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地過去了。這個特務分子已被“培養”成為頗有名氣的作家和詩人。他的作品在全國各大雜誌上登載。團長陳德也沾沾自喜地感到他培養新生力量的成就。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袁橫和劉玉的結婚請求被批準了。

吳斌聽到這消息後,心中悶悶不樂,雖然他和劉玉的感情已經割斷了好幾年,但今天聽到他們要結婚,心中那股難受的勁頭,總是難以抑製的。

夜深了,吳斌還沒睡下,他趁此回顧了自己這幾年來的經過:

剛參軍的時候,心情很興奮,那時劉玉還沒有丟開他。但由於自己進步慢,大家向前進,他掉在後頭。她入了團,他卻還是個群眾。在文學工作上,這麽多年,還沒有寫出像樣的作品來,空掛著創作組員的名字。因為這,他失掉了劉玉的心。

他越想越痛心,越難過,他猛然從**跳起來,大聲嚷:“我落後!沒出息,但我總算是對革命忠誠,給革命做了些工作!”

同宿舍的同誌被他這嚷聲吵醒。那同誌把被子拉開,探出頭來問道:“怎麽啦?說夢話哩!”

“我沒說夢話,說的是痛恨我自己不進步!”吳斌生氣地答。

“嗬!你還沒有睡?是不是因為劉玉明天要結婚?”同伴躺在**,側過身來問。

“結他們的去吧!”吳斌沒有看對方,答道。

同伴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坐了起來,帶著安慰的口氣向他說:

“算了吧,你還為她煩惱有什麽用呢?要知道,愛情是不能強求的,她既然真的愛上別的同誌,你就不要嫉妒。”

“我對她的問題,經過這幾年,也早已看開了。她結婚,我不嫉妒,我衷心祝福她得到真正的愛情,希望她幸福。”吳斌也坐了起來,把唾沫咽了一下,“但她引起我的感慨:我在戀愛問題上失敗了,在事業上也沒搞出名堂,人們還看我是個落後分子。我難過!”

同伴把被子披在身上,下了床,走向吳斌麵前來,說:“同誌,別老在個人主義裏轉圈子……明天我陪你上公園去玩一天!”

袁橫已經婚後三個月了,他們的新婚生活,過得很纏綿。白天,兩人工作去,晚上回到宿舍來。

有一天,很晚袁橫還沒回來,劉玉為找什麽東西,偶然從他的衣箱的一個暗袋裏,翻出一小包相片來,她把它打開,相片很多,有穿西服的,有穿國民黨軍衣的。劉玉特別注意的一幅,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看到這反動軍官的相片,她就回憶起之前學校裏那個國民黨軍訓教官,這是每個同學都痛恨的人物。她心裏頓時生起一陣厭惡情緒,怎麽自己的愛人還把這種反動人物的照片,保留到現在,真是不解。她翻過底麵,上頭寫著:“惠中兄惠存。弟顧武贈,一九四七年。”劉玉驚愕地叫了一聲,她想起這個顧武,就是她們學校裏那個反動的軍訓教官,他逮捕、拷打過學校的進步同學。怎麽袁橫跟他交往呢?她心中惶惑。可能這照片不是給袁橫的,她從沒聽他說過“惠中”這個名字。她又把其他的照片的反麵翻過來,也有幾張寫上“惠中兄存”的字樣,這樣看來,惠中就是袁橫無疑了。

她把相片包好,放回原處去,把衣箱合了起來。心裏尋思著。這是她婚後快樂生活中掀起的第一次波瀾。

袁橫很晚才回來,劉玉拿了部劇本閱讀著,等待他。袁橫一進來,就摟著劉玉狠狠地親了一下。

“你幹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劉玉問。

“創作組討論我的一篇小說,爭論意見很多。他媽的,真使我生氣,田鶴這家夥,利用他創作組長的地位,給我亂扣帽子,說我那篇作品宣傳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思想,挑撥兄弟民族關係。而他這個中傷意見,居然也引起不少人的附和。大概他現在嫉妒我,想打擊我一下,好來提高他自己。”袁橫氣憤地說。

天氣有點熱,他把衣服脫了,拿下一條毛巾,擦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他看手上的表,已是午夜十一時半了。

“咱們睡吧!”袁橫脫掉長襪子,準備上床去。

“嗯!”劉玉呆呆地沒有動。

袁橫察覺到劉玉和往日有點不一樣,因而問道:“你有什麽事情不高興?”

