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清脆的馬幫鈴聲,驚擾了糯茶山山穀綠色的夢。

山穀醒來了,打個哈欠,一陣涼風從濃蔭深處吹來;露珠醒來了,在草葉上一個勁兒地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鳥兒們醒來了,蹦蹦跳跳地爭著唱出黎明的第一歌;樹林和灌木叢醒來了,在晨風中梳理了頭發,又忙著往臉上擦抹著玫瑰紅的朝霞。

一隻剛剛在清澈的小溪裏洗淨了美麗的茸角的馬鹿,邁著細長細長的腳杆,鑽出亭亭玉立的鳳尾竹叢,圓睜著一對黑寶石似的亮眼,吃驚地盯住這一隊在白煙似的薄霧中穿行的馬幫。

丁零,當啷,丁零,當啷……

走在這踏露早行的馬幫頭前領路的,是一匹識途的老黑馬。它額頭上拴著一塊圓圓的鑲著紅布邊的鏡片,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地閃著白光。不知從什麽年代,總之,一定是個妖怪很多的年代吧,第一個發明了給領路的頭馬戴上一小塊圓鏡片的僾尼人,就給這鏡片起了個十分了不起的名字,叫“照妖鏡”。打這往後,習俗相傳,僾尼人趕馬出門,都要給頭馬戴上一塊圓鏡片,為的是讓它走在前麵,不時以閃亮的白光,驅趕路上的妖魔,讓出門人平安。

擔負驅妖重任的老黑馬,馱著裝滿穀子的兩個籮筐,丁零當啷地搖著脖子下麵的九個銅鈴,不緊不慢地走著。上身穿著藍布褂子、下身穿著黑粗布肥腿褲子的果沙,跟在它後麵走著,不時晃著手裏的一根禿禿的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老黑馬的屁股。

二十多匹馱著穀子的馬,鬆鬆緊緊地拉成一長溜,忠實地跟著老黑馬,搖搖擺擺地朝前走著。

莽勒戈在馬幫的最後麵壓陣。他身著一套黑粗布褲褂,腰間掛著一把插在竹鞘裏的牛角短刀;兩隻閃光的眼睛,不時掃視著路兩旁密密叢叢的樹林。

正午時分,馬幫走出山穀,來到了藍芒河邊。

像一條鎖鏈似地橫攔在約哈古森林麵前的藍芒河,寬八九丈,兩岸長滿了高高低低的圓葉灌木。河水深淺不一。深的地方,沒個底兒。據說有人看到了一條從河底浮上來曬太陽的長胡子老鯰魚,光是腦殼,就有個籮筐大;淺的地方,剛沒膝頭,挽起褲腳就可以蹚過去。隻是水流太急,衝得人站不穩腳。

領路的老黑馬瞅準淺處,稀裏嘩啦地蹚進了河裏。跟在它後麵的一匹小灰馬打著響鼻猶豫著,不敢下去。

“走吧!”果沙拽住小灰馬的籠頭,使勁拉它下了水。

小灰馬下水後,蹄子一沾了河底,就抖擻起精神去追趕老黑馬。

果沙把全身的勁兒都用在腳板上,努力踩穩河底糊了一層青苔的滑膩膩的鵝卵石,使自己跟得上小灰馬。在激流中奮力逆水而上的小魚群都圍上來,癢酥酥地吸吮他的腳杆。

正走到河中間,老黑馬突然嘶叫一聲,失了前蹄,跌倒在水中。由於馱得太重,它連掙幾下,不但沒站起來,倒被激流朝下遊衝出好遠。

“快來喲!馬倒囉!”果沙驚叫起來。

在老黑馬失蹄的水麵上,忽然騰躍起一條黑黝黝的大鱷魚,那布滿了堅硬的角質鱗殼的脊背隻一閃,便又隱在水中遊走了。

原來,急於過河的老黑馬把這條一動不動地伏在水底的鱷魚當成了一塊大石頭,剛一踩上去,鱷魚猛一翻身,老黑馬便閃蹄滑倒了。

果沙叫喊著,放開小灰馬,搶上去扶老黑馬。他心裏一急,腳下沒了根,接連在水中滑跌了好幾跤。

“拽穩韁繩!我來囉!”

