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先前室中你爭我論,一片嘈雜,此際空氣漸覺沉靜。那陰鬱無生氣的阿六哥,便呆呆地靜聽他們談話。可是語聲太低,十句之中,隻能聽得一二句,而這一二句,又都是奇奇怪怪聞所未聞的語句。原來二人所說的,不比方才隨口說話,都是江湖上的秘密黑話,聽去完全不懂。因此,阿六哥看著他們,重新又覺局促不安起來。老牌美女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忙向二人高聲道:

“這裏又沒有外徒,阿六哥也是自家人。你們櫻桃響亮一些,大家聽聽,何必用春點(記者按即切口),省得阿六哥又要疑心我們,合了藥請他吃呢!”

老牌美女一麵說,一麵旋轉嬌軀,對著阿六哥嫣然一笑道:

“喂,阿六哥,對不對?”

說完,又露著陳象牙式的瓠犀,飛了一個眼風。伊這一飛眼,自以為是極媚極媚的媚眼,可是這土木作頭似的阿六哥委實無福消受,不知如何,隻覺周身的汗毛孔兒,一起開放,涼颼颼地,起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

說話之間,老牌美女已把煙槍收拾好,一麵按部就班,燃著已熄的殘煙,又在伊那煙具大本營的半桌上,拿起一個煙鬥,用一個小小鐵挖,仔仔細細,挖著鬥內的煙灰。讀者當知,世間有兩件事情,性質雖絕對不同,情形卻十分相像:一種是大軍閥的括地皮,一種是癮君子的挖煙灰。這兩種人物,對這兩種工作,精神的專一,心計的細密,以及手段的酷辣周到,簡直像是一個老師所傳授。自然,這老牌美女也不能獨出例外。伊既專心於這種重要工作,方才所說的事情,早已拋到南北二冰洋以外。悄然撥弄了一回,忽然堵起了嘴皮,發出恨恨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真不識相,滿滿一鬥蓬末子(編者按蓬末子即煙灰),誰又燒枯了?……背後說起來,總說我是小刁碼子,不知道這蓬末子,卻是吃煙人的性命。情願吃掉一點煙倒不要緊!”

老牌美女咕嚕了幾句,便回過頭來,說道:

“我知道的,沒有別人,一定又是長腳金寶,總是這樣窮形盡相的!”

長腳金寶正和酒甏阿毛,開著極秘密的談判,談得十分起勁,一麵不時舉眼偷覷老牌美女,防伊聽見了話。這時,聽伊嘴裏咕嚕,說是偷吸了伊的煙灰,不禁打斷了話頭,嚷道:

“嫂嫂……你又冤枉我了!蓬末子是誰弄得,你問阿毛哥,你不問他,倒來怪我……剛才他在廂房樓上遊了三趟花園(記者按遊花園是指一種短局之雀戲,即如近今中下社會流行之一千鏟一洋鏟五洋鏟之類。),卻唱了三回灘簧(記者按唱灘簧,意言錢輸盡也),輸了三千個錢,急了……因此,他跑來燒了兩口灰吃,說是解解氣悶的。”

老牌美女見說,回眼看了酒甏阿毛一眼,嘴皮動了幾動,雖然不說什麽,卻把半桌上一個不幸而由潔白無瑕墮落到黑垢滿布的雪花粉缸拿在手裏,湊到眼前,仔仔細細,端詳了好一會。

酒甏阿毛一看,知道伊為了一點煙灰,已是大為心痛,急忙賠著笑臉說道:

“嫂嫂,不要小氣。等老大把這件事,講好了斤頭,大家劈了霸,我來買這麽一七石缸的黑老和一七石缸的蓬末子,回來孝敬嫂嫂。嫂嫂,你說好不好?”

老牌美女把嘴一撅,扭轉身子,做出不願聽的樣子道:

“免談吧,免談吧!不多一歇,剛說起什麽姓黑的,姓白的,事情到底怎麽樣,還不知道,當心些,不要把穩瓶打碎了啊!”

酒甏阿毛笑嘻嘻地道:

“笑話了,哪有這種事?”

