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劉還沒有消息,已經是第五天了……”

顧銘語氣沉重。連日焦慮和不眠,使他的聲音也變得低弱喑啞了。他的目光,穿過用帶叉的木棍撐起的竹篾笆窗,凝望著遠處籠罩在暮色中的約哈古森林。

一群尋宿的鷺鷥,撲扇著雪白的翅膀,掠過樹叢,消失在森林與遠天相接的地方。

“也許,大劉碰到了困難。也許……”

顧銘沒有再往下說。他不願意說出下麵的話——

“也許,像前麵去的兩個同誌一樣,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顧銘停頓了好一陣,才收斂了遠望的目光,轉回身來,關切地打量著站在身後的一排長莽勒戈和入伍不久的僾尼戰士果沙。他們是前來領受偵察任務的。莽勒戈是個身強力壯、膀闊腰圓的僾尼漢子,一頭蓬亂而自來打卷的黑發,有些不甘心地被軍帽壓著;高高的鼻梁見棱見角;厚厚的嘴唇讓檳榔[1]汁染成紫紅色;刮得青邦邦的下巴上,倔強地鑽出密密麻麻的又黑又粗的胡楂子;一雙犀利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窩裏野火般閃亮。能製服高原上的一切的毒日,把他那結實得像岩石鑿出來似的臉膛和臂膀,灼烤得黝黑黝黑,越發彰顯出這個僾尼漢子粗獷強悍、勇猛過人。

顧銘是在率領偵察連挺進西南邊疆的途中結識莽勒戈的。

那是一天的下午,接連翻越了兩座大山的戰士們,被一片樹密草深的老林截住了去路。顧銘安排大家原地休息待命,自己帶著經過挑選的五個精明強幹的戰士,踏著獸道,摸進老林裏探路。他們一麵揮刀砍斷攔路的亂藤野葛,一步步艱難地向前開進,一麵對照地圖指示的方位,辨別著正確的去向。正在行走間,突然從樹洞裏躥出一隻護崽的老母熊,猛地撲倒了顧銘,死死地壓在他的身上。這時候,如果開槍打熊,很容易傷著顧銘。戰士們正急得手足無措,忽聽有人大喊一聲:“庫結[2]!”喊聲未落,稀裏嘩啦,樹叢裏跳出一個腰橫長刀、手提銅炮槍的僾尼大漢。他分開眾人,一步跨到老熊跟前,端起銅炮槍,用槍尖使力一戳老熊的眼睛,老熊一抬頭,讓過槍尖。僾尼漢子瞅準這個節骨眼,一摟扳機,“砰”!銅炮槍響了,子彈卻飛上了天。老熊連滾帶爬,逃進老林。僾尼漢子笑笑說,不能傷了它,熊崽還等它哩!說著他從地上扶起顧銘,兩人還沒來得及對話,猛聽“豁啦”一聲,樹林裏又躥出一隻老公熊,不容僾尼漢子回臉,一雙指甲尖利的熊掌就一左一右地搭上了他的肩頭。僾尼漢子臨危不懼,丟下銅炮槍,順勢用雙手按住了搭上肩頭的兩隻熊掌,一縮脖頸,用頭死死地頂住了老熊的下巴。老熊發狠地張開血盆大口,鼻孔裏狂噴著一股腥氣。它想低下頭,咬那漢子,可下巴被頂得低不下去;它想抽出爪子,打那漢子,可爪子被緊緊按著,抽不出來。它又急又氣,嘴巴衝天吼得樹葉窸窸窣窣直往下掉。兩下僵持一陣,僾尼漢子使足全身氣力,一躬後腰,兩手拉住熊掌往下一拽,“嘿”的一聲,愣是把老熊從背上背翻過去,摔了個滿地打滾兒。老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躥進了老林。這個接連戰勝了兩隻老熊的僾尼漢子,就是莽勒戈。

就這樣,莽勒戈加入顧銘的隊伍。他穿上了軍裝,帶著顧銘率領的先遣部隊,跋山涉水,穿林越箐[3],橫掃殘敵,一直打到被約哈古森林嚴密封鎖了的邊境線上。部隊在坐落於糯茶山下的僾尼格黑寨紮下營,顧銘在一幢竹樓裏安下指揮部。這幢竹樓自從主人害病死了以後就一直空著。相隔不遠,有兩幢竹樓,一幢住著獨身老獵人貢布老爹,另一幢住著果沙的堂叔巴木利。連裏的其他幹部戰士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裏。他們發動群眾,調查匪情。

