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提早地降臨到邊地。庭院裏的花木,芬芳馥鬱,百卉爭妍。

部隊在這時期進行整頓工作,機關也在新參軍的人員中進行一次忠誠老實運動。

一天,文工團團部人員集合在院子裏聽政治指導員的傳達報告。袁橫來時,心裏就有點忐忑不安,他竭力表現鎮靜。他聽到人們談論:要每個人把自己的一切問題,都要忠實地向組織交代。這一下就觸到他的心病,使他更加惶恐。

人們都肅靜地聽著指導員的講話,摘要地記在自己的筆記本子上。袁橫也在他的筆記本上刷刷地寫著。但他聽指導員說道:“必須指出:有的同誌,在有關自己的曆史政治問題上沒有說真話,而是說假話。有人隱瞞了家庭成分,有人隱瞞了自己的社會關係,有人偽造了學曆或年齡,有人隱瞞和偽造了自己的大部曆史甚至全部曆史,有人隱瞞了自己參加過反動的黨團……總之,這種人對革命隊伍、對組織是不老實的!”

袁橫的心顫動著,手有點發抖,筆記也記不下去。為了掩飾他的不自然的表情,就在會場上吸起煙來。隨著,他聽到指導員繼續報告說:“我們必須向一切隱瞞了曆史政治問題的人指出:政治上的隱瞞是遲早要被揭穿的。因為任何偽造的曆史和情節都是經不住調查的,任何政治上的反動行為都是會有人知道的。是自動交代出來好呢?還是被人檢舉出來好呢?”

指導員的報告,在他聽來,就好像是說他一樣。他做賊心虛,不由得自語道:“難道他們已經發現了我的問題?”他偷偷地掃視一下四周,看人們是否注意到他。但坐在他周圍的同誌仍埋頭記自己的筆記,全神貫注地聽指導員的講話。

開完會之後,袁橫往回返,一路上,他的心七上八下地亂跳,無論他怎樣鎮靜自己的情緒,也還是現出不自然的樣子。

回到創作組辦公室來,田鶴又召集了一次小組會,他根據指導員講話的精神,再一次啟發大家。同誌們都表示了自己的態度。袁橫也跟隨著大家,表示會在這次運動中對黨忠誠。在他說話時,故意地把自己的嗓子提得響亮點,態度放得泰然自若。但他的臉色總是暗淡、蒼白的。他吸的紙煙蒂扔了滿地,鼻尖上也急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來。

晚上,袁橫睡在**,拚命地吸著紙煙,挖空心思地考慮著對策,不由得把自己過去的全部曆史回憶一番:

他生在資產階級的家庭,父親是美國留學生,國民黨特別黨部的官員,但他公開的職業是大學教授。他從小在家庭就受反動思想的教育,中學時受他的國文老師的思想影響很深。他會寫文章,在高中時代,就由這個老師吸收他加入了國民黨中統文化行動小組的特務組織。他的老師指使他寫過許多反共反人民的文章,但他的老師卻叫他在學生中要以進步的麵目出現。高中畢業後,他就在國民黨某機關報當記者,經常發表汙蔑共產黨、人民革命戰爭,汙蔑當時反內戰反饑餓的學生運動的文章,但這些,都是用許多筆名寫的,而他在別的報紙雜誌上則用原名發表了一些欺騙青年的“進步”文章。因此,在新中國成立以前,他就是一個兩麵派的文化特務了。

他沒有上過北京大學,但為了考入解放軍的文工團,搞文學工作。他隱瞞和偽造了自己的曆史。

他躺在**,全盤地回顧了他的曆史之後,他又從今天開會所引起的恐懼中鎮靜下來,他感到他的特務關係是單線的,知道他的人很少,而他的公開麵目則是進步的。這樣,他的膽子又壯起來了,自語道:“別聽他們那一套,詐唬隻能對神經衰弱的人有作用!”

但他又想到他偽造北京大學中文係三年級學生這段履曆來,而且,在創作組裏有個吳斌是北大中文係學生,要是自己不交代,吳斌也會揭發他。他想了想,忽然坐起來,說道:“我爭取主動,把它交代出來,使我成為這次運動的積極分子。積極,他們總是喜歡的!”

袁橫使勁地把煙頭扭熄,扔在地上。迅速地走到桌前,提起筆來,刷刷地寫出他的坦白與檢討的書麵材料:

“由於我的小資產階級的虛偽性和虛榮心,我原沒有上過大學,卻偽造我是北大中文係三年級學生。這種對組織不忠實的行為,在參軍後,特別是入團以後,常常受到良心的譴責,幾次想向組織坦白,但由於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愛麵子的虛榮心,怕丟人,同時也怕受處分,因而日拖一日地把這個問題隱瞞下來,可是它真像一塊大石壓著我、像蜂螫著我,阻礙了我更好地靠攏組織。趁這次‘忠誠老實運動’,我決心向組織交代出來,徹底鏟除心裏的病根,我即使受到處分,也是輕鬆愉快……”

寫完之後,又仔細看了一遍,在桌上折了一下,放到抽屜裏。然後,把衣服脫掉,躺到**睡去了。

田鶴拿著袁橫的書麵材料,向團長匯報去。

團長正在埋頭審查袁橫最近寫成的新劇本,他很賞識這個新劇本的人物性格,這比起他前兩部作品又提高了一步。團長讚歎這個青年作家的才能。

田鶴把報告遞給團長之後,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看著團長閱讀時的神情。

團長看完之後,沒有發表意見,他抽出一支煙,在桌麵上頓了頓,擦著一根洋火,把煙點燃,慢慢地吸了兩口,然後向田鶴問道:“你看這人怎樣?”

田鶴看了看團長,答道:“從前我對他的印象很好,感到他老實、謙虛、上進。但自從他為婚姻問題暴露了思想以後,我對他的印象就改變了。我看這人,好像表麵一套,骨子裏又是另一套。從他這次交代的問題來看,就可以說明這點。”田鶴說完後,又看一看團長的臉色。

“唔!這個青年人是有不老實的地方。”團長以肯定的語氣說道。“但從舊社會出來的人,沾上點虛榮不老實的壞意識,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作家,那是不容易得的,這需要我們加以大力地愛護、關懷、培養與教育,不要因為看到他一些壞的地方,就對他冷下來。我們是能夠把他改造過來的。你要從好的方麵想,不要從壞的方麵想。這次他肯自動地交代出自己的問題,是好的現象,不是壞的現象。”

田鶴覺得團長的意見也對,我們培養出一個有才華的青年作家,的確是不容易;但是這個人是不是忠誠坦白的人,卻值得擔心。

“我們對他的曆史是不是需要作一些調查呢?”田鶴向團長問。

“可以調查一下。”團長不大經心地答道,“你把創作組的學習情況向指導員匯報一下,並征求征求他的意見。”

田鶴看團長並不重視他的意見,也就沒有堅持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就走了。田鶴走後,團長又埋頭閱讀袁橫的新劇本,看到妙處,團長的嘴裏就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袁橫交代了他這段偽造學曆的問題後,情緒表現愉快、活躍。在每次小組會上都積極地發言,慷慨激昂地批判隱瞞自己曆史而又不肯交代的人是如何的壞。看來,他現在好像真是一點隱瞞與欺騙的事情都沒有了,他似乎真的變得輕鬆愉快,變成這次運動的積極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