他口頭雖是這樣若無其事地回答,麵色不免有點變異,因而有意把話岔開,便問長腳道:

“不知幾點鍾了,你的玲瓏子呢?拿出來看看。”

長腳金寶聳聳肩膀,故意歎口氣道:

“虧你還問什麽玲瓏子!玲瓏子早已和嗶嘰大蓬,一起保了險,也像李君甫一樣,勝了幾張囂頭了!這幾天真是九更天,倘再孵不出豆芽來,真要三上吊咧!”

酒甏阿毛道:

“我不是和你一樣嗎?而且賭神不在屋裏,大賭大輸,小賭小輸,方才叉叉桂花馬將,也會強盜打官司,真是笑其話也!”

他說時,又緊緊皺著雙眉道:

“咦,老大怎麽還不回來?”

酒甏阿毛說了這一句,他那一肚子的焦灼,委實忍無可忍了,因又衝口說道:

“唉,老大做事,真不落位!依我的主見,這種事情,早一天了結好一天,爽爽快快去開了價,大家早些活活血,豈不是很好的事嗎?不知道他,死蛇迸迸在這裏,迸些什麽?記得今天他說去去就來的,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看他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咧!”

經他這樣一說,長腳金寶也耐不住了,也皺眉道:

“是呀,這種事多等一天,多擔一天風險。而且我們這個陽地,也拔得不好,非但窯霸太貴,不合算,通子裏窯堂又多,人口又雜,進出很不穩便。我們雖說不怕那個姓霍的,不過萬一有人點了眼藥,也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唉!老大不知到底存著什麽心思,我們又不好多問。”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吹一唱,一搭一檔,同時搔頭摸耳,現為焦急無奈的神情,說話時,卻也忘了顧忌咧。

這當兒,這手捧來福槍的老牌美女,早已上了戰線。伊和阿六哥,麵對麵橫倒在鐵**,很安穩的,隻顧大吞大吐,時時餳著眼,朦朦朧朧望著那二人,對於他們的話,似乎聽著,又似乎不聽著,聽到末了,聽他們對那所謂老大,互相抱怨,不禁停了槍,有點不快。伊已忘卻不多片刻以前,伊自己也曾一度恨恨地詛咒,此時卻又改變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嘻,也算笑話,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老大不去開價,自然總有老大的道理。他是什麽角色,倒不及你們嗎?”

酒甏阿毛不防老牌美女冷然接他的口,呆了一呆,自覺說話太率直了,急忙勉強做出一副嬉皮笑臉,渾身欠動了幾下道:

“喔唷,到底自家人,臂膊不肯向外彎的,我們隻顧埋怨老大,倒忘記嫂嫂在這裏咧!”

老牌美女撅起了嘴,滿麵鄙夷不屑,不理他的話,卻向長腳金寶道:

“你也不必在我麵前歎什麽苦腔,你當我閉上了眼,不聽見的,我看你一天到晚蹺起了二郎腿,一點念頭不轉,除了想照大牌頭,別的事樣樣都是朗德山!隔壁胡小麻子,陪那小老爺,已經陪了好半天了,請你去問問那小老爺,要吃什麽不要。要呢,快去買,也好替班了!”

伊說著,猛力吞吐了幾口,又道:

“此地請教著的,通通都是寶貨,老槍阿四,出去買買香煙,也死在外麵,不想回來咧!”

長腳金寶聽伊這樣說,好似奉了聖旨似的,忙打短榻上麵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噢,曉得,得令!”

說完,向酒甏阿毛吐吐舌頭,扮了一個鬼臉。酒甏阿毛卻向他歪歪嘴,搖搖頭,意思教他走過去,不必多開口。長腳金寶會意點了點頭,一麵連聲嚷著“出鬆”“出鬆”,便拖著鞋皮,趿拉趿拉,走到隔壁屋裏去了。

一尊神道方去,一尊神道又來,來者便是所說的胡小麻子。此君尊容如何,不勞再替他寫照,隻看他的雅篆,便可知道八九。不過要補說一句,他的膚色很白,白的卻同石灰仿佛,頭戴一頂花呢鴨舌帽,帽舌幾乎把兩個鼠目似的眼珠,完全掩住,身穿一件上青華絲葛短襖,足有二十多副胡桃紐扣,下身兩個褲腳管,估量起來,放心可以藏下兩對孿生的私孩。此君很像一個蚊蟲,大像未曾光臨,聲音早已先到,嘴內哼著“妙根篤格娘呀”,一路哼進門來,先向鐵**麵一看,邊道:

“喔唷,阿六哥,長遠勿見,租蘇滿麵!”

