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驛道上

盤大媽拉了一匹馬,繞著森林裏的另一條小路連夜奔向××街。

馮廷貴和朱林生出現在雨後清涼的早晨,出現在××森林尾端的驛道上,他們的裝束是最普通的趕馬人的裝束,他們趕著四匹小而壯的馬,馬背上馱著棉花。

年輕的馮廷貴蓬著頭發,破草帽掛在屁股上,穿著一身藍色已經發白了的短衣褲,敞著胸,手裏拿著一根竹枝,迎著旭日的光輝,嬉笑著驅馬狂奔在驛道上。

朱林生背上披著棕樹皮編的蓑衣,灰白小褂上套著一個趕馬人特有的白色的牛皮坎肩,坎肩周圍都是大口袋,這些口袋裏好像裝滿了鈔票和銀元,鼓騰騰的。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上戴著頭巾編的帽圈,跟著馮廷貴背後跑著,吹著響而脆的口哨。

他們繞過兩個山道的大彎,追上了早在意料中的馬幫。這個目前正走在他們前麵的馬幫,和盤大媽在××森林中看見的馬幫的人物、馬匹數量、貨物以及馬匹的顏色都一樣,隻有一點不相同的,就是這個馬幫的頭馬的項上不但掛了鈴,而且掛了兩串銅鈴,不但掛了兩串鈴,在它的兩腮邊還掛著兩條黃狐狸尾巴,在它的兩耳上還插了兩根閃著五彩的雉雞毛。很明顯,這是他們離開森林和黑夜,繞過了巡邏部隊以後特地給它扮上的。頭馬仰著頭在蕭五手中的韁繩飛舞下嘶叫著奔跑著,其餘的馬都快步地擺著自己的鬃毛。小梨英用手搭在眉頭上,用充血的眼睛看著那山埡口上血紅的太陽,馬邁著小碎步跑著,她在馬上也不停地聳動著身子,雞冠帽上的小銀鈴發著細小的脆音,但憑著她的經驗,她穩坐在馬馱架上,把兩條腿放在馬頸子的右麵,左腳蹬著前絆胸[15],右腳搭在馬肚子上——驛道上騎馬都是這樣。無論馬跑多快,她是不會摔下來的。

當馮廷貴和朱林生這兩個健壯的趕馬人,把飛馳而來的四匹馬接到這個馬幫的末尾的時候,引起了一陣**。這四匹精壯的小馬嘶叫著衝過來,來勢洶洶,首先使前麵馬幫的第十六匹馬沉不住氣了,它跳著叫著頂住第十五匹馬的屁股,照樣,像傳電一樣,一匹頂一匹……引起了混亂。乘坐在第十二匹馬背上的魏福很快跳下馬,怒目注視著這兩個莽撞人和四匹莽撞馬,他喝叫著。

“你們兩個人還管不了四匹野牲口!”

蕭五從頭馬上跳下來可不同了,回轉身臭罵起來,他把趕馬人所有罵人的話都大聲地嚷出來了,罵他們不懂趕馬人的規矩。

小梨英跳下馬隻用抱怨的眼睛盯了一下這兩個陌生青年。

馮廷貴趕緊勒住自己的馬,機警地注視著他們的舉動。朱林生看見蕭五一直罵個不休,心裏不耐煩,臉一紅就要還口,馮廷貴對他使了個眼色,他才忍住了。馮廷貴對蕭五大聲嚷著:

“喂!前麵趕馬的老哥!可罵完了吧!罵完了該走路了。”

魏福喝住蕭五,回身向馮廷貴說:

“你們走前頭,我們不能叫你們這四匹野牲口跟著我們!”

