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布案情以後

春天在沈陽,像一棵晚熟的紫丁香,剛剛放開柔嫩的花苞,已經是綠葉成蔭的季節了。

這幾天,也許是由於工作的忙碌,傅大為好像忘掉了自己前些日子所表現的痛苦情緒,眉頭逐漸地又舒展開了。

這天下午,傅大為和蘇懿貞剛做完手術,外科病室裏又轉來了一名急診。患者是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婦女,妊娠已三個月,六天前在馬路上被汽車撞傷左腿,股部形成複雜骨折,由於創口處置得不潔,造成嚴重的混合感染,病狀十分危急。經過會診,認定必須進行股關節離斷,隻是在施行全身麻醉時,如果手術時間過長,怕發生胎兒窒息或流產等現象。因此,大家一致的意見是請吳教授親自來做這次搶救兩個生命的手術。

一切準備工作都是在非常緊迫的情況下進行的。

蘇懿貞剛為吳教授係好白大衣帶,患者就送進來了。一個健壯的女護士把患者抱起來,輕輕地安放在萬能手術台上。

剛剛輸過血,在無影燈輕柔的銀光下麵,這個年輕的女患者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本來低垂著的眼睛,這時忽然睜開了,她不安地望著手術台周圍一些穿著白色隔離衣的大夫和護士,喃喃地低語著:

“大夫,你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呀!……”

傅大為在一旁聽著患者的這種乞求和願望,又想到眼前這完整的身體一會兒就要變成殘廢時,禁不住歎了口氣。這使他身旁的吳教授感到一驚,馬上轉過臉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吳教授看了看手術台上患者那微微凸鼓的腹部和**裸的兩股,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心情煩躁地緊緊皺著眉頭,扭過臉去。他覺得身上有些燥熱,耳邊還依稀地縈繞著那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保住我的孩子呀……”

吳教授不安地在瓷磚地上來回踱著,直到患者停止了最後一次數數聲,那雙顫動著的眼睛隨著豐滿的胸部,一起遮蓋在白色敷布的下麵時,他才慢慢地走到手術台旁邊。稍微站了一會兒,從護士手中接過了手術刀,左手按在那柔軟的肌膚上,明亮的手術刀,在無影燈下一閃,正在刀鋒剛要接觸到白皙的肌膚上時,他那握著手術刀的右手突然激烈地顫抖起來,無論如何再也控製不住了。站在吳教授對麵的傅大為驚異地看著教授,他發現吳教授臉色煞白,眼光疲憊地落在患者的左股上,他禁不住驚慌地低叫了一聲:

“教授……”

吳教授非常吃力地抬起頭來,兩眼迷惘地看著傅大為,接著眼光一閃,臉上浮起一陣難堪的表情。最後,勉強地苦笑了一下說:

“大為,我……我有些頭暈,這手術你來做吧,我看著你。”

傅大為遲疑了一下,蘇懿貞不滿地在旁邊看看吳教授,又急躁地望了望傅大為。傅大為看著手術台上的患者,不太情願地走過去,和吳教授換了位置。

暖和的手術室裏,開始響起了止血鉗子的聲音。

吳教授從手術室裏回來,一直就悶悶地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但這樣並不能使他平靜下來,一會兒走到門旁,仿佛要出去,一會兒又站在窗前,默默地想著心事。玻璃窗擦得嶄亮,他偶然一扭頭,從打開的裏扇玻璃窗上看見了自己的臉,冷丁的嚇了一跳,好似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他慢慢地試探著把臉挨近玻璃,才清楚地發現自己的臉色很不好看。他對著玻璃裏映出來的自己的臉相,端詳了好久,才不滿意地轉回身去,在屋裏大步地來回踱著……過了很久,當他又走到室內擺著的那套古老的金絲絨沙發前麵時,忽然厭惡地看著,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有點疲乏地眯著眼睛,一下跌坐在沙發上。然而,隻聽“哢吱”一聲,吳教授立刻像被針紮了似驚跳起來,回過頭惶恐地端詳著那已經褪了色的沙發,才發覺原來是鋼絲彈簧發出的聲響。正在這時候,傅大為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吳教授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坐在沙發上。

“教授,您頭暈好些了嗎?”

“哦,好些了。”吳教授勉強地笑了笑。

傅大為摘下眼鏡來,用絨巾拭擦著,方才手術室的工作使他興奮。

“教授,這樣複雜的手術,我……”

“哦,這次手術出乎我意料,你做得很好。”

“但我在手術過程中實在有些膽怯,真怕出了問題。”

“是啊!這次手術本來應該是我來做,可是,可是沒想到頭暈得厲害。另外也想培養你多參加些複雜的手術實踐……”

吳教授說著說著,不知為什麽方才手術室裏的情形又湧現在眼前,說不下去了,同時向正要開口的傅大為揮了揮手。

“大為,我現在需要安靜地休息一會兒,改日再談吧!”

