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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諍(張天翼)

季同超驚呼道:“這麽說,你連你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麽,唉,這簡直和小說上說的一樣,難道你有神經病麽……”

這時季同超驚異的顏色都被立在他對麵的那少年看見了,那少年便是季同超說他有神經病的那人,臉上白得和紙張一般。他聽了季同超那些話,覺得不快,沉下臉來道:“先生,我哪裏會有什麽神經病?不過他告訴我,說你正缺少一個書記,叫我來補了這個缺,我哪會有什麽神經病呢?”

季同超笑道:“為什麽你連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呢?無論什麽人,他怎麽蠢法,可是他自己的姓名總知道,你如今連姓名自己都不曉得,哪可以……”

那少年道:“你說我蠢麽?”

季同超道:“我並不說你蠢,不能當我的書記,不過……不過總覺得這件事奇極了。”

少年道:“或者你們聽了,是要這般詫異的,其實依我看來,一點也沒有什麽奇怪,我從小便不知自己姓甚,名字叫甚。”

季同超生性很好奇,如今他正缺少一個書記,那少年便拿了一封信,說這人當書記也還當得,並不知這寫信的是誰。季同超見著這般奇事,很想要試試他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人,便笑道:“噲,朋友,你做我的書記是可以的,隻是……”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瞧著少年微笑,少年道:“隻是怎麽呢?”

季同超道:“隻是我呼你做什麽呢?”

少年道:“聽你,你給我取一個名字吧。”

季同超笑道:“我可不能替你造個姓氏啊,我叫你做什麽呢?”

少年道:“聽你。”

季同超笑道:“我呼你做X好麽?”

少年道:“好的。”

同超便笑道:“我便叫你做X了,X君請坐吧。”

X便在睡椅中坐下,同超道:“我有許多話要問你,X君,我終不解為甚連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的,你在什麽地方生長的呢?你的父母呢?”

X道:“我在什麽地方生長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在幾歲上,便關在一間房子裏,有兩進房子是很大的,還有一個天井,那兩進房子很華麗,我也不知怎麽才華麗,不過出來時,看見別的房子一比較,便知道它的華麗。”

同超道:“你永世不出來的麽?”

X道:“這是自然,四方沒有門的,隻有很厚的牆,在一定的時候,有一個老人從天井中下來,送飯給我吃。有一次,我見他從梯子下來,想爬出去看看,他忽地取出刀來,喝我別動……”

季同超呼道:“呀!有這種事麽?噲,X,你除了那老者之外,沒看見過一個人麽?”

X道:“我沒有關進那屋子以前,正在牙牙學語,仿佛有人教我說話,抱著我,不知是否我的父母,我在那時還見過許多人的,後來不知怎樣,關在那屋子裏了。”

同超聽了吐了口氣道:“咦!真怪極了……”

X又續言道:“我在相當年紀便有個人來教我讀書,我天資很好,如今我自信有些學問了。”

同超道:“教你書的是誰?”

X道:“有許多呢,各科有各科的教授人。到了昨天那老者來送飯時,和我說道,你學問也可以了,你可以出來了,便帶我出來。我帶了許多衣裳,也不知誰給我辦的,我要爬過牆了,那老人用手巾,很緊地蒙著我的眼睛,所以我從哪裏來的也不知道,又乘了一夜的火車,老人領我出車站,拿一封信給我,叫我到這裏來,他說地名不知道,你隻要問季同超先生的住址,是人人知道的。他又拿幾塊錢給我。”

同超大笑道:“你別扯謊啊!世界上哪有這般奇事?”

X道:“我不知扯謊是什麽,我所說的是親身所曆的。”

同超連著說道:“奇極了!奇極了!”

