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查現場

深夜十二點,醫學院的樓房,除了急診室的燈光外,隻有大門口那兩盞在磨光罩上塗著紅十字的門燈,還在發出昏黃的光亮。這時,一輛勝利牌小轎車“沙沙”地摩擦著柏油路,箭一般地從遠處駛來,然後一個急轉彎闖進醫學院的院內。從車上跳下來身材高大的陳飛和背著皮包的趙穎。他們匆匆向樓房走去。在門口走廊裏他們遇見了醫學院的人事科張科長,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微駝著背的幹瘦老頭兒,披著件棉襖,正在不住地咳嗽著。陳飛馬上認出來這老人就是向人事科談了件重要情況的花匠老呂福,他跟趙穎走上前來跟老人拉了手,說:

“老大爺辛苦您了!”

老呂福擺了擺手嚴肅地說:

“談不上辛苦,都是為了工作嘛!”

陳飛看了看趙穎,又對張科長說:

“那麽,我們現在就去吧!”

於是張科長和呂福打著手電筒在前邊領路,陳飛和趙穎緊緊跟在後邊。他們走出了走廊,又過了一排穿天楊,在一座古老而靜穆的樓房前麵停了下來。張科長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對陳飛說:

“這就是吳教授的辦公室和試驗室。”

張科長打開室內的電燈,燈光把屋子照得通亮。四壁刷著雪白的堊粉,下半截塗著蔥綠色的油漆,左麵牆上懸著董希文的大幅油畫——《春到西藏》,對麵是鑲著毛玻璃的門。

張科長指著那扇門說:

“那邊大屋子是試驗室,這裏麵的那間屋子是教授的辦公室。”

陳飛和趙穎從外麵往裏細心地觀察著。他們走進了試驗室,張科長又指著那座長方形白瓷磚的試驗台介紹說:

“這座試驗台是解放前就有的。”

陳飛見試驗台的周圍,擺著手術器械櫃、標本瓶和高壓滅菌器等一些試驗儀器。

他們從試驗室出來又進入吳教授的辦公室,隻見室中央擺著一套古老的英國式金絲絨沙發,靠窗的寫字台上立著一座巴甫洛夫的小型石膏塑像,正麵牆壁上掛著一幅仿照毛主席那奔騰飛舞的字體寫的標語:

“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這時,陳飛回過頭來問老呂福:

“解放以前,也是這樣擺設的嗎?”

老呂福把一隻手攏在耳朵上,想了會兒說:

“那時候的擺設嗎?唔,跟現在可不一樣哪!……這點錯不了,這個屋子我每天早晨收拾一遍,晚上收拾一遍,有二十來年了……”說著又不住地咳嗽起來,喘了一會兒又說:“咳!上年紀了!若不是這咳嗽,吳教授怕傳染,我也不能到花房子養花呀!……看我扯哪去了。對了,當年吳教授就在這個屋子辦公;這外屋放兩張桌子,是現在的傅大夫和小全子……”

“小全子不就是全雅靜嗎?”趙穎搶問了一句。

“是呀,這孩子長得俊俏,待人也仁義,大夥都管她叫小全子。這些狼心狗肺的真能下毒手啊!若不然她趕上了這個好年月……”

老呂福的話又被咳嗽壓下去了。屋裏的人也都沉默起來,停了會兒,陳飛問張科長道:

“呂老大爺反映的那個門是哪一扇呢?”

張科長把陳飛和趙穎引到外屋的門前。這個門是去試驗室和辦公室必須經過的,外麵便是走廊。陳飛仔細地觀察著,隻見門拉手的上邊還殘留著兩個小凹坑,陳飛拿出小刀,用刀尖捅了捅,露出兩個小眼,在門框上也同樣有兩個小眼,原來是幾次刷門,油漆把門上的釘眼糊上了,陳飛拿一根細鋼絲,伸進去測量了一下,根據釘眼的密度和直徑,可以判斷出這是用兩根四寸左右的釘子從門外拉手處斜釘進去的。

“這個門始終沒換過嗎?”陳飛問老呂福。

“沒有,這門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這房子是外國人蓋的,你沒看,中國哪有這個樣式的門呢?”

趙穎一麵聽著,一麵把老呂福的話記錄下來。

“吳教授釘門時,您老看見了嗎?”

