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橫從收發那裏收到從外埠寄給他的一本書。他把包紙拆開之後,一頁一頁地翻著,看樣子,他隻是在翻翻,不是真的在閱讀。創作組有人碰見他,問:“誰給你寄的書?”袁橫答道:“這是一本新出版的蘇聯小說,這邊疆還買不到,我托人從內地寄來的。”之後,他又注意地一頁一頁地翻下去。在他翻閱的書上,不一定是哪一頁,也說不定是這一行,或者是那一行的某一個字的上頭,紮有一個小針眼兒。這是任何人閱讀時都不會注意到的。袁橫把書上紮有針眼的字,一個個地連起來,就變成這樣一段文字:

××日你到××路××食品店,和一位姓王的接頭,他的代號是零七八號。以後你就受他的領導,向他匯報工作,接受他的指令。

零三號

袁橫按照他的上司在書上給他的指示,準時地到達了那家食品店。那家食品店在這邊疆的城市裏是很有名的,它有門市、有客座。

在第一張桌旁坐有一個客人,這人個子不高,長長的臉,身材瘦瘦的,穿了一身公務人員的黑呢子製服,看他的樣子是在等什麽人。他一麵吃東西,一麵留心進來的人。他那張桌子有兩個座位,他把帽子及一卷舊報紙放在另一個空位上。有客人要來占這個座位,他就說:“對不起,這裏有人!”

袁橫進去之後,警惕地向四周瞅了瞅,走向第一張桌旁邊,向那客人打量了一下,那客人也注視一下袁橫的臉孔。

“我占你的座位坐幾分鍾。”袁橫向客人說。同時,就把這椅子上的帽子、報紙拿起放到桌上來。

那客人沒有說什麽,仍吃著他的東西,但卻十分留意這個軍人的動作。

袁橫向跑堂的要了一份吃食,吃了兩口,像是自語又像是向對方說話似的說道:“這真是名不虛傳,東西確實做得好吃!”

那客人又看了看袁橫,答道:“同誌,你是第一次到這裏來嗎?”

“是啊,”袁橫答,“老鄉,你是哪裏人?”

“河南人。”那客人說,“你呢?”

“河北人。”

他們兩人同時警惕地向四周掃視了一下。袁橫就用他吃東西的筷子在那些報紙上寫上代號。那人也照樣地寫上:“零七八”,袁橫又寫上:“零七”。

他們兩人,默不作聲地把東西吃了,分別付了錢,先後走出了那家食品店。袁橫一直跟隨著那個人走入人民公園。

公園種著許多南方的奇異花草和樹木,景色怡人,但袁橫並沒有留意欣賞,他隻是一直隨著他的新上司向公園的僻靜地方走去。

“零三的指示,你什麽時候接到的?”那人問。

“前兩天。”

“他的通知我也是這幾天接到的。你的情況,我也大體地了解了。”那人停頓了一下,“現在你就報告吧。”

他們兩人並肩走著。

袁橫把他入了團、受獎勵,以及在文工團的情況都報告了。

那人聽著袁橫的匯報,點了點頭。好像有些問題他早已知道了。他那雙警惕的眼睛,左顧右盼。

“你的工作做得不錯,我們感到滿意!因為你當了他們的組長,上級已把你的級別提升一級,你加入了青年團,又給你提升了兩級。你的薪金增發了,已代你存在香港花旗銀行。”那人看了看袁橫的表情,“但你不要自滿,要繼續取得他們的信任,爭取打進共產黨內去,這樣,你才能更有保障,更能有機會給共產黨以更大的打擊!”

他們走到樹蔭下,坐在一張石凳上。這裏寂靜如夜,隻聽到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那人掏出一包紙煙,給袁橫遞過一支,自己拿了一支叼在嘴裏。兩人吸起煙來,煙霧在林蔭裏繚繞著。

“你現在要多寫東西。這樣,對他們來說,你給他們做出了工作成績,對你來說,執行了我們給你的任務。”那人像下命令樣一板一眼地說道。

袁橫默默地聽著。這時,他好像感到自己請假的時限快要到了,他有點焦急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向那人說道:“你還有什麽指示嗎?我得回去,出外時間過久,怕引起懷疑!”