不久,區政府把已經成長為婦女幹部的莽勒戈的妻子依娜,也派到格黑寨來開展工作。莽勒戈的小兒子戈龍,跟著阿媽一起搬來了。格黑寨和附近幾個寨子的群眾很快被發動起來了,紛紛成立了軍民聯防隊。部隊又吸收了幾個積極報名參軍的僾尼青年,果沙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小夥子,有一股招人喜愛的機靈勁兒。部隊進寨以後,他一直很熱心,為部隊做了不少工作。由於他從小就生在格黑寨,對約哈古森林的情況比較熟悉。因此,當顧銘決定再派莽勒戈入林偵察時,他同時選中了果沙,讓他們倆一同前往,相互照應。

顧銘關切地打量著麵前的莽勒戈和果沙,又瞥了一眼掛在竹篾牆上的日曆,那上麵清楚地標明著今天的日子——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六日。

“還有五天,剿匪大部隊就要趕到格黑寨了,可我們還沒有摸清匪情。他們憑借對森林的熟悉,躲在暗處跟我們周旋,如果大部隊開進去打,不但會有很大傷亡,而且不能一舉全殲。漏網的土匪會逃出國境,留下後患。”顧銘衝莽勒戈和果沙揚起顴骨突出的消瘦的臉,布滿血絲的眼緊緊盯住他們倆,“這股土匪時聚時散,行蹤難測;前些日子,又偷襲了還沒有來得及成立軍民聯防隊的兩個寨子。這些,都說明他們有一整套組織指揮係統。如果我們通過偵察,能摸清他們的情況,在大部隊趕到以後,設法把他們引出老林,打它個漂亮的伏擊戰,那才帶勁!莽勒戈,你們倆的任務很艱巨啊……”

顧銘話音未落,隻聽“撲騰”一聲,從木棍撐開的竹篾笆窗外,猴兒似地跳進來一個男孩兒。

這男孩兒個頭矮小,穿一身僾尼人自織自染的靛青粗布短衫肥褲;腦瓜頂上盤一條耀眼的大紅布包頭;脖子上套著一個又大又圓的銀項圈,碰得綴在布衫上的兩排閃光的銀質圓扣叮當亂響。他兩腳剛一沾地,就雄赳赳地繃起小胸脯,衝顧銘敬了個沒有學到家的軍禮,尖著嗓音喊道:

“報告連長,保證完成任務!”

竹樓裏沉悶的空氣一下子被打破了,三個大人幾乎同時叫出了聲:

“戈龍!”

剛滿十三歲的戈龍,哪點兒長得都像他的阿達莽勒戈,黑臉蛋,高鼻梁,厚嘴唇,一對滴溜亂轉的亮眼。就是個頭太矮,瘦胳膊細腿的,像一隻小猴子。可是,別看他個頭小,卻有股子野勁。爬樹掏鳥,下水摸魚,鳴槍放銃,拉弓射箭,走黑路,鑽草棵,闖老林,捉野物,白刀子宰,紅刀子剝,沒他不敢的,沒他不碰的,沒他不學的。特別是射箭、爬樹這兩樣功夫,他跟莽勒戈學得最到家;可就是性子太蠻。有一次,他一個人帶著弓箭,闖到林子裏去打野物。鑽了半天,什麽也沒碰到,眼都氣紅了。正在氣頭上,撞上一頭野牛。你想,那家夥有八九百斤重,皮厚得打褶子,槍子都難穿透,哪能隨便碰呢!戈龍可不管,拉起弓,迎頭就是一箭。嘿,這一箭,不偏不斜,正射在野牛的鼻子上。野牛一下子就驚了,一對核桃大眼瞪得冒出了血,瞅準戈龍,豎直了刀似的犄角就攆。戈龍怎麽沒命地跑,也甩不掉驚牛。幸虧莽勒戈趕到了,一把扯掉戈龍頭上的大紅布包頭,甩在一蓬灌木叢上,然後,拉著戈龍換了個方向跑。說也奇怪,那驚牛不再追戈龍,直著犄角衝那掛著大紅布包頭的灌木叢撲過去,亂跳亂踩,直到把那蓬灌木踩平了,才算完事。過後,莽勒戈氣得直罵戈龍。戈龍卻笑那野牛太傻了。莽勒戈一戳戈龍的腦門:“你才傻呢!受了驚的牛最見不得紅!要不是我扯落你的包頭把它引開,你早被踩成肉泥了。”氣歸氣,罵歸罵,從心裏頭說,莽勒戈對自己有點野性的兒子,樣樣都還是挺滿意的。可就是有一樣不太隨心,他嫌戈龍的個頭太矮。一提起來,莽勒戈就說:“我說兒子,你名字隨我[4],長相隨我,性子隨我,怎麽偏偏個頭就不隨我呢?”戈龍總是這樣回答:“幹嗎樣樣都要隨你呢?阿媽說,我個頭是隨她的!”“隨錯了,隨錯了!你又不是女娃,應該隨我,高高大大的,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這就是莽勒戈的最後結論。