莽勒戈叫著,稀裏嘩啦地踩著水,從後麵趕上來扶老黑馬,也被腳下滑膩膩的鵝卵石害得在水中打了幾個滾兒。

兩個人費了牛勁,才把老黑馬從激流中攙扶起來。他們吆著馬幫蹚過藍芒河,渾身上下的衣服濕得緊裹住胳膊腿。

“啊哈!阿奧阿波[10]知道咱們走熱了,請咱們衝個涼!”

莽勒戈走上沙岸,抹了一把頭上的水珠子,一麵逗趣兒,一麵動手解開身上的濕衣服。

果沙苦笑道:

“這麽說,還得謝謝他老人家嘍。”

“那可不是。等咱們這趟買賣發了財,回來時割兩腿好肉,灌一葫蘆老酒,像像樣樣地謝他一回。”

“好啊,但願咱們能平安回來!”

“嗯,但願。來吧,果沙,曬曬衣服,喘口氣。”

莽勒戈說著,脫下黑粗布褂子,露出肌肉鼓跳的黝黑的胸脯;又脫下褲子,露出結實的長滿了長毛的腿。他把衣褲抖展開,平攤在岸邊的灌木枝上,讓太陽曬著,然後,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從衣服兜裏掏出一個裝檳榔的扁鐵盒,打開鐵盒,從裏麵捏出了一塊摻上了草葉和蘆子的檳榔,塞進嘴裏嚼起來。不一會兒,一股紫紅色的檳榔汁就順著他的嘴角淌出來。

果沙也脫下衣褲,攤曬在灌木枝上,跟莽勒戈要了一塊檳榔,一麵塞進嘴裏嚼著,一麵叉開兩腿,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沙灘上閉目養神。

簌簌地搖動著岸邊的灌木叢的河風,給兩個赤條條地在河灘上曬太陽的人送來陣陣涼爽。不時的,有一兩隻長腳鷺鷥拍打著雪白的翅膀,鳴叫著,飛過藍芒河。

莽勒戈眯起眼睛,望著兩旁長滿齊腰深的茅草的馬幫路。

這條曲曲彎彎的馬幫路,橫穿過約哈古森林。在途中,有一個名叫“黑寶石”的馬店,專供趕路人歇腳投宿。店老板曼薩為人厚道,口碑很好。

莽勒戈在心裏嘀咕著,如果路上遇不到土匪,照這股犀牛奔跑的勁頭走下去,太陽擦不著山尖,就能趕到黑寶石馬店了。不過,對這樣滿載穀子的馬幫,土匪是不會輕易放過的。誰知道約哈古森林為我們擺下了什麽酒席啊……

“啊呀!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忽然,果沙的叫聲打了莽勒戈的沉思。他扭臉一看,隻見果沙正慌忙從沙灘上爬起,叫喊著撲向灌木叢,伸手抓住那幾乎被風掀進河裏去的黑布褲子;而他的藍布褂子呢,早已不知了去向。

見此情景,莽勒戈也跳起來,搶上去抓牢自己的衣褲。一摸,衣褲早已曬幹,輕飄飄的在灌木枝上掛不住了。

“糟啦,該死的藍芒河把我的褂子拿跑囉!”

果沙叫起來。

莽勒戈走過來,把自己的黑布褂子披在果沙的肩上:

“算囉,就送給它吧。別叫啦,當心,我們回頭還要跟它打交道呢!”

“不行,不行!我穿了你的,你穿什麽呢?”果沙死活也不要。

“我不會光著脊梁去約哈古森林做客的。”

莽勒戈說著,不容果沙再推辭,硬是把黑布褂子給果沙穿上,然後,走到一匹小黃馬跟前,從馬背的籮筐裏取出依娜給他的小布包,打開來,拿出一件半新的藍布褂子,衝果沙一抖。

果沙愣了一下。

莽勒戈笑了:

“哈哈,瞧,這就是有老婆的好處!別傻眼啦,等做了生意回去,我給你介紹一個!”

