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止不住地從小腿上的傷口裏湧出來。莽勒戈忍著疼痛,一手拄著一根樹棍,一手提著張著大機頭的駁殼槍,在根本沒有路的老林中蹣跚地走著。

戈龍用牛角尖刀在前麵開路,他不時砍斷那像蟒蛇似的纏繞在樹間攔住去路的藤條。

森林裏越走越暗,從斷樹枯木和野獸殘骸上跳起的“鬼火”,在黑魆魆的林深處閃著幽藍的光。

父子倆正走著,忽聽“豁啦”一聲,從身旁一棵粗壯的烏葉樹後,躥出一個手持短槍的漢子。由於光線昏暗,看不清這漢子的嘴臉,隻見一對白眼在黑布包頭下閃著凶光:

“別動!”

這漢子嗬斥一聲,把槍口對準了莽勒戈。

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得莽勒戈和戈龍一下子愣了神。

就在這愣神的當口,漢子食指一勾,扣動了扳機。

這家夥想先下手為強,結果了莽勒戈。哪知莽勒戈情急生智,揚起手中的樹棍,朝槍口猛一掃,隻聽“砰”的一聲,被樹棍打歪了的槍口便把一顆險些要了莽勒戈性命的子彈送上了天。莽勒戈不等對方回手,一舉駁殼槍,“砰!”撂倒了他。

這先後的兩槍剛一落音,森林裏就響起一陣雜亂的叫喊聲:

“在那邊!”

“我知道他們鑽不遠,快圍過去!”

“快!快!”

緊跟著,響起“撲騰撲騰”的腳步聲。

土匪們追上來了!

莽勒戈一把抓住戈龍的肩頭,瞪大兩隻血紅血紅的眼睛:

“戈龍,土匪追得太緊。我在這擋住他們,你先走!”

“不,阿達,”戈龍抱住莽勒戈的胳膊,“我不走!我不離開你!”

“不行!孩子,咱們要把到手的情報送出去!”

說著,莽勒戈從懷裏摸出果沙帶的小竹管,塞到戈龍的手心裏:

“戈龍,你個子小,鑽得快,一定要想辦法鑽出森林,把這個小竹管交給顧銘叔叔。你告訴他,曼薩老板還不知道我們已經發現了鳶鷹的秘密,也不知道剿匪大部隊就要開到格黑寨。他急著打格黑寨,咱們就利用鳶鷹把土匪調出約哈古森林,一網打盡!”

戈龍瞪大了眼睛問:

“阿達,是誰用鳶鷹給土匪送信呢?”

莽勒戈的眼睛冒出火星子:“肯定是巴木利!”

“那我回到寨子的時候,就不能讓他見到!”

“對,除了顧銘叔叔,你誰也不能見。你一定要想辦法把自己藏好!”

“嗯。”

這時。土匪越圍越近了。

莽勒戈急忙對戈龍說:

“快走吧,戈龍!在你找不到方向的時候,你就爬到一棵高樹上去望一望糯茶山,知道了嗎?”

“知道了。阿達!你——”

“你快走,別管我!”

“阿達——”

戈龍的眼圈兒一下子紅了,像露水一樣晶亮的淚水,頓時擠滿了眼眶。他咬著嘴唇強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但是,淚水聚得太多了,眼眶已經關不住了,吧嗒一下,掉了出來。

看兒子掉了淚,莽勒戈的心像被刀紮了一下。他用力一推戈龍:

“不要哭,快走!”

戈龍被推得差點兒摔一跤,借著向前趔趄的勁兒。他起步跑了。跑出幾步,又扭頭看了阿達一眼。

隻見阿達歪著身子,從仰麵撲倒在地的土匪手裏拽出槍,然後,閃躲到烏葉樹後麵。就在這一瞬間,阿達也扭過頭來。

他也在張望自己的兒子。

父子倆的目光倏地相碰了。

在這個最需要親人的時刻,身邊唯一的親人卻要分離。

多少要說的話,忍在心裏;多少要流的淚,咽進肚裏。

他們隻是無言地、匆匆地對看了一眼,就這樣告別了。

把難舍難分,拋給了約哈古森林;把牽腸掛肚,拋給了約哈古森林。

兒子帶走了父親火一樣燃燒的目光。

父親留下了兒子水一般透明的雙眼。

槍聲響了。

土匪們狂叫著撲了上來。

莽勒戈斷定土匪還沒有認準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攥緊雙槍,死貼在烏葉樹後,一動也不動。