傅大為忙從衣架上取下教授的帽子和風衣。吳教授戴上帽子,披上風衣,當他伸手去抓門把手時,好像觸及了電流,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縮了回來。當他意識到身後的傅大為時,不覺臉紅了起來,忙低垂著頭走了出去。

馬路兩旁柳樹上一條條柔軟的枝葉,像下垂的絲絨,稍微刮來一陣小風,便吹得它搖擺不停。

有軌電車,無軌電車,車身上噴著綠色新漆的載重汽車,縷縷行行,川流不息。十字路口崗上站著的交通民警,像戰場上的一名指揮員,沉著、準確、熟練地揮著指揮棒。他給了一個“小迂回”的信號,一輛小轎車慢速從他身旁拐過去,一群係著紅領巾的義務“交通民警助理”站在馬路橫道線的兩端,手裏握著小喇叭筒不停地喊著……

趙穎穿著潔白的雙排紐扣的女民警製服,右手托著臉腮,靜靜地倚在窗前,她並沒有十分注意眼前的這一片繁榮景象,而在反複地想著另外的事情……

全市的積案隻剩可數的幾件了,而其中就有她和陳飛所經手的這件殺人積案,雖然經過了一段曲折的過程,但如今還沒有擒到真正的凶手,想到這裏,不知怎的,心裏開始煩躁起來,她使勁甩了一下發辮,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桌麵玻璃板上擺著的那瓶“映山紅”花,已經該換水了,要是往日,她一定會馬上細心地來侍弄,可是今天,卻一點沒有這個興致,她歪著頭伏在桌上,順手揀起一支紅藍鉛筆,往日曆本上胡亂地劃著粗細不等的線條。

一直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陳飛,突然發現趙穎的這種神態,他放下了報紙,笑著走近趙穎身旁,說:

“小趙嗬,想什麽?都想出神了。”

待了半天,趙穎才猛然抬起了頭,仰望著陳飛的臉說:

“我看那次手術,吳教授這個人表現得有些反常……”

“嗯,可以參考。”陳飛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

“不,”趙穎坐在那裏,一邊說一邊握著小拳頭比劃著,進一步發表她的論點:“我認為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重視,吳教授偏偏在這樣一個患者麵前,表現出心神不安和恐懼,用他們醫生自己常說的話,這就叫做條件反射。”

陳飛仔細地瞅著趙穎,對她說:

“這一次你的看法可能是對的,何況群眾還揭發了許多可疑的情況,但是,要記住找到證據是最重要的。”

陳飛經常是在談論實際問題中,來提醒趙穎工作中應該注意而且又最容易犯的毛病,這樣,會使趙穎理解得更深刻,他是在履行著一個老偵察員對新偵察員所應盡的義務。

趙穎剛要說話,崔科長拿著筆記本走了進來,他還是穿著那套舊嗶嘰製服,順手摘下前進帽,掛在衣架上,轉過身來,興致勃勃地對陳飛和趙穎說:

“局裏黨組又召開了擴大會,強調全市的積案要力爭盡快地破光,黨組對你們倆現在所經手的這個專案,也非常重視,並做了研究,要求我們在取得證據後,迅速破案。”

趙穎一聽黨組都非常重視這個案子,心裏特別高興,剛才的那種急躁情緒,頓時便消散了,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持著她。

“怎麽樣,公布案情以後,有些什麽反映?”崔科長問陳飛。

陳飛很穩重地對崔科長說:

“我們請示醫學院黨委,把案情公布後,到目前共收到群眾反映的線索三十多條,現在逐個研究。另外,公布案情後,群眾還檢舉出兩名內部盜竊分子。”

“哦,還搞了一筆副業。”崔科長詼諧地說。

“有許多人聯名寫信,要公安機關把凶手一定給揪出來。人民群眾的這種要求,對我們的工作是一種促進,同時也給了我們一點壓力。”

崔科長馬上笑著說:

“對嗬,破不了案,我們怎樣來向黨、向人民群眾做交代呀!”

崔科長又轉了話題,問道:

“你們上次接待蘇護士長有沒有新的情況?”

趙穎馬上搶先說:“有新的情況。”說著,向前走了一步,急忙掏出她那個小筆記本來。崔科長見趙穎對工作的這種主動、熱情的勁頭,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

趙穎把蘇懿貞反映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都匯報了。當講到吳教授和劉豔華的關係時,崔科長注意起來,他用筆記下來後,很有風趣地插了一句:

“新婚之夜不入洞房,這倒是一個新的課題呀!”

“關於吳教授的問題,我再補充一些值得參考的情況。”陳飛看了一下崔科長,見崔科長正靜靜地聽著,便繼續說了下去:“最近醫學院的整風運動正在深入,‘大鳴大放’已進入**,大字報上有人提出吳濟仁在解放前和美帝國主義分子貝樂和、英國教授杜愛勒夫人有密切關係,去年右派分子向黨進攻時期,他仍然透露過要到美國去,據說現在他在美國還有很多存款。更嚴重的是最近才揭發出來他在背後曾散布說黨不懂醫學,黨的領導束縛了醫學的發展;說世界上在學術方麵最自由的是美國,並企圖組織什麽‘教授治校委員會’。現在醫學院黨委正在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解和對證。”說到這裏,陳飛又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說:“吳教授這個人很偽善,所以過去一直蒙蔽了許多人。”

“嗯,看來這個人不僅是一個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分子,也是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崔科長說完,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有所感觸地對陳飛和趙穎說:

“黨的整風運動真是一切工作之綱嗬!給各種工作帶來的好處是可以想象的,試想,如果不是這樣廣泛地發動群眾破案,單純地靠我們幾名偵察員恐怕跑兩年也不會得到這樣收獲的。”緊接著他又做了下一步的工作部署:

“群眾所提供的寶貴線索,我們要很好地重視和研究,把依靠群眾和我們的專門工作密切地結合起來,現在我們再仔細研究一下,然後對吳濟仁這個人進行進一步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