此刻,看著兒子跳窗進來,莽勒戈瞪起眼珠子:

“搗什麽蛋!大人在說正事!”

戈龍一梗脖子:

“我也是說正事!”

顧銘蹲下身,雙手搭在戈龍的肩頭上,笑著問:

“戈龍,你保證完成什麽任務啊?”

“去約哈古森林裏偵察啊!”戈龍眨眨眼睛,“我躲在門外聽了半天了。要是門不插著,我早就衝進來啦!”

“可我並沒有把任務交你呀!”

“那是因為我沒進來呀。喏,現在我進來啦,就把任務交給我吧!讓我跟阿達他們一道去吧!”

不等顧銘再回話,莽勒戈就走上來,揪住戈龍的耳朵一扯:

“走開!又不是摸魚打鳥,別在這搗蛋!”

說著,他隨手拿起立在牆角的一根鹽臼棒,往戈龍眼前一戳:

“還沒有一根鹽臼棒高呢!”

戈龍踮起腳尖,跟鹽臼棒比了個不相上下:

“阿媽說,我還要往高長呢!你這根鹽臼棒子,還能往高長嗎?”

莽勒戈氣得瞪圓了眼珠。

顧銘笑著拍拍戈龍的頭頂:

“好樣的,戈龍,把我們的大排長都問住啦!”

戈龍跳起來,一把拉住顧銘的胳膊:

“好不好樣的,我就聽你一句話,讓不讓我去?”

“真有股強勁!”顧銘閃著亮眼,盯住戈龍,“土匪不讓鄉親們過安生日子,我們就要消滅他們。你要跟我們一塊兒消滅土匪,這很好!不過,你還是個孩子……”

戈龍不等顧銘再往下講,一下子掄開他的胳膊:

“哼!孩子,孩子!我知道你們都是一鼻孔出氣!……”

話沒說完,“噌”的一聲,戈龍又猴兒似的從窗口翻了出去。

為了表示氣憤,還一回手打落了撐窗的木棍。窗子“啪”地一下關攏了。

當戈龍跳出窗口的時候,忽然發覺竹樓一側有個人影一晃,像一隻受了驚的麂子,慌慌張張地躲進了芭蕉樹叢裏。戈龍定睛一看,原來是果沙的堂叔巴木利。

這個小眼睛的瘦老頭,布滿皺紋的黑臉像一張烤焦了的煙葉。他平時總像害了病的樣子,把胳膊交叉著抱住肩頭,身子縮成一團,哆嗦著走路。

戈龍對這個瘦老頭的印象不好,平時就不愛答理他。此刻,由於心情不暢,戈龍就更不想答理巴木利了。他蹦下曬台,頭也不回地沿著寨街朝家裏跑去。

一隻剛剛生了蛋的紅臉母雞,拍打著翅膀,站在路邊一個勁兒地叫著:

“咯嗒!咯嗒!咯咯嗒!咯咯咯嗒!”

這在養雞人聽來也許是世界上最動聽的叫聲,傳到戈龍耳朵裏,卻變成了:

“白搭!白搭!去不成啦!去不成啦!”

戈龍窩火地扭頭一看,嗬,隻見那紅臉母雞衝自己歪著冠子越叫越起勁。好啊,我叫你叫!戈龍衝上去,對準母雞就是一腳。

母雞被踢得跳了起來,“咯咯”地尖叫著,夾起尾巴逃遠了。

“我看你還叫不叫!”戈龍算是出了口氣,扭臉剛要跑,一頭撞在走過來的貢布老爹的懷裏。

“嘿喲嗬!瞧這隻小牛犢,把老爹的肚子都頂通囉!”貢布老爹展開雙臂,摟住了戈龍。

戈龍仰起小臉兒,望著貢布老爹那笑眯眯的寬臉龐。

“喲,瞧你這嘴巴,噘得像個牛心果。跟誰鬥氣啦?”

