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寶石馬店手腳利索的夥計普利諾滿臉堆著笑,從一幢竹門朝馬幫路敞開著的矮腳竹樓裏迎出來,一麵撩起滿是油膩的衣襟連連揩著手,一麵眨巴著一對小而有神的眼睛,衝前來投宿的客人亮開生意人油滑的嗓門:

“啊哈,一匹馬,父子倆。不用問,是出境走訪親友的。快請到竹樓裏歇歇腳吧!這真是花香招蝶,酒香招客;我剛剛打開了一桶紅米甜酒,就接二連三來了生意。哎,黑寶石馬店許久沒有這麽熱鬧過嘍!”

被普利諾小而有神的眼睛一下子就認準是父子倆的過客,正是莽勒戈和戈龍。

這父子倆,把果沙和兩個土匪的滿是血汙的屍體,用馬馱到藍芒河邊,找一處深水的地方,挨個綁上大石頭,沉入了水底。不用說,那會成為貪婪的鱷魚難得的美餐。莽勒戈從一個馱子裏取出兩顆手榴彈,揣在懷裏,然後從馬幫裏拉出了那匹把戈龍從格黑寨帶出來的好樣的棗紅馬,卸下它的馱子,加在別的馬身上;又牽著識途的老黑馬調了個頭,讓它搖晃著照妖鏡,帶領馬幫按原路返回格黑寨。眼瞅著馬幫順利地蹚過藍芒河往回走了,莽勒戈一張胳膊,夾住戈龍縱身上了馬。三鍋煙的工夫,棗紅馬就把他們送到了黑寶石馬店。

現在,他們完全不是出來時的樣子了,不論從哪方麵看,他們都與趕著馬幫穿越約哈古森林去境外販賣穀子的趕馬人,沒有了一點關係。

“來吧,把馬交給我嘍!馬棚裏有水有草有好料,半夜裏我還要爬起來添喂,管保你們父子倆明天早起趕路時,這棗紅馬精精神神的!”普利諾一麵說,一麵伸手向莽勒戈要韁繩。

“你這話就像山穀裏的風,吹得趕路人涼爽爽的!”莽勒戈把韁繩遞給了普利諾,又把戈龍從馬背上抱下來,“啊,下來吧,孩子。咱們碰上了好客的主人,今晚上再也用不著蹲在大樹底下聽老豹子叫囉!”

普利諾指著竹樓,讓莽勒戈和戈龍先上去休息,自己拉著棗紅馬朝後院馬棚走去。

莽勒戈拉著戈龍走上竹樓,推開門一看,竹樓裏果然有五六個過路客,正圍坐成一圈兒,在他們中間,竹篾笆樓板上擺著一個又粗又圓的大木酒桶。這酒桶是用一截粗樹挖製成的,上麵塞著一個用穀草編成的大塞子,大塞子上插著幾根彎曲的竹管。圍著酒桶的人們,一人攥住一根竹管,咂兒咂兒地吸著酒桶裏的紅米酒。有一根竹管特別長,一直斜斜地伸過去,通到地鋪上。就著火塘的光亮,可以看見地鋪斜躺著一個人,頭墊著卷起的鋪蓋,很舒服地高蹺著二郎腿,雙手攥住竹管,半閉著眼睛,緊一嘴,慢一嘴,有滋有味兒地嘬著酒;嘬得高興了,就連連抖動二郎腿。

僾尼人有“無酒不成禮”之說,凡節慶、待客或做龍[12],非有酒不可。家家戶戶,都會用煮熟的小紅米拌上自製的酒藥,悶在木桶裏發酵做酒。不管是男是女,個個都有好酒量。

圍住大圓木桶吃酒的人們,一見來了新客,都禮貌地為莽勒戈父子讓座。一個大嘴巴的中年漢子站起來,把一根空閑著的竹管,扭轉到莽勒戈麵前:

“這位大哥,來吧,喝上幾口解解乏。曼薩老板的紅米酒,香甜得真賽過蜂蜜呢!”

