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痼疾須用猛藥

舊曆元旦的半天,貢尚烈沒有出門。外麵鑼鼓喧天,他卻靜靜地在看當天的《浙江日報》,又溫一溫靈芝留下的幾本畫報。家裏人沒一個打擾他。有隔鄰的那個女人,在門口跟奇珍低低地談過幾句。他猜測那話題可能關涉到他,可是他也不便問他的妹妹。

下午,他實踐了諾言,領著靈芝和小鳳去看電影。票子是預先買好的,原來是奇珍的一張讓給了他。電影院宣告客滿,每個人都興高采烈,獨有貢尚烈例外。

那片子叫《天羅地網》,故事的情節仿佛是他自己的寫照。那個回大陸的第七號特務郭浩,竟就像他自己。而且再巧沒有,郭浩也有一個外甥女,叫金一萍,也是戴著紅領巾,這又恰像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機敏活潑的丁靈芝。金一萍是揭發這老特務的人們中的一個,他相信靈芝也同樣有這個可能。所以,他坐在那有軟墊子的座位上,隻覺得墊子裏安裝著密密麻麻的小釘子,一直在錐他的屁股,錐他的心。電影放到最後,郭浩像一隻落水的小雞,給公安人員一把抓了起來的時候,貢尚烈嚇得襯衣都濕漉漉。

散場後,他們坐上了三輪車。在三輪車上,靈芝忽然側過臉來,問:

“舅舅,你說這部片子怎麽樣?”

“好。”貢尚烈無可奈何地應一聲。

“好在什麽地方?”

“嗯,演員的表情都像真的,結構和取景也不差。”

“嗨,這些那些,我都不懂。舅舅,我要問你,這個故事怎麽樣?”

“故事?嗯,也不壞。特務分子自然應該捉!”他被逼得沒有辦法,隻得說一句違心話。

那女孩子還是不罷休,又笑嘻嘻地說:“真奇怪,片子裏的特務是個舅舅。”

貢尚烈看一看她,沒有做聲。

“也有一個外甥女。”她再補一句。

貢尚烈沉默了一下,問道:“小東西,什麽意思?”

靈芝不響,格格格地笑一笑。

“靈芝,你是說他們倆就像我們倆,是嗎?小東西。”

“我沒有這樣說過啊。”靈芝仍舊帶著笑,俏皮地回答。

“話雖沒說出來,我猜到你心裏就有這樣的念頭。”

“好舅舅,了不起,猜心思,拿手戲。”靈芝拍著小手,唱起來。

“你倒會出口成歌!”

“唔。”她睜睜眼、努努嘴。

他冷冷地牽牽嘴。“孩子,別嬉皮笑臉的!這話不能隨便瞎說的!你的舅舅不會像那個郭浩!”

他的聲音嚴冷而惱怒,臉也沉下了。

到了家裏,一進房,他妻子秀寶就悄悄地告訴他一個消息。

“剛才有個公安同誌來找你。”

“公安同誌?”貢尚烈的外貌還平靜,可是聲調已有些不大自然,“是不是為了報戶口的事?”

“怕不是。”秀寶怯生生地說。

“為了什麽?”

“他沒說。”

“那麽,他對你說些什麽?”

“他問你在不在家,我說去看電影啦。他點一點頭,回身就走。”

貢尚烈坐下來,掏出手帕來抹了抹額角。

秀寶又說:“今天清早,另一個公安同誌也曾到隔壁去過。”

“隔壁?”

“李大嫂家,那是靈芝看見的。”

“有什麽事?”

“不知道,李大嫂沒有說。”

貢尚烈揮一揮手:“你何必管人家的閑事。”

“我怕這不是閑事。”她注視著她的丈夫。

“唔!你說是什麽事?”

“後來,李大嫂就過來跟奇珍妹聊天,問她昨天你到了哪裏去。奇珍妹告訴她:‘他說他在逛西湖。’李大嫂的話下文就像有骨子。”

“她怎麽說?”

“她說:‘喔,年夜歲畢,還逛西湖,好興致哪!’”

