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魔

袁寒雲

上午十二點鍾的光景,黃陀生正在上海《捷報》館裏編輯明天的新聞。館役忽然遞進一張名片,說是從蘇州來的一位先生要拜訪。陀生接過一看,上麵印著“白智”兩個大字,旁邊綴著“公乙”兩個小字,不覺喜形於色,連忙說道:“快請進來!快請進來!”

館役急忙退出,不多一刻,領著一位客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粉麵烏須,穿了一件二藍緞子的夾袍,天青緞馬褂,戴著灰呢銅盆帽子,走了進來,望著陀生哈哈大笑道:“久違了,久違了!”一麵把帽子摘下,掛在帽架上。

陀生立起迎著答道:“我們有一年多不見了,渴想之至!萬想不到,你來得這樣快!”說著,彼此坐下。

公乙道:“可不是嘛!昨天我在蘇州,接著公安局長吳子仁的電報,說有要事,請我立刻來滬。我想總有特別的大事,故此今天乘早車動身。剛剛一到,就去見子仁。他說此刻正辦著公事,不能細談,約我六點鍾,同你一起到他公館裏吃便飯,好詳細告訴我。他說知道我此刻必然來找你,就教我來代約你去,大家一同去商量商量。到底是一樁什麽事情啊?你總曉得點底細,請你先告訴我,免得我鑽在悶葫蘆裏,一時打不破!”

陀生道:“請你來,還有別的事情嗎?又是子仁請你,你怎麽倒猜不著?真是聰明過頭,反而糊塗了!”

公乙道:“哦,明白了!我在蘇州,看見報上說是上海一月來,出了十幾件極大的竊案,無影無蹤,都說是仙鬼作祟。是不是就叫我來探這幾樁案子呢?”

陀生道:“不錯,正是為的這些案子。據說失竊的人家,都是夜間無聲無響,貴重的東西都不知去向了。”

公乙道:“既然沒有聲響,他們怎麽覺察的呢?”

陀生道:“這些人家,都是富有珠寶的太太姨太太小姐們。她們夜裏從外麵玩耍回來,大約都在兩三點鍾左右,或是把首飾鎖在鐵箱裏,或是鎖在大鐵櫃裏,等到明天去拿來插戴。在鐵箱裏頭的,連鐵箱都不見了。那在鐵櫃裏頭的,櫃的鎖門並沒有動,鑰匙又藏得嚴嚴密密的,不知怎樣,裏麵的珠寶,連放在一處的鈔票金鎊,統統沒有了!一共十二家。你說,奇怪不奇怪呀?”

公乙道:“這十二樁案子,出在幾處地方呢?”

陀生道:“更奇怪啦!有四家極闊的,每家失竊至少是二十萬左右。這四家都是三層樓的大洋房,並排在一條馬路上。有兩家是連著的,一家往東隔開三家,一家往西隔開四家。這一並排,有十多幢一式的大洋房,卻是一個人的產業。因為這四家最先出事,同在一條路上,我覺得奇怪,因此叫本館的訪員去詳細調查的。其餘八家,有六家在一條弄裏,有兩家在一條弄裏,失竊都在一兩萬上下。這個賊真會揀著偷,好像有預算似的,要不然怎麽會這樣巧呢?”

公乙道:“真有點奇了!想不到上海會出這樣的大賊!我本來不想再替人家做牛馬了。故此不當偵探,回轉蘇州。如今既然出了這種擾害地方的賊盜,說不得再作馮婦一次哩!”

二人正說著,忽見公乙的小廝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外麵一個小孩,說是送給先生的。”

公乙接過一看,上麵印著“交白公乙”四個字,是拿鉛字排印在信封上的。

陀生在旁邊連說“奇怪”。公乙並不拆看,連忙從衣裳袋裏取出十幾個銀角子,交給小廝,說道:“你趕快去追這個小孩子,看他走到什麽地方去,你就回來告訴我。你裝作沒事的樣子,千萬不要被他看出來。這十幾個銀角子,你隨機應變的用吧!他若坐上車子,你也坐車子去追。快去,快去!”

這小廝有二十歲光景,是公乙教練出來的,聽他主人吩咐罷,接了銀角子,足不停趾地奔了出去。

公乙等小廝去後,這才把信拆開,裏麵的信也是鉛字排印的,好像用的是中國打字機,隻見信上的文是:

公乙先生:

久仰你的大名!隻恨沒有機會相遇。如今我們的事業,已開始發展。剛剛湊巧,逢著先生下降,大約受點教訓同指點,作將來進行的指南針。我們今天夜裏,在淮南街十五號,特為先生開接風大會,先生務必要賞臉光臨!

“萬丈魔”代表魔黨八萬五千三百八十四人拜啟

公乙看罷,沉吟不語。

陀生在旁,早跳起來了,嚷道:“奇怪奇怪!這淮南街,就是失竊最巨的四家,住的那條馬路。那四家中,有一家是十三號,恰是隔壁。況且這十五號,是子仁的朋友,姓王的住的。姓王的在公安局裏當書記,怎麽賊會到他家裏去替你接風開會呢?”

公乙道:“恐怕不是接風,是給我添麻煩吧!好在天還早,我們到子仁家裏再議吧!”

公乙說罷,把這封信又詳細端詳了一會兒。方才從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將信原樣折好,仍舊插在原來信封裏麵,然後裝入皮夾,謹謹慎慎地藏在裏衣的袋裏。

這個時候,小廝竟已回轉走,走得呼歇呼歇地說道:“等我走出館門,那小孩已不見了。我問了看門的,才曉得他是往東走的。我就趕緊追去,追了有三箭遠,隻見他立在路旁,同一個很高大的男子說話。我走近聽了聽,隻聽那男子說道:‘送到了?很好,這五角錢給你去買糖吃吧!’那小孩接過錢就一步三跳的去了。我知道小孩是沒有關係的,就不去追小孩,隱隱地跟著那大漢走。他走到一家茶館,名叫‘芳園’的,就走上樓去。我也跟了上去,見他打招呼的人很多,都是把左手一揚,跟著摸了摸頭,好像有特別手勢似的。那大漢走到一張茶桌上,坐了下來。那張桌上,已坐有四個人,都是敞胸短衣,下流人的樣子。那大漢穿的是青湖縐的夾衫,戴一頂綠呢的扁帽,黑黑的臉色,沒有留須,大眼睛,高鼻子,一臉的凶相,不像是個安分人的樣子。我恐怕他們疑心,假裝找人的樣子,兜了一遍就回來了。”

公乙道:“很好!你趕快把我的包拿上來。”

小廝答應一聲,就下樓去了。

陀生道:“你這個幫手,真不錯!雖是他聰明,也可見你教導得好!”

