕緊打個電話問問銀行。要是沒有領去,就叫他們止付。倘然有人冒領款項,就可以把人扣留,送捕究辦。逸庵聽他說得不差,便立刻穿好了衣服,趕到東隔壁錩泰洋貨字號內,借打一個電話,去問大東銀行,這一筆存款有人來領去沒有。大東銀行回說,沒人來領。逸庵心中一塊石頭,方才放下。當時便依著祖淹的話,關照了銀行,然後回到自己校裏。祖淹問他,阿炳到哪裏去了。逸庵說,他因為母親有病,告假回去了。祖淹躊躇道:“我看這人很有可疑,為何他早也不去,遲也不去,偏偏昨天晚上他就回去了呢?”逸庵搖頭道:“我看阿炳倒還誠實,不見得與那賊人通同吧?”祖淹道:“阿炳照外貌看來,果然還誠實,但不知他的心地如何,大概越是靠不住的人,外貌越做得正經,這倒也不可不防的。”逸庵道:“閑話少說,我們先把樓上樓下的東西檢點檢點,不知可還丟了什麽沒有。”當時兩人便在樓上樓下,細細地檢點了一回。誰知除了鐵箱裏的存款簿和圖章之外,一點也沒少什麽,唯有樓下的次間廂房裏,因為德泉鎖著,沒有進去。但是從玻璃窗上望到裏麵,那幾箱洋布,原箱不動好好地安在那裏,諒來也沒有差池。依著祖淹的意思,要想去報告捕房,派探查緝。逸庵是個怕事的人,他說:“銀行的存款既然沒有被他領去,便是天大的幸事,我們沒有丟掉什麽,又何必報告捕房,多此一舉呢?這賊白來了一趟,沒有偷到什麽,也可憐極了,隨他去吧,不必追究了。倒是那存款簿和圖章失去了,必須要登報聲明,免得鬧出別的亂子來。停會阿炳來了,叫他去把德泉請來,一來請他把寄在這裏的洋布看看,不要丟掉什麽;二來還要請他去向大東銀行說明,另外補一本存款的簿據才好。”祖淹也點頭稱是。

兩人正在議論,忽聽得有人敲門,祖淹以為是阿炳來了,急忙跑下樓去開門。誰知大門一開,卻進來一位精神活潑的少年。那少年不過二十左右年紀,戴一副羅克式的玳瑁邊的眼鏡,披著一件厚呢的大衣,左手插在衣袋裏,右手卻拿著一頂哈德門的呢帽。那少年踏進門口,滿麵笑容地問道:“馮逸庵先生可是在這裏嗎?”祖淹點頭道:“不差。”那少年便在大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遞給祖淹。祖淹接過來一看,片上寫著“李飛”兩個大字,旁邊又注著四個小字是“鵬圖吳縣”。祖淹請他在會客室稍待,便拿著名片到樓上,授給逸庵。逸庵見是李飛來了,心中不覺大喜。原來逸庵在亞東公學當教員的時候,李飛還在那裏讀書,不過逸庵教的是一年級,李飛卻在三年級了,兩人沒有什麽師生的關係。逸庵與李飛的表叔朱監學是要好的朋友,所以和李飛也認識了。逸庵舊文學很好,李飛時時跟他研究,兩個人便格外地親近。李飛以前所探的幾件案子,逸庵都有些知道,所以他一聽得李飛到來,心中便非常高興。頓時三步並作兩步,飛也似的跑下樓去,笑著嚷道:“鵬圖,你今天怎生倒有工夫來看我,工商大學放了寒假了嗎?你來得正好,我這裏恰巧有一樁事情,要托你偵探哩。”李飛道:“我有一個親戚要進貴校的商業科和英文科,對於學費上麵,想要格外通融些,所以托我親自來說。”逸庵道:“這個何必商量,既然是你的介紹,自然格外通融便了。隻是我這裏卻有一樁失竊的小案子,倒要托你替我查查。”李飛道:“失竊嗎?你且講給我聽怎樣的事情,失掉了什麽東西?”逸庵便把剛才發現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李飛聽他說完,仰著頭想了一想,忽然說道:“這件事倒奇怪得很呀,那賊既然進了門為何隻偷了一本存款簿,旁的東西卻一點不偷,這是什麽道理?”逸庵道:“這一會我也很覺得奇怪,後來一想,卻也有個解釋,這賊進門上了樓,見了那鐵箱,知道寶貴的東西,一定在鐵箱裏,所以他一心一意去開那鐵箱,等到偷到了存款簿之後,他以為有四千元可取,心滿意足,所以旁的東西也都不要了。其實我們這校裏,除了笨重的木器之外,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可偷呀。”李飛聽說,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怎樣知道是中了他的悶香呢?”