說著呆呆瞧著那X,又道:“你就在這裏做書記吧。”

在季同超的意思,要看看他究竟怎樣的,那X便在季同超家中做書記。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詫異得了不得,報上也記著這事,報館中的訪事員,更是紛紛到季家來,要看看那可怪的X。這是硤石的事,硤石的人都詫異這事,說那連辦五個工廠的大富翁季同超,有個不知名姓的書記,叫他做X,不是奇事麽?那些喜歡議論的人,有些人說那X是要奪同超的財產,所以這般鬼鬼祟祟,那些話都是扯謊的,或者他是有神經病的;還有些人,猜他以前是個惡人,如今痛改前非了,不願把真姓名說出,因此這樣。但是X在季同超家中,已幹了三個多月,季同超很是喜歡,頗合他的意,並且X很熱心,往往季同超要做什麽事,還沒有說,X已先幹了。季同超非常信任他,好像覺得X並不可怪,可是社會上的人,仍然紛紛議論,說這件事總覺可疑。報館中仍竭力探聽此事,上海的《申江報》,說若有人知道這事底細,情願出三千塊錢,那些訪事員歎道:“唉!這事除了X一人之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呢,除非叫他憑良心說話。”

可是季同超一方麵覺這事並不奇怪,或因他太信任的緣故,還有些偵探們雖不去偵探,可是時時猜想。有些人說季同超定是什麽不正當的人,那X是個偵探,探他底細的。但匆匆地又過了兩個月,隻當它一件疑事,議論的聲音也漸漸地息了下來。

在X進季同超家的第五個月,正是春天,同超的小兒子,名叫兆文的,他學校裏正放春假,同超便要和他到杭州遊西湖去,他原有一個別墅,在西湖葛嶺。這天便預備動身咧,許多人收拾物件,X也在其內,那兆文無意之中尋見一隻舊小箱子,開開一看,裏麵一些字畫,X便拿出幾種來看看,翻了幾翻,忽然看見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一隻舊的空火柴盒,他忽然神色慌張,全身都顫了,慘白的臉上微現紅色,心怦怦跳個不住,氣也喘了。他全神都注在這火柴盒。其餘的人一個也不覺著,這時X將火柴盒拿到窗下,細細照一遍,忽然銳聲大呼,將火柴盒放在桌上,全室的人都大驚,問他怎麽。X慘聲呼道:“怎麽……唉……你這惡魔……狗……一定要死了……”

他斷斷續續地慘聲呼喊,態度已和前大不相同了,眾人大驚,有個人看見他在窗前察看火柴盒,忽然狂了,季同超聽了,更加詫異極了。X忽然在室中跳來跳去,忽又坐在地下,唱將起來,忽又笑,忽又哭,這時眾人見他狂了,都逃了出去,同超仔細看那火柴盒,並沒有異樣,這火柴還是八年以前的,是野貓牌,鼎和公司裏出的。如今是沒有了,但是火柴盒並沒有異樣啊。X忽然從地上跳將起來,對同超肩上一拳,同超硬扶他去睡,X仍跳著叫喊,這天各地的晚報上,便載著這事。同超家中又擠滿了訪事員,人人都以為是從來沒有的奇事,怎地看見了火柴盒,便發起狂來。有許多醫生去診,說X是受了一個很大的刺激,隻要靜養,因為這事同超又不能往杭州,終日裏隻好招待訪事員,議論的人更多了。X便住在硤石醫院裏,這時人人腦中都有一個X的影子,報上也用銅版印著X的小照,詳詳細細地記載這事,加以議論,都說其中必有一段隱史,或者隻有X一人知道。醫院中人時時報告季同超,說X的病已有轉機了。這一天夜裏,他忽然向看護婦道:“你出去吧,你出去再來。”

看護婦道:“你有什麽事啊?”

X皺眉道:“你勿管,你快去快去,不依我,我心很是焦急。”

看護婦不得已便出去,待再進來X已不見了,看護婦大驚,隻見床邊有一滴滴的血,她見血直到窗前,窗子開著,立刻通知人,隻見窗外一架梯子,梯子上也有一滴滴的血,有些人都打起寒噤來了,便從梯子爬下去,下麵是曠野,拿電筒照著,一滴滴的血在地上很清楚,依著血印走,便走到一個森林裏,一條小河,隱隱約約看見河邊有人躺著,走過去一看,不是X是誰。

他已暈了過去,眾人便設法將他弄醒,後來問他怎樣到此?他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仿佛有人暗中逼我,叫我命看護婦出去。我當時也莫名其妙,待看護婦出去了,忽然有個黑人唉……這模樣怪可怕的,他用刀對我肩上一刀,說著將手臂露出,血仍不止地流出來。”