當跑在最前麵的兩個土匪離烏葉樹隻有五六步的時候,莽勒戈突然從樹後探出身來,雙槍齊發,“砰!砰!”兩個土匪應聲倒地。一個被掀了腦殼,一個被穿透了心口。剩下的六個土匪“呼啦”一下都臥倒在地上,各自就近隱蔽起來,“劈劈啪啪”地衝烏葉樹開了火。子彈“嗖嗖”地擦過樹兩側,削得樹皮直往下落。

莽勒戈知道自己的子彈不多,不能任著性子跟土匪對打,就躲在樹後,根本不理睬。

土匪們亂打了一陣槍之後,才發覺莽勒戈沒有還手。

普利諾尖著嗓子叫起來:

“從四麵圍上去打,看他在樹後還躲得住躲不住!”

六個土匪馬上分成了三夥。一夥蹲在原地,從正麵堵住莽勒戈;其餘兩夥,借著樹林的掩護,從左右兩側,朝莽勒戈迂回過來。

莽勒戈三麵受敵,不得不和對手交火了。他一麵用左手的短槍壓住朝自己左側迂回過來的土匪,不讓他們靠近自己,一麵不時回過頭來,盯著右側的土匪。

右側的兩個匪徒看到莽勒戈隻顧和左側交鋒,就大著膽子,一麵放槍,一麵迅速移動著樹位,撲了過來。

莽勒戈瞅準一個匪徒從一棵樹後閃到另一樹後的刹那間,一甩右手的短槍,“砰!”那個匪徒慘叫一聲,就捂著肚子倒在草叢裏。跟在他身後的匪徒,嚇得連忙躲在樹後,連頭也不敢露了。

這時,左側的匪徒又狂叫著撲了上來。

莽勒戈舉槍迎戰,不料一扣扳機,“嗒”的一聲,沒打響。空膛了!

莽勒戈罵了一句,狠狠地甩掉左手的短槍。可是,右手的短槍打了一陣,也啞巴了。

“他沒子彈啦!”

“快上,別讓他跑啦!”

“抓住他,活剝了他的皮!”

土匪們聽出莽勒戈沒子彈了,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從樹後鑽出來,互相壯著膽圍上來。

莽勒戈瞪圓了一對血紅的大眼珠子,甩掉槍,“噌”地從腰裏拔出一顆手榴彈,擰開後蓋拉出導火索。想剝我的皮?來吧!

烏葉樹後的暫短寂靜,對匪徒們來說,真比剛才響著槍的時候更可怕。他們叫了一陣子,當要接近烏葉樹的時候,不由得都閉緊了嘴,五個人越走越往一塊兒擠。

莽勒戈瞅準他們紮堆的好機會,一閃身,“嗖!”扔出了手榴彈。

眼尖的匪徒慌張臥倒。隻聽“轟”的一聲,一個來不及臥倒的匪徒抱著腦袋栽下去。

隻有最後一顆手榴彈了!

莽勒戈喘著粗氣,從腰裏拔出了這最後一顆手榴彈,慢慢擰開後蓋,輕輕拉出絲弦。

我不殺死他們,他們就要殺死我!他們還要追戈龍!

不行,不能放他們走,一個也不放走!

把他們全殺光,一個也不留!

莽勒戈這麽想著,衝戈龍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戈龍,我的好兒子,全看你的了!

莽勒戈把絲弦拴在褲帶上,然後,又把手榴彈插在腰間,兩臂抱在胸前,一動也不動地站立在烏葉樹下。他的一隻手,在暗中攥緊了手榴彈的木柄。

過了一陣兒,樹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莽勒戈知道,這是土匪們摸上來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腳步聲越響越近,越響越近。突然,猛聽得普利諾大叫一聲:

“嗚哇!——”

四個匪徒,就像四隻齜牙咧嘴的豹子,突然出現在莽勒戈的麵前,每個人手裏都高舉著一把牛角尖刀。

“哼,籠中鳥網中魚,我看你還往哪兒跑?”普利諾惡狠狠地衝莽勒戈翻著嘴唇。

莽勒戈回敬了他一個白眼。

普利諾斜起眼睛四處溜了溜:

“嗯?你兒子哪兒去啦?”

