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一幕

這一頓晚飯,如果跟上一夜的相比,菜肴雖並沒有遜色,氣氛卻大不相同——沒有歡笑,話語也很少,連靈芝也像封住了口,隻偷偷地向她舅舅多看了幾眼。對於貢尚烈,晚飯隻算是應應景。他覺得他的食道管像給什麽硬東西堵住了,兀自不通暢。他隻吃了一碗稀飯,就首先離開廂房。

他一個人坐在房裏,燒著一支紙煙,開始反反複複地想。

他承認,奇珍說的大部分都是正確的,他應該跳出圈子來看問題。

他想到他過去的生活。在上司或主子的麵前,他像一隻狗,聽他們喚來使去。弄得好,吃到一些肉骨頭;弄得不好,就吃耳刮子、泥火腿。最幸運的是低頭彎腰地聽斥罵,或者提心吊膽地看鬼臉;不幸的就不聲不響地“失蹤”了。在需要使用他時,他們也會丟給他一塊肥肉,可是目的就是要他賣命!在不需要用他的時候,就會一腳把他踢開,甚至暗暗地把他幹掉。貢尚烈把自己的生活比喻成:整天在刀口上麵舐血吃。

他又想到目前和未來。

“許許多多的傳說和消息,我回來一對證,完全是捏造和誹謗。‘反攻大陸’,那簡直是白日夢。我到大陸隻有幾天,所見所聞,完全像到了另一個世界。人們團結得很緊,都在建設著自己的祖國,而我呢,卻企圖破壞自己的國家!在台灣的那班人真是在泥坑裏,捧著主子,甘心做傀儡,刮來了鈔票就醇酒婦人地亂來一通。他們就這樣陶醉自己,欺騙別人。決不放下屠刀,他們會有什麽樣的前途?我就隨著那班人混一輩子嗎?不!而且,要混也混不下去了啊!”

“我家裏雖然有過百把畝田,也開過一爿布莊,但到我長大時,田賣光了,父親死後,布莊也收歇了。我不是地主,也算不上是個資本家,隻因看不清黑白,就跌落在泥坑裏。那麽,我有什麽理由,永遠閉緊眼睛,把共產黨當做死對頭,跟著那班人一起往死路上跑呢?何況我已經親眼看見,資本家也都高高興興地隨著共產黨走呀?”

他用足力氣,吸進了一大口煙,隨後又舒暢地把煙吐出來。他繼續想。

“妹子說得完全對,那條是死路,我不能再走。其實單看火車上的工人、解放軍、列車員、保安橋的老鞋匠、隔壁的李大嫂,還有小孩子像靈芝這一些人,就足夠證明這條路已經完全斷絕,要走,也不可能。千千萬萬隻眼睛都盯住我,我動一動就會受到監視,再進一步,準會給捉破。我哪裏再能施展十分神通呢?”

他想到這裏,不自覺地用拳頭在桌子上擊了一下。

“我有良心,我也有愛國心,不過過去迷了眼、受了騙、做錯了!現在,我一定把它扭過來!我要走生路!”

他興奮,他緊張,他的頭像在發燒,有些隱隱脹痛。他站起來,把煙蒂丟在地板上,用鞋底使勁地把它踩熄了。在房間裏來回地踱了一陣,他重新坐下來。

他想到走生路的問題,他的信心還不夠強。他不敢相信他會有奇珍所說的那種種好處,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罪孽太深重了。不過有一點,他卻有充分的自信,那就是:他一坦白,從此不會再碾生前一直疼愛他的娘的頭皮,也不致再叫他的妻子兒女不敢在人麵前提起丈夫和父親。

最後,他做出了結論:我應該自新,隻要不給槍斃,就是勞動改造,也勝過永遠陷在泥坑裏!

秀寶走進房來,手裏拿著一疊報紙和一壺熱茶。

她說:“妹妹已經用紅筆把重要的劃出來,在這裏。”

她將報紙攤開在桌麵上,又給他斟滿一杯茶,就輕步退出去,反身重新把房門合攏。

最上麵一張報紙上登載著周總理最近的政治報告。篇幅相當長,貢尚烈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特別注意的是有紅墨水勾畫的那幾行。

“……凡是願意走和平道路的,不管任何人,也不管他們過去犯過多大罪過,中國人民都將寬大對待,不咎既往。……”

“不咎既往!”貢尚烈細細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他的眼睛裏射出了光芒,“還有,‘不管他們過去犯過多大罪過’。那麽,奇珍和秀寶所說的話,這就是明白的保證!”

