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午後,逸庵剛要去找楊德泉,不料德泉倒匆匆忙忙地來了。他一踏進門,便問逸庵道:“昨天晚上你們這裏,可是失竊嗎?”逸庵詫異道:“你怎樣會知道的?”德泉道:“我剛才為了一筆款子,自己到大東銀行去接洽,據銀行中的會計員同我說,今天早上你有電話谘照他們說,昨晚校中失竊,把存款簿據都偷去了。我一聽這話,趕快前來一看,不知存款簿據之外可還失去什麽嗎?”逸庵道:“還有一個逸記的象牙圖章也偷去了。除此之外,一點沒少什麽。”說著,就把早上發現竊案的情形,大略說了一遍。至於李飛來校察看的事,卻絕不提起。德泉聽了,也覺得很奇怪。逸庵道:“阿炳忽然告假回去,很有一點嫌疑,今天他要是來校,我要細細地盤問他哩。”德泉道:“阿炳這人平素很老實,恐怕不見得會串通外人做出這種勾當來。但是究竟如何,我也不敢擔保他,你盤問他一回也是好的。至於失去存款簿據和圖章,那倒不要緊的,你隻要在報上聲明一下,現在存款沒有領去,我隻要替你覓一個鋪保,寫張遺失據,教他們另出一份便了。”德泉說到這裏,回頭看見那次間和廂房的門依舊鎖著,便站起來道:“這裏邊的六箱洋布,想必絕不會偷去的,待我進去看看。”逸庵道:“洋布原封不動放在那裏,你進去看看也好。”德泉掏出鑰匙來過去開了門,推門進去。不多一會,就踱了出來,臉上露著很詫異的樣子。逸庵問他道:“箱子裏的洋布沒有偷去嗎?”德泉點頭道:“沒有偷去,可是我很奇怪,今天你們誰進去檢查過的嗎?”逸庵聽他問到這句話,不覺一呆,心中想起李飛叮囑他的話,意欲不說,但是德泉和自己十分要好,瞞著他覺得又不是個道理,當時便含含糊糊地說道:“不差,你沒有來之前我恐怕裏邊有什麽差池,曾經進去檢查過的。”德泉道:“這門鎖著,你怎樣進去的呢?”逸庵道:“我扳開了窗,跳進去的。”德泉道:“可曾發見什麽?”逸庵道:“一點沒有。大概這賊因為門鎖著,沒有進去。”德泉聽了,也沒說什麽,依舊將門關好,把鎖鎖上。便教逸庵寫了一張聲明失竊的廣告,預備拿去登報。逸庵正在起稿,忽聽得敲門的聲音,急忙放下筆,出去開門,誰知卻是茶房阿炳回來了。阿炳不等逸庵開口,便很詫異似的對逸庵說道:“不知哪一個愛鬧玩笑的,亂造謠言,說我母親中風,把我騙回去。其實我母親好好地坐在家裏,一點兒毛病也沒有,累我倒心急慌忙地跑了一趟,真是豈有此理。”逸庵聽了,很詫異道:“你母親沒有病嗎?那麽昨天來的那個人又是誰呢?”阿炳道:“我家中並沒有打發人來,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啊。”逸庵覺得很奇怪,眼看著德泉,想不出這個道理。德泉卻點頭道:“這個賊真好細心啊,他先設法把阿炳支開,然後前來動手,這個計策倒實在不差。”阿炳聽了德泉的話,莫名其妙,呆呆地看著兩人。逸庵便把昨晚失竊的事,大略說給阿炳聽,說時留心察看阿炳的麵孔,見他雖然十分驚訝,卻並沒有心虛的樣子。三個人議論了一會,也沒有什麽端倪,逸庵把廣告的稿子起好,交給德泉托他代送報館。又把覓保向銀行報失的一層,重重地托了德泉。德泉一口答應,當時便把廣告稿揣起來,告辭走了。