公乙道:“聽指揮還好,教他出主意就不成啦!”

陀生道:“聽他剛才這一番話,也就難為他了!”

公乙剛要開口,那小廝手提大皮包,已走了進來,把皮包放下,打了開來。公乙揀了一件灰布的夾袍、灰色扁帽、青布褲子、灰布鞋,還有一個小皮盒。他教小廝把揀出來的都拿到這間編輯室的裏麵一間,就是陀生的臥室。他把皮包關好,放在牆角,也跟著走進臥室。

停了一會,陀生正呆呆地望著那扇臥室的門,隻見走出一個流氓。陀生呆了一呆,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公乙,穿了剛才揀出那身衣帽,臉也變得又黑又黃,須子卻沒有了。

陀生很詫異地問道:“公乙,你的須子呢?”

公乙道:“我本來沒有胡須,是我假裝上去的,有什麽奇怪啊?”

陀生道:“你化裝的本事,比唱文明戲的,要高著千萬倍呢!不是剛才我預先看見這身衣帽,要是走到街上撞見,我絕認不出你是公乙來!”

公乙也不回答,連忙向外就走出了館門。一直向東,走了十多箭路,隻見一家茶館,門口招牌正是“芳園”。

公乙學著下流的神氣,走上樓去,四麵一望。不錯!那穿青袍的大漢還坐在那裏,不過那桌上已換了兩個穿長衣的人。公乙揀了離那大漢很近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堂倌見有茶客,連忙走了過來,問道:“客人吃淡的呢?吃紅的呢?”

公乙知道淡的是綠茶,如龍井、雨前之類,紅的就是紅茶,隨道:“一壺雨前。”

那堂倌就喊了下去。不多一刻,堂倌送來一壺暖茶,兩個茶杯。

公乙一麵吃著茶,一麵留神聽那大漢說些什麽。隻聽那大漢左麵一個小須子道:“今天晚上又有酒好吃啦!”大漢道:“明天聽笑話,夜鷹雖然厲害,看他瞪著眼,看著人家剜他的眼睛!”大漢右麵有個少年道:“可不是嗎?他縱有千手千眼,也沒有用啊!”那大漢接著講起賭經嫖典來啦。公乙知道再聽下去,也沒有什麽道理,就認了認他們三個人的麵貌,記在心裏,喊了茶房過來,算清茶錢,就走回館去。

陀生見著問道:“看見什麽沒有啊?”

公乙道:“今天夜裏,子仁姓王的朋友,恐怕也要失竊。但不知他有家當沒有?”

陀生道:“他本來是個土財主,同子仁是同鄉。因為在家裏被土匪嚇得不敢住了,才搬來上海。今年春天才來的,打算要買所房子,還沒有買妥,所以先租了這所房子住著。子仁知道他筆下還好,又因為他想當個公安局的差使,免得住在上海,有人欺他初來,故此聘他充當頭等的書記,每月並不支領薪金。他藏的珠子很多,今年夏間,開過一回賽珍會,他竟占第一位!因為無論什麽寶貝,都比不上他的一串十八子的大珍珠,每粒差不多有核桃大,比桂圓還要圓,顏色雪白,一點毛病也沒有;還配四顆紅寶石的佛頭,也同珠子一樣大;一塊子母綠的牌子,有一寸見方,二分多厚,這不是一件至寶嗎?聽說有個美國富商,出他五千萬金鎊,他還不賣呢!另外還有大大小小,一鐵櫃的珠子。就是有名藏珍珠的盛家,也比不上他家小的一半,不要說那串十八子了!所以上海人稱他是‘珠子大王’!”

公乙道:“他家也有鐵櫃嗎?不是那四家都是藏在鐵櫃裏失去的嗎?”

陀生道:“不錯,他房中也有個鐵櫃,但不知同那四家一樣不一樣。好在你今天晚上要受人家的接風大會,必然可以看見的了!”

公乙道:“今天幸虧我趕到上海,又承他們的情來替我接風。不然,那‘珠子大王’要讓給別人做了!”

陀生道:“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啊?難道今天晚上,那班強盜,一定要去偷盜王家嗎?”

公乙道:“你到時候就明白了!”

陀生道:“一定又是藏在鐵櫃裏,會飛去啦!”

公乙道:“猜的不遠了!現在已經到了子仁約的時候了,我們該去啦!”說著,又去換了他原來的一身衣帽,裝了假須。

陀生整好了稿子,一同出館,叫了兩輛黃包車,一直拉到飛霞路子仁的寓所。下車開發了車錢,走到門前一看,是兩扇鐵柵欄。有個局勇站在門口,認得陀生,知道是來訪局長的,連忙推開柵欄,讓二人進去。

陀生領著公乙,走過了草地,到了大樓正門,觸響電鈴,有人將門開了。

那人正是子仁的老家人,也認得陀生的,將他二人讓到客廳,說道:“老爺剛剛回來,已經囑咐過了,說二位先生一到,就下來見的。”一麵說著,一麵拿了兩個杯子,走到烹茶機前轉動機關,隻見在一個管子裏,流出茶來。流滿了兩杯,分送在二人麵前,說道:“請用茶!我就去請我們老爺下來。”說罷,退了出去。聽他在隔壁房間裏,搖動電話機,說道:“黃先生又同了一位先生,已經到了。請老爺就下來吧!”原來子仁家裏,格外裝的有家用電話,各室都可以通話的。

電話通罷,不多一刻,子仁走了下來,見著公乙,說道:“剛才抱歉得很,因為局裏公事,不便私談,請你原諒!”

公乙道:“你太客氣了!”

子仁向著陀生道:“陀生同來,好極!我們大家好詳細商量了!此地不便密談,好在公乙先生也不是外人,還是請到樓上書房裏去吧,待我來引路!”說著,就領二人一同走到樓上書房。

大家坐下,子仁道:“公乙先生真是信人!我的電報一到,就來了!”

陀生道:“幸虧公乙是信人,遵守從前的約!否則‘珠子大王’明天就做不成了!”

子仁道:“這是什麽緣故啊?”

公乙隨就把信拿出,給子仁看,又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

子仁道:“今天夜裏,怎麽樣保護王君呢?”

公乙道:“不要緊,我們吃過晚飯,趕緊一同去訪王君。我自有辦法!”

子仁道:“我們先打個電話,知會他如何?”

公乙道:“不好,還是不要先去驚動他。等我們吃過飯,絕不至誤事的!”

子仁道:“從前出的案子,你知道沒有啊?”

公乙道:“陀生已大略說過了。明天我到這失竊頂大的四家去看一看,好在都在王君一並排。不過王君一並排的洋房,同式的有幾家,你曉得不曉得啊?”