莽勒戈不屑一顧地冷笑笑。

“啊哈,他跑啦!”普利諾指著潮濕而鬆軟的泥地上的一溜小腳印,搖晃著腦殼說,“他想活著出去,沒那麽便宜!約哈古森林是我們的天下,跑不了你,也逃不了他!是硬漢子,你就自己撞死在樹上!”

“撞啊!撞啊!”

“省得剝你的皮,還腥了我們的手!”

土匪們亂吼起來。

“有膽的你們過來啊!”莽勒戈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盯住前麵的土匪,“有膽的上來,一個個都是老母狗下的,隻會汪汪叫!”

一句話激怒了匪徒們,他們一齊舉著尖刀朝莽勒戈撲上來。

莽勒戈瞅準這個空子,猛地一拔手榴彈,“噌”的一下,拴在褲帶上的弦扯掉了,手榴彈屁股噴出了青煙。

“哇呀!——”匪徒們驚叫著,扭身就跑。

莽勒戈上前一腳,踢翻一個匪徒,又一把揪住普利諾的後衣領,霹靂似的大喝一聲:

“誰也別跑!”

這一聲喝,驚得另外兩個匪徒像生了根兒似的,站在那兒動不了啦。

手榴彈“嗞嗞”地冒著青煙……

可是,萬萬沒有料到,當青煙冒盡了的時候,手榴彈竟沒有炸響!

這是一顆臭彈。

“啊!”莽勒戈驚叫一聲,渾身冒出冷汗,額頭上的青筋一條條鼓棱出來。

土匪們一見手榴彈沒響,一下子都來了精神。

莽勒戈大舉起手榴彈,衝普利諾的腦殼狠砸下去。

普利諾一偏頭躲過。

莽勒戈撲了個空,不容他再舉起手榴彈,四把尖刀就一齊捅進他的心窩……

像一隻鑽進了網裏的魚兒,戈龍在茫茫無際的森林裏奔跑著,撲撞著,尋找著出口。

他不知道方向,他無法選擇道路,隻是跑,隻是跑,隻是一口氣朝前跑。

身後隱約傳來一陣陣槍聲。他知道,那是阿達跟土匪交上火了。

他咬緊牙關,更加快了腳步。

跑著,跑著,戈龍發覺前麵的樹木有些稀疏了。啊,跑到森林邊緣了嗎?

不,這不是森林邊緣,而是一片陰森森的沼澤地。

不斷地從下冒出的泉水,漚倒了一大片樹木。這些樹漸漸腐爛了,溶化在泥水裏;而數不清的喜歡泥水的低矮植物,一蓬蓬、一簇簇,從稀溜溜的泥水裏生長出來,覆蓋在表麵上,形成了一片沼澤地。在約哈古森林裏,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沼澤地。由於形成年代不一,深淺也不一。淺的沼澤地,稀泥剛沒小腿,可以蹚過去;而深的沼澤地,稀泥能齊胸,萬不能下腳。

戈龍被沼澤地攔住了去路。一眼看上去,這片沼澤地並不深,眼前十來步遠的地方,簇生著一大片灌木叢,連接著前麵的樹林。

我人小身輕,隻要能蹚過沼澤,就能踩著灌木枝子跑進對麵的森林裏去。

戈龍這麽想著,剛要下腳,忽聽“撲啦啦”一聲響,一隻綠脖野鴨從樹林裏飛出來,越過沼澤,落到灌木叢邊。它正要鑽進灌木叢裏,突然,“嘩啦”一下,沼澤裏躥出一條滿身泥汙的鱷魚,不等野鴨飛逃,鱷魚就一嘴咬住鴨翅膀,扭動著長長的身軀,拖著掙紮的野鴨,鑽進灌木叢裏。

戈龍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哦啊!幸虧自己沒有下腳!這麽大一條鱷魚能躲起來襲擊野鴨,說明這片沼澤地水深泥爛,下腳進去就會送命。

戈龍抓抓後腦殼,正暗自慶幸,忽聽頭上響起一陣“吱吱哇哇”的亂叫聲。抬頭一看,隻見幾隻灰色的懶猴,拖著細長細長的尾巴,驚慌失措地從樹頂上逃竄過去。

啊?晝伏夜出的懶猴,白天從來都是躲在樹上睡大覺的,現在怎麽會慌成這個樣子了呢?是什麽東西驚了它們?

戈龍豎耳一聽,林子裏隱約傳來“撲騰撲騰”的腳步聲。啊,是阿達幹掉土匪追上來了嗎?

再一聽,不對,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幾個人的。是土匪追上來啦!