第二天早晨,李飛來見馮逸庵,逸庵把德泉與阿炳的話講給他聽。李飛聽說阿炳已經回來,覺得很出乎意料之外。便把阿炳叫來親自問了幾句,自己一個人默想了一會兒,忽然笑著對逸庵道:“這事大概有十之六七,我已經明白了。不過其中還有幾層,必須調查明白方能宣布。至於你的危險時期,目下還沒有過去哩,那個要謀害你的人,正在那裏竭力進行,仔細想來實在是可怕得很。所以你必須事事聽從我的話,不可違背。這是有性命出入的事,不是兒戲的。”逸庵道:“我自問平生沒有什麽切齒的冤家,這人為何要害我的性命呢?”李飛道:“他倒並不是與你有仇,這也是被逼至此,無可奈何,不過手段未免太辣了。現在我有兩樁事情關照你,你必須照我所說的辦,千萬不要反對。第一樁,因為你在上海危險得很,現在橫豎快過年了,你明天必須動身,回轉烏程原籍,不可逗留在滬。所有校中的事情,還是托給你的朋友楊德泉,代你主持。等過了舊曆新年,你再到上海來,那時候就沒有事了。今天你必須要去看楊德泉,和他講明才好。倘然他不答應,就托給江祖淹也不妨。無論如何,你明天必須動身,不可遲延。就是有人攔阻你,你也斷不可答應,這是最要緊的。還有一樁,今天四點鍾之後,你同阿炳兩人不可在家吃東西,無論粥飯小菜,以及各種食物,都不可吃。晚飯的時候,你們倆可以替換出去,到飯店或點心店裏隨便吃些什麽,果果腹就算了。此事更要秘密,千萬不可叫第四個人知道。這兩樁你能照辦嗎?”逸庵躊躇道:“第二樁當然可以辦的,至於第一樁,恐怕有些為難。學校新辦,事情很多,我怎樣可以回去呢?”李飛道:“你回去暫避一二天,就動身出來,就不妨事了。一切事情,你還是托楊德泉吧。”逸庵見他說得這樣認真,隻得答應了。兩個人正在談論,恰巧阿炳拿進一張《新聞報》來,逸庵把幾張報翻了一會兒,不見自己所登的廣告,心中很是詫異,就把報紙遞給李飛道:“我托德泉代送的廣告,今天沒有登出來,不知什麽緣故。”李飛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大概他忘記送去了。你停一會見了他,再問他吧。”說著便站起身來道:“我還要去調查一樁事情,晚上八九點鍾,我再來看你。那時節還有要緊的話,與你談哩。”說完,就匆匆地去了。

李飛走後,逸庵便去找楊德泉。那時候德泉剛起身,逸庵問他廣告的事情,德泉道:“報館的告白,必須下午六點鍾之前送去,明日方能登出。昨天我打從你那裏出去,發生了一件要緊的事情,當時便把告白忘了,等到趕緊送去,已經來不及了,大約明天總可以登出。”逸庵又把要回去的話,說給德泉聽,德泉道:“校事很繁,你怎樣走得出呢?至於你托我代管校務,我是個外行,自己事情又很多,絕不能替你代辦,我看你還是不去的好。況且我那位姓王的朋友,明後日準到,你們也得見見麵。他有一隻箱子,向來寄在我的家裏,如今他要來了,我想先替他把這箱子搬過來,放在屋裏。所有前存的六箱洋布,也要設法搬開,我倒希望你這幾天不要回去。”逸庵道:“我家中有些要事,非得回去一趟不可,大概三四天就要出來的。”德泉聽了,也不再攔阻。逸庵臨走的時候,德泉道:“停一會我想把姓王的那隻箱子,親自送來,有什麽事情,到那時再與你談吧。”逸庵點頭答應,便辭別回校。傍晚五點鍾左右,德泉果然把一隻形如畫箱的廣漆木箱,搬到校中。先把次間的門開了,親自指揮車夫和阿炳,將那隻箱子抬進屋裏。逸庵問德泉,箱子裏裝的什麽,德泉道:“大概是古玩字畫罷了。”當時因為鄭重起見,特地把這個箱子放在底下,卻把那六箱的洋布,壓在上麵。