戈龍沒回答,把嘴噘得更高啦。

貢布老爹舒展滿臉的皺紋,眯縫著眼睛,盯了戈龍一陣兒。忽然,他連連點著頭笑起來,直笑得眼角的魚尾紋深深地鑽進了黑布包頭下露出的斑白的鬢發裏:

“嗬嗬,森林裏的事,瞞不住布穀鳥;你想跟阿達一起去偵察土匪,顧銘叔叔和你阿達都不同意,對不?”

戈龍的心事被猜準了,非常委屈地點點頭。

戈龍有委屈,願意跟貢布老爹講。因為,貢布老爹對他可好啦!

戈龍聽阿達說過,貢布老爹年輕的時候,是個像阿達一樣寧折不彎的剛強漢子。他不服土司頭人的欺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打了一輩子光棍,過了一輩子走南闖北的流浪生活。直到兩年前,他頭發花白了,腰腿不靈了,這才像一隻飛累了的鷂鷹,在格黑寨落下腳,過起獨身的日子。

貢布老爹有一手闖林打獵的好本事,每次打著獵物,不論大小,總要二一添作五地分給寨子裏的鄉親們共享。他沒兒沒女沒親人,卻不見憂慮,整天好說好笑的。多喝了一點的時候,還愛趁著酒性跟年輕人比個手腳。他一副心腸最熱啦,誰家有點什麽難處,他總是出力幫忙。時間不長,就受到格黑寨鄉親們的尊敬。不少好心人出麵要為他說個老伴,好跟他“點燈說話、吹燈做伴”,都被他搖著酒葫蘆拒絕了:

“嗨,我這一生人,火槍弓弩做伴,老酒幹巴[5]度日,別的就什麽也不求啦!隻望日後黃土蓋了臉,當合食阿撒多節[6]的時候,各位鄉親能為我在火塘邊搭上一小塊竹篾笆,擺上幾個雞蛋、湯圓,我也就心滿意足嘍!”

當顧銘率領著部隊初到格黑寨的時候,鄉親們對這支頭戴紅星的隊伍還不太了解,就推舉貢布老爹去跟他們打交道。於是,貢布老爹打掃出隔壁的空竹樓,請顧銘做了鄰居。在那些日子裏,貢布老爹奔走於部隊和鄉親們之間,做了不少增進相互了解的工作。有一次在為運糧的戰士們帶路的途中,他一個人就打跑了三個企圖攔路搶糧的土匪,受到部隊和鄉親們的讚揚。

戈龍喜歡貢布老爹,不僅因為他是寨子裏受人尊敬的老人,也不僅因為他會摟著戈龍坐在火塘邊,講許多許多關於森林和野獸的故事,還有一點更吸引戈龍的,就是貢布老爹養了一隻灰色的鳶鷹。

這是一隻長著一雙很有力的大翅膀和一對閃光發亮的圓眼睛的鳶鷹。貢布老爹告訴戈龍,他是從一個險遭老蟒蛇偷襲的鷹窩裏救出這隻鳶鷹的。那時候,鳶鷹還小,翅膀軟得貼在脊背上。貢布老爹把它抱在懷裏養著。當貢布老爹在格黑寨落下腳的時候,羽毛豐滿的鳶鷹已經懂得報答貢布老爹的養育之恩啦!它每天飛出竹樓,一趟又一趟地從約哈古森林裏為貢布老爹叼來野兔、箐雞、小蛇等各種各樣野味。有一次,貢布老爹帶著它出去打獵,剛進林子,草叢裏猛地躥出一隻老豹子。貢布老爹舉槍就打,不想,火藥潮了,槍沒打響。老豹子吼叫著撲上來。在這危急的關頭,鳶鷹豁出去性命飛撲上去,亂啄老豹子的眼睛,嚇跑了老豹子,救了貢布老爹。

戈龍可喜歡這隻鳶鷹啦,常常捉住老鼠來逗它玩。隻要戈龍把老鼠朝地上一放,不管它鑽得多麽快,鳶鷹都能抓住它,把它送到戈龍的手裏。因為果沙的堂叔巴木利跟貢布老爹是鄰居,常常登上貢布老爹的竹樓裏做客,所以,那鳶鷹跟巴木利也十分熟悉,不時地也叼上一點野味,飛進他的竹樓裏。