戈龍一回臉,瞅見了自己留在泥地上的一溜兒腳印。這腳印,像一個個用樹棍戳出來的小窩窩,十分明顯。

糟糕,土匪順著腳印追來啦!

這可怎麽辦?沼澤是過不去啦,隻有回身往林裏跑。他看到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朝森林方向斜倒著一棵大樹,心裏頭一陣高興:

哎,從這棵大樹的樹身上跑過去,不就留不下腳印了嗎?

戈龍正要起步,又轉念一想,自己的腳印突然在沼澤地邊消失,土匪絕不會罷休的,一定會到處尋找。嗯,幹脆,把他們引進沼澤裏去,讓他們痛快地洗個泥巴澡。

想到這兒,戈龍來了主意。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撲”的一聲丟進沼澤地裏;然後,又接連撿起幾塊石頭,一塊比一塊遠一點地丟在沼澤地裏,一直丟到灌木叢邊。這些石頭逐漸往泥水裏沉下去,在沼澤地表麵上,留下了一溜明顯的小泥窩窩。晃眼看上去,就像一串腳印。

做完這一切,戈龍縱身一跳,跳上了斜倒著的大樹,順著樹身,跑進森林裏。

當戈龍矮小的身影,被密密的樹林吞沒了的時候,汗流浹背的普利諾帶著匪徒們追到了沼澤地邊。

跑在最前麵的是一個高個子匪徒,這家夥剛剛入夥不久,對老林還不熟悉。他一眼看見沼澤地上的那一溜泥窩窩,認定這就是戈龍的腳印,扯著脖子大叫起來:

“小狼娃子從這兒跑去啦!”

他邊叫邊衝下沼澤地。

“別下去!”跑在後麵的普利諾大聲叫喊。

可是,晚了,高個子匪徒已經下了沼澤地。他才往前撲騰了兩三步,就一下子陷進稀泥裏。

“啊!——哇!——”

陷進沼澤裏的匪徒一邊亂叫,一邊舞動著兩手,想從稀泥裏拔出腳來。可是,他越是撲騰,越陷得深。“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烏黑的稀泥,漸漸吞噬了他半截身子。他用盡氣力掙紮著,慘叫著:

“啊!——哇!——救救我!救救我!”

像是回答他的呼救,灌木叢裏一條接一條地鑽出了五六條麵目猙獰的沼澤鱷。它們一個個齜著尖牙,咧著大嘴,鼻噴惡氣,眼閃凶光,扭著疙裏疙瘩的身軀,爭前恐後地爬進沼澤裏,直衝撲騰掙紮的匪徒撲過去。

“哇!——”

被沼澤地拖住了手腳的匪徒,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哇!哇!——普,普利諾,拉我一把,拉我一把!”

普利諾聳聳肩頭:

“可惜我手沒那麽長啊!”

說罷,一甩左輪,“砰”的一聲,匪徒的腦殼立刻變成了一個血葫蘆,烏黑的泥水上浮起一片紅湯。

鱷魚們被槍聲驚得一下子沉入沼澤裏,隻露出烏亮的圓眼兒,貪婪地窺視著泥水上浮起的紅湯和紅湯裏**著的半截身子。

普利諾像一隻尖鼻子尖眼的獵狗,很快從斜躺著的大樹的樹身上,發現蹬落青苔的痕跡。他立刻帶著剩下的兩個匪徒,順著大樹追了過去。

戈龍在樹林中拚命奔跑著,跑啊,跑啊,來到一棵巨大的榕樹前。

這棵大榕樹,像一個張開兩臂站立著的巨人,它的手臂,是兩根朝不同方向伸展出去的粗壯的大樹杈。這兩根大樹杈,又路標似的,指示著兩條不同方向的道路。

戈龍在大榕樹麵前猶豫了片刻,決定朝左邊跑。跑了幾步,他站下腳,摘下腰裏牛角尖刀,把牛皮刀鞘使力扔到右邊道上,然後,把刀插在後腰裏,又沒命地跑起來。

可是,這樣的小計謀,怎麽騙得了花麵狐一樣狡猾的普利諾呢?