他默默地不答,像在辨味那句話的含意,又像在尋找答辯。

“康笙爸,你得明白些,我們都是為著你。你該好好想一想,做個準備。”

秀寶說完了,退出去。不久,她端進一壺熱茶和一盆熱的油煎餛飩來。貢尚烈隻斟了一杯茶,卻沒有吃餛飩,竟讓它慢慢地冷掉。

他覺得局勢在迅速轉變,而且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來打算住三天再說,現在看起來,就是三天也住不穩。他得考慮對策,不然,危險可能就在眼前。他想趕快離開這裏,上嘉興去,或者先到了上海再說。

他一個人坐在房裏。天漸漸暗下來,氣候也更冷了些,他竟不想開電燈。

喀的一響,電燈突然亮了,奇珍輕步走進房裏來。她先把房門關上,並且下了門閂,隨後移過一隻有背的竹椅子,放在貢尚烈坐的方桌邊。她的神色很嚴肅。不像上一天那樣一直帶著笑容。她看一看桌麵上的已經冷了的餛飩,不說什麽,隻把盆子推在一邊。

“大哥,我跟你徹底談一談。”奇珍坐下之後,開口說。

貢尚烈瞧著他妹妹,不回答,但外表上依然很鎮靜。

“今天是舊曆的元旦。”她說下去,“元旦是一年的開頭,是一個年度的新生。大哥,我給你祝賀。”

“拜年,該在清早的啊。嘿嘿,你還遵守老規矩?”

“是的,不過我的祝賀,除了拜年,還有一層意思。”

“唔?”

“大哥,你也將圍著這年度的新生,走上新的路。”

貢尚烈站起來,慢步踱到那隻大床麵前,又慢慢地回過頭來,站住了瞧奇珍。

“妹妹,你在研究哲學?”他嘻一嘻。

“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活轉折的日子。換句話說,舊的生活必須結束,新的生活就從今天開始。”

他又用踱步的方式,向床邊打了個來回,才說:“我沒說錯啊,你的話的確有著濃厚的哲學意味。”

“別扯淡!坐下來!今天——”她覺得對方還想要些油腔滑過去,所以,她改變了她的語聲,那聲調變得低沉而威猛。她的臉兒緊繃繃,眼睛裏射出了怒光,她的神情莊嚴得使對方不敢再裝癡作呆。“今天也就是你的生和死的關頭!”

話真像迅雷,像閃電。貢尚烈早看到暴風雨在醞釀之中,可是沒料到它來得如此急驟。他知道他不能再搪塞,再閃避了,但一時間又來不及找出個應變方策來。他沒做聲,挺直地站著,神情還依然安寧。

奇珍也懂得“治痼疾須用猛藥”,“開門見山”還不夠,接下去應該是“單刀直入”。於是,第二個霹靂又打響了。

“你是個特務!是個反革命分子!”

這時候貢尚烈的身子也不得不震一震。在燈光中,他的臉上像突然蓋上了一張白紙,兩片失血的嘴唇也在抽搐。他的那一套他一向自誇的掩飾偽裝的“本領”呢,這時竟已完全飛到了九霄雲外去。他果然重新坐在方桌邊,他的外形像個舊時代土地廟裏的塑像。

“嘿嘿嘿!”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迸出了這一聲冷笑。其實,這一笑完全起不了什麽作用。如果想利用它做防禦工事或者反擊武器,那差得遠哩。

奇珍又說:“你用不著冷笑,我有證據。”

“喔,我很願意聽聽。”他勉強地鎮定自己。

“照理,一個從香港來的人,是不應也不會隨便被人懷疑的,而你卻不同。你的一舉一動,都是鬼鬼祟祟的,準幹著見不得人的事。第一,你在外邊五年多,不曾寄過一個錢回家,連一封信也沒有。有人傳說你是特務,我們本來還不信,想不到你突然回來了,還帶了很多錢。這就使我們發生了很大的懷疑。什麽做生意、做掮客,都是鬼話。第二,昨天,你說去看朋友,卻又說不出姓名地點。先說是送家用去,又說是兄弟,到後來又說去逛西湖,前後不對頭。這又證明你昨天已經進行過某種陰謀活動。第三,你為什麽慌慌張張地偷看嫂子的工會會員證?分明想‘依葫蘆畫瓢’,準備造了假證件,再讓別的特務混進大陸來。這更是明顯的間諜活動。”

貢尚烈等奇珍說完以後,靜一靜,才慢慢地抬起頭來。

“就是這三點嗎?”他問。

“其他的當然還有。”她的眼光向床底下的那隻皮包掃一下,“不過就是這三點也已經足夠。”

“要是我提出反證來呢?”他也有意無意地看一看那皮包,它還是老樣子。

“你提不出反證,提出來也準是廢話,萬萬賴不掉你是個特務!”