子仁道:“我有圖表,一查便知。”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極厚的洋裝書來,攤在桌上,揀出一張圖來,就是淮南路北的房圖。上麵注明有十二家是一式的,從東麵起,號數是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二十三十二號門牌。另外夾著一張紙,注明失竊的四家是三號、十一號、十三號、二十三號。

公乙道:“這是誰的產業啊?”

子仁又揀出一張表來,指給公乙看,上麵填明,是張慎齋的產業,經租字號名叫“慎記”。

公乙道:“還有八家失竊的,住在什麽地方啊?”

子仁又揀出兩圖兩表,並夾著兩張紙,看明一處是江夏街陽春裏,失竊二家,一三十二號,一五十八號,經租的是“德記”,原主叫張德公。一處是懷遠街明道裏,失竊六家,一八號,一十二號,一二十號,一二十五號,一二十七號,一二十九號,經租的是“明記”,原主叫張明道。

公乙看罷,沉吟道:“奇怪!三處房東都是姓張。”說著,在身上掏出一本小冊子來,按照圖表,詳細錄了上去。對著子仁道:“淮南街這十二家人家的姓氏職業,你這裏總有報告的底子,請你揀出來給我看看。”

子仁將圖表冊歸還架上,又揀出一本淮南街戶口的冊子,翻在頭一頁就是的,公乙又錄了下來:

三號 劉子華 江蘇吳縣人 來利洋行買辦

五號 張用威 直隸天津人 大利銀行經理

七號 李家啟 江蘇吳縣人 前任上海道尹

九號 胡公威 江西南昌人 分省道尹

十一號 張裕成 浙江嘉善人 裕記紗廠廠主

十三號 周必成 浙江紹興人 源通銀樓總經理

十五號 王用善 湖南長沙人 公安局書記

十七號 鄒起原 浙江杭縣人 宛委書局總董

十九號 夏還珠 浙江杭縣人 宛委書局總經理

二十一號 張建善 山東泰昌人 宛委書局總編輯

二十三號 劉富有 浙江寧波人 大有洋行買辦

公乙錄罷,將小冊子仍舊藏好。子仁的家人打來電話,說便飯已端整齊了。子仁約了二人,一同走到樓下飯廳內。公乙催著快吃,子仁就吩咐把摩托車備好。

飯罷,三人一同上了摩托車。子仁命車夫開往淮南街王公館,不多時就到了。雖在晚上,兩旁俱是電燈,照耀得同白晝一樣。公乙就著燈光四下一看,隻見是一排的大洋房,東麵一直到馬路的盡頭,西麵接著仍是洋房。不過這十二幢是紅色磚砌的,其餘就不是了。

這個工夫,子仁已將王家的大門叫開。原來靠馬路的是一麵花牆,裏麵是草地,種的有花木,再走進才是樓門。王君知道子仁同了朋友來,早已立在樓門口等候。見了子仁,哈哈笑道:“難得老兄,這個時候還光臨!又有兩位嘉賓,實在歡迎得很!”

子仁等三人,隨手走進客廳。子仁替公乙介紹了一回,陀生是認得,不須說了。公乙在車上早囑過子仁,說一到王家就趕緊上樓,查看鐵櫃,不可耽誤,故此子仁替公乙通過名姓,連忙就說:“我們並不是閑來談天,是有關於老兄的大事,不可遲延!你領我們上樓查看要緊,原由現在不便說明,恐妨走漏,反而誤事。趕快上樓吧!”一麵說著,一麵催王君領著登樓。

王君弄得莫名其妙。他素常最信子仁的,所以不敢耽擱,就領三人上樓。走到樓梯上麵,子仁才輕輕問王君道:“你的鐵櫃在哪一間?你就領到那一間去。”王君點了點頭,領著走進東首一間,又向北進一套間。

公乙等電燈一開,就四下一看,見靠東牆有一個一人多高大鐵櫃,渾身嵌入牆壁,隻有一門露在外麵。又向北一看,隻有一個窗戶,覆著布簾。公乙走近,將簾子掀開一看,見這麵牆有四尺多厚,玻璃窗卻是雙層,兩窗中間陳列四盆花草。

公乙點點頭,轉過來對著子仁道:“請王君快些將鐵櫃開開,自己檢點檢點,裏麵的珠寶可有缺少沒有?”

王君道:“到底為什麽事情啊?”

子仁輕輕地附著王君耳邊道:“你可知前幾天,你鄰居的竊案?今天恐怕要輪到老哥了。你快些看看吧!”

王君聽說,麵上十分驚慌,急急地說道:“公乙先生,何以曉得的呢?”

公乙道:“你先把珠子驗過,大家設法保護起來。然後我再告訴你詳細的情節!”

王君這才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鐵櫃。公乙向裏麵一看,隻見大大小小的錦匣錦囊不下四五十個。王君都不去動他,卻在一扇小鐵門裏麵,拿出一個金光璀璨的赤金方匣,將蓋掀開,裏麵平放著一串十八子的珍珠,襯著紅綠寶石,格外的鮮明。

公乙端詳了一回,向著王君道:“閣下得‘珍珠大王’的徽號,就是因為這串珠子了?真是絕世至寶哩!”

王君道:“這是外麵人的妄譽。論起來,這珠子算不得什麽至寶啊!”

公乙並不再去看別的珠子,就從自己帶來的一個小皮包內,取出一麵顯微鏡、一段紅色的蠟墨、一個強光的電筒,對王君道:“我要察看察看這鐵櫃的內容,請閣下把門窗都要閉好。”

王君隨手將窗簾拉好,門也關上。公乙一手持著電筒,一手照著顯微鏡,在櫃裏麵,細細察看一過,教王君將赤金匣裏的珠串取出,將空匣鎖好,盡放入小鐵門內,將門推好。公乙用蠟墨在這扇小鐵門上擦抹了一遍,卻看不出上過蠟的樣子,教王君將大鐵門也閉上,仍舊鎖好。

公乙道:“我們今天夜裏,就坐在這櫃的前麵,談一夜天吧!請王先生賞點酒茶,好消此長夜。子仁絕不可回去。明天可以請假一天,好在也為的是公事。主人更不可離開。”一麵說著,一麵自己動手搬過一張小台子,擺在鐵櫃麵前,又拾了兩把椅子。王君想要開門喊傭人來搬,公乙向他搖了搖手,止住他不要喊人,隨手又拾過兩把椅子。

王君道:“公乙先生,太勞動了,實在抱愧得很!”

公乙道:“不要客氣了,請坐了談吧!”