他激動得厲害,頭有些飄飄然。他把另外幾張報紙翻過來時,他的手指也在簌簌發抖。有好幾處紅筆勾出的,一則就是林貴夫的事,其他幾則也都是坦白自首得到寬大釋放的新聞,也有幾則是拒不坦白而給破獲的特務被判死刑的報道。

他感到疲乏,腦子在發昏,已不能再仔細地閱讀。其實他已經看到了更可靠的保證,有了更充分的信心,多讀也沒有必要。

他翻到最後一張報,下麵有一本雪白的大型的信箋簿,連翻幾頁,都空白無字。

他領悟地想:“這是給我寫坦白書用的。好,我應該馬上寫!”

他把報紙整一整,移過一旁,隨即從衣袋裏抽出鋼筆來,準備就寫。可是,他沉吟了好一會兒,終於寫不下去。由於過度緊張和激動,他的腦子太疲乏了。他的過去的曆史,又確像一部二十四史,千絲萬縷,一時間也不容易整理出一個頭緒來。而且,他究竟應該怎樣寫、寫什麽,到此刻還是有一些顧慮。那也並不奇怪,原因是他陷溺得太深了。

他放下筆,喝了一口茶,把兩條臂膀擱在桌麵上,又把他的頭靠在手臂上。他打算歇一歇,讓自己的神經鬆弛一下。

忽然,他聽得外邊大門上有人敲門,嘭嘭嘭響得出格。接著,像有人出去開門。不多一會兒,一陣雜亂而重濁的穿皮鞋的腳步聲進入了天井。

貢尚烈知道出了事,馬上站直了身子。跳牆、上屋麵,他都受過訓練,而且也確實有一手,不過此刻都來不及了,因為天井太小,衝不出去。躲藏吧,房間裏排著一大一小兩隻床,床底下卻都給勞什子的小東西擠滿了。其他,鏡台、箱櫥、方桌之類,更不可能容身。他想把皮包底裏的手槍搶出來,做個抵抗準備。不料他的手還沒接觸到皮包,房門給推開了,兩個雄赳赳的武裝公安人員排立在門口。

兩個公安人員都是身高力壯的,一個手裏拿一支黑鋼的手槍,另一個拿著一張紙片。他們並不立即跨進屋,先向房間的四角掃了一眼,然後讓目光停留在貢尚烈的身上。

“你是貢尚烈?”

拿紙片的問一聲,一邊穩步地跨進房。另一個依舊站在房門口,槍口卻凝注著貢尚烈。

貢尚烈僵硬地立著,兩手握緊拳頭,垂落在身邊。

“是的。”他應一句。

“剛從香港來?”

“是。”

“你被逮捕了。這是逮捕證。”公安人員說。

“我——我有什麽罪?”

“你是特務,台灣派到大陸來的特務!”

“證據呢?”

“就在眼前。”公安人員用手指了指那隻擱在大床底下的旅行皮包,“這裏麵物證多著呢。還有,昨天飯前,你已經進行過一次特務活動。”

貢尚烈沒回答。公安人員向側邊移動一步,僂一僂身子,一手把那皮包提起來。他先估一估皮包的重量,不太重。他讓皮包重新落在地板上,掏出一串鑰匙,著手開鎖。貢尚烈眼看著這動作,他的右手像要舉起來。

“不要動!動一動,就開槍!”站在房門口的一個公安人員喝了一聲。

經這一喝,貢尚烈就不敢再企圖有什麽蠢動。

那公安人員毫不困難地開了皮包上的鎖,迅速而仔細地在皮包裏翻尋,不久就找出了那夾底,一支玲瓏的鍍鎳小手槍便在電燈光裏閃爍。

“哼,這裏還有東西。”公安人員把槍湊近電燈,向槍管口裏窺視。

“是密碼底稿。”貢尚烈忽然主動地說。

公安人員摸出一個小鑷子,從槍管裏鉗出一個細小的紙卷。他把它輕輕展開來,是一小方蠟紙,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細字。

“是的,電報密碼稿。”他側過臉,向貢尚烈瞅了一眼,“你倒還算老實。你帶回來的,還有別的東西沒有?”他將手槍和密碼稿重新放進皮包裏去,把皮包關好。

“有件夾大衣,在衣架上。”他又指一指鏡台,“還有這兩個紙包——兩段衣料、一盒巧克力。”

“我問你還有沒有其他犯罪的物證。”

“沒有了,都在這皮包裏。皮包裏有個打火機,蓋旋開來,裏邊有一張三處情報站的姓名地址記錄。還有——”

公安人員點點頭:“好吧,這個慢慢談,隻要都在皮包裏就好。”

“我——我——”

“你還要說什麽?”