奇珍頓一頓,側過臉,向房門那邊聽聽。門外像有些聲響。

一會兒,她繼續說:“就憑這三點,我就可以檢舉你!”

貢尚烈又不禁震了震:“你——你要檢舉我?”

“不單我,嫂子也會這樣做。”

“你的嫂子?她是我的妻子啊!你——你也是我的骨肉親啊!”

“是的,我們都有親屬關係,不過還有更重大的關係,就是跟祖國和廣大人民的關係。現在,大家要過好日子,要奔向社會主義,可是還有少數出賣祖國的壞蛋,卻不讓我們跑,拉我們的腿,千方百計想破壞。這些就是我們的敵人。對付敵人,隻有徹底消滅,談不上什麽親屬關係。嫂子雖比較軟弱些,但是我知道她也一定劃得清這一條敵我界線。”

話停一停。奇珍覺得自己有些氣急,喉嚨裏像塞了什麽毛茸茸的東西,麵頰上也感到熱灼灼。她移過一隻空杯子,自己拿起茶壺來,滿滿斟了一杯,端起來喝了大半杯。她看看對方,他低垂著頭,前額上稀疏的頭發已經有好幾根是白的,他那濃黑的眉毛掩蓋在白賽珞璐邊眼鏡的框子裏,他的黑眼睛凝視在方桌上麵,一動也不動。

休息了一下,奇珍又說:“我們國家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單就國際地位說,過去,我們受足了侵略壓迫,一直給人家踩在腳底下。現在,我們說一句話,人家都得側著耳朵聽。你在外邊,多少總也聽到看到。因此,全國人民都愛這個國家,都向著一個目標走。要是發現了一個破壞分子,每個人都會揭發他,捉破他。所以,不但是我們,誰都會主動檢舉你。比如,隔壁的李大嫂,她是個居民委員,就可能正在做這個工作。不過,我和嫂子是親屬,責任比旁的人更大。”

“唉,戶口連坐法的作用真厲害。”貢尚烈低低地咕一聲。

“搗鬼!戶口連坐法!你還是給謠言迷住了心竅!”奇珍有些發火,不過,她還是忍耐地解說:“我說個比方給你聽。一件色彩美麗、針法細致的刺繡品,人人都欣賞它、寶貝它。要是有個人卻想用剪子剪碎它,或者把他的汙髒的手指,在這個繡品上捺一捺。你想,在那個時候,大家將怎樣對付這個破壞分子?還用得著什麽見鬼的連坐法嗎?”

再停一停,貢尚烈暗暗歎一口氣,略略仰起些臉。

“那麽,現在,你以為你已經摸清了我的底細,就準備要檢舉?”

“這倒並不。要是我單純地要檢舉你,就用不著再跟你談什麽。因為,另一方麵,我是你的妹子。我這樣子跟你徹底地談,就是要你從泥坑裏跳出來,走上新生的路。”

“新生的路,依你的說法,我是個隻該給槍斃的人,還有什麽生路?”

“有,生路就在眼前!”她覺得對方已經有了顯著的轉變,也就改換了語氣,“大哥,隻要你把過去的一切所作所為完全坦白出來,下決心重新做人,這就是你的生路。”

靜了靜,隔房裏也沒有聲響。廂房裏卻有小鳳跟靈芝吵嘴的聲音;接著是小鳳的哭聲;再接著哭聲沒有了,笑聲卻擴大了一倍,兩個孩子都在笑個不停。可是貢尚烈完全沒聽見。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向政府自首?”貢尚烈有氣無力地問。

“對,而且得馬上進行。”

“自首就可以不給槍斃?”

“當然。”

“最多坐幾年監?”

“現在沒有坐監,隻有勞動改造。不過判刑不判刑,要看你的罪的大小和坦白得是不是徹底,才能決定。”

“也有過自首了不給判刑的例子?”

“那多得很!回頭我給你看報紙……人民政府對待反革命分子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折罪,立大功受獎’。難道你至今還沒聽到過?”

