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約黃昏後

台燈的淺綠色的光亮,成一個環形柔和地照在桌上一張大紅封麵的請帖上。注視著這張請帖的,是李曼華那雙凝滯的、若有所思的眼睛。今天下午,晚報公布了工藝品展覽會要在明天上午開幕的消息,傍晚她就收到了這張請帖。請帖正麵寫著“六一小學李曼華女士收”的字樣,封裏米色的底上印著敦煌壁畫裏的淩空飛舞的飛天,幾行鉛字寫道:

謹定於六月之二十六日上午九時於城北郊工藝品展覽館舉行工藝品展覽會開幕式。請屆時參加,並務於八時三十分到達,此盼!

工藝品展覽會籌備處六月二十五日

展覽會從七月一日提前到明天開幕,這固然有些突然,但這是常有的;收到這樣一封請帖,這也可以解釋:本校校長、教導主任和一兩個教員也收到了同樣的請帖,並且還有團體票。問題是這張請帖是誰寄來的。校長他們的請帖當然是展覽會籌備處送的,而她這一張呢,雖然印著籌備處的字樣,但是她知道這是蔣逸民——他們這個華南工作委員會省城行動組的組長,也就是她的上司寄來的。她不能不佩服這個拿糖果售貨員作掩護的糟老頭子,的確有一手,居然在這麽短促、這麽急迫的時間裏,能弄到展覽會的票子。然而使她沉思,使她感到沉重的決不是這一點。一個月以前,她奉命回香港取炸藥;炸藥帶進來了,她就提著一顆心等著爆破工藝品展覽會的命令。雖然這種等待隻經過了幾天,可是這是什麽樣的幾天啊!經常的煩躁不安,時時刻刻的提心吊膽,一種時常感到被人窺伺、監視、嘲笑和咒罵的感覺,做賊的感覺,等著被捉住的感覺,一分鍾也不停息地壓迫著她,打擊著她。她知道,這是一種快要發狂的神經衰弱,再等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發狂。現在,等待結束了。在這張請帖的字行之間,她用顯影藥顯出了以下的密寫字跡:

今夜九點三十分,來糖業糕點公司第三門市部領取定時炸彈(以買豆酥糖為記)。明天上午持此請帖參加開幕式。務必趁入館混亂之際將炸彈置於展覽館東南角的中心(其他位置有別人負責)。規定必須在九點三十三分始能放下炸彈,以免在九點三十五分爆炸前被敵人排除。

請帖上的這幾行字跡正在淡下去,再過幾分鍾它就要完全消失了,但是李曼華的心不但不因這個命令的到來而平靜,反而像擂鼓似地大跳起來,更紛亂,更焦急。她從來沒有感到有這麽發慌,這麽害怕過,因為定時炸彈是由她去放,而且隻能在爆炸前的兩分鍾放下;要是定時裝置忽然出了毛病,提前炸了呢?要是在放炸彈的時候,被人發覺了呢?要是在兩分鍾之內走不出爆炸半徑呢?要知道這是一種烈性炸藥,爆炸圈一定相當的大。

當然,她是有辦法的。在收到請帖、猜到這是怎麽一回事以後,她就想到了這個辦法。這就是:讓江南來當她的替死鬼!對江南這個人,他們是懷疑過的,曾經叫麻子在公園裏試探過他,故意說她李曼華有嫌疑;結果證明江南至少不是公安局的人。目前的問題是:江南會不會聽她的招呼。這一點李曼華覺得還有把握。傍晚七點鍾,她到文化局去過一趟,雖然沒有見到江南,但是卻辦妥了她認為必要辦的一些手續。她留了條子給江南,請他八點鍾到學校裏她的宿舍來。現在,差幾分鍾就是八點了,可是還根本沒有他的消息呢。要是他今晚真個不來那才糟!

李曼華心煩意亂地收起請帖,跑到辦公室去打電話,文化局的人說江南回局了可又出去了。她可真急了,氣衝衝地跑回寢室,啪的一聲關了電燈,卻聽見身旁有一個聲音說:

“幹嗎對客人這種態度呀?”

李曼華雙腳一跳,幾乎摔倒在地上。她用兩手撐住座椅的靠背,屏住氣息,努力要穩住自己差一點跳出胸口來的心;那個自稱為客人的人卻啪的一下又打開了電燈。

江南!她看見江南笑嘻嘻地站在門後,覺得自己似乎癱瘓了,全身冷汗淋漓,便一屁股坐在**,斜瞟了他一眼說:

“你真缺德!把人家的魂都嚇掉了!”

江南還在笑著。李曼華決定單刀直入:

“喂,明天去參加工藝品展覽會開幕式,怎麽樣?”

“糟糕!我不能陪你。”江南的反應很快,好像是對李曼華那種過分的親昵和命令口氣感到不快。“明天戲曲改革委員會有會,我必須參加。”

“缺一次席總不要緊吧,你又不是會議主席!”李曼華故意咕嘟著嘴,做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同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在江南臉上一晃:“我已經替你向你們科長請了假,他準了呢。”

“可是這是我的工作呀。”江南說。當他知道李曼華傍晚到文化局去,是為了替他請假,他立刻放下了臉子:“從我參加工作,還沒有因為私事請過假呢。這倒好,前幾天陪你逛公園,請了一次,現在呢,又是一次!我是做工作呢,還是混飯吃?”

這倒使李曼華沒什麽可說了。她沒有想到江南會這麽認真,對她替他請假的事會這麽不高興。但是她不死心,她還沒有絕望。經過一陣難堪的沉默,她走到書架那邊抽出一本書,走過來塞在江南手裏:

“明天你就別去了。這是我上次說要送你的,你收著吧。”

江南伸手正要拒絕,可是書早到了手裏。封麵上是五個燙金字:“偉大的稱號”。這是他們上次逛公園時提起的那本書。他掀開書麵,看見在扉頁上用鋼筆寫的四行娟秀的小字:

倘若我失去靈魂,

也無須四處尋找;

因為它失落何方,

你應當早已知道。

他把這幾行字看了有幾分鍾之久,站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倒是李曼華推著他的肩膀說:

“你走吧。我有點兒頭疼……”

“曼華!”江南突然捉住她的兩肩,“我決定明天和你一塊兒去看展覽會了。我這就回機關去張羅入場券。”

“那倒用不著,”李曼華心裏暗笑,這從某一本詩集裏偷來的幾句歪詩,居然解除了江南的武裝,“我們學校有團體票,明天教員、學生都要派代表去呢。”

當她把江南送出門外的時候,在月光下榕樹婆娑的陰影中她說:

“別忘了幫我找那失掉了的靈魂啊!”

“那當然。我知道它掉在哪裏!”

“哪裏?”

“就在你的寢室。不是剛剛在那裏嚇掉了嗎?”

李曼華呸的一聲,笑著捶了江南一拳。這時已是夜裏九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