“我們戀愛好幾年,結婚也幾個月了。但你的曆史和家庭情況,你從不願和我談一談!”劉玉像是埋怨地說。

“怎麽啦!三更半夜來翻這樣的問題?”袁橫驚異地說。他不上床去,向劉玉走過來,“我父母,以及他們的情況,不都跟你說過了嗎?……來吧!睡覺吧!”

他拉住她的手,往床沿走去。

“你還有一個名字叫惠中,怎麽不跟我說?”劉玉坐到床沿,責備地說。

“誰告訴你說的?”袁橫心裏一怔,提高嗓子反問道。

“我看到你的朋友給你的相片!”

“嗬!這麽回事。那是我在學校裏的時候,常常跟同學們說:我將來出了學校做事,一定要給中國人民造福,絕不會無聲無息地過去。他們就給我起個名字叫‘惠中’,但我從來都不用這個名字。”袁橫編了一套話向劉玉解釋道。

“那個國民黨軍官也是你的同學?”

“唔!”袁橫含糊其辭地答。

“他是我們學校的反動軍訓教官,他拷打過我們的同學。怎麽這種人你也和他交朋友?”劉玉緊瞅著袁橫的臉追問。

袁橫給她這樣一說,真是突如其來,不由得心裏震動了一下,但他善於應付,立即編造說:“我哪知道他!這也是過去的事了。現在連他的去向都不知道了!”他頓了一下,就把問題岔開,“不過,你沒有得我的允許,亂翻我的東西,偷看我的照片是不對的,希望以後不要再這樣做。”

劉玉沒有和他再爭辯,但心裏十分不痛快。她馬馬虎虎地躺上床去,把身子背過袁橫。他們倆都不說話,各有個人的心事:劉玉開始覺得袁橫對她不老實,而且不信任她,她心裏十分生氣;袁橫則感到劉玉妨礙他的活動,要是不能掌握住她的思想,使她為自己的任務服務的話,那麽,睡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就會變成可怕的危險人物了。她現在好像已經懷疑他,開始注意他的行動了。這引起了他本能的警覺。

第二天早上,袁橫起來後就走了,劉玉本已醒了,但她裝著還沒醒來,待袁橫走後,她也跟著起來,草草地把頭發撩了撩,就坐到桌前,打開她那本小小的日記本寫起日記來,大概是想以此來抒發一下自己煩悶的心情。

但過了不久,他們兩人又和好了,一方麵是由於袁橫的甜言蜜語,另一方麵是由於劉玉的天真與善良。她慢慢地把這件事遺忘了。

又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從外地寄來給袁橫的一封信,劉玉拆開了。這是袁橫的老師給他的,內容:

……近一個時期,從幾個大的文藝刊物上讀到你的作品。你參加革命後,進步很快,取得成績也很大。祝你更加努力……

劉玉看完後,把信箋折好,放回信封裏。心裏很高興。她的愛人得到老師的讚賞,好像自己也受到讚賞一樣。

袁橫工作完了回家來。

“這是你老師給你的信!”劉玉把那拆開口的信高興地交給他。

袁橫一看,驟然火了,他還沒看信的內容,就聲色俱厲地大嚷大叫起來:“怎麽我不在家,你就私自拆看我的信?你不知道,這是侵犯我的隱私麽?我們夫婦是夫婦,但個人的權利是不容侵犯的!我不是上次已經警告過你了嗎!”

劉玉像突然給澆了一身冷水一樣。她又疑懼又氣憤:這樣一封普通的信件,值得他那樣發脾氣?她繃著臉默默地不發一言,但心裏在揣摸:“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怕我知道?是不是還有女人和他拉拉扯扯呢?”

她生著氣,躲出房去。

烏雲遮住了月亮,隻有星兒在天空中閃爍,她對天長籲了一口悶氣。這個天真的快樂的姑娘,苦惱又一次地來纏擾她了。她覺得,這個人是難以了解的,怎麽脾氣突然變得那樣粗暴,和平常簡直是兩個人了。

袁橫拿著那封信,急忙轉到他的工作室去,取出他的顯影藥水,塗上信箋,原先看不見的字顯了出來:

……你發表的文章,我都看到了。你能通過他們的檢查,來宣傳我們的思想,這是你的成功。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記住:不能做得過於露骨,以免暴露了自己的麵目。上次你的情報,很有價值,很難得,已得到台灣來電獎勵,但從你的身份看來,取得這樣的情報,似乎並不困難。希望你珍惜你現在已取得的信任和地位,慎勿暴露!你的老婆,你要很好掌握住她,使她為你所用,否則,她是你的障礙,甚至是危險的。