不等莽勒戈道謝,戈龍就盯住那大嘴巴漢子問:

“怎麽,沒有我的嗎?”

“你小小的人,也想吃酒?當心醉得尿了褲子!”

大嘴巴漢子說罷,歪下頭,瞅瞅戈龍,斜著眼睛笑起來。

大家都嗬嗬地跟著笑起來。

“哼,你們小看人!”

戈龍說著,扭過大嘴巴漢子眼前的那根竹管,像喝涼水似的,一氣吸了幾大口,然後,揚起頭,指著那大嘴巴漢子的五官數落起來:

“你們看啊,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耳朵,這是大嘴巴,對不對?”

這一下,惹得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邊笑邊讚道:

“好酒量,好酒量!”

“不是照顧大家都解解饞,我一個人能把這桶酒全吃光!”

戈龍不由得誇起海口來。

躺在地鋪上吃酒的漢子放下二郎腿,立起身子,強睜開醉醺醺的眼睛,衝戈龍問:

“你這麽厲害,莫非是吃酒長大的?”

“哎,算你猜對嘍!”戈龍挺精神地拍拍胸脯。

“不瞞幾位老哥,我這兒子的酒量,全是我從小灌出來的。他還是吃奶的時候,我和他阿媽每天下地去幹活,就把他放在家裏,又怕他不老實在鋪上躺著,就灌他兩口酒。嗨,灌來灌去,日子一長,這小子是越灌越能喝,兩三口酒,別想把他灌醉了!”

莽勒戈的話,又逗起眾人一陣笑。

很快的,幾個出門趕路的人,就說到一塊兒了。

大嘴巴漢子連嘬幾口酒,歎了口氣。

“唉,自打鬧起匪,這條路是越走越難走嘍!”

“可不是!”躺在地鋪上的漢子深有同感地點頭,“有一回,我從外麵買進來一批鋼火好的腰刀,想拿到寨子裏去賺幾個小錢。住店的時候,不注意讓曼薩老板發現了,他說什麽也勸我把貨甩了,免得遭了匪。我實在舍不得本錢。曼薩老板看說不服我,也就沒再出聲。誰想到半夜裏有幾個用黑布蒙了臉麵的土匪來搶馬店,嚇得我渾身上下亂哆嗦。可你們猜怎麽著,這幾個家夥把我的馱子翻一個溜夠,什麽也沒找到。哎,我當時也愣啦,明明那些刀都在馱子裏放著嘛,這夥土匪怎麽會沒翻到呢?等他們鬧哄著走了以後,我才知道,我的那些刀,早讓曼薩老板悄悄地收起來囉!嗨,那一回,要不是曼薩老板暗中幫忙,說不定我這條小命,早讓那幫黑心的家夥試了刀刃囉!”

“提起曼薩老板,那真是個打起燈籠難找到的好人噢!”一個腦門上長著一塊烏痣的漢子接過話頭說,“那一回我住馬店,親眼看見他幫助一個趕著馬幫運糧食的漢子把糧食藏進地窖裏。也碰巧三更半夜的土匪來搶店,那幫遭牛踩的東西,把曼薩老板打了一頓,他也沒交出糧食來!”

“哎,你們聽說了沒有?”大嘴巴漢子很神秘地瞅了大家一眼,壓低嗓音說,“聽說大軍就要來打這夥土匪啦,這夥害得人不安生的瘟神是跳上岸的魚兒,蹦不了幾下嘍!……”

正說話間,矮腳竹樓的木梯一陣嘎吱響,推門走進一個人來。

這人五十來歲的年紀,不高的個兒,胖胖的圓臉,亮亮的圓眼,鼓鼓的圓鼻,嘴唇上的胡須和下巴上的胡須連成一個圓圈圈。他頭盤黑布包頭,身穿洗舊了的藍粗布短衫長褲,左手提著個油光鋥亮的大竹煙筒,右手捏著一根飄著青煙的香。他才一進門,認識的幾個人都客氣而又尊敬地站起身,連聲打招呼道:

“曼薩老板!”