“我——我要自首。”

“要自首?看到了逮捕證,才想起要自首?嘿嘿嘿!”公安人員笑一笑。

“不,我本來準備要自首。”

“喔?那麽為什麽不提早一些?”

“時間上來不及。”

“嘿嘿,這個理由不夠充分。”

“真的,請你相信我!”貢尚烈還想掙紮。

“你有什麽憑證足以證明是真的?”公安人員看看桌子上的信箋簿和鋼筆,“喔,你已經寫了坦白書?”

貢尚烈咽了口氣,不做聲。

公安人員把身子僂前些,將信箋簿翻了幾頁。

“一個字也沒有啊。”他又瞧瞧對方,“你是要寫信,也許是打算寫情報,是不是?”

忽然,貢尚烈看見了他的妻子和妹子,並肩地站在那個拿槍的公安人員背後,默默地在看著他。他想,他要寫坦白書是真的,隻可惜遲了一步。不過姑嫂倆是可以給他說句話,證明他確已有了悔悟自首的準備的。現在,她們怎麽眼睜睜看著他被捕,連一句話也不說呀?

公安人員不再說話,掏出一副手銬,抓住了貢尚烈的手,迅速地銬上。貢尚烈雖沒抗拒,但是一陣悲哀和恐懼迫使他流出了眼淚,接著是號啕大哭。

“爸爸!爸爸!”

小鳳的呼喊使他的哭聲更加放縱。小鳳好像奔近了他,在使勁地扯他的腿。他的肩臂上也給人重重地推揉,他的耳朵邊又有另一種聲音。

“康笙爸,醒醒啊!醒醒啊!”

他用力睜開眼睛,抬頭一看,秀寶站在他旁邊,她的手還沒離開他的膀子。她的臉色發白,兩條細眉也皺緊了。他旋過頭來,看見小鳳一隻手還拉住了他那條粟殼色西裝褲,一隻手在揉她自己的小眼睛,她也哭起來了。但是,他看不見公安同誌。他還是坐在方桌邊,他的手上也並沒有手銬。

他定一定神,才明白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寶貝,別哭。”貢尚烈安慰著小鳳,撫摩她的頭。

他覺得自己的頰骨上也濕淋淋,身體上也有些寒凜凜,而且襯衣都粘在肌肉上。他用手背抹一抹臉,站起來。

房門開著。奇珍和靈芝也走到房門來。像秀寶一樣,奇珍也滿臉是關懷和擔憂的神氣。靈芝卻眨著好奇的小眼,像要窺探什麽秘密。

夢的印象,在貢尚烈的腦子裏,是非常深刻的,可是他一句也不提。他的妻妹也沒一個問。

“康笙爸,你睡吧。”秀寶說。

“不,我要寫坦白書,馬上寫。”貢尚烈回答。

“大哥,你該睡了,明天再寫,還來得及。現在,你太疲乏啦,要寫,也不一定寫得清楚。”奇珍也誠摯地建議。

貢尚烈正要拿起鋼筆和信箋簿,一聽奇珍末後兩句,就點了點頭。

“好,大家都睡吧。”

貢尚烈換了襯衣睡下去,身體上舒爽得多,但是夢還是有,那像是各種不同的斷碎膠片拚湊攏來的電影,東一幕,西一景,不像先前那麽整套的,景象也還是驚心動魄的。

約莫過了兩個鍾點,貢尚烈又驚醒了,不過沒有哭,也沒有叫。他睜開眼,房間裏墨黑,而且靜寂無聲,隻有小鳳的細細的鼻息聲。這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不想再睡,實在,他也怕睡。

他輕輕地坐起來,穿好衣鞋,便向方桌上摸索鋼筆和信箋簿。他聽得秀寶在**翻身,還有歎氣聲。他也暗暗歎口氣。他並不開電燈,拿著紙筆,一步一步摸向房門。在拔門閂時,他聽得大**有響聲,像是他妻子醒了。他停一停,聲響沒有再繼續,他就拉開些房門,側著身子擠出去,轉過身來把門拉攏。