堆疊完畢,德泉依舊關好了門,把鎖鎖上。與逸庵談了一會兒,見天色已晚,方才起身而去。這一天晚上,隔壁錩泰洋貨號的廚房,依舊把夜飯送來,逸庵想起了李飛叮囑的話,不敢在家中吃東西,便命阿炳將飯菜撤去,並且叮囑阿炳,叫他不要吃這東西。當時便與阿炳替換出去,在附近的小飯館裏,胡亂吃了一點。九點鍾敲過,逸庵教阿炳把前門後門仔細關好,自己坐在辦事室中看書,阿炳正要去睡了,忽然聽得敲門的聲音。逸庵知道是李飛來了,便命阿炳下樓開門。阿炳開門一看,果然是李飛。隻見他手中拿著一大包東西,用新聞紙裹著,裏邊好像是一隻長圓形的洋鐵罐。李飛走進會客室,把手中的東西放在屋角地上。這時候逸庵已奔下樓來,見了那新聞紙包裹的東西,便問李飛道:“這包的是什麽?我的事情,探聽得怎樣了?”李飛道:“一切俱已明白,今夜大約可以破案了。這報紙裏的東西,你們千萬不要動它,破案的時候,或者還要用著它哩。”逸庵道:“你叫我去見楊德泉,告訴他明天離滬的事情,我已經去過了。”李飛道:“很好。他怎樣說呢?”逸庵道:“他勸我不要回去,我不答應,他就不說了。”李飛點點頭,又問道:“你們今天晚上,在家裏吃過東西嗎?”逸庵道:“沒吃什麽,連晚飯都是外邊吃的。”李飛道:“那隔壁送來的飯和小菜,都端回去了嗎?”逸庵道:“沒有端回去,都放在廚房間裏。”李飛道:“你叫阿炳把報紙包一點飯和小菜給我,我有緊要的用處。”逸庵便打發阿炳去包了一包飯、一包小菜,交給李飛。李飛道:“我還要出去一趟,大約一二點鍾之內,一定回來。你們等在這裏,千萬不要睡覺。我回來的時候,大概走後門了,你們把前門堵上了吧。”說完,便匆匆地去了。

將近十一點鍾,李飛果然回來了。輕輕地敲後門,阿炳出去,把門開了進來。李飛走進會客室,把大衣脫掉,掛在牆上。逸庵問道:“你把那飯和小菜拿去,有何用處?難道裏邊有毒藥,你去化驗嗎?”李飛道:“不是毒藥,你現在不必問我,停一會你自然明白了。”說著便去把屋角裏的紙包拿來,拆開一看,裏邊果然是一個長圓形的洋鐵筒。筒的外麵,有許多外國字,可惜逸庵和阿炳都不識得,不知裏邊裝些什麽。李飛拿著那洋鐵筒,走到天井裏,逸庵和阿炳也跟了出來。李飛走到廂房外玻璃窗前,認明了方才打碎的那一扇,伸手去扳,誰知卻扳不開來。逸庵忙走過去道:“方才楊德泉進去檢查時,見這扇窗沒有閂,他就拴上了,所以扳不開來。”李飛道:“這個人倒細心得很呀,現在我隻有用我的老法子了。”說著,便把右手的臂肘,向窗上一撞,鏗然一聲,頓時撞碎了一塊玻璃。李飛伸手進去,拔脫了栓子,扳開那扇窗,先把手中的洋鐵筒放在地上,兩隻手在窗檻上一按,跳進窗去。逸庵把那個洋鐵筒,隔窗遞給他。李飛便吩咐逸庵道:“你命阿炳把地上的碎玻璃片掃去,樓上下的電燈一齊熄了,你兩人也從這窗口裏爬進來,我自有道理,快去,快去。”逸庵和阿炳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是又不能不聽他的話,當時便把玻璃片掃幹淨,又把樓上下電燈熄掉,果然一個個都從窗口爬進廂房裏去。那廂房和次間裏,十分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李飛把窗關好,又把栓子閂上,然後問逸庵道:“這廂房和次間裏的電燈機關裝在哪裏?”逸庵道:“就在門背後。”李飛過去一扳,電燈依舊不亮。