又道:“他然後背我出去,我也彷彷佛佛,不知怎樣一件事。現在那黑人不知哪兒去了。”

這事一來,全硤石的人又都詫異極了,X的出現,已經奇怪了,後來忽而看了火柴盒發狂,忽而一個什麽黑人來捉他,此事差不多轟動了全國,都打不破這悶葫蘆。報館裏特地印了增刊,討論這事,還有許多報館懸了賞格,求探明白這疑事。有些人便說這事再也探不明白的,恐怕連X自己都不知道,有人說這事何必探,那X是個有神經病的,此是《硤石日報》上說的。《武林日報》便大大駁他說,他既然有神經病,為甚他在季君那裏辦事辦得好好的,隻最可怪的,便是看了舊火柴盒發狂,或者是火柴盒上有什麽毒氣,觸了發狂的。《硤石日報》又駁他道,既然是火柴盒有毒,看見了要發狂,怎麽別人看了不發狂呢?此時人人議論,報館更多猜想,彼此爭論,有些富於理想的,更發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話來。正在大家議論紛紛,忽然又有一樁奇怪的新聞出現。原來有一天黃昏,X又失蹤了,眾人大驚,四處去找,忽然聽見呼聲,這聲音很慘,不覺大驚,覺得這聲音有點像X的,便照了呼聲走去,又到一條河邊,覺得呼聲更近了,月光之下,隻見水中浮著一個人,曉得呼聲是這人發的,忙救他起來,眾人腦中又充滿了驚疑,原來這人就是X。他滿身是水,已不能說話了,眾人忙用人工呼吸法救他,不一會便蘇醒過來。問他又說有個可怕的黑人,用手抱著我,走過這河邊,我叫起來,便將我擲在河裏。唉,這事更奇咧。報館裏更忙極了,全硤石的人腦中都有這怪事的影子。季同超更皺著眉,一天到晚,坐在會客室裏,見訪事員,一星期後,正是星期四下午九時了,X忽地跳起來,將看護婦亂打,看護婦立刻暈了過去,X慌忙之中,著起衣褲,麵更慘白無人色,向四方望望,恐怕有人來,又將看護婦頭上打兩拳,奔到窗前,從袋中拿出繩子,係著窗子,隻見X漸漸下去,這夜細雨濛濛,X也不知所往了。

星期四夜的事,報上又載著咧,這時警署聞報,便前來偵查這事,有個偵探長,姓汪名允和,做事很謹慎,便到那河邊去,河邊原有許多大樹,終日不大見日光,X前兩次的失蹤,都在這裏尋著,汪允和同警長,到那處去查看,忽發現一個指頭,是大拇指,又有幾根頭發,便將它收了起來,報上又載著這事,說X必定死了,隻是不知怎樣死的。汪允和說他恐怕是自殺的,可是也沒有什麽證據。X的死也不知在什麽地方,允和並說他必定受了什麽絕大的刺激,以至於發狂,至於自殺。他說的遇見了什麽黑人,這或是假造的。星期五的早晨又來一樁很奇怪的事。沿河濱下去半裏光景,發現一個屍首,右手缺一拇指,左手拿著手槍,式樣很舊。這死者死得怪可憐的,他麵部被槍打爛了,麵目都辨不出,也不知是誰,穿著X的衣裳。汪允和決定他是X,允和暗暗得意,覺得他的話不錯,這X是受著刺激發狂,終至於自殺。現在X的屍身也得著了,他是自殺無疑。報上載著這事,並說這奇案不久會破。偵探長汪允和先生,竭力偵查這事,已有把握,探明X是自殺,可是他為甚要自殺?受了什麽刺激,以至發狂,弄到這般田地?汪允和當時雖然決定X是自殺,可是為甚發狂,而且切了自己的手指,是什麽意思?汪允和因要偵查這案,常與季同超往來,季同超好奇,眼巴巴望著即日破案。星期五上午忙了半天,一無所得,但並不灰心,以為自己能力小,便想起一個最欽服的徐常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