天井裏也靜悄悄,但並不像房裏那麽黑,因為月兒雖要在下兩晚才露臉,天空裏卻鑲嵌著不少星星。北風還是吹得很有勁。兩株冬青的葉子給吹得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竊竊私語。天竺子在牆壁前搖搖擺擺。溫度比白天至少下降了四五度。貢尚烈剛從溫暖的被窩裏爬出來,驟然間踏進了天井,當然會覺得冷,可是他毫不在乎,一直走向廂房。廂房門隻虛掩著,他就推門進去,摸到了電燈按鈕,把它開亮。

他急於要寫坦白檢討書,在廂房裏寫,既可以一心一意,又不致驚醒妻女,因此才溜到這裏來。

他把廂房門照樣合攏,又撿起半張糊燈剩下來的紅紙,粘貼在燈罩上,不讓燈光漏到外麵去。

於是,他從袋裏掏出紙煙和火柴,燒著了一支煙,開始擬腹稿、草提綱。

接著,他把衣服扣緊,搓搓手指,正式寫下去。一直寫到天蒙蒙亮,他的草稿已經打好了。

太陽升起來時,外邊巷裏又鬧盈盈,兩間房裏也有談話聲,可是沒人進廂房去打擾他。他仍繼續在做修改和謄清工作。

靈芝在門縫中張一張,還沒開口說什麽,就給她的舅媽拉開去。

7點半光景,奇珍輕步走進廂房去,看看尚烈還在奮筆寫,他的臉上已不像上半夜那麽灰溜溜、陰沉沉,卻有一種輕鬆愉快的活氣。

她低聲問:“大哥,快寫好了吧?”

“是的,”他高興地點點頭,“還有一部分沒謄清。”

“那麽,歇一歇再寫吧。我去燒個手爐來。”

秀寶送進去一盆燙手的洗臉水和一壺熱騰騰的茶,接著是一大碗熱粥、兩碟粥菜——醬瓜和醃肉。貢尚烈在吃粥時,靈芝又送進一隻燒著碳基的鏤花白銅的小手爐來。

“舅舅,媽給你暖暖手。”

“好孩子,謝謝你媽,也謝謝你。”

“自己人,用不著客氣。”她含羞似的側著臉,“小鳳吵著要一盞兔子燈,我此刻陪她去買。”

“好吧,街上人很擠,你小心著。”

“放心吧,我會照顧她。”

“不單她,你自己也得小心啊。”

一會兒,廂房裏又隻剩貢尚烈一個人。他真正感到了溫暖,暖氣暢流到他整個身體的每一部分,也流到了他的心。

11點30分整,他的坦白書全部謄好了。他再仔仔細細校一遍,才搓一搓有些發酸的手指,把11張寫得密集而清楚的箋紙折疊好,揣在那新的棉褂口袋裏,迅步地跨出廂房來。

他走進自己的房,沒有人,聽一聽,他妻子和妹子都在後麵廚房裏。他動手從床底下拉出了皮包,那做暗記的小紙片還是老樣子。他開了皮包,看見夾底裏的手槍和槍管中的電報密碼都沒有變動。他站起來.將一直擱在鏡台上的兩包禮物拿起來,又拉開鏡台抽屜看,鈔票也依舊在那裏,不過工會證已經不見了。他把紙包和錢一起放進皮包裏。

他提了皮包,剛要出房門,秀寶恰巧要進房。

“快開飯啦,你上哪兒——”她看見他提著皮包,臉色又那樣凝重,不響了。

“我到公安局去。”

“吃了飯再去,不行嗎?”

“不行,越早去越好。”貢尚烈看看他妻子,低低歎口氣。“過去,我瞎了眼、不爭氣,實在對不起你和康笙,還有小鳳。要不是政府照顧,你們不知會成個什麽樣子。”他的聲音已近乎嗚咽,“現在,你們母女倆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過活,等康笙畢了業,你就有幫手了,奇珍妹妹也會照顧你。要是有一天我能夠回來——”

“你一定會回來!一定的!”秀寶搶著接一句,她的眼眶也有些紅了。

“我也希望能這樣。不過萬一不回來,那也比我永遠陷在泥坑裏,累得你們一直提心吊膽強得多。”

“別說這樣話!”她的眼淚禁不住從頰上滾下來,“隻要你坦白得徹底,政府準會寬大你。你要相信政府。”

“是的,我相信。”

“那麽,你的坦白書寫得怎麽樣?”

“我不想再保留任何一件事。”

“要不要讓妹妹看一看,提些意見?”