逸庵道:“你不要扳了,燈上沒裝燈泡怎樣能亮呢?你倘然要開電燈,我去拿一個燈泡來。”李飛道:“不必了,我們還是伏在黑暗中的好。”正在答話時,忽聽得那會客室壁上的自鳴鍾當當的一連打了十二下。李飛低聲道:“不要響了,這個害人的惡魔,快要出現了,我們還是找一個避匿的地方吧。”說著便拉了逸庵和阿炳一同走到那堆疊洋布箱的屋角裏,李飛看了一看道:“這箱子的背後,倒是很好避匿的地方,我們就躲在這裏吧。”逸庵道:“難道前天晚上來偷東西的那個賊,又要出現了嗎?”李飛道:“正是,但是他這一回來,並不是來偷東西了,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啊,如今他快要來了,你們看著那一扇門,不要發聲。稍停一會兒,他自然要開門進來了。”逸庵詫異道:“這門鎖著啊,他怎樣可以進來呢?”李飛道:“鎖是沒用的,他高興進來就進來了。但是你們要明白,他也是個人,並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我們不必怕他。等他走進門來,到那箱子的旁邊,我們便不約而同地躥出去,必須要將他捉住。這個人拿到之後,這案子就明白了。現在他快要來了,我們靜靜地候著吧。”於是三個人便一聲不響,默默地躲在箱子背後,室中的空氣頓時便寂靜起來,連一枚繡花針落在地上,也都聽得清楚。逸庵和阿炳的心中,都在那裏勃勃地亂跳,不知道要鬧出什麽怪劇來。李飛卻極鎮定,直僵僵地站在那裏,簡直像一個蠟人一般。

在這個非常寂靜的空氣中,忽然聽到了一種細微的聲音。這聲音真細微極了,可是在這個靜悄悄的時候,三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嘀……嗒……嘀……嗒……嘀……嗒……這不是鍾擺的聲音嗎?校裏一共有兩隻自鳴鍾,一隻在樓上辦事室的案上,機件極小,鍾擺的聲音絕不會傳到樓下。還有一隻掛在會客室的牆上,這隻鍾的機件很大,鍾擺的聲音也很響,次間和廂房裏都能聽得出來。但是現在所聽得的鍾擺聲音,非常微細,與那隻掛鍾的聲音不同,所以大家覺得奇怪。逸庵第一個發言道:“此地哪裏來的鍾擺聲音,你們聽得嗎?”李飛道:“對呀,這屋裏難道有一隻小鍾嗎?”逸庵道:“這是一間空屋,哪裏來的小鍾。”李飛道:“我聽清楚了,一定在這屋裏,而且在我們的身邊。哦,這隻鍾恐怕在木箱裏邊。”逸庵道:“木箱裏都是洋布,怎樣會有自鳴鍾呢?”逸庵說的當兒,李飛擦了一根火柴,正在那裏察看洋布箱子。隻見他忽然跳起來道:“咦,明明六隻箱子,怎樣卻多了一隻了?這一個廣漆的木箱哪裏來的?”逸庵聽說,猛然想起來道:“我真昏極了,怎麽沒有同你說,這箱子是楊德泉拿來的,據說是王某之物,大概箱子裏有一隻小鍾,忽然走動起來,所以發出那鍾擺的聲音來了。”李飛一聽這話,突然從箱子背後直跳出來,大聲說道:“這個惡賊,真狡猾極了,原來他已經變了一種計劃,我險些上他的當。這樣看來,他今夜是不來的了。你們出來吧,我趕快要宣布他的秘密了。”逸庵同阿炳聽了,便都從箱子後跳出來。李飛道:“趕快去拿兩個燈泡來,先把電燈開亮了,方好做事。”逸庵聽說,立刻便開了窗跳將出去,拿了兩個電燈泡遞進窗來。李飛隔窗說道:“你把那門上的搭鈕扭斷了,開門進來吧,這樣爬出爬進豈不費事。”