“就是這些。”那人站起來,“你要記住,絕對不能輕易地暴露了自己,你要長期潛伏在他們的內部,將來執行更大的任務、為黨國建立更大的功勳。”

他們走出林蔭小道。

“我們以後的聯係呢?”袁橫問。

“為慎重起見,你不要到我的住處來,以免引人注意。我們要接頭,寫信相約。”那人答道。

他們匆匆地分手走開。

袁橫那陰陰沉沉的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一邊走著,一邊在想: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他的特務級別提升了三級,薪金增加了許多,他在香港的存款已很可觀。但他一下又想到:在他隨軍南下的時期,他眼看國民黨留在大陸的武裝,全都被共產黨消滅,共產黨在大陸上已鞏固了它的統治。“第三次世界大戰、國民黨打回大陸”,那是遙遙無期的。要是自己長期地潛伏在共產黨的部隊裏,總有一天會被發現,那就什麽都完了。袁橫想到這,心情一下又沉重起來,剛才那種高興勁消失了。可是,他又想到:他們的聯係很秘密,不容易被發覺;他在這半年來所采取的隱蔽的手段,已取得了一定的信任,他相信自己有辦法在共產黨的部隊裏隱藏下去。

袁橫懷著這樣的心情,匆匆地走出了公園,回文工團去了。

一九五○年的春天來了,邊疆的風光,特別媚人。文工團團部的院子裏,桃花已蓓蕾滿枝,含苞欲放。他們來到邊疆,不覺,已過半年。

在團部辦公室裏,團長陳德和創作組組長田鶴在談話。團長臉上那高起的顴骨似乎平了些,是不是由於他經常的樂觀情緒,由於他所吸收的這批文工團員一個個都那樣積極、有才幹、可信賴,因為他心裏滿意,臉頰就豐滿起來?是不是也因這邊疆的風光,特別使人心情愉快?

“袁橫的劇本排演後,大家的反映怎樣?”團長吸著他那剩一點的煙蒂紙煙地問道。

“大家反映還不錯。”田鶴答道。

“你的看法?”

“我覺得人物寫得有性格、富有戲劇性。就是主題思想不夠明朗、生活氣息不足。”田鶴說。

“是嗬!難免有點缺點,但基本上是好的。這劇本是富有邊疆色彩的嗬。”團長以肯定的語氣讚揚地說,“待公演以後,我們要給它多作一些介紹。”

“我想再幫他修改一下,特別是有關思想方麵。”田鶴說。

“是嗬!這種比較有才華的青年作家,需要我們加以大力培養。這是我們的新生力量!”團長對袁橫顯露出來的寫作才能,是十分賞識的,他已經對袁橫產生了偏愛。

“袁橫畢竟還缺乏部隊生活和理論修養,這是他作品的最大毛病。”田鶴聽了團長對袁橫的讚揚,感到有點過分,因而照他的實感,提出這樣的意見,但也不是他有意識地挑袁橫的缺點。

團長扔掉了他銜在嘴上的煙頭,慢慢地說道:“今後你們多幫助他學習馬列主義,以後有機會,派他到下邊去生活一段時間。這種缺點就自然會克服的。我們要看他的優點,不要過分地強調他的缺點嗬!”

田鶴看了看團長的臉孔,本想對他剛才說的話做一些必要的解釋,但又把話收了回去。他認為要自己在創作組裏團結與幫助每一個新的同誌,是好的。那麽,又有什麽必要在上級麵前為自己做多餘的辯護呢。

辦公桌上的電話叮叮地響著,團長抓過耳機,和對方說了幾句話。把耳機放下之後,就高興地對田鶴說:

“戲劇隊來電話,他們正排袁橫的劇本,走,我們去看看!”