這時,奇珍也從小夾弄裏兜出來,站在天井裏。

貢尚烈搖搖頭:“不行,我自己的事,不能叫人家提意見。”

奇珍說:“大哥說得很對。”

“而且裏麵還有不少機密話。”貢尚烈補一句。

“那麽,我陪你一起去。”秀寶抹一抹麵頰,說。

貢尚烈還來不及作答,奇珍搶著說:“嫂子,這不好,還是讓大哥一個人去。”

“對。”貢尚烈提了皮包,跨進天井,“妹妹,你給我的幫助真不小,我再也不會忘掉。”

“那是我們的責任。大哥,你放心吧。”

貢尚烈點點頭,走向前麵去,忽又轉過頭來。

“秀寶,你當心著小鳳。”

“我知道。”秀寶的答話中夾雜著哭聲。

“妹妹,秀寶和小鳳,你看顧些。”

“大哥,這個,你用不著叮囑。你就會回來的。”奇珍安慰他,但是她的聲音也有些不太自然。

貢尚烈轉動了一步,再把臉轉過來。

“妹妹,有一件事,請你原諒。那衣料和糖,我是用那些齷齪錢買的,你們既然不受領,現在,我也帶去繳公了。”

“大哥,你做得對。”她追上一步,伸出手來,“大哥,回頭見。”

“唔,回——頭見。”

他勉強跟奇珍握一握手,急速地回頭走了出去。

到達公安局時,恰是午飯時間。傳達員聽說貢尚烈是來自首的,就告訴他假期值勤的科長秘書回去吃飯了,叫他在傳達室對麵一個小間裏等一等。一會兒,傳達員送給他兩個麵包和一杯熱開水,態度很和緩,好像並不把他當做罪犯看待。

兩點鍾光景,他給領進一間像會客室那樣的房間,有位身材修長、戴眼鏡的科員接見他。貢尚烈說明了來意,就把自首書和皮包物證交出來。科員接受了,約略看一看,點點頭。

“好,我把這個送給洪秘書,你在這裏等一等。”

過了兩三個鍾頭,貢尚烈就跟洪秘書見了麵。洪秘書是個年齡在四十開外的人,態度莊嚴而並不可怕,說話時的聲調沉著而有力。

他說:“你的坦白書,我看過了,寫得還比較徹底。現在,我要問幾句話。”

貢尚烈恭敬地鞠一個躬,應一聲“是”。他的頭一進門就低垂著。

“那邊有椅子,你坐著講。”

貢尚烈再鞠個躬,仍舊站立著。

“用不著拘束,請坐吧。”秘書再說。

貢尚烈才勉強在書桌邊的一隻椅子上坐下來。

“你的自首的動機是什麽?”秘書問。

“過去我走錯了路,落在泥坑裏,犯了許多對不起國家和人民的罪。現在,我悔悟了,如果可能的話,我要重新做人。”

“這很好,你再說說看,你怎樣會悔悟過來的?”

“那不止一個方麵。”貢尚烈頓一頓,像在把他的思緒整理一下,“首先,群眾的眼睛都特別的尖銳,我不可能再進行什麽活動;其次,社會上的一切情況都變化得使我不能想象,把台灣方麵的種種謠言都揭穿啦。比如,他們說大陸上鬧饑荒,沒吃沒穿,我就吃得飽飽、穿得暖暖的;還說什麽強迫勞動,但是我看見每個人都是勁頭十足地幹。我的家也完全變了樣。我也有良心,不能不感動。最後是周總理的報告,使我對政府的政策有了明確的認識,我的信心和決心也都堅定起來。”

“這些都是你主動領會的?”

“不是,我的妹妹丁奇珍給我很大的幫助,還有我的妻子,還有我的外甥女,還有鄰居和其他許多人。”

“你寫這份坦白書,也有什麽人幫助你嗎?”

“沒有,我一個人寫的。”

“關於檢舉部分呢?”

“那更沒有旁的人知道。”

洪秘書點點頭,表示滿意。他把皮包裏的物證,按照坦白書所開列的名目,一件件仔細核對,隨後,從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裏,抽出一張張的紙卡,看了看。

他又問貢尚烈說:“根據了解,你在火車裏的時候,曾經在一個黑色硬紙麵的小本子上寫過些什麽,有沒有這回事?”

貢尚烈吃一驚:“想不到他們老早就看出我的問題了。”接著,他連忙應道:“有。我寫的就是兩個解放軍同誌的話。這雖然不是什麽機密消息,但是一個新兵,150米射擊,三槍三中,打了14環,還是不滿意。這是我從來沒聽到過的。我當時認為這種情況說不定也有用處,也可以做情報資料,所以我把它記了下來。這一節我也已經寫在坦白書上麵。”

“你的黑色小本子呢?”