知道這就是曼薩老板,莽勒戈也急忙拉著戈龍站起來。

曼薩老板笑嗬嗬地抬手讓大家都坐下,自己也拉了一個小藤篾圓凳,麵對莽勒戈坐下來。他從腰裏摸出一個扁扁的鐵煙盒,拈出一撮金黃金黃的細煙絲,用香點著,歪著嘴巴對住大竹筒口,深深一吸,“咕嚕嚕”,大竹煙筒裏發出一陣水響,煙嘴上的煙絲紅亮亮地閃了幾閃,很快燒成了灰。

曼薩老板揚起臉,愜意地吐出一口煙霧,眯著笑眼,瞅瞅莽勒戈,又瞅瞅戈龍,不緊不慢地說:

“普利諾告訴我,又來了新客,是你們父子倆吧?”

莽勒戈點頭應道:

“飛累的鳥兒,落到曼薩老板的竹樓上歇歇腳。”

“嗬嗬嗬!”曼薩老板的臉上笑得放出了紅光,“阿奧阿波賜給我一塊黑寶石,就是讓我招待好過路的朋友啊!怎麽,你們還沒吃東西嗎?”

戈龍衝曼薩老板拍拍肚皮:

“可不是,肚子裏的小蛤蟆早就餓得叫啦!”

“嗬嗬嗬!你可得閉緊點嘴,別讓它蹦出來啊。普利諾這就端飯菜來。”曼薩老板說著,扭臉瞅瞅莽勒戈,“要去串親戚嗎?”

“是啊,我兄弟兩日前托人帶信來,說他的煙葉烤好了,讓我去馱幾捆。”

“啊哈,好事情啊!”曼薩老板又續上一撮煙絲,“你們父子倆騎著馬走得快,一路上沒碰上土匪吧?”

莽勒戈笑了:

“全靠阿奧阿波保佑,我們一路平安!”

曼薩老板一麵吐著煙霧,一麵揚起頭朝後窗口望了望:

“時候不早啦,也不知道路上還有沒有馬幫。哎,你們父子倆遇沒遇上馬幫啊?”

莽勒戈眼神一撲閃:

“沒有遇上。”

曼薩老板點點頭:

“啊,這條路不靜,我這個開店的,總擔心過路客人吃了土匪的虧!”

這時,普利諾端了飯菜走進來。

曼薩老板起身告辭了。臨走時,他環顧了一下竹樓,對普利諾吩咐道:

“這屋裏住得夠擠啦。後頭不是還有空鋪嗎?讓他們父子倆住後頭吧。”

“好囉!”

普利諾點頭應著,把飯菜擺在莽勒戈父子麵前。

飯菜很好:雪白的糯米飯團,臘肉片,小幹魚,酸筍子,牛肉幹巴。

吃罷飯,莽勒戈父子隨普利諾走出竹樓,來到後院。

馬店後院是一片芭蕉林,油綠油綠的芭蕉樹一叢擠一叢,密得不透風。寬大肥碩的芭蕉葉掩著三四幢互不相連的矮腳竹樓。在一棵葉片像大蒲扇似的棕櫚樹下,矗立著一塊凹凸不平、狀似大蘑菇的黑石頭。那石頭根下有一個泉眼,咕嘟咕嘟地冒著清亮的泉水。泉水蓄在小石池裏,滿而不溢。

普利諾告訴莽勒戈父子,這就是阿奧阿波賜給曼薩老板的黑寶石,傳說常飲黑寶石下的泉水,能益壽延年,不生白發。

戈龍一下子來了興趣,啊呀,這可是從沒聽過的事。他急忙問普利諾:

“那你每天都喝這泉水嗎?”