他們倆走出了團部的辦公室。

在戲劇隊的臨時排演場上,演員們正在排練著袁橫寫的新劇本,這是描寫解放軍與少數民族軍民關係的劇本。劉玉扮演這劇本中的少數民族的姑娘。

袁橫也來看他們排演自己的新作。他注意地看劉玉在舞台上的動作、表情;注意聽她每一句台詞。與其說他是在觀察劉玉的表演技巧,倒不如說他在欣賞著劉玉那少女的美貌。他好像有點陶醉其中,但他盡力地掩蓋著自己這種表情。這點,在袁橫本身的職能鍛煉來說,那是容易做到的。

戲排完之後,導演向袁橫征求意見。有的青年作家,一寫出了一個差不多的作品來,就得意忘形,驕傲自負。但袁橫則不是那樣,他表現得更謙虛,甚至有點靦腆。

“請你對我們在導演上、角色的創造上提一些批評意見吧!”導演誠懇地對袁橫說。

“我是初學呀!提不出什麽意見。”袁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袁橫勉強地從一些枝節問題給導演提了點意見之後,他發現團長也來看排演,就向導演建議:“請多征求領導上及同誌們的意見吧!特別是劇本本身的缺點,我需要多聽取大家的意見,以便在公演之前再改它一次嗬!”

袁橫走向後台去,找見劉玉。劉玉正卸妝,看見袁橫,她那天真、快樂的臉龐,頓時又增加了光彩。

“我們到後院去,我想請你談點意見。”劉玉說完之後,向袁橫一笑,扭身就向後院走去。

袁橫跟著她走出去。

“你對我的表演,提點批評意見吧。”劉玉誠懇地請求著。

“你表演得太好了!因而,將劇本中對少數民族少女的生活描寫不足的缺點也得以彌補。因此,我是到後台來找你道謝的!還能給你提什麽批評意見!”袁橫恭敬地也是自謙地答道。

“你對我客氣,不願幫助!”劉玉低下頭,兩手搓弄著自己的辮子,撅著嘴。

袁橫微微地斜看她一眼,他了解少女的心理,劉玉對他這種表情,是少女的天真的好意。

“怎能說我不願幫助呢?我在排演時就非常注意你的表演技巧,但你的確進步太快啦!我一下還挑不出你的毛病來。我準備仔細考慮之後,給你提個詳細的意見,也許,這樣對你更有幫助。”袁橫說後,非常注意劉玉的反應,他相信自己這些話,定會博得對方的歡心的。

劉玉的確高興起來,笑嘻嘻地抬起頭,望著袁橫那副溫柔、善意但又含蓄的臉孔,嬌聲同時也是感激地說道:“要說我有點進步,這和平時得到你的啟發是分不開的。”說後,又微微地低下頭,她那歡樂的臉上稍稍泛起紅雲。

正如袁橫相信憑他的活動技巧能夠獲得領導的信任一樣,他相信憑他的活動手腕,也能獲得一個少女的心。要是現在他進一步向劉玉表示自己的愛情,也是不會碰到釘子的。但他不那樣做,而是從各方麵創造條件,要使劉玉有一天主動地向他表示。劉玉原來的戀愛對象吳斌,已經在她的心靈裏消失了。她不愛這個落後的現在還沒有入團、沒有才能的人。反過來說,她喜歡進步的、有才能的,能夠在學習、工作、生活等方麵對她有幫助的人。

袁橫認為她的心,已傾向他了。但他不會操之過急;反正是有把握的,吳斌是沒有可能和他競爭的。

“你對我幫助也很大!”袁橫說,“要不是你要求我寫劇本的話,恐怕我這個作品是寫不出來的!”他注意地觀察劉玉的表情。

劉玉有點不好意思,臉蛋兒顯得更紅。她沒有作答,隻又搓弄著她的辮子。

袁橫察言觀色,一切都如自己的預料。但他目前還不願把這個戀愛問題,搞得火熱,他要看看情況,這個問題的發展,會不會影響他的隱蔽。

“我耽誤你的工作吧,我得回去。”袁橫有禮貌地向她告別。

他們離開後院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