普利諾來到榕樹前,一見分了路,立刻指使一個叫幫鐵的匪徒從左邊追過去,自己撿起牛皮刀鞘,帶著另一個叫芒魯的匪徒從右邊追過去。

追了一段路,普利諾發現地上沒有腳印,斷定戈龍是從左邊跑的,又調轉頭,朝左邊追過去。

這時候,幫鐵已經快要追上戈龍了。

戈龍拚命跑著,大張著嘴巴,“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小黑布衫濕得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緊巴巴地貼在身上。

跑著,跑著,突然,腳下被野藤一絆,“撲騰”一聲,摔倒在地上。戈龍爬起來剛要跑,“砰!砰!”幫鐵從後麵打了兩槍,子彈“嗖嗖”地飛過去。

戈龍嚇得一縮脖子,慌忙撲下身子。他扭頭一看,啊呀,不好!攆上來的土匪像一隻喝醉了酒的大狗熊,手裏甩著短槍,搖搖晃晃地跑過來,離自己隻有十來步遠了。如果自己再直起腰跑,很可能會被他一槍放倒。

戈龍瞅準身邊一片高腳灌木林,骨碌一下鑽了進去。他雙手撥開灌木枝子,像一隻掘洞的竹鼠,連扒帶爬地朝前麵鑽去。

幫鐵追趕上來,一看灌木枝子晃動,知道戈龍鑽了進去,一掄胳膊,“砰!”又是一槍,跟著也往裏鑽。

戈龍聽到幫鐵也鑽了進來,心裏急得著了火似的。他手腳並用,越發鑽得快了。鑽著,鑽著,眼前的灌木稀疏了。戈龍撥開枝子,正要往前鑽時,猛然間發現前麵閃動著兩隻黑亮亮的大眼珠子。

啊!戈龍大吃一驚,倒吸一口涼氣,急忙收住身子,鬆了兩手,把自己隱藏在灌木叢裏。他穩住神,定睛一看,嗬,灌木叢中威風凜凜地站著一頭高大的野牛。

這野牛,披一身硬戳戳的黑毛,豎一對刀似的尖角,弓著腰身,聳著肩頭,喘著粗氣,蹄腳不停地蹬刨著泥地,兩隻核桃大的眼珠子,直愣愣地閃著凶光,正擺出了一副鬥架的姿勢。不用說,它是被剛才的幾聲槍響驚了魂,動了怒。在這當口,就是一隻猛虎,也不是它的對手。

戈龍盯住這頭攔路的驚牛,才愣了片刻,身後的腳步聲就窸窸窣窣逼近了。

糟啦!前有驚牛,後有土匪,這可怎麽辦呢?

愣衝過去吧,非讓驚牛兜肚子挑開膛不可;跟土匪拚了吧,也不行,他二拇指一勾,就要了我的命;躲一躲吧,土匪逼得太近,已經來不及啦。

嗨呀,我完了不要緊,情報可就送不出去啦!

戈龍急得一把抓住頭上的紅布包頭,一使力扯了下來。

耳邊立刻響起阿達的聲音:

“受了驚的野牛最見不得紅!”

頓時,一股熱血湧上戈龍的心頭。他側耳聽聽身後越逼越近的腳步聲,好啊,死活就是這麽一著了!他拿定主意,突然衝出灌木叢,迎著驚牛,嘩地抖展開手中的紅布包頭。

“哞!——”

驚牛一見紅,狂吼一聲,斜起尖角,飛起四蹄,直朝戈龍猛撲過來。

戈龍見驚牛狂撲過來,一掄胳膊,把紅布包頭纏繞在手臂上,然後把手臂往小黑布衫裏一插,將紅布包頭藏了起來,順勢一翻滾,骨碌碌,滾進一邊的灌木叢裏,躲開了直撲過來的驚牛。

驚牛正在火頭上,哪裏收得住蹄子,仍舊朝前直撲,這一撲,正跟追趕戈龍的幫鐵打了個照麵。

幫鐵一見驚牛迎麵撲過來,大吃一驚,躲閃不及,抬手就是一槍。

那野牛平日經風淋雨的,熱了就在泥塘裏滾滾,癢了就在老樹上蹭蹭,渾身糊了一層厚厚的泥沙和樹膠,硬得鐵片似的。幫鐵這一槍,打在它的脊背上,隻聽“刺棱”一聲,火花一閃,子彈就滑飛了,脊背上連個印子都沒留下。傷雖沒傷著,卻把野牛逗得更火啦!它一歪脖子,一鼓眼珠,認準幫鐵,怒吼一聲,支著尖角猛衝上去。