零三號

袁橫看後,擦了一根洋火,把信箋點燃,火正燃著信箋的角。突然,他又把火捏熄,把信箋折起來,裝進褲袋裏。他心想:明天是星期六,到星期日就可以出去。得把這封信給零七八號看看,並和他研究研究。他擦了擦鼻子尖上的汗珠,慌忙走出了工作室。

袁橫回到家裏,劉玉已躺在**了,但並沒有睡覺,她正在生悶氣。這時,他又低聲下氣地向她賠不是。劉玉沒有答理他。

星期六的夜晚,團部的大院子裏正開著跳舞晚會,舞伴們隨著悅耳的音樂的旋律在旋轉著。人們跳得興高采烈,忘了疲勞。

劉玉跳得滿身大汗,襯衫都濕了。她乘機離開了舞池,跑回宿舍去。她把衣箱打開,找襯衣更換,以便再回舞場去,但沒有找著那件她喜愛的蘋果綠的襯衣。她又去開袁橫的衣箱,可是衣箱上了鎖,她把身上帶的一串鑰匙試了試,把衣箱打開了。但也沒有翻著她的綠襯衣,可是,她無意地把袁橫那封信翻了出來,她不想再去看它,但昨天因這封信,挨了袁橫的一頓罵,她機械地把信箋抽了出來。頓時使她奇怪起來,她認得還是那封信,可現在,在每一條空行裏都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好奇地讀著。不讀則可,這一讀,可把她嚇壞了。她大叫了一聲,臉色刷地變得紙白,全身顫抖著。她一陣眼黑,不由自主地倒在**。

劉玉真像從一個萬分駭人的噩夢中驚醒過來一樣,她緊緊地攥住這封信,憤恨地咒罵了一聲:“他原來是個萬惡的特務!”她腦子裏頓時聯係到:他為什麽不肯對她談自己的真實曆史;為什麽他結交反動的國民黨軍官;為什麽怕她拆看他的信件;為什麽常常向她宣傳美國;為什麽他對祖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公布不感興趣……

她怨恨自己看不清人,使自己個人的希望和幸福都毀滅了。她痛不欲生,嗚嗚地大哭起來。

“我該怎麽辦?”當她恢複了理智時問自己。

青年團員的組織性與愛國主義思想,給她以行動的指針和力量。她拿著那封信,疾步走出宿舍去。

她正走到門檻,和袁橫撞了個滿懷。

“你幹什麽那麽匆忙?”袁橫驚疑地問。

“你管不著!”劉玉憤憤地答。

袁橫已經看到她手中的信,他迅速地搶過去。劉玉一下把手縮到身後邊,要奪門出去。袁橫死命地攔住她。

“我的好愛人,你不能報告我!我給你跪下!”他裝出那可憐的樣子哀求著。

“誰是你的愛人!你是祖國的可恥的叛徒!”劉玉的臉龐氣得由白變青。

“你報告了,我完蛋,你也得完蛋。你是我的老婆,人家也不會放過你!”袁橫威脅道。

劉玉簡直說不出聲來,她又企圖奪門出去,但又給袁橫攔住。

“算了吧!我們好歹是夫妻,日子還得過下去。國民黨有美國的幫助,一定要回大陸來的,到那時,我們同享富貴幸福有多好!你不為我們的兒女打算一下嗎?”袁橫嬉皮笑臉地企圖說服她。

“你無恥!你們永遠休想再回來!”劉玉聲色俱厲地罵道。

袁橫看他這一套沒有效,就決定用強硬的方法。他向劉玉撲過去,一把把她抱住,伸手就搶那封信。

“你放開!你放開!”劉玉大聲喊叫。

“你再嚷!我就掐死你!”袁橫凶惡的臉孔現出一股殺氣。

“放開!你這叛徒!”劉玉繼續大聲喊叫。

袁橫抽出一隻手,猛力地照著劉玉的太陽穴捶擊了幾下,頓時她昏了過去,倒在地上。

袁橫把她手上的信奪了,走向門口,把門“哢嚓”一聲插上了。他又返回身來,順手拉下枕頭上的枕巾,把劉玉的脖子拚命地勒緊了,劉玉抽搐了幾下,就斷氣了。袁橫把她抱到床沿上放下,拉起她的裙子,把她的**撕破。

袁橫匆忙地擦掉了頭上的汗,整理一下衣服,把房裏的電燈滅了,鎖上門,就走了出去。過了不一會兒,他又返回來,將一塊從男人的襯衣上撕下來的布片,塞在劉玉剛才緊緊攥住那封信的手裏。隨後,他又把門插上,從窗子裏跳了出去。

團部大院子裏,舞曲仍然在吹奏著,人們跳得正甜。袁橫裝作若無其事,又鑽進舞池去,他看見吳斌也在裏邊。

夜裏十二點,舞會停了,人們心滿意足地回到宿舍去。袁橫也隨著大家向回走。他到自己的房子門前,推了推門,就故意大聲叫門,使同宿舍的人都聽見。他故意大聲說:“看她睡得多死呀!”他又大力敲了一陣,隔壁的同誌也感到奇怪,就走過來幫他敲門,裏麵仍無一點聲息。袁橫裝出焦慮的樣子,說道;“不會出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吧?”