“喝啊!”

“那你一定能活好多好多年囉?”

“可不是,我已經活了好多好多年,像你這麽大的年紀,我就給曼薩老板當夥計啦!我每天都喝這泉水,所以,還能活好多好多年。要不是因為有這塊黑寶石,曼薩老板早就搬家囉。誰願意在這樣嚇死人的地方開店啊,整天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過日子!”

莽勒戈四顧著後院裏的一切,一麵搭上了腔:

“說的是啊,在這裏開店,實在提心吊膽!”

“哎,聽說大軍要來打這股害人的土匪啦,真有這事嗎?”普利諾扭身盯住莽勒戈問。

莽勒戈點點頭:

“我也是聽有人這麽說。”

“我聽說大軍的剿匪部隊,已經開進格黑寨啦!”

莽勒戈眨眨眼睛,又搖搖頭:

“是嗎?今天早上我們還從格黑寨路過,怎麽沒看見呢?也沒聽寨子裏說起啊!”

“噢……”

普利諾不再問了。他把莽勒戈父子引到一幢矮腳竹樓裏,客氣幾句就轉身走了。

這是一幢堆放雜物的竹樓,四壁和頂棚被火塘的煙子熏得黑漆漆的,旮旮旯旯掛滿大大小小的蜘蛛網。蜘蛛網上,沾落著一層厚厚的黑灰。樓板是用竹子劈開鋪成的,上麵墊了一層編織得十分粗糙的篾席子。堆放在樓板上的筐筐簍簍、壇壇罐罐等雜七雜八的物品,占據了竹樓的大部分地方。一條削砍得凹凸不平的白皂木,橫攔在樓板上,算是樓板與地鋪的分界線。地鋪雖然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幹淨,白布鋪單上卷著兩床小花被,與那些堆積在灰塵裏的雜物相比,這仿佛是另外的小天地。地鋪上方有一個小窗,泄進來無力的陽光。

莽勒戈脫下鞋,仰麵躺在地鋪上,閉上了眼睛,兩條毛蟲似的黑眉漸漸擰成了團兒:

這個曼薩老板,究竟是不是收信人呢?看他的談吐,聽聽幾個過路人的評價,不像啊!難道是重名重姓?哪兒還躲著一個曼薩老板呢?

知道阿達在用心思了,戈龍像一隻猴兒似的,輕手輕腳地爬上地鋪,不聲不響地趴在阿達的身邊。

趴了一會兒,戈龍忍不住了。伸過小臉兒,貼著阿達胡子拉碴兒的下巴,細著嗓音叫:

“阿達。”

“嗯?”

“……曼薩老板不像壞人。”

“為什麽?”

“大家都說他好呢!”

“就憑這點?”

“還有……”

“還有什麽?”

“嗯,我一直在偷偷地看他,越看他越不像壞人。”

莽勒戈欠起身,用一隻大手扳住兒子的小黑臉蛋,兩隻眼睛燈似地閃亮著:

“那你看果沙像不像壞人呢?”

“果沙?……”

戈龍答不出來了,伸出舌頭,舔舔一點也不幹燥的嘴唇。

“戈龍,你在這老實躺著,不要走動。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

“不行!”

“行!”

“戈龍,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

“是你的兒子!”

“不對。”

“那是什麽?”

“你現在是我的兵,我是你的排長。你得老老實實服從我的命令。”

“命令?”

“對,這就是命令!”

“……”戈龍不出聲了。不過,他心裏想,命令這東西來的可真快,第一次碰上它,幹嗎就跟我過不去呢?

