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耶鬼耶

張無諍(張天翼)

我穿好衣裳,洗了臉,漱了口,心想這時早極了,他必定還未起來咧,一麵想著,一麵往他臥室裏走去,要叫他起來,剛剛要進去,忽聽得辦公室裏的電話鈴響個不住呀,定是有什麽事體來了,還是去接電話去吧,立刻就回轉我的腳步,到辦公室去,還未走到,哪知那麵已經有人接了,辨他口音,分明是徐常雲,我就詫異起來,難道他比我還要早麽?走進去坐了,隻聽得常雲對電話中道:“哦,你不是說有案子發生了麽?到底是什麽案子呢?請你快到我這裏來吧,因為我的事情很忙,還有曾紳士家被竊案沒有完結呢,並且你未曾告訴我案中的情形,叫我怎樣知道,還是請你來一趟。”說完,將電鈴搖了一搖,回頭看見我,便說道:“你起來了麽?”

他一麵說,一麵坐下,又對我道:“那打電話的倒有些奇怪,他隻說他家裏有種種奇怪的事出現,一定要我去探個究竟,連案中大略都不曾說出,我叫他到這裏來,他說已經有人來了,那麽,又何必再打個電話給我呢?嗬嗬,龔仁之,你看奇不奇?”

我道:“那麽,據你想來,到底是什麽案子發生了呢?”

常雲道:“這又怎能知道呢?不過照這個情形上猜想過去,這件案子大概是很複雜的,不能夠用數語可以說完的。”

我道:“或者是命案,或是被竊案。”

常雲搖頭道:“不不,既是命案或是被竊案,他們在那打電話的當兒,就要大驚小怪,為什麽單隻說有奇案發生,沒說別的話呢?”

我道:“哦,那就真奇了,但是……”

我的話還沒說完,門忽陡地開開了,左全手中拿了一張名片,走來放在我們桌上,我看這一張片子上印著“林文侃”三個字。常雲向我道:“必定是那打電話的一家人來了。”

於是對左全道:“請他進來吧。”

不到一刻,左全領了一個客進來,看他樣子,約莫有三十多歲,衣著樸實,穿得十分整潔,一進來之後,就匆匆忙忙走到常雲麵前,說道:“你就是徐先生麽?他未打電話之前我就來了,他對我說,他要打個電話給你唉,你不知道,我真不幸,不知怎樣有這種奇案出在我們家裏,說出來委實有些奇怪,必定要仗先生的大力,並且還有一個……”

常雲道:“唉,林先生,你這樣匆忙做甚,使得人家一時摸不著頭腦,並且你說的話,前句不接後句,更加使人如入五裏霧中。林先生還是請坐吧,緩緩而談來,將這事從頭至尾說一遍。”

說著拖了一張椅子叫他坐。他也覺得自己過於冒失,臉上微微一紅,不好意思起來,又回頭看見我,同我點一點頭,好像他先沒有看見我一般,他這才坐下,微笑道:“我也不知怎的。”

常雲道:“請你說吧。”

林文侃就道:“我有一個鄰居,姓孟名信,一個妻子,兩個兒子,大的在一個什麽地方辦事,小的還在上海讀書,孟信也在一家公司裏辦事,他是同我一家住的,兩家非常要好,這一回出了事,兩家都受其影響,奇奇怪怪的事,接接連連出來,看看似乎不打什麽緊,其實我們卻大大的恐慌,但這事要我一一的說給你聽呢,那我可不能夠咧。因為這事過於複雜了,一時也尋不出個頭腦。孟信家裏鬧得比我家還厲害,他們就請我來到這裏,我同他做鄰居才隻一個月,頭幾天也還沒有什麽,哪知在這幾個星期裏,簡直鬧得人家要命。”

他說到這裏,常雲插嘴道:“好好,你說了一大篇,仍舊沒有達到正題目上去,請你還是爽爽快快說幾句話,這案中情形究竟怎樣?”