“我一直以為‘坦白從寬’那一句話兒是引魚兒上鉤。”

“完全錯!人民政府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一句不真實。你該完完全全相信,決不能再存一絲一毫懷疑的心。”

“難道那一句‘立大功受獎’也實在?”

“當然,百分之百地實在!”她的聲調像用一個鋼錘擊在冰塊上那樣,“有一個眼前的例子。福建有一個叫林貴夫的中統老特務,在新中國成立後,幹了許許多多的罪惡勾當。他自首以後,檢舉了好幾個特務分子,政府不但不起訴,不判他刑,還發給他獎金,給他安排了工作。這件事在報上發表了還不到一個月,回頭我揀出來給你看。”她停一停,又說:“例子真多著呢,舉不完。也有許多駕了飛機,或者坐了小船,甚至靠著一根浮在海麵上的木頭,從台灣逃回來的人,也都得到了獎金,或者給安排工作,或者給資送回家鄉生產,跟父母妻子兒女團聚。這些都是鐵一般的證據。”

貢尚烈端起他麵前的一隻茶杯,喝了一口。茶已經冰冷,可是這倒對他有些幫助,使他的腦子更清醒一些。

他自言自語地說:“怎樣才算立功,也不容易弄清楚啊。”

奇珍忙著接口說:“很容易清楚。比如你把台灣方麵的情況、美帝的陰謀和潛伏在祖國大陸上的各種特務,仔仔細細地報告政府,那就是立功的具體做法。”

“這——這是——”他又疑慮地說不下去。

“這是什麽呀?你何必再吞吞吐吐?”奇珍催逼他。

“這有些像賣友——”

“哎喲!你還是站在泥坑裏說話哪!你得跳出泥坑來,站在平地上看事情啊。你看,坑裏的這些東西,匍匐在外國主子的**,剝老百姓的皮,抽老百姓的筋。他們能這樣子長久存在下去嗎?他們滿臉汙泥、渾身發臭,還是你的朋友嗎?你揭發這班危害祖國和人民的惡鬼,還算‘賣友’嗎?”

貢尚烈又沉倒了頭,額角上的一條青筋,這時更顯得又粗又凸出。奇珍知道這是關鍵性的時機。她已經絞盡了腦汁,說盡了一切想得到的話語。現在,她很著急,不知道還能用什麽樣的話兒,來抓住和鞏固這個轉變。一會兒,她想起了她在教室中常常運用的形象化的直觀教法。她把她自己喝過的茶杯移近些,用她右手的食指,蘸一些杯子裏的餘茶,在方桌麵上畫了一個英文Y字母那樣的圖形,不過上麵兩個枝權,一個畫得短些,一個卻長得多,短枝盡頭又畫個交叉的乘法符號,長的盡頭是一個圓圈。

“大哥,你瞧這個。”

貢尚烈緩緩抬起頭來,呆呆瞧著桌麵上的圖形,不做聲。

“大哥,這裏是個生死關頭。現在,你正站在這個地點。”奇珍用手指指著那兩個丫枝向左右分開的分歧點,“這一條短線就是你來的路線。”她把手指移到短枝上,“要是你仍舊想回到原來的路上去,那前麵隻有肮髒、羞恥、恐怖、危險,最後是悲慘的死!這是死路!這條長線卻是生路。”她的指頭又移開來,“這前麵有著你跟妻子兒女團聚的溫暖的家庭,有著你能挺身做人和能給國家人民發揮你的智慧才能的機會,有著使你和我的母親在地下含笑的安慰,有著你跟大眾一道享受社會主義幸福的可能,有著——”

貢尚烈忽然又站起來,揮一揮手,說:“夠啦,妹妹,我懂啦,你不用再說。”他的語聲裏有了些活氣,臉色也不像先前那麽陰森森。

奇珍也霍地直立起來,迅速伸出一隻手。

“大哥,我再給你祝賀,祝賀你今天新生!”

她的興奮的表情和熱情及有些幹啞的聲調都使貢尚烈不能不也伸出手來。

房門上忽然有嘭嘭嘭的聲響。接著又有靈芝清脆悅耳的小嗓音。

“舅舅,媽媽,暖鍋旺啦!開晚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