逸庵道:“我向來神經很敏捷,晚上睡熟的時候,隻要樓上下有一點聲音,就能驚醒。昨晚有賊進來,我卻一點不知道,直到今天早上有人把冷水浸的手巾覆在我麵上,我方才慢慢地蘇醒過來。要不是中了悶香,哪裏會這樣呢?”李飛道:“那賊點悶香的時候,他一定已經到了樓上了,難道他進門上樓你一點也沒聽見聲音嗎?”逸庵搖搖頭道:“我實在沒有聽見。還有一樁奇事,我向來精神很好,晚上睡得極遲,昨天吃過晚飯之後,忽然有些頭暈,坐在燈下看了一會書,頭暈得更厲害起來,隻得解衣就寢,這時候還不到十點鍾哩。上床之後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直到今天早上竟然沒有醒過。所以不論什麽聲音,我都沒有聽見。”李飛愕然道:“你向來有這頭暈的病嗎?”逸庵道:“向來沒有這病的,所以覺得奇怪。”李飛又想了一想道:“這一層倒大可研究,你昨晚吃夜飯的前後,可曾吃過什麽特別的東西嗎?”逸庵道:“除卻夜飯,一點也沒吃什麽。”李飛點了點頭,便立起身來道:“我們到後門口看看,可有什麽痕跡嗎?”逸庵便也站起來,領著李飛出去。

兩個人走到後門口,李飛看那門上釘著一種彈簧鎖。這種鎖的背後有個小機括,把機括扳開,隻要將門關緊,那鎖就頓時鎖上了,從屋內開出去,可以不用鑰匙,從外麵開進來,卻非有鑰匙不可。李飛細察那鎖的四周,一點沒有撬傷的痕跡。逸庵道:“這門上的鎖,隻有一個鑰匙,現在我的身邊,不知昨天晚上這賊怎樣會開了進來的,倒也是一樁奇事。”李飛搖頭道:“大凡做賊的人,一定帶著百合鑰匙,這種普通的彈簧鎖並不難開,這倒不足為奇。現在我們到樓上去看看那個鐵箱再說。”逸庵便關好了後門,把李飛引到樓上辦事室裏,江祖淹也在那裏。李飛叫他把剛才發現時的樣子,照式擺出來,然後走到鐵箱的前麵,仔細察看了一會兒,很詫異似的指給逸庵看道:“你看這個鐵箱的門上,並沒有一點損壞的痕跡,這賊怎樣開的倒也奇怪了。”逸庵道:“大概也是用百合鑰匙開的。”李飛搖著頭笑道:“開鐵箱的百合鑰匙,恐怕目下還沒有發明哩。我看這個鐵箱一定用原來的鑰匙所開。”逸庵道:“鐵箱上的鑰匙,我臨睡時塞在枕頭底上,今天仍舊還好好地放在那裏,這賊怎樣會弄開的呢?”江祖淹從旁插口道:“也許他在你昏迷的時候,從枕頭底下取了鑰匙,開箱取得簿據後,依舊替你放好。”逸庵道:“這也不對,我把鑰匙放在枕頭底下,簡直沒有一個人知道,這賊怎生曉得?況且他得到了東西,盡可把鑰匙拋棄,何必定要替我放好呢?”李飛道:“你這鐵箱不是新買的嗎?”逸庵道:“不是,是朋友借給我的。”李飛聽了一愣,很詫異似的問道:“借來的嗎?誰借給你的?”逸庵道:“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楊德泉借給我的。”李飛道:“借來的時候,有幾個鑰匙?”逸庵道:“隻有一個。”李飛遲疑道:“鐵箱上應當有兩個鑰匙呀?”逸庵道:“不差,還有一個鑰匙他早已失掉了。”李飛道:“這位朋友的話,靠得住嗎?萬一他把還有一個鑰匙失落在他人的手中,以致鬧出這件事情來,也是有的。”逸庵道:“這朋友很靠得住,他說那一個鑰匙已經失掉了好幾年了。”李飛點點頭,便命逸庵將鐵箱關好,一同走下樓來。

兩人到了會客室裏,李飛一眼看見那次間和廂房的門用鎖鎖著。便問逸庵道:“這裏邊放些什麽東西,為何把門鎖起來?”逸庵道:“這一間已經轉租給人家了,裏邊放著六箱洋布。”李飛很注意地問道:“借給哪一家的?”逸庵道:“就是我的朋友楊德泉,替他一個姓王的親戚轉租的,姓王的還沒有搬來,德泉所以把六箱洋布寄放在內。這門上的鎖,也是他鎖的。”李飛道:“我要進去看看,可使得嗎?”逸庵道:“這有什麽使不得,不過鑰匙在德泉那裏,須等他到來方能開門進去。”李飛搖頭道:“不必等他來,我此刻要進去。”逸庵躊躇道:“門是鎖著,窗是閂著,我們怎樣進去呢?”李飛聽到個窗字,便拍著手道:“有了,我們隻要把窗上的玻璃敲碎一塊,伸手進去把栓子拔掉,就可以從窗口跳進去了。”逸庵道:“一塊玻璃值得幾何,你若一定要進去,就這樣辦便了。”李飛點點頭,走到廂房外的天井裏,把四扇玻璃窗看了一會,揀那靠北第一扇窗的最下一塊玻璃,用臂肘向上一撞,頓時把玻璃撞得粉碎。