“好!”馮廷貴拉著馬就往前插,驛道是很窄的,兩匹馬相錯一定要撞架子,這四匹小馬不管三七二十一,“劈裏啪啦”衝了過去,馮廷貴注意著他們每一匹馬馱的貨,他注意自己的馬撞了任何一匹馬的架子——甚至撞掉了一些筒鹽的碎片他們都不管,隻是當撞到第十一匹馱鹽的馬的時候,魏福攔住了馮廷貴,讓馬慢慢地錯過去。四匹馬好容易才插到他們頭馬的前麵,最後走過蕭五麵前的一匹馬還挨了蕭五一腳。一場戲劇性的糾紛結束了。

兩部分馬平和地前進著,都沒說話。隻有魏福的心情不安靜,他對這兩個愣小夥子和這四匹馱棉花的“野馬”發生了懷疑,他又想:“也許是做賊心虛,對他們多疑,他們大概是寨子裏的人,在農閑的時候趕趕馬,往內地運運自己的東西,算了!……不想它……就是這樣……”可一會兒他又不安靜起來,魏福翻來覆去亂想著,心裏總是不能踏實。

朱林生跳上棉花架,平穩地坐著,掏出小豎笛,迎風吹起來。

他的笛聲當然不會引起蕭五和魏福的興趣,因為驛道上吹笛的趕馬人很多,是個極平常的現象。

但這別有用心的笛聲為小梨英聽懂了,她知道這是彝人的調子,這個調子隻是在月下林間吹的,調子裏幾乎每一小節都充滿著對姑娘挑逗的音符……她不由得發覺自己的兩腮發起燒來了。她用毯子悄悄地圍住了自己的臉,隻露著兩隻明媚的眼睛。誰都沒注意她,誰也沒看見她,連頭頂上那些梨花[16]都不覺得,可她,這個單純的少女卻悄悄地害羞了:“這個人為哪樣吹我們彝人的調子?”

滇南驛道的特點很多,有平坦的繞著山腰的路,也有直上直下的路,也有經常積著尺把深黃土的路,也有永遠填著幾尺深爛泥的路,還有被夾在像牆似的石壁中間的路,還有被一人多深的草淹沒的路,還有埋在山茶花裏的路,還有小河橫流過的石板路,這些路經常變化著,人和馬才不感到枯燥乏味。雲南的馬小是它的特點,能負重爬山也是它的優點,往往特點是適應特殊環境而產生的,優點又和它的特點分不開。

馮廷貴故意讓馬漸漸慢下來。有時它們喝喝水,甚至它們拉扯著道邊的草也遭不到趕馬人的吆喝和鞭打,它們當然也就自由自在地散漫地走著,愛吃草就一歪頭,愛喝水就一低頭。數量較多的馬在一起走,如果走得太慢,那黃土將彌漫得看不見人馬,馬相互衝撞著。

“呔!”蕭五一股勁喝叫著,“呔——!”但別人的馬他是叫不動的。蕭五一氣跳下來,跑到朱林生背後大聲質問:

“你們到底還走不走?”

“這不是在走嗎?”朱林生從嘴上把豎笛拿下來,理直氣壯地回答他。

“你們趕的是牛還是馬?”

“你又不是沒有眼?”

“那為什麽走這麽慢?”

“我們的馬小,餓得快,它們不願走,我們有哪樣法子?”

“你不會抽他們!”

“誰的馬誰不心疼,我不抽它們。”

“不跟你們磨嘴,我們走前頭。”

“好好!”馮廷貴勒住馬說,“讓他們走前頭。”

蕭五氣呼呼地抽著自己的馬從馮廷貴身邊擦過去,由於他的左腿不夠尺寸,所以走起路來,左肩膀也一上一下地晃。

魏福從第十二匹馬上跳下來,假裝著不在意地拉著第十一匹馱鹽馬從馮廷貴的馬旁邊擦過去。馮廷貴卻早已認準第十一匹馬是灰白色帶黑點的,它的後秋[17]上的一塊三角布上繡著一隻伸著脖子叫的白公雞。

小梨英驅著最後一匹馬,紅著臉、低著頭從朱林生身邊跑過去。

也怪!這四匹馬跟在馬幫的後麵,不用打也能緊緊尾隨上,這可能是馬的一種戀群的天性。

這四匹馬尾隨在魏福的馬幫背後,對魏福來說,就像他發覺自己早上吃飯不在意吞下去一隻蒼蠅一樣,咽又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心裏光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