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馬 店

在驛道上,馬幫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解放前蔣介石賣國政府的官員和商人,他們擁有馬匹的數目就是財富的數字。他們靠著這些馬匹的來往增加著馬匹——增加著財富。馬店所以叫馬店而不叫客店是有道理的:在以前,官員和商人很少親自來趕自己的馬,而是雇用趕馬人。馬幫真正的主人大多數並不披星戴月,來跋涉這細如羊腸、曲如藤蘿的山道,他們都隱身在邊城和邊鎮的洋房或瓦房裏。在開店的人看來:趕馬人不能算作客人,他們隻是馬兒的仆人,真正的客人是馬,所以才有了“馬店”這個使內地人感到新奇的名兒。

開馬店的主人並不需要建造什麽房間,一切都很簡單,隻需要一個能走進一匹馱馬的寬敞大門、一把鍘刀、一排簡單的馬棚。馬棚裏有一個用大樹挖空做成的馬槽。再從山澗裏通一根竹管,把水引進馬棚。堆些幹草和包穀米,留著賣給趕馬人——馬有了住處和吃喝就行了。至於趕馬的人的住處那就簡單了,你們如果愛登高,老板娘就把你們招待在四麵通風的土樓上,月亮可以照著你們安睡;如果你們願意低些,那堂房和廚房潮濕的地上鋪點草,隨你怎麽滾都行。

馬兒是最愛吃青草的;它們也歡喜住在沒有露水的馬棚裏,不怕風雨。遺憾的就是要嚼那幹得“沙沙”發響的稻草。如果要能住在馬棚裏吃青草就再好也沒有了,可它們的命裏注定了:常常沒有這麽十全十美的好日子。

魏福右手拿著蠟燭,左手擋著風走進馬棚。他來查看自己那些正在嚼幹草和包穀米的馬。它們吃草料的聲音像下夾著冰雹的小雨。魏福從每一匹馬的頭上一直照到尾巴,從左前蹄到右前蹄,從右後蹄到左後蹄,他很仔細地看完了自己的十六匹馬。他走到和自己馬匹拴在一起的四匹馬——那就是馮廷貴和朱林生的精幹小馬跟前。當他還沒有走近的時候,四匹馬一起不樂意地哼起來,擺著尾巴扭著屁股。魏福輕輕喚著它們,給它們槽裏添了些包穀米,馬兒才停止了**。魏福在燭光下,看見一匹黃馬的背上被馱架磨破了的兩塊紫紅的新創痕。他仔細一看,這黃馬背上皮毛的紋絡不像是常馱馱架的馬。他再把眼睛貼近點看,嚇得舌頭一時都轉不過彎來,手都發麻了——那就是這四匹馬背皮毛的紋絡留著騎鞍的痕跡。他聯想那第一天遇見這四匹馬的情形,腦子裏仿佛跳上來兩個驚人的字——“騎兵”,他的手抖起來了,柱子的影子隨著燭光亂晃,他的全身不能自持地軟癱了,蠟燭從手中墜落在地上,驟然熄滅。他驚慌地摸索著,什麽也看不見。可是馬棚外邊,藏在矮牆後麵的馮廷貴,卻早看清了他的一切舉動。還有,魏福做夢也想不到的——在他這番動作之前,馮廷貴比他更早一步到了馬棚裏,並且,把第十一個馱架的“貨物”也確實摸清楚了。

“誰呀!”馬店的女主人、一個勢利眼的中年寡婦,她正端了一盆熱水從廚房走出來。

“我,”魏福低著頭走過院子,心裏驚乍乍地答了一聲。

“啊!魏老板,我正在給你打洗腳水,來吧,洗洗腳,明兒好上路。”她像一條響尾蛇似地溜進屋裏。

“不洗了,費你的心。”魏福心不在焉地坐到屋裏馬馱架上。

“那也好,先吃飯,吃了飯再洗,”她小聲說,“我跟你多炒一盤肥腸,你們吃飯是在一起,和那兩個小夥兒,還有那個瑤人婆子,菜我另外給你上,上在你麵前,酒這一時是沒有了,你走長路不喝也好……要是真想喝點……也……”

“大媽!”她的女客人——小梨英在廚房裏叫開了,“雞蛋燒焦了,大媽呀!”

“嚇—!”她像被火燙了一樣,轉身奔入廚房。

魏福用手支著頭,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的身份。但他不相信他們會知道自己在這十六個馱架上的秘密。他自己對自己說:

“算了,魏福,你幹了半輩子險事了,這一趟還能翻了船,怕了還能幹成事!”他打起精神站起來;他二十多年冒險的經驗騙了他,他忘了這是什麽年代,遇見的是什麽樣的人們。

這時,蕭五從堂房火塘邊走出來,一直走到魏福的麵前,他問魏福:

“你怎個了?”