逸庵遲疑道:“無端扭斷了門上的搭鈕,明天要是被楊德泉看見了怎樣說呢?”李飛冷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怕他責問哩,趕快去扭斷了吧,我也不高興從窗口跳出跳進了。”逸庵見他這樣說,隻得聽他的話,跑到客堂裏,想法子把搭鈕扭斷,開門進去。這時候李飛已經把電燈泡裝好,室中頓時雪亮。李飛便幫著阿炳,把洋布箱一隻隻搬開,將底下那隻廣漆木箱移出來,放在廂房的中間。李飛看那箱子上麵,鎖著一柄極堅固的外國鎖,一時不能打開。把耳朵附在箱子上,細聽那一種嘀嗒嘀嗒的鍾擺聲,果然在箱子裏邊。他又把臂上的手表,映著燈光一看,自言自語道:“十二點二十五分,大概發作的時候一定是一點鍾了。”說時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想,便對逸庵說道:“我要出去一趟,大概十分鍾就可以回來,這箱子千萬不要動,等我回來自有辦法。”逸庵始終不知道他弄的是什麽玄虛,隻得點頭答應。李飛跑到會客室裏,把大衣披上,阿炳開了後門,李飛便匆匆地出去了。

隔了不到十分鍾,李飛果然回來了。他進門之後便叮囑阿炳叫他等在後門口,要是有人敲門便放他進來,阿炳點頭答應。李飛走進會客室,把大衣脫了,見逸庵還站在廂房裏,眼看著那隻奇怪的箱子,耳聽著那種嘀嗒的聲音,臉上露著一種滿腹狐疑的樣子。李飛把他叫到會客室裏道:“我們坐一會兒歇歇吧,停一會有幾個客人到來,這秘密就可以宣布了。”逸庵道:“你何不把內中的秘密先講給我聽呢?你的辦事,總喜歡如此,你自己覺得有趣,我可實在要氣悶死了。”李飛笑著搖頭道:“現在距離宣布的時候不過半個鍾頭了,你又何必著急呢?”當時便與逸庵隨意談些旁的事情,說時連連看他臂上的手表,自己咕噥著道:“怎麽還不來呀,快要十二點三刻了。”又過了五分鍾,他很焦灼似的跳起來道:“這幾個人真是飯桶,為何還不到來,難道沒有預備汽車嗎?”正說時,忽聽得敲後門的聲音,李飛方才安心道:“好了,他們來了。”這時候阿炳已經領了三個人,從後麵走進會客室。逸庵定睛看時,前麵一個年紀約摸四十多歲,頭上戴著貂帽,身上披著獺絨的大衣,鼻架金絲托力克眼鏡,手上戴著兩隻鑽戒,口中銜一支雪茄煙,像個很有錢的大富賈。後麵兩個,一色穿著黑華絲葛的羔皮袍子,頭上斜戴著一頂呢銅盆帽,目光灼灼,好像是捕房裏的包探。李飛先替那個大富賈介紹,逸庵和他通了姓名,方知這人名叫唐寶仁,是安平水火保險公司的經理。唐寶仁又替那兩人介紹,一個叫張桂榮,一個叫徐根生,果然都是捕房裏的包探。這時候逸庵見李飛忽然弄了這三個人來,不知道是何意思,內中還有一個保險公司經理,更覺得莫名其妙。其時張桂榮先問道:“那箱子在什麽地方,帶我們去看看。”李飛道:“就在隔壁廂房裏。”說時便領著眾人,踏進廂房。張徐兩個包探,把耳朵靠在箱子上,聽了一聽,不約而同地說道:“果然是那個玩意兒,現在我們可要把箱子打開來嗎?”李飛搖手道:“不要打開,我料他預定的時限,一定是一點鍾,現在已經是十二點五十五分鍾了,還有五分鍾就要發作。橫豎裏邊一定沒有什麽炸烈的危險品,我們看它發作了再說。”徐根生道:“最好去拿兩床棉被來。”李飛道:“我預備著藥水在此,不必用棉被了。”說時,便把那洋鐵筒遞給徐根生,徐根生把口開了,拿在手中,大家圍立在箱子的四周,靜悄悄地一聲不響,專等那怪劇的發作。