說著,把藍布褂子穿在身上。

兩個人收拾停當,吆著馬幫,朝約哈古森林走去。

仿佛是逃命似的,低矮的植物和小樹爭搶著從沒有陽光的森林裏跑出來,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約哈古森林的外圍。穿過這些低矮的植物和小樹叢,越往裏去,森林越密。高樹的綠傘似的樹冠,互相交叉在一起,織成一個天然的大帳篷。這個大帳篷本來織得並不那麽嚴密,還有些空隙,能漏進陽光來。可是,那些攀附著大樹生長的各種各樣的寄生植物和匍匐植物都爭著向上生長,去搶奪那漏進來的陽光。一見到陽光,它們又野心勃勃地向四外擴張勢力,拚命地長啊長,結果,把大帳篷的空隙堵得嚴嚴實實的,森林深處便沒有了光線,黑魆魆的,又陰又涼。

好在老黑馬識途,盡管森林裏再暗,它仍然丁零當啷地搖著脖下的銅鈴,朝它認準的目標向前走。

突然,走在老黑馬後麵的果沙,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

“哇!——”

緊接著,“撲騰”一聲,像一根齊根砍斷的馬樁子,栽倒在地上,手腳不停地**著。

莽勒戈大吃一驚,疾步上前,張開雙臂,擁抱起了果沙。這一抱不要緊,他摸到了果沙的脊背上插著一把刀!

這是一把鋒利的兩麵有刃的牛角尖刀,不知它從什麽地方突然飛了出來,深深地刺進了果沙的後心。

土匪!

莽勒戈馬上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急劇地跳動著,睜大眼睛,朝四下巡視。

四下黑魆魆、陰森森,沒有半點響動,寂靜得令人周身發寒。

忽然,莽勒戈發現離頭頂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可怕的眼珠子,正一動不動地死盯住自己。他的心抖了一下,再一細看,原來是一隻站在樹枝上隻睜著一隻眼的貓頭鷹。

“嗚,嗚……”

果沙哼叫著,聲音十分淒慘。

莽勒戈低下頭,隻見果沙那黑紅的臉像突然蒙上一張紙白似的,沒了一點血色,隨著不停地呻吟,嘴角上淌出了白沫。

“果沙!果沙!”

莽勒戈連聲呼喚著。

看著果沙那被極度疼痛折磨得扭歪了的臉,莽勒戈幾次想伸手拔出那把牛角尖刀,好像拔出來,就能減輕果沙的痛苦,挽救果沙的生命。可是,他沒有拔,他也不能拔。因為他知道,隻要把刀一拔出來,刀口裏就會猛地噴出一股冒著熱氣的血。

一噴血,果沙就會立刻咽氣。

正在這時,棲在樹上的貓頭鷹突然發出一聲十分恐怖的叫聲:

“啊哩!——”

緊接著,撲棱棱!貓頭鷹拍打著翅膀,驚慌地碰撞著樹枝,朝森林深處飛去。

隨著貓頭鷹的尖叫飛逃,從不遠的一棵巨大的老刺樹後麵,幽靈似地走出一個身穿黑布衣褲的彪形大漢。

這突然出現的彪形大漢,橫生著一臉黑肉,毛蟲似的黑眉下,一對鷹似的亮眼閃著凶光;兩隻寬大的赤腳,毫不在意地踩著落在地上的長滿了尖刺的枯枝,晃著身子,直朝莽勒戈走過來。

莽勒戈放下懷中的果沙,掃了這個黑臉匪徒一眼。如果依著他的脾氣,早就一步跳到小黃馬跟前,從籮筐抽出二十響駁殼槍,噠噠噠!一陣連珠炮,把這黑臉匪徒的胸口鑿成馬蜂窩。可是,他忍住了。想到自己的趕馬人的身份,他咬著牙強忍住,不讓火星子從眼窩裏冒出來。

莽勒戈裝作十分驚恐的樣子,哆嗦著身子站起來,連連後退兩步,接近了那匹馱著日用雜物的小黃馬。

黑臉匪徒似乎並沒有把莽勒戈放在眼裏,搖晃著肩膀,走到仍舊**著身子的果沙跟前,彎下腰去,伸出一隻大黑手,揪住果沙的衣領,向上隻一提,就把果沙提得離了地皮。

黑臉匪徒對著果沙慘白的臉,盯了一眼,斷定他的飛刀已經置人於死地了,鼻孔裏哼了一聲,一甩手,又把果沙拋在地上;扭過臉,衝莽勒戈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嘿嘿,完蛋了!”