一句話沒有說完,卻向老牌美女道:

“喔唷,嫂嫂,讓我也香一口,透透氣,好不好?”

第二句話方自出口,立刻又像旋風般的旋轉身子,向酒甏阿毛望了望道:

“喔唷,這裏方才熱鬧得很,不多一會,聽得你們碰台拍凳,神喤鬼叫,誰又和誰吃鬥呀?我好像聽得長腳金寶,說起什麽江南燕,又是什麽霍桑,你們無端提這兩個做什麽?”

酒甏阿毛未及答話,他的身子又背了過去,仍向老牌美女道:

“咦,嫂嫂,老大還沒有回來嗎?喂,阿六哥,他那裏怎麽樣,有什麽舉動嗎?”

自從這胡小麻子進門以後,簡直等於飛到一個稻熟時的麻雀,滿屋子中,隻聽得他單純的聲音,而且說起話來,比瀑布更急,餘人簡直無從插言。老牌美女恰巧抽完一筒煙,抬眼向這胡小麻子看看,見他這種骨頭輕於美人鷂的樣子,伊想起方才聽了長腳金寶的話,曾經吃了一個小小的驚嚇,這當兒,好在機器之中,已是加足了電,便覺很安心地意欲借這來人,間接報複一下,於是把眉峰一蹙,說道:

“哼,爛麻皮,事情紮手的很咧!你還這樣輕骨頭劈蘇(哭也)的日子,在眼前了!”

胡小麻子嘻開了嘴,笑道:

“不要緊,天坍下來,有長人頂的!”

老牌美女見伊的話不生效力,沉下臉來道:

“好好,不相信,隨便你,你問阿六哥!喂,阿六哥,你把他那裏的事,對這小鬼說!”

到底這阿六哥,在滿屋裏,還是比較的最長厚的人物,得了這個綸音似的命令,立刻戰戰兢兢,把先前一番話,一字不易背了一遍,承他的情,另外小心翼翼,加了好些話。胡小麻子聽阿六哥說起霍桑的事情,證以方才隔壁所聽得的話,不由得也是一怔,失口嚷道:

“啊喲……這……”

“啊喲”二字方自出口,忽覺背後一種鬼叫似的聲音,“噓”的一聲,直刺他的耳鼓,忙不迭頓住口,回頭看時,卻見酒甏阿毛一臉詭秘的樣子,正在竭力和他擠眉弄眼,一麵又聽酒甏阿毛朗聲說道:

“哼!討厭極了,還提這話做什麽,真是有愁無愁,愁六月裏沒有日頭。小麻子,快不要聽嫂嫂的話,伊是有意嚇嚇你的!老實說,他們有種敢來嗎?嘿……”

讀者總還記得,記者前麵把這滿屋子的人都稱為神道,既稱神道,當然都有靈感。尤其這胡小麻子,在諸位神道中乃是最具廣大靈感的一位,差不多眼珠可以當作探海燈,而眉毛可以代表無線電。他一麵聽酒甏阿毛的口氣,又看他扮著鬼臉,心頭早已明白酒甏阿毛的意思,一轉念間,忙將“啊喲”二字底下的原句退了下去,順口大聲附和道:

“嗄,我當什麽事!這兩個起碼人嗎?”

胡小麻子說這幾個字時,竭力表示一種清淡的意思,又道:

“哦,這兩個起碼人,想要來找我們嗎?我問他們頭皮還推得動,推不動!”