李飛伸手進去,把裏邊的栓子拔掉,順手一拉,窗便頓時開了。李飛把呢大衣脫掉,交給逸庵,兩手在窗檻上一按,縱身一躍便跳進了窗口。逸庵把大衣掛在會客室裏,回到窗前,用一隻椅子墊了腳爬進窗去。隻見李飛立在洋布箱的旁邊,手裏拿著繩也似的一條東西,正在那裏發怔。臉上的氣色,瞬息數變,露著一種很神秘不測的樣子。逸庵站在旁邊,不敢上前去問他。停了一會,李飛把手中的東西用手巾包了,放在袋裏,然後指著地板上一攤水漬印道:“這水印哪裏來的?昨天晚上樓上可曾潑翻什麽東西嗎?”逸庵看了一看,又向上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道:“有的,樓上翻倒了一隻痰盂,大約是被那個竊賊碰翻的,痰盂內有半盂的清水,一齊倒在樓板上,樓板有縫,所以就滴下來了。”李飛點點頭道:“好險啊,你的性命倒虧著這痰盂救了你了。”逸庵聽了不懂道:“你說什麽,這痰盂會救我的性命嗎?”李飛點頭道:“不差。啊,要不是這個痰盂,我今天恐怕也見不到你了,這事真可怕,我所經手辦的幾件案子要算這一件最是可怕了。”逸庵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問道:“你說我有性命之憂嗎?失竊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這竊賊的目的不過要偷東西罷了,我何至於有性命之憂呢?”李飛歎口氣道:“你自己經過了極大的危險,還沒有知道,真是可憐。但是你的危險時期恐怕還沒有過去哩。”逸庵聽了,也有些驚慌道:“我有什麽危險?你同我說了,我也好防備啊。”李飛道:“現在還不能與你說明,就是說明了,你也不見得會相信。有我在這裏,決不能袖手旁觀,使你墜入危險,你可以放心了。但是我要要求你三件事情,第一,我問你什麽話,你須要一一從實地告訴我。第二,我所說的話,你要守秘密,不能教人知道。第三,我無論與你說什麽話,你須要依從我,不可與我反對。你依了我這三樁,我非但保你沒有危險,而且還可以替你揭破這樁案子哩。”逸庵道:“我既然托你辦理,這三樁自然都可以依得。”李飛點點頭道:“這屋裏我已經看過了,我們還是出去吧。”當時兩人都跳出窗來,李飛道:“你趕快叫人來把窗上的玻璃配好,窗內外的碎玻璃也要掃幹淨,不要教人看出來。”逸庵就打發江祖淹去到玻璃店中叫人來鑲配玻璃,祖淹奉命去了。逸庵與李飛仍到會客室坐下,李飛把這函授學校創辦的曆史,問了一遍。逸庵詳詳細細都說給他聽,李飛一言不發,眼望著壁上的圖畫出了一會神,忽然問逸庵道:“你們吃的飯菜,是自己燒的還是包給人家的?”逸庵道:“是包給隔壁錩泰洋貨字號內的。”李飛詫異道:“洋貨字號怎樣替人家包起飯菜來了?”逸庵道:“這也有個緣故,我們這裏隻有三個人吃飯,自己燒自然不值得,後來楊德泉說起,隔壁錩泰字號是他的親戚開的,他家所用的廚房兼做包飯,價錢很便宜,倒不如就包給他們吧。我也無可無不可,他就替我去說定了。”李飛道:“這錩泰字號,在東隔壁還是西隔壁?”逸庵道:“在東隔壁。”李飛忽然好似想起了什麽似的,很急促地問道:“那廂房和次間的隔壁,不就是錩泰的房子嗎?”逸庵道:“正是。就隔著一垛牆罷了。”李飛點點頭,想了一想道:“這錩泰洋貨店的東家是哪一個?”逸庵道:“這倒沒有打聽過,隻要問問德泉就知道了。”李飛道:“沒有什麽關係,不必問了。”逸庵道:“你看昨天晚上這件事,阿炳有關係嗎?”李飛道:“多少總有一點關係,我看這個竊賊,不是外來的,但是究竟是哪一個,現在還不能說,等我調查明白了,再來告訴你吧。阿炳住的地方,你知道嗎?”逸庵道:“他住在浦東爛泥渡。”李飛取出日記簿,把住址寫了,說道:“我去去再來,你托我偵查這事,千萬要守秘密,除了江祖淹已經知道外,不可再給第四個人知道,千萬不可泄露。”這時候李飛拿著大衣,走到天井裏,見書記江祖淹正在指點玻璃店裏的學徒,教他鑲配那一塊打碎的玻璃。李飛看了一看,便與逸庵告辭,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