不等對方做出反應,這個獰笑著的匪徒就把大黑手朝莽勒戈跟前一伸:

“拿來吧!”

什麽?他跟我要什麽?

莽勒戈的心裏急劇地敲打著鼓點,要大煙?還是要半開[11]?

莽勒戈裝出一副懼怕而又糊塗的樣子,傻傻地反問道:

“你,你想要什麽?”

不料黑臉匪徒仰起脖梗大笑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

笑了好一陣,他又瞪圓眼珠子盯住莽勒戈:

“你說我想要什麽?”

莽勒戈眨眨眼:

“大煙?還是半開?……”

黑臉匪徒不等莽勒戈再說下去,不耐煩地把手一揮:

“你就別跟我繞山繞水的了,快把帶給曼薩老板的密信交給我吧!”

啊?密信?!

這一下,莽勒戈可真的糊塗了。他眨了一下眼皮,飛快地轉動著心軸,尋思著對策。

“裝什麽傻麂子!快把密信交給我!”

黑臉匪徒大聲嗬斥著。

正在莽勒戈十分為難的當口,躺倒在地的果沙突然鬼哭似的號叫一聲,睜開紅得可怕的眼睛,翻騰起來,像蛇一樣扭動著插著牛角尖刀的脊背,張開胳膊,一下子摟住了黑臉匪徒的一隻腳杆。

黑臉匪徒驚出一身冷汗,使力想抽出腳杆。可果沙摟得太緊,他怎麽也抽不出來。

果沙像發瘋似的,一麵號叫著,一麵張開嘴咬黑臉匪徒的腳杆。

莽勒戈瞅準這個節骨眼,又朝小黃馬靠近一步。他決定先生擒這個黑臉匪徒,從他嘴裏弄清楚他所要的“帶給曼薩老板的密信”是怎麽回事。

莽勒戈挨近了小黃馬,剛要伸手摸槍,忽然緊摟住黑臉匪徒的果沙拖著顫音,十分淒慘地叫起來:

“你殺……殺錯了人啊,殺錯了人啊!……”

一聽這話,莽勒戈和黑臉匪徒都大吃一驚。

果沙鬆開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指向自己的黑布腰帶。他嘴唇顫抖著,不斷吐出含混不清的字:

“信……信……”

話沒說完,另一隻緊摟著黑臉匪徒腳杆的手也一下子鬆開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紫血,眼珠一翻,斷了氣。

黑臉匪徒惡狠狠地掃了莽勒戈一眼,半信半疑地彎下腰,在果沙的腰帶上胡**著。果然,他摸到了什麽東西,又斜起眼,刀似地向莽勒戈一瞥,然後急速解開果沙的腰帶,從裏麵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竹管。

見此情景,莽勒戈知道不妙,猛一回手,從籮筐裏拔出駁殼槍。不等他舉槍瞄準,隻聽黑臉匪徒大喝一聲:

“吃刀!”

“嗖!——”

一把鋒利的牛角尖刀,閃著白光,飛出黑臉匪徒的袖口,直衝莽勒戈前胸紮來。

莽勒戈眼急身快,一貓腰,閃過尖刀,就地打個出溜兒,從小黃馬肚皮下鑽了過去。“撲哧”一聲,飛刀紮在籮筐上。

莽勒戈半直著身子,躲在馬馱子後麵,“哢吧”一聲,掰開了機頭,用槍口指著黑臉匪徒,厲聲喝道:

“別動!再動,我掀了你腦蓋!”

黑臉匪徒的一對鷹眼,一下子瞪得像馬脖子上拴的銅鈴鐺。他死盯住黑洞洞的槍口,嘴裏狂噴著粗氣。突然,“嘩”的一聲,他雙手撕開黑布衫,露出長滿毛的胸口。隻見那緊勒著肚皮的足有半尺寬的虎皮腰帶上,一把挨著一把地插著一排寒光閃閃的牛角尖刀。

黑臉匪徒“啪”地一拍胸口:

“來吧,瞄這兒打!”