幫鐵不敢招架,胡亂放了一槍,扭頭就跑。

野牛哪裏肯放過,尥蹄子就追。

兩條腿的幫鐵怎麽跑得過四條腿的野牛呢?三追兩追,追到一棵大葉子樹下。幫鐵跑不動了,一回手,又給了野牛一槍。

嘿,這一槍,瞎貓碰上死耗子,子彈正巧穿過野牛的一隻耳朵,登時,一股烏黑的血淋紅了半邊牛臉。那牛疼得使出全身的野勁兒,後蹄一蹬,前蹄一騰,鼻喘粗氣,嘴噴白沫,直脖斜角,“哞”的一聲,衝幫鐵的後心挑上去。

幫鐵躲避不開,慘叫一聲,被野牛挑得撲在大樹上。

那野牛毫不鬆勁,挺直尖角,趁勢狠命往前一頂,隻聽“撲哧”一聲,一對刀似的牛角就從幫鐵的後心刺了進去。幫鐵頓時軟癱了手腳,像一塊稀泥巴似的,貼在樹身上。野牛還是不鬆勁兒,“哞哞”地叫著,拚命蹬著後蹄,一個勁兒往前狠頂,一對尖角愣是穿透了幫鐵的脊背,又深深地紮進樹幹裏……

等普利諾和芒魯追著槍聲趕到的時候,一幕牛頂人的恐怖景象,嚇得兩個匪徒瞪直了眼。

高大的黑毛野牛直挺著四腿,向前高昂著血臉,鐵鑄般威風凜凜地站立在那裏,一雙尖角死頂著對手的後脊梁。幫鐵耷拉著手腳,像一套被淋透紫血的衣褲,挑掛在牛角上。

兩個匪徒嚇得連叫都不敢叫,調頭就跑,生怕驚動野牛,再要了他們的命。

普利諾邊跑邊罵起來:“怎麽憨得去跟野牛頂架呢!”

芒魯眨巴眨巴眼皮:

“說不定是那鬼娃子施了什麽法術呢!”

“施什麽法術?哼,他就是插上翅膀,變成活神仙,也別想飛出我的手心!”普利諾一甩左輪,“繞過去追!”

這當兒,戈龍已經跑出好遠了。

跑著,跑著,森林裏的地勢發生了變化,戈龍的腳下突然沒有了路,一道刀劈似的山澗,橫攔在他的麵前。

戈龍慌忙住腳,低頭朝下一看,嗬,這山澗有十幾丈深,兩壁是陡峭的岩石。就著蒼茫的暮色,隱約可見澗底布滿大大小小的石塊。在那石縫之間,曲曲彎彎地淌著一股細得不能再細的小溪流。也許,當山洪暴發的時候,這裏是不服管製的洪水咆哮怒吼的地方。可此刻,幽深的澗底靜得能聽見躲在石縫裏的小蟲“唧唧”的鳴叫。山澗並不太寬,對麵是一道長滿樹木和草叢的山岡。一棵被雷擊斷的野桂花樹,橫躺在兩山之間,恰似一座架在山澗上的獨木橋。

戈龍踏上這棵野桂花樹,朝對麵的山岡走去。

由於日曬雨淋,野桂花樹的表皮已經朽了,滑膩膩地生著一層青苔。戈龍張開兩臂,平衡身子,小心起落著步子。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撲騰撲騰”的腳步聲,土匪又追上來了!就在這個當口,戈龍猛地發覺對麵山岡上雖然長滿了樹木和草叢,但樹林並不深厚,樹幹的空隙間,透出了蒼茫的暮色。

啊,前麵不是一片森林,而是一座懸崖!

戈龍驚得一下子收住腳步,呆立在野桂花樹上。一時間,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前麵是懸崖,後麵是土匪。走過去吧,就上了絕路;退回去吧,要跟虎狼碰麵!

這可怎麽辦?

戈龍的眼裏急得冒出了火星,滴溜溜地打著轉,朝四下尋找著出路。

這時候,土匪的腳步聲越響越近了。

一群受了驚的鳥兒撲打著翅膀,撲棱棱飛過戈龍的頭頂。

戈龍一狠心,衝過野桂花樹,鑽進懸崖邊的深草裏。

這是一片密密叢叢的齊人深的茅草,草葉上鋸齒似的小刺,在戈龍的手上、臉上、腿上割出一條條血口。戈龍哪裏還顧得上這些,連滾帶爬地拚命往草叢深處鑽。鑽著,鑽著,他發現前麵的草叢裏,有一棵又粗又矮的大樹,樹身上有一個黑糊糊的洞口。這個樹洞,被又高又深的茅草叢嚴密地包圍著,十分隱蔽。戈龍睜大眼睛,盯住這個樹洞。

這時,從懸崖那邊,傳來普利諾的叫聲:

“好啊,腳印上了野桂花樹啦!這鬼娃娃跑到懸崖上去啦!”