“蕭五!”他附在蕭五耳朵邊上說,“怕要出事了!這兩個人就是……”他把馬棚裏的發現告訴了蕭五。

“也好!萬一事情壞了,我就要靠它!”蕭五從腰裏抽出明亮的匕首。

“收起來!”他低聲喝住蕭五。

在堂房火塘邊圍坐著三個人——馮廷貴和朱林生,還有一個就是盤大媽。她從另一條路在今天中午就趕到了××街,晚上也住進了這個馬店。她裝著和這兩個年輕小夥兒根本不認識。這時候隻有他們三個人,馮廷貴倚著門,一麵從門縫往外看著蕭五和魏福的動靜,一麵聽盤大媽向他報告情況。盤大媽說他在××街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估計魏福在這裏沒有聯係的人。馮廷貴最後和大家研究了他的判斷,他認為魏福已經開始驚慌,並且開始發覺我們的真麵目。布置了就在今天晚上破案的一切準備,並一一分工。

老板娘搬進來一個矮飯桌,用她的花圍腰抹了兩下,她把今晚住在她家的趕馬人都邀到桌邊坐下。她猜想魏福是一個大老板,她把魏福讓在上首,靠近火塘邊坐下。這樣,她才開始叫她那位永遠睡不醒的兒子:

“小毛!去端菜!”

看樣子小毛有十六歲,他正在屋角裏甜睡著,打著呼嚕,嘴角流著口水。

“小毛!”她惱了,在地上拾起一個草編的小圓凳,朝小毛扔過去。“去端菜!”

“哎喲!媽呀,誰打我呀!”

惹得趕馬人哄堂大笑,隻有魏福沒表情,死死地盯著馮廷貴,他仿佛看出了馮廷貴的額上隱約的留著軍帽的痕跡。

“我打你,爬起來去端菜!”老板娘擰著小毛的可朵,把他提出堂房。“不成材!”

不一會兒,老板娘和小毛把碗筷都端上來了,老板娘說:

“吃吧,沒有酒。”她又貼著魏福的耳朵問,“你可吃酒哩?”

“吃!”魏福大聲說,“大家都吃!”

“我是說,要是你一個人——就你一位要是高興吃,我還有點不利害的米酒。”

“快拿來,都吃點。”

老板娘跑到內房去端了一碗米酒,放在魏福的麵前。

小毛打著哈欠,退到屋角倒頭便睡,一會兒,他又“人事不省”了。

“喲!”老板娘像公貓一樣盯了他一眼。

魏福把這碗米酒分倒在每一個人碗裏,舉起碗,彬彬有禮地說:

“都辛苦了,幹!”

蕭五像渴死鬼見了水似地,一口就喝幹了。大家都喝幹了米酒。老板娘又走到魏福的麵前說:

“要是你高興,我還有點老鹵酒,隻剩下一碗……錢……”

“錢算我的。”魏福拍拍自己發響的腰。

“那好,費你的心。”老板娘又端上來一碗老鹵酒。

不成問題,大家又是一飲而幹。

“我還有點白酒,就從沒拿出來過,要是……”還沒等她說完,魏福就大聲說:

“拿來吧!錢算我的,你真像滴水一樣,慢慢滴,抱一罐來!”

“好,謝你囉!”老板娘抱了一壇白酒上來,伸了伸舌頭就溜到廚房裏炒肥腸去了。

“馮大哥!”魏福說,“瞧得起我就喝幹!”

“我要是瞧不起你,我們就不跟你一路了。來!”馮廷貴伸過碗,和魏福的碗一碰,“當啷”一聲。

“小心碗!”魏福說。

“碗破了不怕,”馮廷貴故意說,“就怕筒鹽碰破了。”

“哈哈!”魏福不自在地幹笑了一聲。

他倆同幹一碗。

“來!”盤大媽把碗伸到魏福麵前說,“我盤老媽媽今晚碰見你這位大方的人,謝謝你,喝了吧!”

魏福和盤大媽幹了一碗。蕭五看看勢頭不大對,眼都斜了。

“我們幹一碗!”朱林生和在自己身邊的小梨英碰了一下碗邊,小梨英咬著碗邊望著他笑著把酒喝下去了。

蕭五用筷子夾了一塊豬肉,他說:

“別淨顧喝酒,吃肉吧!”

“這豬肉這麽粗的絲,像是野豬肉哩!”朱林生頂上一句。

魏福的右手中指抖了一下。

“蕭老五!”馮廷貴對蕭五說,“看你的樣兒,野裏野氣,活像個打野豬的!”

