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恐怖的森林

李迪

這個穿一身僾尼人黑色粗布衣褲的瘦高瘦高的中年漢子,牽著趕路趕得大汗直淌的長耳朵白馬,稀裏嘩啦地蹚過藍芒河,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兩旁長滿齊腰深的茅草的馬幫路,鑽進了連接著邊境的茫茫的約哈古森林。

在僾尼族語中,“約哈古”就是恐怖的意思。單憑如此稱呼,足見人們對這片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的畏懼。這裏是一個長年被黑暗和恐怖籠罩著的世界,萬木競相撐起遮天蔽日的巨傘,把這世界裏發生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劇都捂蓋得嚴嚴實實。如果有人膽敢冒昧地闖進去探索這個陰森森的世界,約哈古森林就會毫不留情地懲罰他:那生長得密密麻麻的、枝幹上攀附著一嘟嚕一嘟嚕亞熱帶寄生植物的樹木,手拉著手,布下一個又一個口袋似的迷魂陣,使人一鑽進去就暈頭轉向,再也別想找到退出來的路;想繼續朝前走吧,那垂掛在林間的蟒蛇粗的藤條,纏絞成一張張大網,又攔住手腳,使人寸步難行;正在這時候,也許,一隻吐著血紅血紅長舌頭的老豹子,會突然從背後猛撲過來,把兩隻指甲尖利的大毛爪子搭上你肩頭,隻要一回臉,就被它一口咬斷喉管。老豹子吃人,往往先撕開肚子,掏出心肝吃掉,然後將血淋淋的屍體拖到樹上掛起來,第二天日落後再來吃。那情景,真叫人不寒而栗!就算僥幸沒遇上老豹子,也說不定突然間會和一隻饑餓的狼或者尋食的熊碰個照麵。要知道,單獨行動的狼是最凶殘的,況且它還會把嘴巴拱在地皮上,用嗚嗚的嚎叫招來群狼,把人撕成碎片;尋食的熊也是最難惹的,不要說它一巴掌能把人打個半死,就是它伸出舌頭在人臉上那麽一舔,也舔得沒了鼻子沒了眼。想逃命嗎?在那閃動著幽藍幽藍的“鬼火”的老林深處,數不清的猛獸都會瞪圓了綠燈似的亮眼。就連那躲藏在厚厚的散發著腐臭的枯枝落葉下的陰險的沼澤,也大張著嘴巴在等著吃人。一旦失足落下去,就再也別想爬起來了。不等沼澤把人完全吞噬,相貌凶惡、性情殘暴的沼澤鱷,就會扭動著布滿疙疙瘩瘩的角質鱗殼的身軀,迫不及待地爬過來,一甩尾巴,把人的腦袋打個稀爛……

然而,使當地僾尼百姓一提起來就肉跳心驚、陡然色變的,還不是大自然賦予約哈古森林的恐怖。在這獸惡林深的世界裏,出沒著一夥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的魔鬼般的土匪,這夥比豺狼虎豹還凶殘十倍的披著人皮的野獸,才是善良百姓的大敵!

在這夥聚集無常的“野獸”裏,有打家劫舍的慣匪,也有攔路行搶的凶徒,有為非作歹的地痞流氓,也有被打垮了的封建土司的反動武裝和山主惡霸的散兵遊勇。他們糾集成夥,踞地稱雄,在高山密林的掩護下,劫道搶人,圖財害命。使得無數通過森林出入國境串親戚、做買賣、趕馬幫的善良百姓橫遭搶掠,濺血喪生。這夥土匪還經常趁黃昏或拂曉的時候,打著火把,舉著刀槍,吹著口哨,喊著叫著,躥出森林,洗劫附近的僾尼村寨,殺人放火,搶糧搶物,敲詐勒索,無惡不作,攪得雞飛犬逃,民不聊生。特別是最近,當我人民解放大軍乘勝前進,直挺西南,把五星紅旗插到祖國邊疆的時候,這股武裝土匪預感到末日來臨,更加緊了猖狂活動。他們偷襲剿匪部隊和民兵,破壞剛剛獲得解放的邊疆人民的幸福生活。深受其害的僾尼百姓,談匪色變,聞匪心驚。