可是,在五六天前,這隻惹人喜愛的鳶鷹,像往常一樣從貢布老爹的竹樓裏飛出去,就再也沒有飛回來。貢布老爹急壞了,戈龍和巴木利也急壞了。他們眼巴巴地望著天空,等了一天又一天。天空中飛過了許多鳶鷹,就是沒有一隻在貢布老爹的竹樓上落腳。貢布老爹傷心地歎著氣,對戈龍和巴木利說:“它性子急,準是在捕捉什麽野物時,不當心喪了生。”

戈龍不相信這樣勇敢的鳶鷹會死去,他還想再問些什麽,可抬眼一看,見貢布老爹的眼圈都紅了,又趕緊閉上嘴巴。失去了心愛的鳶鷹,戈龍知道貢布老爹難過,就常常跑來陪伴他。他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戈龍不管有什麽話,高興的啦,生氣的啦,都願意跟貢布老爹說。

此刻,戈龍向貢布老爹訴說了自己的委屈,盯住貢布老爹問:

“你說,阿達和顧銘叔叔不讓我去偵察土匪,他們對嗎?”

“孩子,”貢布老爹蹲下身子,臉貼著臉,摟住戈龍。他那慈祥的目光,像柔軟的鵝毛一樣,在戈龍的黑臉蛋上輕拂著,“你還小啊,像一隻剛剛學飛的麗麗鳥。約哈古森林是盤著蟒蛇的草籠籠,不是你落腳的地方。”

“貢布老爹,你也嫌我小嗎?”

“孩子,你像一根針,要縫衣服,我不會嫌你小,可現在是要砍一棵大樹呀!你要聽大人的話,去約哈古森林太危險了。你看,接連去了三位大軍叔叔,都不見回來。”

戈龍一聽貢布老爹也站在阿達他們一邊,一下子又鼓起了嘴巴:

“哼!要砍大樹,我就能變成一把斧子!”

說完,一扭身走了。

“哎,小牛犢!”貢布老爹在後麵叫著,“別走啊,老爹還有話跟你講呢!”

哼,有什麽話,還不是說服我不去!還不是嫌我像一根針!戈龍在心裏這麽叨叨著,連頭也不回。

貢布老爹笑著搖搖頭:“哎,這小捆柴火,點著囉!”

晚上,阿媽很晚都沒有回家。戈龍捂了火塘,躺在地鋪上。皎潔的月光從窗口水似的流淌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想到阿達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心裏像貓抓似的,倒過來、翻過去,怎麽也睡不著。

夜風沙沙地掀動著環抱著竹樓的檳榔樹那白鷳鳥翅膀一樣秀美的羽狀樹葉,把一支不知來自何方的歌聲和略帶苦澀的檳榔花香,一齊送進竹樓裏。

我們舉起點燃的牛角,

為你送行噢!

雅尼[7]的驕傲!

你腰挎塗滿雞血的長刀,

踏上崎嶇不平的山道……

戈龍聽阿達講過,這是一支古老的民歌,述說了僾尼祖先流傳下來的一個動人的神話:

在那遙遠的年代裏,有一棵生在水邊的樹,突然之間暴長起來,遮住了日月,把大地籠罩在黑暗中。人們不見天日,無法生活下去;穀草不見天日,再也不能成長。於是,大家齊心合力砍大樹。可砍掉一點又長一點,怎麽也砍不倒。天神加米加拉[8]托夢給一個叫木基的僾尼英雄,告訴他用塗滿雞血的長刀,才能砍倒這棵遮天蔽日的大樹;而一旦大樹傾倒了,木基的生命也就終止了。為了把鄉親們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木基決定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光明。在他臨行的時候,父老鄉親點燃了塗著蜂蠟的牛角,在寨門外排成兩行隊伍,為他照路,為他送行,為他唱一支悲壯的永別的歌……

戈龍躺在地鋪上,聽著夜風送來的時斷時續的歌聲,忽然想到,阿達不也像這歌中讚頌的英雄一樣嗎?為了消滅土匪,使大家能過上安寧的日子,他明天一早,就要冒著生命的危險,闖進約哈古森林。阿達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可我呢?……戈龍又想到了自己:我就不能像阿達一樣嗎?……