魏福像被釘子紮了一下屁股似地,上身緊張地聳了一下,臉上變得蒼白。

“我沒打過野豬!”蕭五瞪了馮廷貴一眼。

“打過,你忘了,你在喇猛鎮不是……”馮廷貴神秘地眨了一下眼。向右邊看看小梨英,她眨巴著眼顯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魏福的右手不自主地伸到酒碗裏了。

“好漢有話明裏講!別給謎猜!”蕭五放下酒碗。

“這個謎你不用猜就知道!”朱林生把筷子對著蕭五一指。

“別扯遠了,”魏福說,“我們談我們的本行——生意經吧!”

“也好,魏老板!”馮廷貴對魏福說,“那就談生意經吧!我們不想再往前走去了,想把這四馱棉花給你,你換給我們一馱鹽就行了,省得我們再跑幾天……也虧不了你。”

“換鹽,”魏福看看馮廷貴微笑的神氣說,“好,明早上我換給你們一馱鹽就是。好商量。”

“好,一言為定!”馮廷貴舉起碗來說,“來再喝一碗!”他給魏福滿滿斟上一碗酒。

魏福也慢慢站起來,端起酒碗,心裏念著:“小心點!別栽筋鬥!”

“可是有一條,”馮廷貴說,“你那十六馱子鹽要隨我選!”

“隨你選!”魏福端酒碗的手抖起來,酒從碗裏滴在火塘裏,火塘裏“噗噗”地閃著綠色的小火花,他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馮廷貴向朱林生使了一個眼色,朱林生突然離座走出門。魏福正想起身跟出去,那個“不相識的”盤大媽又把碗伸過來,用手抓住他的肩膀讓著酒:

“再喝一點吧!魏老板!”

“隨你們選可不行!”蕭五嚷著土匪的黑話站起來,“是朋友亮亮你們的牌子[22]!”

“你們揀哪一馱?”魏福盯盤大媽一眼。

“我們揀第十一馱!”馮廷貴右手指著。

“就這一馱!”朱林生出現在門口,他用肩膀扛著一馱鹽。而這馱不平常的鹽馱足足有一百四十斤。他的力氣不能不使蕭五吃一驚。

魏福猛然吃驚的不是他的力氣,而是他突然識破自己的秘密!馮廷貴抓起酒碗,猝然摔下地來。白酒在火塘裏“轟”一聲爆出一片綠色的火焰。

蕭五的臉變得灰青,他從懷裏掏出匕首,朝馮廷貴腰上就刺,這時,朱林生趕前一步,猛力一腳,把蕭五手裏的匕首踢飛了。

魏福見勢不對就想奪門而出,但已經遲了,馮廷貴拔出上了頂鏜火的手槍,盤大媽一甩身子,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動彈不得。

朱林生一聳肩膀,一馱子筒鹽摔在地上,“嘩啦”一聲巨響,筒鹽摔得粉碎。在白色的碎鹽塊中間出現了兩個黑色的小型收發電報機和四支發著藍光的長筒無聲手槍。

就在這緊張的一刹那,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小毛在沉睡中驚醒,嚇得嘴都歪斜了。

接著摔鹽馱的聲音就是一聲清脆的瓷器破碎聲,那是老板娘手裏的一盤肥腸,她剛巧把右腿邁進屋,驚得她大張著嘴呆住了。

魏福猛地歪倒在火塘邊,頭靠著桌子邊失去了知覺。他那右眼角的刀痕顯得更黑。

蕭五被朱林生按倒在地,像一個伸著脖子瞪著眼的泥胎。

小梨英雙手緊緊地抓住朱林生的左胳膊,她不是害怕,也不是慌張,她是驚奇,驚奇得停住了呼吸……

馮廷貴一手叉著腰,像一座銅雕,狠狠地盯著魏福和蕭五那副狼狽相。

原載《人民文學》,1954年第6期

[1] 公驢子。

[2] 匪徒用豹子的蹄子爬行。

[3] 母馬。

[4] 一種香料和藥材叫草果,是滇南特產。

[5] 彝族的一個分支。

[6] 馬幫的術語:露宿。

[7] 邊境仍有人暗地使用銀元,此處銀子即為銀元,每元約值人民幣五角。

[8] 當時稱做“普通商品”並由馬幫外運的,大部分是中國珍貴文物。

[9] 甘蔗捆裏是槍支,當時的國民黨海關明知而不敢問。

[10] 借科學團體名義的特務組織。

[11] 森林坐落在兩個國家的界線上。

[12] 偽造的有袁世凱頭像的銀元。

[13] 像雞頭一樣的帽子,彝族姑娘專用的。

[14] 雲南特有的銀幣,每兩枚約值人民幣五角。

[15] 勒在馬胸前的一根皮帶。

[16] 這裏的梨花開在一月。

[17] 馱架連著馬尾巴根的一根皮條。

[18] 阿姨的意思。

[19] 一種不知名的小紅果的彝名。

[20] 即奴隸主。

[21] 來自俗語“起早了會遇鬼”這句話。

[22] 意思為“露出你們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