他說著,把那頂鴨舌帽,推到青龍角上,兩眼骨碌碌地,死盯著酒甏阿毛。酒甏阿毛卻向他微微點頭,對他表示一種讚許之意,搭訕又問他道:

“喂,小麻皮,閑話少說,隔壁小老爺怎麽樣了?”

胡小麻子答道:

“他在那裏,弄著麻雀牌搭大橋,搭牌樓,獨自玩得很樂意咧!告訴你們也是笑話,這小老爺桃子真酥,我問他‘這裏好不好’,他回說‘很好,很開心’,又說‘他城隍老雖然很有錢,卻小氣的很,不像此地,想吃什麽有什麽的,所以多玩幾天也不要緊。’還說‘他寫信回去時,一定要逼他老頭子多放些血,給我們分’。你們想,這種酥桃子,不是難得見的嗎?”

胡小麻子嘴內雖這樣嘮嘮叨叨,和眾人敷衍,眼裏望著酒甏阿毛,見他一臉憂急,心頭也暗自轆轤不定,一時又未便詢問,因此,方才那種油腔滑調,不知不覺漸漸消失。可是**的老牌美女和阿六哥,聽了他的話,倒忍不住好笑起來。阿六哥自言自語道:

“真是戇坯!他們家裏,還當他是活寶,常常說他怎樣怎樣聰敏咧!”

阿六哥自從走進這間客堂樓上,一副陰沉的臉色,自始至終,像是崑山城隍的偶像,直到此刻,聽了胡小麻子的話,方有一絲笑意,但這一笑,不大吉利。笑容在他臉部,還沒放得安穩,驀地聽得樓下一種重大的關門聲,“轟”的一下,直同坍塌了什麽似的,震的這不甚結實的屋子,樓板窗欞,都微微起了震動。同時門上那個響鈴,一陣急顫而又銳厲的聲音,滴零零向人耳內直鑽。這時客堂樓上的四個人,除了老牌美女,即刻吃了酒甏阿毛的一服定心丸似的被黑霧迷了心,還不很在意,餘外的三個各各都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鬼胎,聽了這種急促的聲音,他們的心房,不禁也隨著樓板窗欞,同時起了微微的震**。酒甏阿毛一時忘形,身子霍地豎了起來,失聲道:

“誰呀?這樣窮凶極惡的閉扇!”

隨說隨即伸手去揭窗帷,阿六哥也打**坐起,變色說道:

“快些,看看是哪個,這樣開門,人也嚇的死咧!”

老牌美女神色雖比較淡漠,但也忍不住恨聲詛咒道:

“誰呀誰呀,還有誰呢?一定是老槍阿四!這東西自己膽小的好像麥屑,做出事來,又常常嚇人,真是一個抖亂鬼!”

一言未了,外麵樓梯上,已聽得一種沉重的腳聲,蹬蹬蹬蹬,急如驟雨一般,聽去好像是這上樓的人,對這樓梯挾有切齒的怨毒,恨不得每步把這一塊塊的樓梯木,逐塊踏個粉碎似的。酒甏阿毛是個有事在心的人,聽了這腳聲,他的直覺上“倏”的一動,似已得了一個預兆,仿佛已經知道這急驟的腳聲中,必然帶著惡劣的消息。故此,白瞪著眼,一時呆怔住了,一麵他見胡小麻子,已迎出門口,大聲問道:

“誰呀?老槍嗎?你要死了嗎?做什麽走路不好好的走,嚇得人家要死!”

胡小麻子剛出房門,便和這手拿酒瓶和紙煙的老槍阿四,劈麵撞個滿懷,隻覺這老槍阿四,身子似在寒戰,氣息如牛喘,氣呼呼地直撲自己的麵門。胡小麻子正待問他什麽事情這樣慌張,不防老槍阿四得了瘋症似的,順手賞他一掌,把他推在一旁,逃命般的闖入了室中。

這當兒,室中的人不用開口詢問,在那晦暗的光線中,隻看老槍阿四那副類如日本人聽見大地震消息般的臉色,已知事情不妙,幾顆心不禁一齊跳起狐步舞來。阿六哥膽最小,已是麵如死灰,冷靜的老牌美女,手捧長槍,忘其所以,也打鐵**彈簧般的彈了起來,驚問道:

“呀,阿四,做什麽?隔壁失火嗎?”