鍾上的秒針一秒一秒地跳動,長針便漸漸移到一點鍾上,會客室裏的掛鍾,嘡然打了一下,接著那木箱裏邊也發出一種很清晰的鬧鍾聲,接連不斷。就在這鍾聲裏邊忽聽得轟然一聲,那箱子四周的隙縫裏,突然間都冒出火來。一刹那間,箱子也炸開了,箱子中間簡直全是火塊。火頭躥起有四五尺高,熊熊炎炎,不可向邇。逸庵和阿炳都驚得呆了,那時節徐根生急忙把手中洋鐵筒裏的滅火藥水,向箱子上一澆。那藥水果然厲害,這麽猛烈的火經這藥水一澆,頓時便把它澆熄了。李飛又把眾人招到次間的屋角裏道:“我們再看看那六隻箱子裏,究竟裝些什麽東西。”那倆包探過去一看,那六隻箱子都用釘釘著,一時不能打開。當時張桂榮便開了後門出去,向汽車夫借了一柄鐵鑿、一個鐵錘進來,箱子蓋上的釘,一個個敲脫,箱蓋一開,裏邊的東西便發現了。原來箱子裏哪裏是洋布,一箱子全是碎亂的紙屑,而紙屑中間又夾著幾罐煤油汽油,箱底裏又有幾塊碎亂的磚石。一連打開三箱,都是如此。逸庵看得呆了,李飛道:“不必開了,這種確鑿的證據,想來在場之人沒一個不看明白了。現在大家請到外邊坐吧,我要宣布這樁事的秘密了。”

大家隨著李飛,來到會客室。除卻阿炳之外,五個人便圍著一張大菜台坐定。大家都呆呆地看著李飛,靜聽他宣布此案的內幕。李飛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方開口說道:“此案簡單一點說起來,其實是一樁縱火圖賠案。不過那惡人的手段非常狡猾,所以內中還包含一件欺詐案,一件謀命案,一件竊案,情節便格外複雜了。這件案子的實行犯,現在可以不言而喻,大家總知道是那個楊德泉了。其實楊德泉還是受人指使,供人利用。這個指使楊德泉的教唆犯,說出來很是奇怪,原來不是別人,就是逸庵從前在他家教過書的那個陳康侯。”逸庵聽李飛說的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中覺得萬分奇怪,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呆呆地看著李飛。李飛又說道:“如今要說明我偵探此案的程序了。我昨天剛到這裏,聽逸庵說是一件小竊案,倒也並不放在心上。後來我一見那隻鐵箱,心中頓時起了一種疑雲。我想這隻鐵箱,既然是楊德泉家裏借來的,而且還有一個鑰匙沒有交出,那麽對於這竊案最負嫌疑的人,便是楊德泉了。據逸庵對我說,這函授學校的成立,完全靠著德泉的幫助,非但十分出力,而且還替他填了幾百塊錢。逸庵和德泉,並不能算是十分知己的老朋友,為何他對待逸庵這樣熱心?我同時便想到德泉或者要虛設一個函授學校,借此騙取學費,但是自己又不願意出麵,所以慫恿逸庵辦理此事。等他把學費取到了,存入銀行,他便設法將存款簿據一概偷去,私自到銀行裏將存款完全冒領了去,以後這函授學校的辦不辦,可就與他不相幹了。逸庵又同我說,前晚中了竊賊的悶香,所以一點沒有覺察。我卻以為一定不是悶香,或者是在食物中下的迷藥。但是據逸庵說,除卻晚飯之外並沒有吃過東西,我便疑心那迷藥就下在晚餐裏。所以逸庵黃昏時候,覺得有些頭暈睡到**,就不省人事了。當時我還疑心阿炳是他的同黨,非但告假是假的,晚餐中的迷藥也是他暗中下的。後來才知道阿炳並不與聞,全是楊德泉一個人在暗中搗鬼。單就以上幾層看來,楊德泉已經犯了欺詐罪和盜竊罪。