大家坐定,公乙才向王君,將接到賊黨的信,並在茶館聽見的話,說了一遍。接著說道:“那賊黨知道我來,故意要在我麵前賣弄賣弄他的手段,又曉得閣下藏珠最富,都在這鐵櫃裏麵,所以我斷定他今夜必來偷盜。我們雖然守在這裏,是毫無用處的。今夜這珠子必然全數失去,不過已將大珠串取出,其餘雖然失去,將來我敢保,都可以完全收回來的!”

子仁道:“你既然知道珠子要失去,何不將他取出,另外藏好?或送到銀行庫裏存放呢?”

公乙道:“我有我的主意,絕不要緊。借此為餌,將從前的案子都可破了。請你放心,兩天之內,我準定破案就是了!”

王君說道:“我去取酒來,大家消消遣!”說罷,自去取酒。

不多一刻,拿了一瓶竹葉青來,大家一麵吃酒,一麵談天。公乙卻不住用耳細聽,到了五點多鍾,大家都有點倦了,獨公乙仍舊打起精神。忽聽北牆裏麵窸窣窸窣好像老鼠鑽洞似的,隔了一會,又響了一陣。大家全不留神,獨公乙點了點頭。

又過了一刻,天也亮了。公乙道:“櫃裏的珠子,大家猜猜,還在不在呢?”

子仁道:“我們四個人瞪著八隻眼睛,看守了一夜,絕不會有意外的!”陀生、王君也都是這樣說法。

公乙道:“諸君不信,請主人開開看一看就明白了。”

王君立時開了鐵櫃,大家向裏一看,不覺大驚失色。你道為何?原來那大大小小的錦囊錦匣,全都不見了。

王君抬手想要開那小鐵門,公乙連忙止住,說道:“王先生不要忙,等我察看過,你再開吧!”說罷,又從他帶來那隻皮包內揀出一個平方紙包,打開來,裏麵是一疊油紙。公乙輕輕取出一張,仍將紙包好,放入皮包。又拿了電筒,照著那扇小鐵門,輕輕將油紙向門上一貼。一手將電筒放下,擦著了一根火柴,在紙的背麵,略略烤了一烤。隻見紙上現出兩個指印,非常清楚。子仁等看了,俱都納罕。

公乙道:“這是我用藥水同黃蠟製成的,紙墨相輔而用,專門摹留犯人指印的。”

子仁道:“這鐵櫃裏,怎麽會有指印跑進去?不要就是你自己的吧?”

公乙笑了笑道:“你明後天就可明白了!我還有要緊事,不能耽擱了。請子仁先生將摩托車借我一用。”

子仁道:“可以。”立刻同公乙走到樓下,一看車夫還睡在地氈上呢!子仁把車夫叫醒,命他將車開出,聽白先生指揮。車夫答應了,就往車房裏去開車。公乙也跟了去,幫著車夫將車開出車房。

公乙跳上車,教車夫往東開,到了淮南街盡頭又往南拐。不多幾步,公乙教車止住,跳了下來。車夫一看,白先生變了個叫花子了,著實吃了一驚。公乙低低向他說道:“我前去探案。你切不可對外人說破。你把車去繞個彎,再開回王家接你老爺。”隨手賞了車夫一塊錢。車夫謝了一聲,開著往南去了。

公乙四下一望,天還早,路上並無一人,將皮包藏在背上破包裏麵,連忙折回淮南街,裝著叫花的聲音,一麵喊著,一麵向九號門口探望了一刻。九號裏並無動靜,隻見他隔壁十一號裏,倒走出一人。公乙一見,不由呆了一呆,又想了想,才笑逐顏開地一路喊著走去。走到半路,找了個公廁,換好衣帽,就轉回報館。

到了報館,望了望並無矚目自己的人,這才走進門去。進了樓上陀生的臥室,見陀生已睡熟了,也不去驚動他。陀生已替他將床支好,被褥齊全。公乙脫去衣帽,也尋夢去了。

等到一覺醒來,陀生已先起來了。公乙穿好衣服,走到外間,見陀生正在看稿件。

公乙道:“好睡啊!”

陀生一見公乙,問道:“你探著什麽沒有啊?可叫花了多少錢回來?車夫說看見你那副神氣,真好看哩!”

公乙道:“不要玩笑了!你們報館裏可有慈善會的捐冊沒有?”

陀生道:“別的還少,這捐冊是多極了!你問他做什麽?”

公乙道:“你莫要管。你將那沒有名氣的慈善會的捐冊揀一冊給我。”

陀生在抽屜裏揀了一本,遞給公乙。他知道公乙的行事,也不再多問。

公乙一看這捐冊還是空白的,就隨意填了幾個捐戶,又拿到裏間去了一會兒。等到出來,喊進他的小廝,教去備麵水點心。等到洗了麵,吃過點心,已有五點多鍾了。他又化了裝,是很長的花白須髯穿了一身古式袍褂,臉上添了許多皺紋,皮膚也變了黑黃的顏色。夾了捐冊,叫了一輛黃包車,叫到淮南路十一號,下了車,開了車錢,走到門口,撳了撳電鈴。

裏麵走出一個小廝,隔著門問道:“你是找誰的?”

公乙道:“我是公安局長吳先生介紹我來見張先生的。”

那小廝聽說是公安局長介紹來的,不敢怠慢,將門開開。公乙取出一張自己備就假名的名片,一張吳子仁的片子。小廝接過,引他進去。公乙立在門前草地上等候,小廝拿了名片,上樓去通報。不多一刻,走了出來,說道:“請到裏麵。”

公乙跟著走進客室,那主人張裕成,已候在房裏。二人見麵,寒暄了一會。公乙這才說道:“久慕先生行善大名,因此懇求吳先生介紹,前來領教。兄弟是擔任濟眾社的勸募員,求先生大發慈悲,憫憐現在各地的災民,多施一金,就多活一命。”說著,將紙包打開,將捐冊遞了過去。

裕成接過捐冊,翻開一看,認捐的都是一班有名的人物,也有數百元的,也有數十元的,多少不一。裕成看罷,想不捐,恐怕得罪吳子仁,又舍不得多捐,遂提筆寫了“認捐十元”。寫過,對公乙說道:“近來小號生意不旺,實在沒有餘資。因為閣下是吳局長介紹來的,不能令閣下空走一次。再多,實在力量不及了。”

公乙又說了許多恭維的話,勸他再多捐點。裕成執意不肯,在懷中取出一張十元鈔票,連捐冊一齊遞還公乙。公乙假裝不滿意的神氣,淡淡謝了一句,包好捐冊,將鈔票夾入冊中,起身告別。

等到晚上八點多鍾,有一輛摩托車,到了淮南街十一號張家的門前,就停住了。從車上下來一人,還有兩個家人跟在後麵。一個家人走到門口撳電鈴。裏麵出來一個小廝,問道:“什麽人?”