莽勒戈見戈龍不出聲了,站起身,從懷裏拔出手榴彈,把它們藏在那堆雜物中的一個空瓦罐裏;然後,輕輕拉開竹門,朝四處看了看,又扭臉對戈龍說:

“我去了。你把門反頂住,老實在鋪上躺著。要是有人問,你就說我到馬棚裏給馬添料去了。”

可是,阿達剛走了不多一會兒,戈龍在地鋪上就躺不住了。他左翻一個身,不行;右翻一個身,還是不行。戈龍在心裏頭對那個看不見的“命令”說開了話:

“命令”啊,我知道你是最厲害的,誰不服你管就會完蛋。我沒你厲害,我服你管。可是,現在是什麽時候呢?阿達一個人冒著危險出去了,我在地鋪上能躺得住吧?這樣吧,你不讓我出去,我同意。咱們商量商量好不好?我不出去,我隻趴在窗口望一望,也許我能看到阿達,也許還能幫他的忙呢!——就像我從匪徒手裏救了他一樣。好嗎?好嗎?就這麽望一望,你答應我嗎。好,我等你一會兒,你要是不回答我,就算你答應了。

戈龍沉住氣,等了一會兒。

當然,他的目的達到了。

戈龍一骨碌從地鋪上翻爬起來,小心地撲在窗口邊,從那裏露出兩隻小眼睛,滴溜溜轉著朝外窺視。

好像是在森林裏挖了一口井,黑寶石馬店就落在井底下。從這裏向四周看去,密密麻麻的樹林團團圍住了小小的馬店,連點風都不透;幸好沒有蓋上井蓋,給馬店上空留下了一塊圓圓的天空,要不然,真把人悶死了。

戈龍仰臉望著井口上的那塊不大不小的天空,隻見幾朵白雲在悠然浮動。天空中,不時飛過一群群野雁。

這時,在那森林的頂端與白色的雲朵遙遙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移動著的小黑點。

起初,戈龍並不在意這個小黑點,以為它不過是一隻落隊的雁。可是,當這個小黑點來到馬店上空,從高處不斷降落下來,變成了一隻撲扇著灰色的翅膀的鳶鷹時,戈龍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

這不是貢布老爹的鳶鷹嗎!

看那高昂的脖頸,看那抖展的翅膀,看那飛翔的英姿,多麽熟悉,多麽熟悉!

是它,就是它!

戈龍認出了鳶鷹,興奮得一下子流出了眼淚:鳶鷹啊,鳶鷹,你怎麽在這裏呢?你已經離開貢布老爹六天了,你為什麽不回家呢?你不知道我和貢布老爹多麽想你,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們呢?

鳶鷹沒有回答戈龍,它徑直朝掩在芭蕉叢中的一幢竹樓紮下去。

戈龍的目光也緊追著落在那幢竹樓上。他看見普利諾正站在曬台上,手裏拿著一塊白手巾,仰臉巴望著不斷降落下來的鳶鷹。

鳶鷹穩穩地落在竹樓的頂端,忽悠兩下,收斂了灰色的大翅膀。

“它一定是飛得太累了,才落到這幢竹樓上的。”

戈龍心裏這麽想著。因為貢布老爹講過,鳶鷹從不在陌生的竹樓上落腳。

可是,很快的,一個絕對出乎意料的情景,使戈龍吃驚得瞪圓了眼珠:

鳶鷹慢悠悠地移動著兩腳,竟然鑽進了樓頂一側的天窗裏,就像它鑽進貢布老爹的竹樓上的天窗裏一樣。

啊,這是怎麽回事?

戈龍使勁眨巴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竹樓頂上的鳶鷹的確消失了,隻有那黑洞洞的天窗口,像一隻獨眼似的瞪著衝它發愣的戈龍。

鳶鷹進了竹樓,普利諾也進了竹樓。

怪了,明明是貢布老爹的鳶鷹,為什麽要鑽進馬店的竹樓呢?難道是我認錯了?難道這是一隻跟貢布老爹的鳶鷹一模一樣的鷹?不,我沒認錯,這是貢布老爹的鳶鷹!難道它讓普利諾偷了?不對,就是偷了,五六天也不會養得這麽熟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哎呀,一時間,問題像黑寶石根腳下冒泡的泉水一樣,咕嘟咕嘟一連串冒出來。戈龍的心裏,從來也沒有裝過這麽多問題。嗯,真有點裝不下了。