一瞅這匪徒擺出了玩命的架勢,莽勒戈倒有幾分為難了:要留活口問線索,就不能打死他;傷他的胳膊腿放倒他吧,槍聲說不定會引來別的土匪。

就在莽勒戈為難的一霎間,黑臉匪徒“噌”地一下,左右手同時拔出雙刀,“哇——”的一聲鬼叫,像一隻受了傷的老豹子,直朝躲在馬後的莽勒戈猛撲過來。

眼看著黑臉匪徒衝到了麵前,莽勒戈把槍往腰裏一插,用力朝前一推馬馱子。小黃馬站立不穩,嘶叫一聲,撲騰騰!連馬帶馱子一齊衝黑臉匪徒歪倒過去。

黑臉匪徒收不住腳,被翻倒的馬撞得打個趔趄,連退兩步。莽勒戈趁勢一個虎跳,躍過躺在地上亂蹬蹄子的小黃馬,撲向黑臉匪徒。

還沒完全站穩腳的匪徒急忙迎著撲過來的莽勒戈,舉起了手中的兩把尖刀。

莽勒戈左右開弓,伸出兩隻鐵掌,攥住黑臉匪徒的手腕,往後隻一撐,就將兩把尖刀架在半空;與此同時,他直起脖子梗,奮力向上一躥,一頭撞在黑臉匪徒的下巴上。黑臉匪徒猝不及防,上下牙一齊被撞得咬住了舌頭,疼得他怪叫一聲。莽勒戈緊跟著向上一提右腿,用彎曲的膝頭對準他的小腹狠命一頂。黑臉匪徒身子向後一仰,兩手鬆了刀,“咕咚”一聲,跌倒在地上。莽勒戈飛撲上去,騎在他上身,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黑臉匪徒被掐得直翻白眼。他連連掙紮著,突然,鼓起腮幫,使足氣力,“撲”的一聲,把一嘴腥臭的黑血連同半截咬掉的舌頭,一齊吐在莽勒戈的臉上。黏津津的血水,一下子糊住了莽勒戈的雙眼。

莽勒戈的視線模糊了,他剛鬆開一隻手去揩,黑臉匪徒乘機重重地兜了他腮幫一拳。莽勒戈上身一歪,從他身上滾下來。

黑臉匪徒打翻了莽勒戈,一挺腰杆拱起來,“噌”的一下,又從腰間拔出兩把刀。趁莽勒戈還沒有翻爬起來的當兒,猛撲上去,舉刀就刺。可是,沒等刀尖沾上莽勒戈的身,莽勒戈雙手朝上一捅,就把兩把牛角尖刀一齊插進了黑臉匪徒的肚皮。

黑臉匪徒“哇”的一聲慘叫,丟掉刀子,撲倒在地上。

原來,當莽勒戈被黑臉匪徒兜了腮幫一拳的時候,他一歪上身,故意從黑臉匪徒的身上滾下來;其實,他是瞅準了黑臉匪徒仰麵跌倒時丟落在地上的那兩把刀。他雙手剛一沾地,就攥住那兩把刀子,等黑臉匪徒再撲上來的時候,就把刀子還給了他。

莽勒戈結果了這個不肯就範的亡命之徒,想到沒能留下活口,遺憾地搖搖頭。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把黑臉匪徒翻轉過來,上上下下地搜摸著。在他的衣服口袋裏,莽勒戈找到了那根拇指大小的竹管。

莽勒戈把小竹管放在手心仔細端詳著,發現裏麵裝著一片卷成了一根小棍似的芭蕉葉。

啊,不用說,這就是要帶給曼薩老板的密信了。

莽勒戈正要把蕉葉從竹管裏取出來,猛覺腦後生起一陣陰風,不容他回過頭來,“嘣噔”一聲,一根粗大的栗木棒子就狠狠打在他的後腦勺上。

莽勒戈兩眼一黑,撲倒在黑臉匪徒的身上。

突然從一棵大樹後麵鑽出來,掄起栗木棒子打倒莽勒戈的,是一個矮墩墩的長了一臉毛胡子的僾尼漢子。他提著栗木棒子走上來,使力踹了莽勒戈一腳,見莽勒戈軟胳膊軟腿的,沒有一點反映了,這才蹲下來,掰開莽勒戈的手掌,從裏麵拿出那根小小的竹管。