家人道:“吳子仁吳老爺,有要事拜會你們主人。”

小廝聽說是吳子仁,連忙開了門,進去通報。子仁帶領兩個家人走進客室。裕成隨後也走下樓來。兩人原是認得的,見麵客氣了幾句。

裕成問道:“敝寓的竊案怎麽樣了?聽說今天早晨,隔壁王家,也失竊了。說是他家藏的珠寶,都被竊去了。你先生職司所在,有什麽辦法沒有啊?”

子仁道:“正是為這樁案子,請你先生到敝局裏去商議商議。”

裕成道:“今天晚了,明天一定拜訪。”

子仁道:“有要緊的事,今天必定要請你先生到一到!”子仁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頗帶著嚴厲。

裕成有點吃驚,說道:“我到樓上,去換了衣服,就同去如何?”

子仁道:“衣服不必換了,就請同走吧!”

裕成看事不好,想往外跑。忽從子仁背後,跳出一人,如同捉小雞的一般,將裕成提起,摔在地下,一麵拿出手鐐,將裕成雙手上了鐐。

裕成大喊道:“你們不是變了強盜了嗎?快捉強盜啊!”

張家的小廝、車夫、傭人,聽見主人喊“捉強盜”,都要闖進來。子仁背後還有一人,舉起手槍,對準他們說道:“你們哪一個敢動,就請他吃一槍!”那些人嚇得都站住了。

子仁拿出警笛,吹了三聲,外麵進來八個警察,見了子仁,垂首聽命。子仁教他們把裕成先用摩托車解回局去,千萬不可有失。警察答應一聲,在地上扶起裕成,用兩人夾著就要往外走。

裕成喊道:“我犯了什麽罪?你們竟敢拿待強盜的法子待我!你們不知道我是都商人會的會員嗎?我們會員是有保障的!”

子仁道:“拿你自然有可拿之罪!你明天到法庭再說吧!”

裕成道:“如果明天你們拿不出證據,我要反控你們恃強行凶、損害名譽、無端誣陷的罪名!你們擔得起嗎?”

子仁笑了笑,說道:“你不要再強硬了!沒有證據,自然聽你告就是了!趕快押著走吧!”對警察用手一揮,警察押著裕成去了。

子仁又吹了三聲警笛,外麵又走進八個警察。子仁吩咐他們把張家的傭人看好,不許放走一個。自己帶著原來的兩個人,就是公乙、陀生假扮的,走上樓梯去。隻見樓上四間房內,空空洞洞,並無一人。原來裕成是沒有家眷的。

西麵靠北一間,北牆上獨獨沒有窗戶,隻靠牆有一個大木櫃。公乙用百合鑰將櫃開了,裏麵頂上一排釘了四個彎鉤,第三個鉤子,比那三個要光滑得多。公乙將鉤往上一推,隻聽“嘩啦”一聲,下麵開了個很大的方洞。

公乙一手舉著手槍,一手照著電筒,彎身進去,一看這牆,一共十二家,都是空的。兩邊一望,並沒一人,公乙把手槍揣起,照著南麵夾壁上,看那十一家裝鐵櫃的地方,牆都凹了進去,上麵各有個歪柄。將柄一旋,鐵櫃的內膛就轉過來了。櫃裏的東西,任意取攜,這個人家一點都不會覺得的。想必造這一排房子的人,就生下竊盜的心了!公乙看罷,退了出來,對子仁說了大概。

子仁道:“這十二幢樓房,是前年一個姓吳的華僑造的,造成就賣給姓張的了。這姓吳的賣了之後,聽說就回南洋群島去了。他如何造這種房子,真奇怪了!”

公乙道:“這魔黨真正可怕!手段也高,勢力也大,姓吳的不過傀儡罷了!內幕自然還有極聰明極有才幹的人,在裏麵指揮他們。單是房子一項,就如此的大布置,莫要說別的了!恐怕這種房子,決不止這十二家,還有那八處竊案,也必然是與房子有關係的!不過不是這種機關罷了。這個張裕成,決不是首要。我們以後,有的是麻煩了!”

公乙說罷,同陀生四下一搜,王家失的珠子,全都搜出來了。此外,連片紙隻字都無有存留,可見他們平常的用心了。

子仁等三人,將珠子用被單包好,走下樓來。這個時候,摩托車送裕成去,也回來了。另又開了一部囚車來,將張家傭人都驅入囚車,警察押著,先開回局裏。子仁吩咐四個警察,把守張家門戶,如有可疑的人來,千萬捉住,送到局裏。遂同公乙、陀生,提了珠子一包,坐上摩托車,回公安局去了。

一夕無話,到了明晨,子仁親自押了犯人贓物,解上法庭。公乙檢齊證據,約了陀生,也跟了來。

等到開庭,子仁起訴,先陳述一遍,又把犯人帶上,裕成是極口呼冤。子仁又提了贓物,並帶領公乙,上堂作證。法官問過公乙的姓名履曆,子仁並說明公乙是公安局特聘的偵探。

法官問公乙道:“證據在哪裏?你是怎樣探出來的?”

公乙先述了到王家去以前的聞見,接著說道:“我聽說從前失竊最巨的四家,都是藏在鐵櫃裏,無影無蹤失去的,就知道這鐵櫃必有關係。後來接到魔黨的信,問明他指的地方,是‘珍珠大王’的宅子,就知道這魔黨要去偷他,借著給我手段看看。後來去尋那送信的人,聽他們的隱語,更相信是要去偷了。後來就到吳局長宅裏,查明了淮南街房圖,並這一排十二家的住戶,遂約同吳局長及黃陀生,到王家去察看。到了王家藏珠寶的這一間,一看鐵櫃,嵌入東牆內,卻又靠在北牆。又見北牆的窗戶,卻是雙層,牆竟有四尺多厚,就知道牆內必有夾層,鐵櫃必有機關,暗地轉動。我教王用善將櫃門開了,看他的那一串大珠子,卻藏在一小鐵門裏麵。我就用蠟塗在小鐵門上,好留那偷的人的指印。我同吳局長等,就坐在櫃前,守了一夜。等到五點鍾的光景,聽見牆裏麵,有很微響聲,就知珠子已被偷去了。到了天明,開櫃門一看,果然全行失去,唯獨大珠串已預先取出了。我在小鐵門上,摹下指印。起初看住戶名單,隻有九號的房客,沒有職業,疑心是他。遂扮了一個乞丐,守在他門口,察看他家出入的人。因為在茶樓上,聽他們黨人說,要到這個人家去吃酒,必是幫助他運東西的。等了一會工夫,這九號並沒有人出入。倒是十一號,走出一人。我一看,就是在茶樓上認明送信的那個大漢。我才知道十一號是賊窩,他失過竊就是掩人家的耳目。我恐怕還有錯,到了下半天,扮了個慈善會的勸募員,拿了一本捐冊,請他認捐。那捐冊底麵,都用蠟塗過,好留他的指印,同那鐵櫃裏指印對證。他拿過捐冊,捐了十元。我回去將指印摹出,右手中食兩指,同那鐵櫃小門上,留的中食兩指的指印,一般無二。因為小門上的指印,是他推開的時節留上的,故隻有中食兩指。這才信定是他偷的。因為他是聯合匪黨,擾害地方,與尋常小竊不同,遂同吳局長說明。吳局長不動聲色,安排停妥,帶了我同黃陀生,到了十一號,將張裕成獲住。”以後如何發現夾壁,如何搜得贓物,陳說得一字不遺。