戈龍在竹樓裏待不住啦,他要出去看個明白。他來不及再跟“命令”商量了,因為“命令”同意他趴在窗口朝外望,也一定同意他出去把這件奇怪的事弄個水落石出。

戈龍離開窗口,走到竹門後,取下反頂著門的竹杠。可是,他又改變了主意,從門口走出去,萬一碰上了馬店裏的人怎麽辦?他扭過頭望望後窗口,嗯,如果從後窗口跳出去,就可以鑽進密密的芭蕉林裏,很隱蔽地接近普利諾的竹樓。

戈龍重新反頂好竹門,來到後窗口前。可是,他馬上又猶豫了。這個窗口,正好對著普利諾的竹樓的窗口,從窗口往外一跳,萬一被普利諾看見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戈龍一下子沒了主意。他抓著腦殼,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四處打量。忽然,他看見那胡亂堆放著的雜物堆裏,有一把挖野山芋的剁鏟[13]。他拿起剁鏟,用手試了試,那月牙兒形的鏟頭十分鋒利,嗯,有辦法了。

戈龍提著剁鏟,輕起輕落著腳步,走到一根粗壯的栗木樓柱前。他小心地搬開堆在柱子旁邊的幾個空籮筐,露出了篾席鋪的樓板。他斜著剁鏟刃,轉著圈兒,一根一根地鏟斷了篾條。很快的,戈龍就鏟起了一塊南瓜大小的篾席。掀開篾席,露出陰涼涼的洞口。

好啦,成功啦。戈龍丟下剁鏟,猴兒似地從洞口鑽了下去,兩腿盤住樓柱,用手移動籮筐蓋住了洞口。看看沒了破綻,身子朝下一溜,“吱溜”一下,就溜到了竹樓下麵。

被芭蕉葉圍住的矮腳竹樓,離地皮隻有半人高,戈龍的腳丫剛沾地,就立刻像一隻壁虎似的,把身子緊貼在潮濕的地皮上。他透過密密的芭蕉叢,朝四周看看,四周沒有一點動靜。

戈龍咬咬嘴唇,從竹樓底下爬出來,鑽進了芭蕉林。借著芭蕉樹那寬大肥碩的葉片的掩護,他很快接近了普利諾的竹樓,並且成功地鑽到了竹樓底下。

戈龍趴在散發著黴腐氣味的潮濕的泥地上,仰著臉在鋪著篾席的樓板上尋著縫隙。當他發現了一個縫隙,並通過這個縫隙朝上看到竹樓裏的情景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飛進竹樓裏的鳶鷹,高仰脖頸,閃亮著圓眼,雄赳赳地站立在低矮的房梁上。普利諾正急手忙腳地從它的尾巴底下,解下一根拇指大小的竹管。

哎喲,這個小竹管跟果沙那個裝密信的小竹管一模一樣!

戈龍再一細瞅,沒錯,那站立在房梁上的鳶鷹就是貢布老爹的!

戈龍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仿佛裏麵跑進了一隻小兔。他瞪大兩眼,目不轉睛地盯住普利諾手裏的那根小竹管。

普利諾把小竹管攥在手心裏,使力抖了兩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抽出了一個綠色的小卷筒,慢慢地展開。

戈龍看清了,那是一片竹葉。

這時,從竹樓黑暗的角落裏,發出一個聲音:

“信上說的什麽?”

