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是懺悔的情人嗎?

從解剖室、病房、實驗室來到業餘體校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裏沒有病痛的呻吟,沒有露著兩個黑洞的骷髏,沒有膩滑的死屍……這裏有的是熱烈的跳躍、飛速的奔跑,這裏有的是優美、矯健的身姿……我不由得讚歎起來:這些才是人的活力的真正表現,這些才是生命的美!

今天是星期天,我故意避開了亞男和曉琴,獨自來到市業餘體校。經過確鑿的了解,楊帆有一個最好的朋友何嶺峰,在體校當女排教練。他和楊帆是高中同學,後來又一起下放,一起轉點到巫水山區,他們有一段患難與共的友誼。1976年,何嶺峰進了工廠,因為這個工廠的“球迷”書記,看中了這個排球健將。市體校成立後,何嶺峰就被“借調”來這裏當教練了。

我向何嶺峰說明了來意,請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楊帆的情況告訴我,尤其是楊帆的戀愛史。當然,我也向他說明了我的身份。

他邀我到綠草如茵的足球場的一個角落邊坐下,就回憶起來了。

“有人說初戀時,和情人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而楊帆和林雅的初戀,卻沒有說過一句話。不,可能也說了無數的話,不過不是用嘴而是用眼睛。”何嶺峰就是這樣開始他的談話的。看來也很會說話,不像是在介紹情況,而是在構思一篇神奇的愛情小說。

“五年前,我和楊帆從另一個公社轉點來巫水山區插隊,我們同住在一個破倉庫裏。大概是楊帆能唱會畫吧,不久,他就被抽到大隊辦的小學代課去了。當然這是一個難得的美差。每天清晨,楊帆就去上班,晚上很晚才歸家。有天晚上,我們躺在被窩裏扯淡。他說他每天上班經過巫水橋,都遇見一個‘仙女’在巫水碼頭挑水。按他的話說,這姑娘真是個絕代佳人:那雙大眼睛,比從雪峰山流下來的巫水還清澈。反正,他那天很興奮,說著說著,坐了起來,凝視著前方,像是眼前出現了那位巫水美人。在一個多月裏,楊帆常常神秘地告訴我,他每天過巫水橋,都要和那位‘仙女’相互注視片刻。他說,每當看著她的眼睛,那巫水河喧嘩的聲音,也不能蓋住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他還說,那片刻,他也聽到了她的心跳。可惜他們都很膽小,誰都不願意首先把那層隔在他們之間的薄膜,輕輕戳一個窟窿。他們大概都想和對方說話,卻又找不出要說的話。”

“有一天,楊帆回來了,情緒特別好,原來,今天他故意在那‘仙女’麵前裝著不留心掉了一本書,那‘仙女’殷勤地追上來,把書送給了他。當然,他們說了話,可能還說了許多話,不然那天楊帆怎麽回來得那麽晚?他告訴我那‘仙女’叫林雅,現在她一個人住在巫水碼頭不遠的一單間房子裏,那裏又破又爛,她就像一朵豔麗的鮮花,孤單單地插在這個不相稱的破瓶子裏。”

何嶺峰雖然講得動聽,但我看了看表,還是催他把速度放快些,他笑了笑,繼續說了下去:

“同是無涯落難人,他們相互同情,彼此愛慕著。不久,他們的關係已經相當密切了。但是,這一段,楊帆回來反倒常常顯出憂鬱的神色,他告訴我,他幾次發現林雅坐在巫水河的礁石上哭泣,內心像是有無限的隱痛。碰到這種情況,楊帆說,他常躲在她後麵,因為他擔心,總有一天她會投進這巫水河那寬闊的胸懷裏去的。楊帆不願去打問她的隱痛,隻是用自己火熱的愛情,去溫暖林雅那受傷的心,讓她忘掉痛苦的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何嶺峰說到這裏,停了片刻,皺起了他那濃黑的眉毛說:

“可是事情突然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有一天下半夜,楊帆神色恍惚地來到了破倉庫,他一進門,就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哭著對我說,他受騙了,林雅是一個早失去了貞操的人,她是個墮過胎的女人!我問他怎麽知道的,他不肯說,當然,我也猜到了幾分。”

“以後他和林雅再也沒有來往了。過了好久,有一天,楊帆突然對我說:‘失去了貞操的女人,對自己是不會那麽珍惜的,她會將愛情隨意拋給誰,無怪乎她那麽輕鬆地就把一切獻給了我……’楊帆還說,他走訪了一些熟悉林雅情況的人,知道她原先與另一個知青相好過,後來,那個知青讀大學去了,就把她無情拋棄了。”

“你知道那個知青的姓名嗎?”我趕緊問。

“不清楚,隻曉得他是一個外鄉來這裏串門的知青,山區農民是不愛管閑事的,有些農民說這個知青叫‘小白’,是姓白,還是外號叫‘小白’就不知道了。”

“楊帆和林雅以後的事你還知道些嗎?”我問。

“以後你是知道的,命運又把他們安排在一起了,那年他們考上了同一個大學,還分在同一個班。楊帆有一次來體校玩,他痛苦極了,他罵自己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說自己是第二次占有了她,又拋棄了她的罪人。楊帆說,他向林雅懺悔過,希望能得到她的寬恕。也許兩次教訓使林雅的心變硬了,成了一塊冷冰冰的鐵。楊帆曾經多次向我表示,他恨林雅,甚至想報複她。”

我的心微微地震動了一下,問:

“他跟你說起林雅失蹤的那天晚上,他和林雅談話的事情嗎?”

“沒有,從來沒有!不過,我看林雅的失蹤未必和楊帆有什麽聯係。”

這是什麽意思?何教練是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替朋友開脫責任,還是無意之談?

我墮入了五裏雲霧之中,楊帆到底是個懺悔的情人,還是個行凶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