戈龍想著,翻著;翻著,想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腦瓜一沉,歪在竹枕睡著了。

半夜裏,戈龍聽見竹門響。睜眼一看,是阿媽回來了。他沒有出聲。

隻見阿媽把馬燈舉過頭頂,朝地鋪上晃了晃。戈龍知道這是衝自己來的,連忙緊閉眼皮,一動不動地裝睡。

“戈龍。”阿媽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

戈龍悄悄地在心裏這樣回答:戈龍睡著啦,阿媽。

以為戈龍真的睡著了,阿媽輕挪著腳步,從掛在竹篾笆牆上的扁圓的籮筐裏取出一個布包,無聲地帶上了門。

阿媽取走的東西,一定是帶給阿達的。這時候,阿達和果沙大哥一定在做出發準備啦。

戈龍想到這裏,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翻爬起來,鑽出竹樓,像一隻尋食的小狸貓,踮著腳尖,輕喘著氣,悄悄跟上了阿媽。

阿媽高一腳、低一腳地直奔寨子西邊的馬棚走去。

緊跟在後麵的戈龍睜大了眼睛,隱約看見馬棚裏閃著燈光;燈光中晃動著幾個人影。走到跟前一看,隻見馬棚裏擺著好多好多馬馱子,有二十幾架。每架馬馱子,都綁著兩個裝穀子用的大籮筐,上麵苫著油布。貢布老爹和阿達正忙著把最後一口袋穀子倒進籮筐裏,用油布苫好,往馱子上綁。顧銘和果沙挨個檢查綁好了的馱子,看有沒有不結實的地方。

“噢。”戈龍明白了。

明天一早,阿達和果沙大哥要裝扮成出境趕街[9]賣穀子的糧販子,吆著馬幫穿過約哈古森林!

戈龍正要再往前挪兩步,忽聽身旁的芭蕉樹叢裏發出“嘩啦”一聲響。戈龍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幹瘦幹瘦的人影,哆哆嗦嗦地從芭蕉樹叢中鑽出來,蹣蹣跚跚地消失在夜色中。

就著月色,戈龍看清了,這人是巴木利。

他來幹什麽呢?是不是不放心果沙大哥走呢?

不容戈龍再多想,馬棚那邊就傳來顧銘的聲音:

“好啦,一切都準備妥啦!”

戈龍急忙扭頭朝馬棚望去,隻見顧銘叔叔正在跟阿媽說話。

阿達也走過來,一麵搓著手上的泥。

阿媽把東西遞給阿達,指著小布包說:

“裏麵是衣服。身上穿的淋了雨,就換一換。”

顧銘叔叔仿佛有意躲開似的,又鑽回馬棚裏了。

在月光下,阿達和阿媽麵對麵站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為什麽誰也不說話呢?

到底有話沒有話呢?

躲在暗處的戈龍挺著急地想:阿達不是幹幹脆脆的一個人嗎?

是啊,終於,還是阿達先開口了。聲音壓得低低的:

“戈龍睡著了嗎?”

哎呀,怎麽不說就不說,一說就提起了我呢?戈龍驚了一下,心怦怦直跳。

“睡著了。”阿媽說。

“白天他纏著我,非要跟著去。說句實話,要是任著性子,我願意帶他闖闖!”

哼!那你幹嗎不任著性子就帶我一道去呢?戈龍在心裏嘟囔著。

“……”

哎,阿媽怎麽不說話呢?

“戈龍這孩子有股野勁兒,想幹什麽就一定要幹成,天塌下來也不管!”

聽見阿達又誇起他,戈龍的心尖上**起一股說不出的英雄勁兒。

“跟你一樣!”

嘿,阿媽這話說得多好啊!戈龍心裏暗自高興了一陣,忽然又皺起了眉頭:我哪點兒跟阿達都一樣,就是個子比不上他。可這又有啥呢?五根手指也有長有短嘛,缺了哪根也不行!

“今天我和連長都沒答應他,他生我們的氣啦!明天連長還要到家裏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你也幫助說幾句。”

哼,誰說也白搭!戈龍在心裏暗暗使勁。

“莽勒戈,明天,你……”

“看你,這是怎麽啦?”

“……”

“嘿喲,看起來我還得先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誰要你做!……你們不是還要一塊兒商量商量嗎?我先回家了。”

以上這幾段話,戈龍沒聽明白是怎麽回事。但是,阿媽說她要回家了,這句他聽明白了。他渾身打個激靈,一扭身溜了。

當阿媽回到家裏的時候,看見戈龍像一隻貪睡的小貓似的,在地鋪上蜷縮成一小團,呼呼地“睡”得正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