由於位置的關係,戈龍看不到那個黑暗的角落。可是,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是曼薩老板的聲音。

頓時,戈龍的心跳得更快了。

普利諾吱吱嘎嘎地踩著樓板,朝戈龍的頭頂上走過來。

戈龍慌忙躲閃到一邊,使勁兒憋住呼吸。

吱嘎,吱嘎,吱嘎,普利諾走過去了。

戈龍又急忙對準篾席縫朝竹樓裏窺視。這一回,他什麽也看不見了,連房梁上的鳶鷹也移動了位置。

戈龍歪過臉,把一隻耳朵緊貼在篾席的縫隙上。

隻聽普利諾說:“老板,新情況!”

“嗯?什麽新情況?”

“信上說,運穀子的馬幫自己回到格黑寨了,隻是出來的兩個人都沒有回去。”

“什麽?”

“信上還說,那個黑瘟神有個小兒子叫戈龍,也偷偷地跟著馬幫一道出來了。”

啊!戈龍的心“咯噔”一下子停止了跳動。

這不是告到我頭上來了嗎?

這送信的是哪個挨狗咬的呢?

他為什麽能利用貢布老爹的鳶鷹送信呢?

“馬幫自己回去了,”曼薩老板有些不滿地小聲嘟囔著,“還出來了個叫戈龍的……嗯,今天一早,這鳶鷹帶來的頭一封信說,隻有穿黑和穿藍的兩個人,現在又添了個孩子。不管添什麽,如果他沒撞上者納和多木的話,現在也該到馬店了。奇怪的是,那馬幫怎麽又自己回去了呢?那兩個趕馬的,還有那個孩子怎麽沒回去呢?那個穿藍衣的到底給我帶來的是什麽口信呢?……”

竹樓裏一陣沉默。

普利諾咂了咂嘴,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曼薩老板又說:

“哼,依我的主意,殺雞不必問公母,明天一早,就招呼兄弟們,趁著霧氣闖出林子,圍住格黑寨,先把那幾個帶槍的漢人收拾了,撈它些好槍好彈,再撈足了吃的、穿的就返回來。這樣,等再有人跟咱們商量合夥的時候,咱們氣也能粗點啦!”

戈龍的牙根一下子咬緊了。

好啊!這曼薩老板果然是個大土匪啊!

哼,你還想打格黑寨,你還想收拾大軍,說得輕巧!大軍還要收拾你們呢!

我和阿達就是大軍派來收拾你們的!

這時,隻聽普利諾說話了:

“老板,磨刀不誤砍柴工,千萬急不得喲。咱們沒得到口信,情況不明,貿然出林,當心吃了虧!唉,自打幹掉了三個入林的探子以後,這鳶鷹也不知叫什麽咬傷了翅膀,在店裏養了五六日,裏裏外外的消息就這麽不靈通了!要不是它今天一早能飛回去,咱們就成了瞎子、聾子,什麽也不知道囉!”

聽到這裏,戈龍全明白了:

怪不得鳶鷹離開貢布老爹五六天,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嗯,利用鳶鷹偷偷給馬店送信的,一定是巴木利!

怪不得巴木利常常招鳶鷹飛進他的竹樓呢。這個遭牛踩的,心怎麽這麽毒呢?

曼薩老板說:“真是怪了,趕馬人不見來,者納和多木怎麽也不見來呢?”

普利諾:“我已經叫特約騎上馬去找他們啦。”說著,他壓低了聲音,“老板啊,信上說的是一父一子,剛才咱們這個兒來的就是父子二人啊……”

“你是說……”

“老虎打瞌睡也得睜一隻眼啊!”

“嗯,有理!既然有名有姓,咋呼一聲,那小孩子準會露餡。趕快叫人先把他倆看住!”

哎呀,不好,要壞事!

戈龍驚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我得趕快鑽回竹樓裏去!……哎呀,不行,鑽回去不就讓他們給看起來啦?我不能讓他們給看起來。我跑了得啦!可往哪兒跑呢?還有,阿達還不知道這些緊急情況,我得馬上去告訴他!可是,到了哪兒去找阿達呢?

