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自和袁橫有了交往之後,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袁橫的影子好像老跟在她的左右。特別她扮演他的劇本的女主角之後,覺得和袁橫更加接近了。她熱愛自己的事業,日夜不息地鑽研表演技巧。她需要一個知心的朋友幫助她,而且這個知心朋友,又是個內行、思想進步的人。袁橫在劉玉的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對象。由於這個緣故,對於過去一個時期有過愛情瓜葛的吳斌,她早已忘得一幹二淨。說實在的,吳斌倒是個老實人,但遠不是她的理想人物,在新中國成立前由於家庭的關係,他們牽扯在一起。解放後,她接觸了新的環境、更多的人,使劉玉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的視野,也大大地展開。特別吳斌又不爭氣,參加革命後,進步很慢,現在還不是個團員。她和他的一點牽連,也最後地斷絕了。

劉玉一聽袁橫回來,就跑到創作組來找他,因他外出沒有找見。她有點氣,心想:“他現在是個有名的作家了,瞧不起我了!”但一會兒她又想:“他對我很關心,這次下去生活,還給我來了信。”她想到這裏,又高興得臉蛋兒都有點緋紅。為了避免創作組的同誌看出她這種心情,她扭過頭來,一蹦一跳地跑掉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一清早又到創作組來。袁橫也早預料到她今天一定會再來,特地磨磨蹭蹭不出去。劉玉一見到袁橫,心裏一陣高興,當真是像見到自己離別幾個月的愛人一樣,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愉快。但一下,她又低下頭去,臉兒現出羞容,兩手不斷地搓弄著她的辮子,連句寒暄話也忘了說。

袁橫熱情地把手伸給她,她偷偷地瞧了他一眼,就緊握著他伸過來的手。袁橫緊緊地盯住她足足有一分鍾,使得她不得不歪過頭去,避過袁橫的視線,但她心裏感到舒服。當她清醒過來,才說道:“你瘦了!”這話裏,包含著她對袁橫無限的關心。

袁橫微微地點了點頭,表示他領會了她的關心。隨著說:“今天是星期日,我們上公園去逛逛?”

劉玉又歡喜又不大自然地和袁橫並肩地從林蔭小道,走上那座被灌木叢遮掩的小山。這是公園裏最幽靜的地方,袁橫常常在這裏和他的上司會麵。今天,他有意把劉玉引到這地方來。

劉玉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看來,她的心是怦怦地跳動著。

“這裏太幽靜啦,你害怕嗎?”袁橫盯住她問。

“不!”劉玉報以天真的一笑。

袁橫趁機挨著她也坐下來,把手輕輕地搭在劉玉的肩上。劉玉低著頭,臉兒有點熱辣辣的。她現在才真正嚐到戀愛的味兒。

“吳斌知道,是不會饒我們的吧?”袁橫低聲地問。

“他沒有權利幹涉我,我和他隻不過是家庭的撮合,我沒愛過他。”說到這裏,劉玉的臉更紅了。

袁橫了解這個天真少女這句話的意思,她在他麵前解釋說她沒有愛過吳斌,那就是說:她隻愛他了。他一下把她摟在懷裏,熱烈地吻著。

一群不知名的山鳥,落到這個幽靜的小山的矮樹叢來,卻又被這對陶醉的男女嚇得“嘎嘎”地飛了。

他們也嚇了一跳,撒開手,抬起頭來。

“你永遠愛著我嗎?”劉玉天真地問。

“我永遠愛你!”

“真的,你不騙我嗎?”劉玉那脈脈含情的眼睛,凝視著袁橫的臉。

袁橫的腦子裏,顯然閃過劉玉曾說過的她願意扮演“欽差大臣”裏的市長女兒,但她不喜歡這個人物,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大騙子那句話。袁橫心裏有點不安。

他微微一怔,忙答道:“我永遠忠實於你!”