毛臉漢子把小竹管放在自己的手心裏,搖晃了幾下,塞進斜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皮盒裏;接著,從腰間取下一盤棕繩,抖開了,不慌不忙地把昏過去的莽勒戈捆了個結結實實,又從黑臉匪徒身上撕下一條布片,塞進莽勒戈的嘴裏。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從馬幫裏拉出一匹高大的馬,卸下馱子,牽到莽勒戈跟前。看樣子,他要把莽勒戈馱上馬,送到什麽地方去。

正當這個長了一臉毛胡子的僾尼漢子,費盡了牛勁,拖著,拉著,抱著,把莽勒戈往馬背上送的時候,突然——

“嗖!”

一支利箭飛了過來,再也沒有那麽準地射中了這家夥的太陽穴。

左邊紮進,右邊冒出,把腦袋射了個對頭穿。

毛臉漢子連吭都沒吭一聲,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了。

現在,巨大的老刺樹下,躺倒了四個人。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打亂了本來排列得很整齊的馬幫的秩序。馬兒們瞪著恐懼的眼睛,你擠我,我擠你,聚攏成一堆兒,不安地打著響鼻,用蹄子刨著地皮。

在馬群裏,有一匹中等個兒的棗紅馬似乎並不驚慌。它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裏,高昂著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不多一會兒,它馱著大籮筐上的油布被輕輕地掀開了,從裏麵探出了一個纏著紅布包頭的黑黝黝的小腦瓜。

啊,是戈龍!

一心要跟阿達去約哈古森林的戈龍,昨天夜裏一宿都沒有睡著。天剛蒙蒙亮,他就像一隻小狸貓似的,輕手輕腳地摸下地鋪,背上弓箭,在心裏跟阿媽告了別,就爬出竹樓,鑽進了馬棚裏。他把一個籮筐裏的穀子倒出來藏好了,自己又爬進籮筐裏躲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踏露早行的馬幫出了寨。他心想,隻要一過藍芒河,進了約哈古森林,再鑽出來亮相,到那個時候,阿達就是想攆也攆不走了。剛剛出寨的時候,躲在籮筐裏的戈龍為自己的成功激動得渾身直哆嗦,如果籮筐再大點,他會高興得在裏麵翻跟頭打滾。可是,走了不遠的一段路後,在馬背上晃來晃去的籮筐就變成了一個大搖籃,丁零當啷的馬鈴聲變成了單調的催眠曲,一夜都沒合眼的戈龍,像一隻沒有出蛋殼的小箐雞,雙手抱著弩弓,蜷縮成一小團兒,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感到馬沒有走,而是穩穩當當地站著。這是到哪兒啦?馬為什麽不走了呢?戈龍小心地掀開苫在頭頂上的油布,探出眼睛朝外一看,啊呀!驚得他險些叫出聲來。隻見草地上淌了一大攤血,果沙和一個黑臉漢子都躺倒在血水裏。一個滿臉長著毛胡子的漢子,正惡狠狠地甩著棕繩,把阿達綁了起來。哎?阿達怎麽了?他為什麽這麽軟手軟腳的憑這個毛胡子捆綁呢?很快的,戈龍看明白了,他眼裏冒出了火星子。他舉起弩弓,咬緊牙關對準毛胡子放了一箭,又趕緊縮回籮筐裏躲起來……

此刻,戈龍從籮筐裏探出小腦袋,他看到中箭栽倒的毛胡子連蹬了幾下腳,就挺直了脖梗,再也不動了。他急忙放下弩弓,鑽出籮筐,“撲騰”一下跳下馬,直朝躺在地上的阿達奔去。

“阿達!阿達!”