像烏雲在大地上投下陰影一樣,土匪出沒的約哈古森林在僾尼百姓心上,也投下了一片陰影……

看樣子,這個牽著長耳朵白馬鑽進了約哈古森林的瘦高瘦高的中年漢子,是要出境串親戚的。馬背上馱著兩個扁扁的藤篾籮筐,裏麵裝著不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害怕土匪吧,那僾尼人通常掛在馬脖子下的九個銅鈴鐺都被摘掉了。他赤著一雙粗實的大腳,走在出境必經的林中小徑上,窸窸窣窣地踩著落葉,一雙閃光的眼睛,不時掃視著森林深處。

此刻,森林裏靜得出奇,隻有那因為濕度過高而凝結在繁枝密葉的水珠,不時從樹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形成亞熱帶特有的“森林小雨”。

走著,走著,突然間,長耳朵白馬驚嘶一聲,騰起前蹄。不容中年漢子回過頭來看個明白,隻聽“刷”的一聲,一根從高大的欖仁樹上甩下來的棕繩圈套,就準確地套住了他的脖頸。中年漢子急忙伸手去抓繩套,可是,晚了,那綰著活扣的繩套猛地收緊了,粗楞楞的棕繩勒得他一下子吐出了舌頭。緊跟著,棕繩往上一提,中年漢子便雙腳離地吊上了半空。他連哼都沒哼一聲,連蹬幾下腳,斷了氣。

就這樣,中年漢子被高高地吊在欖仁樹上。吹進森林的蘊涵著藍芒河水腥的山風,輕輕地搖晃著他僵直的屍體。長耳朵白馬不明白這突然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它揚起頭,伸出舌頭,連連舔著主人那沾滿泥土的光腳板——在它的記憶裏,每當主人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勞而沉睡得忘記了天明的時候,隻要這樣舔舔他的光腳板,主人就會立刻驚醒過來。

長耳朵白馬舔啊,舔啊,突然,它瞪圓眼珠,豎直鬃毛,驚嘶一聲,撒開蹄子直朝森林深處跑去。在它的身後,一隻閃著饑餓的綠眼的花斑猛虎“噌”地躥出樹叢,直挺著長著黃色環帶的鐵棒似的尾巴,夾著一陣腥風追撲過去。

在這樣藤密枝繁的老林裏,長耳朵白馬飛不起勁蹄,不一會兒工夫,就被花斑猛虎攆上了。它尥蹶子踢蹬著,不讓花斑猛虎靠近自己。花斑猛虎毫不在意,它讓開馬蹄,從長耳朵白馬的身邊跑過去,好像是在跟它賽跑似的。可是當它們跑得齊頭並肩的時候,花斑猛虎猛一扭臉,一嘴就咬住了長耳朵白馬的脖子……

長耳朵白馬倒下了,倒在血泊裏。

在倒下的刹那間,它衝著和主人突然分別的方向望了一眼。

這是最後的一眼。

它想告訴主人,它用自己的生命,引開了猛虎。

可是,長耳朵白馬哪裏知道,它的主人早已把生命交給了約哈古森林!

黃昏扇著灰色的翅膀,悄悄地飛進了約哈古森林。它告訴森林,漆黑而恐怖的夜就要來到了。

一條全身布滿古銅色雲形斑紋的水桶粗的森林巨蟒,蠕動著腹部灰白色的鱗片,從一棵樹上慢悠悠地爬扭到另一棵樹上。它在尋找著過夜的食物。忽然,它發現了高吊在欖仁樹上的中年漢子。它興奮了,加快了速度,攀上了欖仁樹,從那覆蓋著厚厚的苔蘚的大樹杈上,橫挺著脖頸,衝中年漢子張開了血盆大口。

對於經常吞吃整隻的岩羊和馬鹿,並且能把頭伸進藍芒河裏吸食魚群的森林巨蟒來說,吞掉一個毫不動彈的死人,簡直用不著費什麽氣力。不多時,它的脖頸開始膨脹了,就像被氣吹起來一樣。中年漢子的半截身子,連同那勒住脖子上的棕繩,一起被吞進蟒腹裏。

森林巨蟒繼續往下吞著,它知道自己的肚皮不會被撐破;吞完了,隻要把身子纏在樹上勒一勒,肚子裏的屍體就會被碾壓成肉醬。然後,它還會張開嘴巴,把碾壓不碎的大塊骨頭吐出來……

這個被森林巨蟒吞下去的中年漢子,是剿匪部隊偵察連連長顧銘派去偵察匪情的二班長大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