文侃就道:“是啊,我說自然是要說給你聽,可是事體太繁雜了,我也不知從哪裏說起好,如今我就挑幾件事和你說吧。那天孟信家裏聽見門響,哪知開得門來是一個空空如也,他們就想這無非是街中小孩子打了玩的,便也不去注意他,一到了夜裏,大家都睡了,忽聽得樓下有嘚嘚的皮鞋足音,並且還聽見他咳嗽了幾聲,於是孟信叫道‘哪個……喂,你是哪個……’,樓下一點聲音也沒有,孟信又叫道‘喂……你是哪個……’,問了好幾聲,並不聽見回答,孟信連忙起來,樓上的仆人也都醒了,大家往樓下跑,樓下的仆人,也通趕來了,於是扳亮了電燈一瞧,又沒有什麽東西。於是告訴我家裏的人,我們好些人沒有睡,聽說也都來了,如此鬧了一夜,自從這天起,我同他兩家,便不曾安寧。不是花園裏怪聲叫,便是打大門,並且還收到一封恫嚇信,可惜沒帶來。大略說花園裏有一件怪物,怪可怕的,如此以後天天半夜裏,花園裏有東西叫,人不像人,禽獸的聲音也不像。還有一夜,也是大家睡著了,忽然聽見‘砰砰’的兩聲槍響,嚇得我們齊趕上去看,點了火把,帶了電筒子,仔細細瞧了一會,看了一會,仍舊沒有什麽東西唉。凡如此等等的事,不知出了多少,我一時也說他不完。孟信夫婦總說是鬼,但是也要到這裏來一趟才行。我就笑道,倘若真正是鬼,就是請徐先生來,也是徒然咧。徐先生,你若不信,請你去探一探看,你到了那裏,或者還能夠看得到這種奇事。”

說完了,便向常雲看,常雲笑道:“真正是鬼,我可沒法子咧。”

我道:“鬼也不是沒有的啊,如今鬼學研究得很精,並且還有鬼照相呢,人死了,靈魂卻不死,他們在那裏作祟,也未可知。”

林文侃笑道:“如此說來,那麽我們花園不是成了鬼窟了麽?天天半夜裏來嚇人,不但夜裏不敢到花園裏去,而且害得我們睡也睡不安,真可惡之極了。”

他說到這裏,忽又記起一件事也似的,向常雲道:“哦,不錯,還有一件是要告訴你的,孟信同我說,他們吃飯的時候,不知怎樣那飯裏有一股可怪的氣味,你去了或者吃得到這種氣味。”

說著站起來了,又道:“我要回去了,請你倆吃過了早飯就來。”

說完了就走出去,我同徐常雲送他到門口,看見他騎了腳踏車去了。我們仍回到辦公室裏,坐定之後,常雲道:“仁之,他一定是騎腳踏車來的。”

我就冷冷地答道:“我也曉得。”

常雲不覺笑道:“我話還沒有完呢,我並且還曉得他經過迎紫路時,跌了一跤,幸得衣裳沒有弄髒。”

他說完,我心想我平常日子也很佩服常雲,並且我同他也是唯一的知己,他的為人也很忠厚,但是有一件事,我對於他有些不滿意,就是他太自誇了。他如今說的話,無非要我心服,若是這些話是真的,那麽他為甚不在林文侃在這裏的時候說呢?想到這裏就問他道:“常雲,你怎麽曉得的呢?”

他聽了朝我一看,做出遲疑的模樣,一會才搖頭道:“這時不是多談的時候,改時再告訴你吧。”

我聽了他這一席話,幾乎要笑了出來,心想他先說的文侃跌了跤,分明是亂造的,既然是亂造的,那麽他自然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咧,現在就說出這些話來遮蓋,來做一個遁詞,嗬嗬,他真狡猾極了,到了孟家倒要問一問林……

想到這裏,猛不防聽見常雲滑稽的聲音來道:“仁之,做了一個偵探,自然要狡猾些,同你這樣老實忠厚的樣子,怎麽還像個偵探呢?”

說完又接著一陣嗬嗬的笑聲,我給他這麽一說,臉上不覺一陣一陣的熱起來,我就問道:“咦,你怎樣知道我的思想呢?”

常雲剛要開口,忽然門開了,左全拿早飯來了,我同他兩人吃了早飯,左全泡了兩碗茶,於是我又問常雲,問他怎樣知道的,他就道:“我先說了文侃在路中騎腳踏車跌了一跤,你當時聽了我的話,先前還有點詫異樣兒,後來忽然不屑的形狀,正在那當兒,你突然問我道‘你怎樣曉得的呢?’我聽了故意回答你這麽一句,再看看你,忽然微笑,那麽,你自然是笑我狡猾咧。”

說完,一陣狂笑,我不覺也笑了。他於是吃了幾口茶,對我道:“我們可以去了。”

那時我忽地觸了一件事,便問道:“曉得他住在哪裏呢?”

常雲道:“他們已在電話裏通知我了,說住在錢塘門外,西湖邊上,貼著他們的公館條子的便是。”

說著,穿了長衫,我也穿了長衫,我同他兩人同著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