誰知他的罪名,還不止這兩種哩。後來我到樓下,見那空屋用鎖鎖著,心中有些起疑,設法進去一查,卻查得一個大大的關鍵。原來我在那次間的地板上,發現一根繩也似的火藥線。”說著,便從袋裏取出那火藥線來,給眾人看。又說道:“這火藥線的一頭,塞在一個洋布箱的縫裏,還有一頭卻有燒焦的痕跡。不過地板上有一方水漬,這個燒焦的一頭,恰巧浸在水裏,所以就熄死了。後來方知道這個水漬,是因為樓上碰翻了一隻痰盂,滴下來的。我因著這根藥線便想到那六隻板箱裏邊,決不是洋布,大概是火藥炸藥之類,這藥線要是不熄,屋中起了火,逸庵昏迷在床,必定活活地葬身火窟,這不是很危險的事情嗎?”逸庵聽他說到這裏,臉上失色,身體有些顫動,覺得自己真是死中得活了。李飛接著又說道:“我當時仔細研究,德泉偷到了存款簿據也就是了,何以定要放火把逸庵燒死,這個人未免太狠毒了。若說兩人有什麽仇恨,德泉既然能下迷藥把逸庵迷倒,何不就下些毒藥把他毒死呢?因這必須放火一層上研究起來,我便想到那縱火圖賠的事情了。但是大中華函授學校並沒有保火險,所以我又疑心到隔壁的店家。因為現在縱火圖賠的人,心思更巧,往往叫人在貼隔壁開一爿滑頭的店號,並不保險,暗中放火,把左鄰右舍一起燒掉,事後調查起來,起火的人家沒有保險,決不疑心他是縱火,而左右被累的人家自然要照數賠償。大概德泉鬧的也是這一回事情。恰巧逸庵告訴我,這東邊貼鄰錩泰洋貨號,是德泉的親戚開的,我心中格外起疑。所以昨天下午,我親自到洋貨業茶會上打聽,方知道這爿錩泰洋貨號是潮州人陳康侯開的。康侯外表很闊綽,其實虧空得了不得,這爿錩泰又連年蝕本,今年因為多進了匹頭,蝕得更多,大約年關一定是難過了。至於這個楊德泉,是康侯的內侄,向來也做洋貨生意,近年因為到處虧空,聲名狼藉,簡直無人敢請教他了。他靠著康侯過日子,康侯叫他做什麽他決不敢違拗,所以這件案子,一定是康侯的主使。我又調查得錩泰洋貨號在安平保險公司保著二萬兩的火險,這縱火圖賠的案子就格外證實了。所以我預先去谘照唐寶仁先生,叫他請了兩位包探在家中等候,等我電話一到,請他們立刻就來。逸庵所吃的飯菜我已經請化學家驗過,裏邊果然有一種慢性的麻醉藥。我叮囑逸庵,叫他揚言明日就要回去,故意使德泉知道,可以趕緊在今晚動手。我起先以為他仍用前日的方法,誰知他卻改變計劃,把鬧鍾裝在箱子裏,四周放了火藥,鍾上的鬧針撥在一點鍾上,又把極猛烈的火藥線係在打鍾的錘上,一到限定的時候,借著打鍾激動藥性爆發,箱子裏自然會發出火來。他用這個惡計,我險些上他的當,要不是聽見箱內的鍾擺聲,又怎能揭破這個詭計呢?”

李飛說完,大家都歎息世路險巇,人心難測。到了明天,唐寶仁不等楊德泉起床便帶著兩個包探去,把他拿住了。證據確鑿,德泉自然不能抵賴,便把他姑夫陳康侯也攀了出來。捕房內又把康侯也捉了去,解送公堂。到了審判的那一天,逸庵和李飛少不得到堂上做個證人,康侯和德泉一一招認,自然按律嚴辦。至於那大中華函授學校,仍歸逸庵辦下去,居然十分發達。逸庵雖然經過了一種危險,卻得到了這樣的酬報,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真是一點不錯的。

原載《偵探世界》,1923年第五期至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