戈龍用刀割斷綁住阿達的棕繩,撲在阿達身上,使力搖晃著他的肩頭,又用手去扳他的眼皮。

莽勒戈沒有回答兒子。

戈龍急出了眼淚。他扭身跑向馬幫,從馬背上解下一個盛水的葫蘆,打開塞子,“嘩”的一聲,一葫蘆涼水全倒在阿達的臉上。

猛然間被涼水從昏迷中激醒的莽勒戈,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呼喚他。他慢慢睜開眼睛,看見了兒子掛著淚珠的小黑臉——

這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仿佛一切都在夢中。

“戈——龍!”

“阿達!”

“你,你怎麽來啦?”

“我,我救你來啦!”

救我?幾乎是在一刹那間,恢複了神誌的莽勒戈回憶起剛才發生的一切。

“好樣的!”他這樣誇獎兒子。

“我早就是好樣的了,你現在才知道!”戈龍這樣回答阿達。

“是啊,我現在才知道。”莽勒戈笑了。

他拾起駁殼槍,別在腰裏,又從毛臉漢子斜掛在腰間的皮盒子裏翻出那小竹管。

“這是什麽?”戈龍眨著眼問。

“是啊,我也正想知道。”

莽勒戈說著,從竹管裏抖出卷成小竹棍似的芭蕉葉,輕輕展開,隻見上麵用刀尖刻了兩行歪歪扭扭的字:

除掉黑瘟神

詳問送信人

看罷蕉葉密信,莽勒戈的濃眉擰成一個大疙瘩:

嗯,“除掉黑瘟神”,無疑,這一句是指殺掉我了。因為我離寨出發的時候,穿的是一身黑衣黑褲;而果沙穿的是藍衣黑褲。隻不過因為非常偶然的情況,使得果沙穿上我的衣服,成了替死鬼。啊,難怪大劉他們一去就不返了呢!原來,他們前腳走出,有人後腳就用密信通知了土匪。多麽陰險啊!

“詳問送信人”,看來,送信人就是果沙了。果沙原來是混進部隊裏的坐探!那麽,“詳問”,又是問為什麽呢?果沙要帶給土匪的是什麽情報呢?

分析這兩句話,收信人應該是在收到果沙帶來的蕉葉密信後,才能采取行動除掉我,可為什麽果沙的信還沒送到,那個黑臉匪徒就先下手殺人了呢?

“巴”,這是寫信人的落款。巴什麽呢?在格黑寨裏,名字以巴字開頭的人,起碼有十多個;以巴結尾的,那就更多了;還有名字中間夾著巴的,也人數不少啊!到底是誰呢?……

在莽勒戈眼前,閃過不少和“巴”字有關的人的麵容,但是,很快,由果沙送信,莽勒戈聯想起果沙的堂叔,那個總像是害了病似的雙手抱著肩頭走路的小老頭——巴木利!

難道巴木利也是土匪的坐探嗎?

這時,戈龍說話了:

“阿達,這個巴,是不是巴木利呢?”

“為什麽?”

“他是果沙的堂叔。”

“就為這個?”

“還有,昨天顧銘叔叔交給你們任務時,他好像趴在竹樓外偷聽呢!我從窗裏跳出來時見著了。還有,昨天晚上你們在馬棚裏裝穀子,我躲在樹叢裏,也碰上了他。他老是躲躲閃閃的……”

“哦?!”

莽勒戈盯住密信,耳邊又響起黑臉匪徒粗聲粗氣的話語:

“你就別跟我繞山繞水的了,快把帶給曼薩老板的密信交給我吧!”

嗯,曼薩老板是蕉葉密信的收信人。而這個曼薩老板,如果不是重名重姓的話,很可能就是黑寶石馬店的老板……

在激烈思考之後,莽勒戈拿定了主意。他撲閃著眼睛對戈龍說:

“好,戈龍,現在我同意你跟我一道去了!”

“你不嫌我長得矮了?”

“你就是因為矮,才能鑽進籮筐裏躲著呢!矮也有矮的用場!”

“嘻嘻嘻!”

“不過,你得服從命令!”

“命令是什麽東西呢?”

“命令是最厲害的東西。本事再大的人,不服命令的管,也要完蛋!”

“好,那我服命令的管!”

“現在,我們馬上離開這兒。”

“到哪兒去呢?”

“黑寶石馬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