此時,這老槍阿四,仿佛患了瘧疾,那個酒瓶在他手裏亂晃,說話絕不連貫,隻是滿口斷斷續續嚷著:

“快些……快些……大家準備亮工(逃走也)……他們已經來了……門口……兩個……一個……還有一個……”

眾人越是把他催促的急,他喉際越是長著鉤子,鉤住了話,格格不吐。胡小麻子從他背後跟了進來,隻急得把他重重撼了幾下,唉聲歎氣道:

“老槍,阿哥先生,你見了鬼嗎?你要急死人了!快些說呀,什麽事快些呀!”

酒甏阿毛和阿六哥真恨不能伸手到他嘴裏,掏出他的話來。老槍阿四定了定神,對於眾人雨點般的問句,卻不回答,氣噓噓地反向阿六哥問道:

“你……你剛才不是說你……你們東家那裏,已請了兩個大本領的人,什麽霍……霍……霍……”

他“霍”了半天,隻是“霍”不出下文來。阿六哥聽了一個“霍”字,仿佛腦殼裏麵,被人擲了一個炸彈,竭力從牙縫中迸出一種聲音來道:

“是的,他們請的是霍桑,怎麽樣?怎麽樣?霍桑怎麽樣?”

阿六哥聲音已是顫了,但這老槍阿四,卻還有意和他開著玩笑似的,接連又氣噓噓地問道:

“這……這個霍桑……你……你不是已經親眼見過了嗎?”

阿六哥顫聲答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他不是戴著眼鏡嗎……灰……灰色的?”

阿六哥顫聲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頭戴黑呢銅盆帽是不是?”

阿六哥顫聲道:

“是……是的。”

老槍阿四道:

“另外還有一個,年紀很輕,衣服是一式一樣的,腳下都穿著黃皮鞋,對不對?”

阿六哥仍舊顫聲道:

“哦,另外有一個,年紀很輕嗎?有,有的,對的,是的,怎麽樣?”

老槍阿四喘息問一句,阿六哥略不假思索,顫聲回答一句“是的”。其實,他聽了“霍桑”二字,恰恰切中了他的心病,腦底早已亂得發昏似的,對於老槍阿四所問的各節,究竟是否算是完全聽清楚,連他自己也覺莫名其妙。餘人屏住了呼吸,捺住了心跳,聽他們這樣一問一答,聽老槍阿四把霍桑的狀態,說得這樣清楚,都忍不住又急又驚,又覺狐疑,心裏都開了吊桶鋪。不等他們再問答下去,大家七手八腳把老槍阿四你推我搡,曆亂的問句,仿佛亂箭似的向他麵門射來,問他在什麽地方看見霍桑的。老槍阿四被困在這重圍之中,連身子也不能轉側,隻得鼓足了勇氣,嘶聲說道:

“在門口……就在門口看……看見的!”

老槍阿四好容易略微平了平喘息,接著他便把如何在弄外看見兩個可疑的人,昂然走入弄來,自己因為預先聽了阿六哥的話,見兩個中,一個很像所說起的霍桑,覺得他們的路道不對,自己如何起了疑心,跟在背後送他們的喪,預備聽他們的話,那兩人又如何走了幾步,站停身子不再前進,如何遠遠地指著此間門口低聲談話,如何形狀非常詭異,後來如何兩個之中,一個走了出去,一個仍舊伸頭探腦守在弄裏的話,很費力地說了一遍。他因為急昏了的緣故,兩手所拿的東西始終沒有想到放下,說話之際,還用緊抓紙煙和酒瓶的兩手,一起一落,曆亂地比著手勢,那酒瓶便隨之而搖晃不定。若在尋常的時候,眾人看了他這怪狀,早已同聲失笑,但在此刻,哪還顧到這些。聽完了他的話,大眾頭頂上,比起了一個焦雷更甚,直震得目定口呆,麵麵相覷。一時這間客樓,已變成一座廟宇,幾位所謂神道,真的都成了道,變作泥塑木雕的神道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