芒魯也叫起來:

“啊哈哈,這回我看他還往哪兒跑!這手巴掌大的崖子,就是跳蚤,也別想躲過去!”

“走,快過去!”

接著就是腳步聲。

普利諾和芒魯追過了野桂花樹。

不好啦,土匪已經追過來啦,我要是再往前鑽,茅草發出響聲,就會被他們聽見。不行,不能再往前鑽了,幹脆,先到樹洞裏躲一躲。

戈龍拿定主意,像一隻尋食的壁虎,身子緊貼在地皮上,無聲無息地朝樹洞爬去。

戈龍摸到了樹洞口,剛探身進去,突然,一個恐怖的景象,嚇得他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陰森森的樹洞裏,有一張長滿黑毛的怪臉!

不等戈龍縮回頭,一雙毛爪就伸出洞口,抓在戈龍的臉上。

刹那間,戈龍看清了,這是一隻凶惡的大黑猴。它的個頭跟戈龍不相上下,一雙指甲尖利的毛爪,抓得又猛又狠,戈龍躲閃不及,一下子就被抓了個滿臉花,疼得他叫也不敢叫,哼也不敢哼,上下牙緊咬在一起,渾身直打哆嗦。

這時候,戈龍不能躲閃,一躲閃,大黑猴就會“吱哇”亂叫,驚動了土匪。

戈龍不顧一切地迎著抓撓,硬是擠進了樹洞。他也伸出雙手,死死地掐住大黑猴的脖頸。大黑猴被掐得喘不過氣來,更加拚命抓撓戈龍。它那尖利的爪子,把戈龍的臉全抓爛了,黏津津的血水順著脖子直往下淌。

可是,戈龍毫不鬆勁,緊咬著牙關,下死力氣掐住大黑猴。不一會兒,大黑猴被掐得嘴吐白沫,眼珠亂翻。終於,它的四肢癱軟了。

戈龍的力氣也耗盡了,撲簌簌直淌虛汗。他縮在樹洞裏,一麵喘息,一麵尖起耳朵,聽著洞外的動靜。

這時,隻聽見普利諾對芒魯說:

“這鬼娃娃一定是藏在什麽地方了。快!你搜那邊的林子,我搜這邊的茅草地,見著他的影子就開槍!”

戈龍一聽,壞了,狡猾的普利諾很快就會發現這個樹洞的。

我不跑吧,非讓他給活活堵住不可;要跑吧,也不行,茅草一響,他發現得更快。

戈龍急得小貓抓似的,受傷的臉頰越發疼得火燒火燎。他後悔死啦,後悔自己不該鑽進樹洞裏來,後悔自己不該走到懸崖上來,後悔自己沒選好路。

現在怎麽辦?往哪裏跑?又怎麽跑呢?

戈龍感到絕望了!

茅草叢裏傳來普利諾的腳步聲。

刷啦,刷啦,他正分開草叢,朝戈龍藏身的大樹搜索過來。

戈龍急紅了眼,從懷裏掏出小竹管,咬在嘴裏,然後拔出牛角尖刀,攥在手裏:

跟他拚啦!捅不死他,也要放放他的血,反正不能白死!

普利諾越走越近。

戈龍的刀越攥越緊。

……忽然,普利諾扭頭衝樹林那邊大聲吼叫起來:

“芒魯,你把眼珠子瞪大點,小心讓這鬼娃娃躲了!”

“躲了?往哪兒躲?”芒魯咧嘴笑起來,“他就是變成一隻猴子躥上了樹,我也要抓住尾巴把他揪下來!”

什麽,變成猴子?

戈龍瞅瞅癱軟的大黑猴,突然,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全身的熱血一股勁兒直往腦袋上湧。

……變成一隻猴子,變成一隻猴子……好!我就變給你看!

刹那間,戈龍來了主意。他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給大黑猴穿上,又解下包頭,包在猴子的頭上。做完這一切,忙出一身大汗。他抹抹臉上的汗,側耳聽聽洞外的動靜,判斷出普利諾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

戈龍悄悄地鑽出樹洞,把穿上了衣褲的大黑猴扛在肩上,然後朝野桂花樹的方向猛跑起來。他邊跑邊故意撞得茅草棵子稀裏嘩地亂響。

“芒魯,快過來,他在這!”