得到隔壁同誌的幫助,終於把門撞開,袁橫進房子把電燈一擰。兩人同時嚇得“啊”的一聲大叫了起來。袁橫一下撲到劉玉的身上,號啕痛哭。

那同誌跑出來一嚷,全宿舍的人都跑了過來。房裏房外都塞滿了人。袁橫更泣不成聲。他那痛不欲生的樣子,使到場的人們都寄予無限的同情和歎惜:

“他們是對恩愛夫妻!”

“他們結婚才幾個月!”

“劉玉懷了孩子!”

團長也來了,他叫田鶴和其他幾個同誌,扶著袁橫到另一個宿舍去休息。並叮囑田鶴親自陪著他、安慰他。

保衛部派來一位助理員曹方同誌,他檢查了死者的情形,初步的判斷:死者是被奸殺的,她死前對凶手作過抵抗,並且把凶手的襯衣也撕下一片。

保衛部曹方同誌把劉玉手上那塊布片取了下來,細心地觀看著。這是一塊從一件灰色花條布襯衣上扯下來的。

“像是吳斌穿的那件襯衣的顏色?”有一個同誌說。

這話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考慮:“吳斌是劉玉過去的戀愛對象,是不是因她和袁橫結婚,吳斌就懷恨在心?”

團長同樣有這個懷疑,他就陪同保衛部曹方同誌到吳斌的宿舍去檢查,在吳斌的床褥底下,翻出了他那件襯衣。襯衣有一股汗酸味,正好胸前被撕掉了一塊,和從劉玉手裏取下來的那塊布一對,一點沒差,對上了。

不由分說,吳斌被拘留了。

袁橫哭得眼皮紅腫,神誌倦怠,飯也不吃,話也不願說。田鶴給他買來點心,整天整夜陪著他。

袁橫整天待在房裏,不出門,呆頭呆腦地在考慮問題。在別人看來,這是他痛心的表現。但他的內心,正在焦急地考慮:這個騙局是否能混過去;第二步又該怎麽辦。

他不停地吸著紙煙,紙煙的煙灰和煙頭,差不多扔滿室內的地麵。他耷拉著腦袋,想了一陣,又躺到**去。

他認為:他的活動,至今還沒有一點破綻暴露。劉玉發現他的照片和那封信,也隻劉玉知道,但她死了,死人是不能揭穿他什麽的。那些照片和信件,都已毀掉;宿舍裏,誰也找不出他的可疑的東西。他的曆史,調查吧!也不會查出真相來。

但他也知道,發生了這樣的問題,人們總要注意他的,那麽,暴露的危險,也隨時可能發生。他想到這裏,心裏就很害怕。他考慮逃跑,但逃跑,一切就要暴露了。

他夾在指上的煙蒂,燒痛他的手指,他才又換上一支,猛猛地吸了幾口。

采取怎樣的行動?這還得向他的上司請示一下。他不敢出門去,隻好用通信的方法。他揀了一份薄薄的雜誌,用他別胸章的別針,秘密地紮好他的密語,卷好,利用到飯堂吃飯的機會,偷偷地把它放進靠近他們駐地的郵筒裏。

第二天,袁橫就接到他上司的回信——一卷雜誌。

寄給袁橫的書報、雜誌是經常的,收發人員很快就送給他了。他躺在**吸著煙,一頁一頁地翻閱著。他把那紮有針眼的字連起來,心裏念道:

對你老婆的戒備,早就警告過你,但你由於近年來的成就,就輕敵大意,犯了錯誤。目前情況,你還不宜逃走,以免暴露,希你堅持、鎮靜。我已給你準備隱藏的地方,但不到最後,不走這一著。

他猛力地吸了兩口煙,又使勁地噴出一長條煙霧來。在他心裏說道:“是嗬!由於我疏忽大意,造成錯誤。可是,光是後悔又有什麽用?唯一的辦法,就是要戰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