老呂福搖搖頭說:

“沒看見……可是,不是他,還有誰呢?當時,傅大夫不在家,跟著國民黨成立的什麽醫療隊到前方去了,隻有吳教授和小全子在這屋。唉,對了!就在這事不幾天,我就聽說小全子跟國民黨軍官飛了,我還一直納悶呢!想不到……”說到這裏,老呂福好像觸到了傷疤似地,驀然想起了什麽,接著說,“提起這事,話就長啦,我侍候吳教授這些年,從來沒出過岔子,偏偏這一回出了事情。他頭天成親,第二天早晨六點鍾我照例來收拾屋子,一看門釘死了,我手裏有鑰匙也開不開呀,我就納悶,等到八點來鍾,吃過早飯,我又回來一看,門開了,我就走了進去。”

“嗬!老大爺,您走進去可看見了什麽?”趙穎著急地插問了一句。

老呂福瞅瞅趙穎,搖搖頭:

“沒看見什麽呀。”

陳飛瞟了趙穎一眼,然後對老呂福說:

“您老接著講下去吧。”

“我拿來了地板擦子,剛要擦地,這當兒,吳教授從裏屋出來了。教授的臉不是好顏色,告訴我這個屋子他自己收拾過了,我一看也像收拾過的樣子……”

“他常收拾自己屋子嗎?”

“沒有,他從來沒這麽勤快過,我當時也納悶,又一想,或許他剛成親,一高興,人也變得勤快些了吧!”

“以後呢?”

“以後我就一個人收拾試驗室去了。”

“在試驗室沒發現有什麽變化嗎?”

“沒有嗬!”

“您老仔細想想,哪怕是一點兒也好。”

老呂福有些為難的樣子,對陳飛說:

“試驗台上有些血點子,叫我擦了,這是經常有的,他們常常解剖兔子、狗,有時候也解剖死了的病人,沒有什麽變化,地上有一些破棉花和油紙,也都叫我收拾出去了。”

“老大爺,那天,您沒注意還有哪些地方有變化?”

“我記得,教授辦公室裏好像多了一些什麽……對了,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放了一堆舊書,這些書過去我沒見過。”

“有多大一堆呢?”陳飛追問了一句。

老呂福用手比著說:

“哼,也有小飯桌那麽大一堆呀!”

陳飛又點著一支煙,微笑著望著趙穎和張科長,好像在告訴他們,這一次是有收獲的。

趙穎按照陳飛的示意,從皮背包裏拿出一台照相機。安上近距離鏡,然後熟練地聯結上萬次閃光燈,站在有釘子眼的門前,調好所需要的光圈和速度,對準了焦距,一按快門,閃光燈的白光一閃,把老呂福嚇了一哆嗦。

趙穎將教授辦公室、沙發旁的地板、試驗台,接連照了幾個特寫鏡頭,又換上了廣角鏡頭照了室內的全景。

最後,陳飛和趙穎扯著米度尺,把室內的麵積以及中間各處距離,做了測量,陳飛還畫了一張室內的平麵草圖。

小轎車在空曠的馬路上飛馳著。寂靜的馬路兩旁,一盞盞路燈像兩串珍珠伸向遠方。

陳飛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清晨四點十分了,他問身旁的趙穎:

“困嗎?”

“不,一點也不困。”

從趙穎爽朗的聲調裏,可以聽出她內心裏洋溢著無限的興奮。她現在正在想著呂福的話:吳教授為什麽在那一天早晨擦辦公室的地板呢?他從來不做體力勞動,又沒有這個習慣。為什麽又要把門釘死呢?……那麽多的書從哪裏來的呢?是不是為了騰出柳條包?……

突然,她聽到陳飛喊她。

“小趙,你說,這還有什麽懷疑嗎?”

趙穎笑著說:

“我不願過早地下結論,不過,我相信,通過老呂福對十年前現場的回憶,會更快地幫助我們結束這一次的偵查工作。”

陳飛笑了,他感到在實際工作中,趙穎的確變得老練些了。他看了看趙穎,見她兩眼注視著遠方,他想,此刻趙穎大概和所有新偵察員一樣嚐到偵察工作的滋味了。這想法不知不覺把自己帶到過去的回憶裏。這些年來,他經手過各種案件。每當遇見棘手的案件,各處摸索,絞盡腦汁地苦思,仍然茫無頭緒的時候,那種焦灼的心情,勝過作家在創作構思中,遇到文思枯竭時的那種苦惱;當把案件中最艱難的症結解開以後,那種心情,不也正像作家醞釀成熟後,文筆流暢真如**那樣難以形容的愉快嗎?而這些,又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得到的。

汽車刷的一聲停下來,由於慣性的作用,車廂不停地顫動著。

“你馬上到暗室去,把剛才拍的膠卷衝出來,八點鍾以前,要放出照片來,拿到崔科長那裏去!”

趙穎答應了一聲,習慣地甩著發辮,往暗室走去。

陳飛現在才真正覺得有些疲倦,他想回到宿舍去,倒在**睡一覺,但是他看了看手裏拿著的材料,休息的思想動搖了,又一直往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