在眨巴眼的時間裏,戈龍的小腦瓜翻了幾個個,然而,沒有別的辦法了,隻有先鑽回竹樓裏去等阿達。好在這兩個家夥,還猜不透我和阿達到底是什麽人,到時候再想辦法對付吧。隻要阿達知道了情況,一定會有辦法對付這幫家夥的。

他們都加起來,也不是阿達的對手。何況還有我戈龍呢!

戈龍拿定了回竹樓的主意,可剛一扭身,就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條手腕粗的渾身布滿棕色環紋的長蛇,正抬著腦袋,堵在戈龍的身後,死死地盯著他!

戈龍一下子涼了半截身子,壞了,這可怎麽辦?讓它咬一口就沒命啦!

長蛇扭動著身軀,向戈龍逼近了一步。

戈龍半臥在潮濕的地上,憋住呼吸,瞪大眼珠,一動不動地盯住麵前的蛇,準備躲開它的猛撲。

戈龍與蛇相持了一陣,突然,他的眼珠閃亮了:這蛇的腦袋不是三角形的,而是橢圓形的;尾巴不是突然細下去的,而是慢慢地細下去的。

啊,這不是一條毒蛇,是一條吃老鼠的蛇!

戈龍頓時來了勇氣,好啊,看我怎麽對付你!

他盯住蛇,張開雙手,“呼”地撲過去。

那蛇一見戈龍突然衝自己撲過來,嚇得一扭身子,“吱溜”一聲朝旁邊鑽過去。

可是,戈龍這一撲,發出了聲響。

“嗯?樓下有響動!”曼薩老板叫起來。

“我看看去!”

普利諾說著,嘎吱嘎吱地走了出來。

戈龍像一隻嚇慌了的麂子,連滾帶爬地鑽出竹樓,躲在一蓬芭蕉樹背後,縮成一小團。

普利諾走下竹樓,彎腰朝樓下張望,正巧碰上那條棕色的長蛇吱溜吱溜地爬出來。

“嗨,是蛇在拿鼠!”

普利諾叨咕著,返身上了竹樓。

一場虛驚過去了,戈龍喘了口大氣,迅速鑽進芭蕉林。他連腳帶手一齊上,鑽鑽,爬爬;爬爬,鑽鑽,一頭紮進了自己住的竹樓下。

戈龍揚臉瞅瞅,洞口的篾席仍舊被籮筐遮擋著,一切平安無事。他張手抱住栗木樓柱,兩腳一盤,噌噌噌,爬了上去,推開籮筐,把小腦袋伸進了那南瓜大的洞口。他雙手扒住洞口,胳膊肘子使力朝下一撐,半個身子就鑽進竹樓。他伸出一隻手再向前一扒,突然,他像被咬了似的猛地一哆嗦——

向前伸出去的手,摸著了一隻冰涼的大腳丫!

“啊!”

戈龍驚叫一聲,抬頭一看,隻見眼前鐵柱子地的直立著兩根長滿了黑毛的光腳杆,一個壯得像頭野牛似的大漢,正鼓著兩隻核桃大眼,凶神惡煞地盯著爬進竹樓裏戈龍。

戈龍見勢不好,剛想往下溜,那大漢猛地抬起一隻腳,踩住了戈龍的脊背。

這一腳,就像往戈龍的脊背上放了一塊大石頭,壓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緊接著,那大漢一貓腰,一隻手攥住戈龍細細的脖頸,像從地裏拔蘿卜似的,朝上一拽,就把戈龍從洞口裏提了上來。

“哎喲,哎喲!”戈龍的脖子像是被拽斷了似的,疼得直叫喚。

“讓你叫!”

大漢說罷,衝戈龍的肚子上就是一拳。

這一拳,打得戈龍倒吸一口涼氣,再也叫不出聲來;跟著,又一拳打在腦門上。

這一拳打得多狠啊!

可憐的戈龍頓時軟了手腳,像隻斷了氣的羊羔,一小團地癱軟在竹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