“喔,在這裏。”

他在自己的新的棉中山裝的口袋裏摸一摸,掏出一個小本子來,雙手遞給洪秘書。這時他才想到那個年輕的列車員何以不時在寢室門口張望的原因。

“前天,你到保安橋去調查幹秉山,身上穿的,不是現在這套衣服吧?”洪秘書瞧瞧另一張紙卡,又瞧瞧他那件中山裝。

“嗯——”

“根據了解,那時候你穿一件深灰色的西裝大衣,還戴條黑領帶,是不是?”

“是,完全對。”貢尚烈又記起了那個戴銅邊老花眼鏡的老鞋匠,實在,他的眼睛並不老,也不花。“這件中山裝是我的妻子給我買的,在大除夕晚上,我才穿上身。那件花呢大衣還擱在家裏,要不要我去拿來?”

洪秘書搖搖頭。“那沒有必要,我隻是核對一下。”他把紙卡一張張拿起來,同貢尚烈寫的坦白書,一起放進文件袋裏去,“貢尚烈,今天就談到這裏。我去打電話報告局長,你坐一坐。”

在洪秘書離去後的短短的時間中,貢尚烈的內心活動的過程卻是長長的。從他一踏進公安局後所遭遇的種種待遇上估量,他意識到他不像會給槍斃了。因為,在台灣的時候,他所聽到的,共產黨對付任何特務,不管罪大罪小,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槍斃,所以他最怕的也就是槍斃。此刻,他對於他的妹子和妻子的話,也有了進一步的信心。他開始相信人民政府的坦白從寬的政策是能夠兌現的,而不是要魚兒上鉤的誘餌。不過,他覺得他自己的曆史太複雜了,陷落在泥坑裏的時間也太長久了,他還不能過早地樂觀。

他想:“洪秘書說,我的坦白書‘比較’徹底,那不是說還不是‘完全’徹底嗎?我過去幹的齷齪勾當,雖然已經全盤托出了,可是日子久了,有些細小的事跡,可能不全部記得。還有檢舉部分,我不但把這一次任務寫得詳詳細細,連我能夠記得清楚的上一次回來組織和聯絡的幾處情報站,也都一一寫上了。但是還有沒有遺漏的地方呢?”

他想,反反複複地想,總覺得他還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洪秘書離開的時間並不太長,但在貢尚烈的心裏,卻覺得很久很久。他感覺頭有些發脹,心房也跳動得不太正常,坐著不舒服,打算立起來走動一下,可是他又不敢輕舉妄動。

“我究竟還是個罪犯,罪犯可以在公安局的會客室裏隨便踱步嗎?不,不行。”他的思維活動又轉換一個方向,“洪秘書為什麽還不來?是不是我的坦白書還有問題呢?”

忽然,他聽得輕輕的腳步聲,洪秘書拿著一個報紙包的紙包,從容地走進來了。貢尚烈也霍地站起來。

洪秘書說:“貢尚烈,你回去吧。”

“回去?回——回哪兒——”

“自然,回你的家裏去。”

貢尚烈呆住了。他張一張嘴,卻沒聲音吐出來。他跟秘書的距離不到一公尺,秘書的話語簡短而清晰,他清楚地聽到叫他回家去,可是他實在不能夠理解這一句話的意思。

秘書又溫和地說:“你的案件還得核對,檢舉部分也須偵查證實,故而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做出決定。現在,你不必再顧慮什麽,人民政府對走錯了路而有決心改過的人,都是抱著歡迎的態度,即使他過去有很大的罪惡,也都是要從寬處理的。現在你盡可以安心地回家裏去。”他把手裏的紙包遞給貢尚烈,“這裏是你的衣料、糖果和錢,你拿回去吧。”

貢尚烈在迷迷惘惘的狀態中,慢吞吞地接受了紙包。他的呆滯的眼睛凝視著對方的臉。

他問:“要不要——要不要取——取個保?我的妹子是大成小學的教師——”

“不用。”洪秘書搖搖頭,阻止他,“要是有什麽需要查問質對的事情,我們會隨時通知你。”

“是。”

“好,現在,你回去吧。”

“謝謝,謝謝,洪秘書!”

在貢尚烈轉身退出去的當兒,洪秘書又補了一句。

“貢尚烈,我有個建議。浙江圖書館裏有不少新的書籍報紙,你不妨趁這個空兒,多多閱讀一些。”

“是。”貢尚烈重新轉過身來,“我一定要從頭學習。謝謝,洪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