普利諾一麵叫著,一麵緊追了上去。

戈龍很快跑到了野桂花樹邊。

普利諾在後麵緊追著,一麵追,一麵叫:

“看你還往哪兒跑!”

叫著,叫著,他舉起左輪,衝著茅草晃動處就是兩槍。

“砰!砰!”

子彈“嗖嗖”地擦著戈龍的耳邊飛了過去。

戈龍佯裝中彈,慘叫了一聲:

“啊!——”

跟著,他把大黑猴臉朝下扔進了山澗裏。隻聽“咕咚”一聲,大黑猴摔在了亂石堆裏。與此同時,戈龍一個翻滾,鑽進了一旁的深草叢,嘴裏緊咬著小竹管,一動也不動地縮在草窩窩裏。

普利諾和芒魯同時趕到了野桂花樹邊。

就著蒼茫的暮色,他們看見澗底的亂石堆裏,臉朝下,背朝上,躺著一個個子不高的孩子。

這孩子頭纏紅布包頭,身穿黑布衣褲,渾身上下摔得血肉模糊的,沒有了一點兒好地方。

“好啊,摔成肉醬啦!我看你還跑不跑!”芒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普利諾不放心,又朝孩子身上打了一槍。

不多一會兒,隻見一股殷紅的血,像條細蛇似的,從這孩子的肚子下慢慢流出來,一直流進石縫中的小溪裏。

“哼!”普利諾這才把槍插進腰裏,“鬼娃娃,摔死算便宜了你!別說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就是跑出去了,約哈古森林裏虎狼成群,你也休想活著出去!”

說罷,衝芒魯一歪脖梗:

“走!”

兩個土匪一前一後地通過野桂花樹,朝森林裏走去。

戈龍終於脫險了!

他從草窩窩裏鑽出來,吐出嘴裏的小竹管,放在手心裏看著。驀地,眼前閃現出阿達魁梧的身影和親切的臉龐。

阿達呀,你在哪裏?我到哪兒去尋找你?

戈龍抬頭朝四周望望,四周一片寂靜,四周一片昏暗。

誰來回答戈龍呢?

幾隻被槍聲嚇丟了魂的猴子,此刻緩過了神,窸窸窣窣地從樹枝間鑽出來,抓耳撓腮地眨巴著小亮眼,癡癡地望著這個孤零零地站在樹下的光著脊梁的孩子。

森林裏起風了。涼風吹過山澗,茅草瑟瑟抖動。

戈龍在涼風中冷得打個寒戰。

是啊,森林裏虎狼成群,眼看天又要黑了,我怎麽才能認準方向,走出森林,把情報送回去呢?

戈龍想起了阿達臨分手時教給他的認路的方法。他仰起臉,尋找著一棵能望見糯茶山的高樹。

樹上的猴子以為戈龍在打它們的主意,不知道是哪隻領頭的猴子首先發出了危險的信號,緊跟著,“呼啦啦!”猴子們一哄而散,奪路竄逃。因為森林裏樹樹相連相接,它們從一棵樹蹦到另一棵樹上,眨眼工夫,就無影無蹤了。

猴子們竄逃的方法,提醒了戈龍。

好啊,我不也可以變成一猴子,爬到樹尖上去,一樹連著一樹往前走嗎?

這樣,不但可以認準糯茶山的方向走,還可以躲避地上的土匪和猛獸。

好,就這麽辦!

戈龍的身子一下子熱乎起來了。

光著脊梁的個子小小的戈龍,真的變成一隻猴子了。

他十分靈巧地爬上一棵高樹,攀在樹尖上,他隱約望見了糯茶山。

啊!戈龍第一次發現,當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在星光開始閃亮的藍寶石似的天幕映襯下,高高的糯茶山的剪影是多麽美麗啊!……

當戈龍像一隻真正的猴子一樣,從一棵樹尖跳到另一棵樹尖上,一樹連一樹地朝糯茶山方向攀爬而去的時候,在他的頭頂上,一隻從馬店起飛的灰色鳶鷹,也扇著翅膀朝糯茶山方向飛行。

這是貢布老爹的鳶鷹。

它帶著曼薩老板的一封“老少已除盡”的密信,在做天黑前的最後一次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