劉玉一下又狠狠地摟著他的脖子,狂熱地吻著,先前她那種少女的羞態,此刻,好像都消失淨盡。

劉玉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在公園裏的每一個細節,她重新回味著。她感到幸福、愉快、興奮。這是她第二次大的心情興奮(第一次是城市解放後,她投考文工團被錄取,穿上了解放軍的軍裝)。她覺得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好愛人——青年作家、思想進步、工作積極、經常受表揚、對人老實誠懇……她甚至想得更遠些,想到結婚,想到她們將來的子女,她心想:“他們比我們更幸福些,爸爸是個革命作家,媽媽是個人民演員,他們從小就受到文藝的熏陶。”不覺,袁橫那謙遜、親切的臉孔,好像就在她麵前。他說過:他渴望入黨,他現在已是個超齡團員,應該轉黨,但他還感到自己很不夠,今後還需在思想上、行動上提高一步,到那時,再向支部提出請求。“他多虛心嗬!”劉玉簡直覺得袁橫一點缺點都沒有。他不單是自己的好丈夫,而且是自己的良師益友。

劉玉——這個純潔的、天真的、善良的少女,她向往著美好的將來,向往著幸福。

她想了好一陣,才甜甜地睡去了。

吳斌對劉玉和袁橫的關係,早就看出來了,今天覺得問題更加明朗化。他很難過、很氣憤。氣憤劉玉不應那麽無情,過去在困難的時候,他母親曾盡力設法幫助過她,兩家父母也曾多次表示過願意他倆結成夫婦,劉玉也沒正式表示反對過。而他呢,對劉玉竭力地追求著。可是,現在她的活動範圍大了,根本不把他瞧在眼裏,像扔掉了一件破舊的棉襖那樣扔掉他了。吳斌想到這,他的傷感情緒再也壓製不住,便捂著腦袋,伏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淚水從他的近視眼鏡底下灑到桌麵上來。

他想到袁橫:他現在已是個有名的作家、青年團員,工作積極,經常受表揚。憑這些把劉玉俘虜去了。可是,這個人不見得是個老實人;他說是北大中文係三年級的學生,可是從沒有見過這個同學,但初見麵時沒注意,最近他給一個北大中文係三年級的同學去過一封信,問到這個問題,那同學說他班裏根本就沒有袁橫這樣一個人。

“我得去找她談談。”吳斌匆匆地找劉玉去了。

劉玉從排演場回到宿舍來,心情愉快、活躍,像小鳥兒一樣蹦蹦跳跳。她一回到宿舍來,就對著鏡,拿起梳子理一理頭發,用雪花膏擦著臉蛋兒。最近,她笑得更頻繁,唱得更嘹亮。

吳斌突然走進劉玉的宿舍來。劉玉驚愕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雪花膏瓶子,瞪著眼,盯住他。

“我要和你談談!”吳斌直截了當地說。

劉玉的心忐忑地跳動著,不知吳斌究竟做什麽,看他那個不平靜的樣子,真使她有點害怕。她勉強地“嗯”了一聲。

“你以為袁橫是個老實人嗎?”吳斌的語氣很不客氣,但是直率地說。

劉玉一聽他這話,就感到一種敵意。她撅起嘴唇,說道:“你怎麽說的?”

“他假冒是北大的學生,但北大並沒有他這個人!”吳斌有點氣憤地說。

“你別隨便破壞別人的名譽!”劉玉也有點氣。

“我對他作過調查。”吳斌肯定地說,“要是一個人對組織對同誌偽造自己的曆史,哪怕就是這一點點,他也不是個老實的人,他對愛情也不會是忠實的!”

“一個善良的人,是不會嫉妒別人的幸福、破壞別人的愛情的!”劉玉悻悻地扭過身去,“你走吧!我不願意再聽你說下去。”

吳斌帶著憤恨、絕望的心情,沒精打采地離開。他也不清楚自己這種心情,究竟是由於嫉妒,還是由於對劉玉的善意的關懷。他感到,她現在對袁橫已經入了迷,再說什麽也是無用的了。

劉玉在吳斌走後,越想越氣。她走到床前,伏身在繡花枕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淚珠兒浸濕了枕布。

近日來,袁橫總在盼望一件什麽事情。

有一天,田鶴從團部拿回來一份批件,這是袁橫請求結婚的報告,但沒有被批準。團長怕他情緒受刺激,特地叫田鶴去交代一番,以便向他解釋沒有被批準的原因。

田鶴回到他們的工作室來,把報告退回給袁橫,並解釋道:“這是你的請求結婚的報告,沒有批準。因為我們還是過著供給製生活,因而不得不暫時對幹部結婚問題加以限製。”