法官以贓證俱全,且有結黨的行為,不容裕成狡辯,但問他怎麽布置的機關。裕成見辯無可辯,隻好承認,不過說:“機關是現成有的。因為恰巧租在總機關這一家,一天搬動木櫥內的鉤子,底下忽然開了一個方洞,覺得很奇怪,就鑽進去察看。看見裏麵有十一個鐵門,每個鐵門項上,有一個歪柄,將柄一旋,鐵門忽然轉過來,裏麵變成一格一格的,放著許多財物。不合見財起意連偷四家,自己恐怕人疑心,也說是失竊,掩人耳目。不過我住的這幢裏的鐵櫃是不能轉動的,想必是從前造房子的人自己住的,好偷人家的東西藏在裏麵。這是我的親供,情甘認罪。”

慎齋答道:“我這房子,是華僑吳君一造成賣給我的。我並不知道裏麵有這許多機關,有報告公安局的文書可查。”

法官道:“既然是姓吳的造的,待本庭提他嚴訊,與你無幹。但是限你一個月,將機關拆毀,不得違誤。”

慎齋答應退出。贓物原主領回。張家傭人,無幹開釋。法官退庭。人眾四散。

公乙同子仁、陀生回到公安局。公乙道:“王君的失物,雖然完璧歸趙。以前那三家的失物,卻不見蹤影,我想另外必有賊黨的大窟。況且春陽裏同明道裏失竊的八家,也還沒有頭緒。這個案子,還不能算結。不過我在淮南街十一號裏,得著一個大引線,想起來不難破獲啊!”

子仁道:“得著什麽大引線?怎麽我沒有看見啊?”

陀生道:“我也不覺察有什麽引線。”

公乙道:“此刻尚不好宣布,等我探實再說吧!”

公乙遂偕同陀生,回報館安歇去了。

明天一早晨,公乙約同子仁,到春陽裏一家失竊的人家去察看。問明他家主人,說是門窗關閉,毫無形跡,鐵箱鎖在箱子間裏,一夜工夫不見了。公乙看這箱子間,是在廂樓後頭的亭子間,隻有一個窗戶,還是用鐵網蒙住的,十分嚴密,無論什麽飛賊,都飛不進。公乙用帶的一根手杖,在牆壁上敲過來、敲過去,聽去卻是實實在在的,心中甚為納悶。及至一腳跨出箱子間的門限,忽然若有所覺,慌忙退了回去,背著手在這一間,踱來踱去。約有十分鍾,才走了出來,對子仁道:“我們到樓下去看看!”教主人領著,走到箱子間底下這一間,又用手杖將牆壁敲了一遍。這才同子仁走出這家,又到明道裏察看了一家,對子仁道:“我實在察不明白,有點慚愧!好在拿到了一個,我也可以交代了!我在蘇州還有別的事,今天要回去了。”一麵說著,一麵從明道裏走出,上了摩托車,教開到報館。等車子開了,公乙附著子仁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子仁笑著點了點頭道:“我曉得了。”

不多時到了報館,公乙下來,子仁自回局去。公乙走進報館,教他的小廝,收拾衣囊。陀生問他做什麽。

公乙道:“我回蘇州去一次,請你明天在報上登一段,我偵探職事已畢,回蘇州去了。千萬千萬!”說罷,攜同小廝,別了陀生,到火車站,乘火車直回蘇州。

到了明天,果然登出報來,火車來往人物表,也有他的名字。大家議論紛紛,有說從前幾家的失物,都沒有尋到,他就算職事已畢,徑自回去,未免太糊塗了!有說他探出這夾壁,總算有本領的。有說他是畏難而去了。這且不必說他。

過了幾天,就有一個叫王懷的,一個叫李阿二的,到他棧房裏去看他,客氣了一陣,通了名姓,才知他叫張有。王懷問他到上海來做什麽生意的。張有也不隱藏,就一五一十的,說是從蕪湖來,帶了有上萬的銀子,來上海辦洋貨去賣的。他在蕪湖開了一爿大洋廣雜貨店,名字就叫“有記”。三個人越談越投機,王懷就約張有同阿二去吃小館子。

明天阿二又請客,又介紹了有四五個朋友,內中有一個姓張名叫得勝的,說話是直隸的口音,身子高大,麵孔極黑,神氣甚是凶猛。得勝自己說從前當過三年兵,自幼練了一身拳技,現在在上海教人家打拳為生,性子很爽快,同張有很談得來。

如此三天一酒,兩天一飯,大家越聚越熟,賭博嫖妓,隨後全都來了。張有也樂此不疲。

有一天,阿二、王懷來找張有。王懷輕輕對張有道:“我們都是極要好的朋友,所以也不瞞你。今天晚上,得勝哥請一位姓餘的富翁,在他自己屋裏吃酒,並且吃完酒要敘一敘。我們幾弟兄,都是本地人,恐怕那富翁生疑,因此得勝哥教我們兩人來請你去。因為你老哥是外路人,又是忠厚的樣子,你坐下來做寶莊,那姓餘的必相信不疑。其實大家都是規規矩矩的,不過骰子上麵,有點小講究,搖的時候,往左一動是白虎,往右一動是青龍。比方搖成青龍,他恰好押的是青龍,那麽在開的時候,再往左一動,就變成白虎了!大家叨光他幾文,大家平分,你看怎樣?”

張有道:“很好,就這樣辦吧!”