袁橫一邊翻著他那份報告,一邊聽著田鶴的活,憋了一肚子氣。

“不是你不久以前才結婚的嗎?我就不行!”袁橫不客氣地質問道。

“因為軍齡上有限製。但你們仍可以保持戀愛關係。將來……”田鶴又解釋道。

“哼!你們和國民黨一樣,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袁橫惡毒地罵道。

田鶴盯住袁橫那雙發著凶光的眼睛,感到出乎意料,他這種反常的態度,田鶴是第一次見到的。特別是對袁橫說的“你們”這兩個字,感到刺耳,覺得他把自己和革命的集體分開、對立起來了。

“同誌,你安靜點吧!”田鶴還是耐心地說,“你們延緩一下再結婚,這是整個革命利益的要求,一個有覺悟的同誌是不應該反對的。”

“算了吧,向我解釋這個有什麽用!”袁橫那凶狠的臉龐,發出一陣陣惡毒的奸笑。隨著,他把手中的報告撕成一條條的,使勁地扔在地上,返身就走掉了。

袁橫走後,田鶴的心情很不好,他重新來估量這個人。以往,在他的心目中,這個人老實、謙虛、積極、進取,對上級對組織尊重……今天,就為這個個人問題,一時沒有達到目的,就暴露出另一種為他先前想象不到的品質——反動的思想品質。

田鶴帶著惋惜但又十分憤慨地說:“他的思想簡直是反動的呀!他的立場是敵對的呀!”田鶴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來說,那是危險的!”

田鶴越想越沉重,甚至感到可怕。他需要去見團長去,向他匯報。

袁橫躺在**睡不著覺,他考慮今天所發生的問題。他吸在嘴上的紙煙,一支抽完之後又接上一支,煙霧彌漫了整個小房子。他痛恨領導,痛恨組織,越想越有氣。他霍地跳起來,又咒罵了一陣。他那平時看來溫和的臉孔,此刻顯得十分凶惡,他把煙頭一扔,但又隨即點上一根。

他罵完之後,才慢慢地安靜下來。他又躺到**,把一條腿蹺起架在另一條腿上,眼睛瞪著天花板,嘴裏不斷地噴出一圈圈的煙霧。他開始感到他今天的態度是極不利於他的隱蔽的。他想起:要是因為一個女人,失去以往取得的信任,甚至暴露了自己,就感到後怕,後悔自己為一個女人沉不住氣,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設法縫補這個紕漏。

他急速地起來,把已經燒到手指的煙蒂扔掉,伏到桌上,揮起筆,刷刷地寫他的檢討。寫完之後,拿起來讀了讀:“……我因婚姻問題,和組織對立。這是我個人主義的嚴重錯誤。這種錯誤,是我近來逐漸滋長的驕傲情緒的結果。經過昨夜的思考,我感到我的錯誤的嚴重性,為了教育我,特請求組織給我以應得的處分!”

他讀完之後,一下又把這份書麵檢討甩在桌上,說道:“不深刻!他們愛聽深刻的檢討嗬!”

他又撿起筆來,重新寫著:“我因婚姻問題,謾罵組織,這種行為,實質上是反黨反人民的行為,這是不可饒恕的。我很痛苦、後悔,一夜無眠,感到我的個人主義的嚴重,雖然受團的教育不少,但我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一點沒有得到改造,真不配為一個青年團員……請求給我嚴重的處分!”

又讀了一遍,還感寫得不夠深刻。但他想,一定要十分慎重地斟酌措詞、用語:既要說得深刻,又要使人看來隻是個思想問題。他又在紙上進行改寫,改完之後,又吸了一陣煙才上床睡去。

在團部的辦公室裏,團長正閱讀著袁橫的檢討書,田鶴靜靜地在一旁等待著團長的指示。

“檢討得還比較深刻。”團長把袁橫的檢討書放在桌麵上,向田鶴看了一眼,說道。

“他這種表現,應該考慮他的政治品質問題!”田鶴答道。

“不要把思想問題當做政治問題來考慮。”團長點燃一根紙煙,輕輕吸了一口,看神情,他並不把問題看得嚴重,而是看作一般的思想問題,“是嗬!正如他自己檢討的那樣,由於創作上有點成就,就滋長了驕傲情緒。這是提醒我們還得要加強對他的教育!”

隨後,團長拿起一支毛筆,在袁橫的檢討書上批下幾個字:“檢討還好,不用給予處分,今後應加強教育。”

田鶴無可無不可地離開團長的辦公室時,還聽見團長帶著感歎的口氣說:“他還年輕呀!需要你們老同誌給以更多的耐心的幫助嗬!”

團長在辦公室內來回地走動,他想,由於袁橫的一時衝動,田鶴就對他缺乏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