到了晚上,大家齊集在得勝家裏,吃過酒就開場搖起。那個富翁有很長的白胡須,白胖的臉盤,是個大富賈的樣子,架子很大,不大理人,就是同張有得勝兩人周旋周旋。等到上場,看這富翁,是很好賭的,坐下買了一千塊錢的籌碼,放在麵前。張有坐在上莊家的位子,說好先搖一百寶。照著王懷說的,先搖了三次空寶,一看,誠然不錯,要他青龍,就是青龍,要白虎,就是白虎。如此一連搖了九十幾寶,都是富翁一人輸的,輸了總有兩萬多了。

等到第九十九寶上,富翁又拿出六萬塊錢一張莊票,說道:“隻有兩寶了,我要拚上一拚!”說罷,將這張票子,一總押在青龍上麵,張有搖的卻是青龍。等張有伸手要左開寶,隻聽杯子裏麵極微的一響,張有就把杯子開開了。大家一看,卻是白虎,不要說富翁失色,就連王懷、得勝諸人也變了顏色了。接連又搖一寶,仍舊是莊家贏的。富翁悻悻地去了。

得勝聽罷,轉怒為喜,哈哈大笑道:“原來是自家人,失敬了!老大總在幫吧!”

張有道:“不敢,叨祖師爺的靈光,混碗飯活罷了!”

得勝知他同在一幫,格外快活。原來這一問一答,是他們幫裏的隱語。王懷、阿二聽了,也不勝之喜。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再在張有身上想主意了。

得勝問張有道:“如今是自家人了,大家也不必瞞了。我們起先真當你是洋貨客人,帶了萬把塊錢,想騙過來用用。不道竟瞎了眼,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真是好笑!不過今天末了這一寶,你是怎麽看破的?”

張有道:“我起先就知道是倒脫靴,我想大家取個笑,先莫要說破。等到這一寶,我是搖的青龍,要開的時節,聽見骰子微微一響,知是用吸鐵石把骰子吸成白虎了。我若是再一動,無論向左向右,總是要變成青龍的,故我不動他,就開了開來,自然不會變了。”說得大家都佩服,齊說道:“你的手段,真比我們高!你要肯同我們聯成一黨,真是吃著不盡呢!況且我們又是同幫,更需要親厚了!”

張有道:“我一人正愁孤立,難得諸位哥們抬愛,我是感激不盡的了!”

得勝道:“如此,一發對你說吧!我們現在有個大黨,名叫魔黨,這黨裏各種花樣全有。有一位大首領,就知他號叫‘萬丈魔’,卻沒有見過他本來麵目。本部裏他也並不常來。他手下有四位小首領,分做天、地、人、和。小首領底下是十個正頭目,十二個副頭目,再底下就是普通黨員了。各地分黨另有分黨的頭目,是一正兩副,都要聽從大首領的號令。我是個午字副頭目。新近被斷命的偵探捉去一位乙字正頭目,大首領正設法要救他出來呢。正頭目用甲、乙、丙、丁分的,副的是用子、醜、寅、卯分的。你要入黨,是頂好了,我可以介紹。請小首領審察過了,然後轉稟大首領,就可允許你入黨了。你隻要捐一塊錢的黨費,一塊錢的徽章費,就成了。”

張有道:“極願極願!”

等到明天晚上,得勝領張有同到本部去。這黨的本部,在靠鄉的一條馬路上,叫做花園路。本部的房子是極闊大、極輝煌的洋式樓房。門口是鐵柵欄,掛著“聖道公社”的黃銅牌子。

張有點點頭答應。得勝用手在銅牌上麵正中一個釘子上撳了七下,裏麵走出一人,隔著鐵柵欄,舉起左手,放下時摸了摸頭,得勝也是如此。

裏麵這人問道:“你站在哪裏?”

得勝道:“我站在第四班第七位。”

裏麵又道:“不要錯了!”

得勝道:“上有天,下有地,堂堂男子漢不會錯的!”

裏麵這人遂開了門,看見又有一人,問道:“這個人是做什麽的?”

得勝道:“是孝敬老頭子的。”

裏麵這人便不言語,讓他二人進去,仍將門鎖好。

得勝領著張有,走過門房,穿過草地,到了樓門前,在門上輕輕敲了七下,門就開了。隻見裏麵這人,頭蒙黑麵具,身披黑長袍,胸前繡了一個白“魔”字。

得勝問道:“今天三太爺值日,已來了沒有?”

那人道:“剛來。”

得勝教張有站在客堂裏等候,不可走動。張有答應了,站在一旁,得勝走進左麵一間。不多一會,從左麵又走出來一人,也是蒙著黑麵具,披著黑袍,胸前釘了一個大白“魔”字,麵具上卻多了個白“午”字。張有知是得勝。

得勝道:“你跟我來,小心點!見了三太爺,行三鞠躬禮。問你什麽,你要實說!”

張有隨著走進右麵裏頭一間,是一間極大的敞廳。中間一個小台,瞧去,仿佛是個演說台,上麵坐著一人,一樣的麵具長袍。不過麵具上,是個黃色的“人”字,胸前“魔”字也是黃色的。

得勝教張有站在下麵,得勝走上台去,向那人三鞠躬道:“午字,介紹一人,姓張名有,情願歸誠,並無二心,請太爺盤問。如果符合要求,請太爺轉稟老太爺加恩。”說罷,又三鞠躬,退了下來,領張有走近台前道:“兄弟,你要好好答語,一字不虛。天在上,地在下,萬不可錯的!”說罷,站在一邊。

上麵那人向張有問道:“你姓什麽?叫什麽?哪裏人?做什麽事業的?為何要來歸黨?”

張有道:“姓張,名有,安徽婺源人,向來以賭博為營生。因為在天津犯了詐騙案,逃到上海。聽見午字副頭目說起,老太爺同太爺們的德義,因此特來歸誠,請太爺開恩收留。”

上麵那人道:“你敢罰咒嗎?”

張有道:“敢罰。”

上麵那人道:“你說你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張有道:“張有誠心歸黨,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上麵那人道:“好!你的運氣好,遇的巧!可巧明天老太爺駕臨本部,待我引你見一見,也是你的幸福,是很難得的機會!午字副頭目,你領著新兄弟,見見眾頭目!”

上麵那人道:“張有,謝謝介紹你的頭目!”張有聽罷,向得勝也鞠一躬。

上麵那人教張有坐在台下那班人的後麵,便說道:“明天又要到明道裏去吃酒。今天新來的這位兄弟,有副頭目的介紹,老太爺必然是收的。明天晚上,也要領他去見識見識,學習學習!”

大家都答應了一聲。上麵那人派了甲、丁兩正頭目,醜、辰、午、亥四副頭目,帶領張有,前往明道裏九號去吃酒。大家應命退出,換了原來衣帽,陸續走散。

張有隨著得勝同走,問道:“明天吃酒是怎麽一回事?”

得勝道:“就是去搬運那家的財寶!”

張有道:“怎樣搬運呢?”

得勝道:“明天你就曉得了!”

張有道:“我們的大首領,明天為什麽要到本部啊?”

得勝道:“每次搬運人家的財寶,都是大首領親自查點入庫。故此每搬運一次,大首領要到本部一次。獨獨乙字正頭目搬運王姓的珠寶那一次,因為頂大珠串沒有到手,耽擱了半天,倒被萬惡的偵探,弄回去了。所以現在每逢搬運,無論在什麽時候都要立時送到本部。”二人一路說著,張有走回客棧,得勝自回家去。

明天晚上,得勝早早來到棧房。張有道:“王懷、阿二二位怎麽不到本部裏去?”

得勝道:“尋常黨員,不奉命不能去的!每天大首領派十個尋常黨員在本部守護,以小頭領值日監視,一正一副的頭目佐理。如遇到吃酒的頭一天,由值日的召集各正副頭目會議,這是昨天你看見的了。另外分文事、庶務、會計、實行四科,選頭目及尋常黨員出色的,派在四科辦事,黨庫歸值日的保管。現在已將到時候了,我們到本部去吧!”說罷,二人同到本部。

值日的四太爺,佐理的、守護的都已在那裏了。值日的說,老太爺已允許收張有,給了張有一個麵具,一件黑袍,一個“魔”字徽章。奉派實行的,陸續也都到齊。

等到了夜靜,黨裏專備好摩托車,分坐兩輛,七人都穿戴了黨服、麵具到了明道裏,叫開弄門。原來這看弄的,也是同黨。等七人進去,仍舊關好。

這七人走到第九號的後麵,四個副頭目,向四麵巡風,兩個正頭目,帶著張有,在九號後門旁邊牆壁上,揭下一塊磚。裏麵有個環子,將環子一拉,牆上忽然轉出一個小門來。甲字頭目先走進去,叫張有跟在後麵。一進小門,就是石梯,上到梯子盡頭,橫裏有二尺高扁洞,原來是地板的夾縫。二人爬了進去,爬不多遠,甲字頭目用手將地板向上一托,就開了一個方洞門,跟著鑽了上去。張有也跟著上來,剛剛站定,忽然從箱子背後,走出四個警察,將他二人打倒,上了手銬。底下的那個頭目,聽見上麵響動,知事不妙,連忙往外直跑。遇見四個巡風的,說:“不好了,甲字同新兄弟,都被捉了!”

子仁專等在局裏,犯人一到,問了一遍,都是閉口不言。子仁也不去難為他們,把他們分別收禁,每人一間房,誰也不能見誰。卻單把張有傳進去。

張有進到裏麵,子仁連忙替他去了刑具。

子仁道:“先生真辛苦了!”

張有也笑著改了化裝,正是公乙。

公乙道:“且不要講閑話,去捉拿盜魁要緊!”急急將黨服麵具,仍舊穿戴好,又挑了六個警察,同六個黨人差不多高矮的,也都穿戴了黨服麵具。原坐黨裏的車子,卻換了車夫,直奔魔黨的本部。

到了本部,由公乙向前,用隱語叫開大門,兩個車夫也將車開進。大家掏出手槍,走進會議廳。一看,隻有值日同佐理三個人。

值日的當是他們得手回來,忙說道:“今天不巧,老太爺有點不大舒服,不能來了,派我代檢點。”

公乙一聽,大大地敗興,急舉起手槍,對著這三人。這三個黨員,一看,知道不好,就要逃跑,已來不及了,都被警察捉住,上了手銬。又四麵去搜索,那十個守護的黨員,看見苗頭不對,都往前門逃走。誰知這一段的警察都得到公安局的訓令,將這所公社團團圍住。十個人逃到前門口,都被捉住,一個也沒有漏掉。

公乙在值日的小首領身上搜出一打鑰匙,尋到一間石頭砌的沒有窗的房屋,知道就是黨庫,用鑰匙慢慢試著。不多一刻,將庫門開開,往裏麵一看,俱都是些金銀珠寶,想必就是那十一家失去的了。拉下兩條窗簾,將贓物包起,提上車子,派了三十個警察,持槍看守這所房屋。公乙帶著帶來的六個警察,押著三十個盜黨,走出大門。囚車已經來到,將黨員都裝入囚車。公乙押著贓物,回到公安局。

子仁先提上盜黨小首領,去了麵具,原來認得的,是地方上很出風頭紳士,一名叫李永年。

子仁問道:“你好好一位體麵的人為什麽去做強盜啊?”

永年紅著麵孔,低頭不語。子仁歎了一口氣,仍教去分別收禁。

公乙將贓物交給子仁,說道:“黨首被他漏網了,可恨,可恨!”

子仁道:“你白天來說,不是黨首必到的嗎?”

公乙道:“誰說不是。等我此次轉去,李永年還不知是捉他的去,告訴我說,大首領因病不能到本部,派他檢點財物。你說可氣不可氣?我本想將黨首捉住,蛇無頭不行,這黨自然就消滅了。誰知天不從人,偏偏他今天生病,真可恨呀!”

公乙道:“我從前不是說過,在淮南街十一號,得到一個大引線嗎?就是一本幫裏的密冊。我知他們又是結黨,又是在幫。我想定主意,假充在幫,好同他們聯絡。遂假回蘇州,由半路折回,在一家客棧裏改了裝,又換了一家客棧。知道這班黨人都在芳園集會,因此也天天到芳園吃茶,裝作鄉下有錢人的模樣。居然被我種種的法子,引誘成功!遂將如何結識那從前送信的大漢,如何由他介紹入黨,如何巧逢他們又定期偷盜,就暗暗回來報信。在他要偷的那個人家,內外都備好。因警察前次在明道、陽春兩裏的人家考察,知道樓下後牆壁同樓上箱子間的地板全是空的,料定他們是從地板底下鑽出來的。故此,教四個警察埋伏在箱子後頭好下手捉拿。雖僥幸都捉到了,總恨那黨首幸免,未免美中不足啊!這兩裏的房子,是什麽人造的,倒要查一查看!”

子仁取出圖表冊子,翻開一查,原來一處是山東姓隨的造的,一處是廣東姓區的造的,如今兩處姓張的房東,都是買現成的。

公乙道:“這個盜黨的計劃真了不得,弄出許多傀儡來代表!這種機關的房子,絕不會止這三處。你看將來,還有的出現呢!這個盜魁萬丈魔,真不愧是萬丈魔!將來不曉得鬧到哪步田地?一天捉不到他,我們一天不得安心哩!”

原載《半月》,1921年第一卷第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