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語

(一)

這一條錫壽裏二弄,是個著名的囂煩的地點,裏中雜處著幾十家中下階級的住戶。弄內自早至暮,找不到一點寧靜的時刻,各種小販帶著他們小小的店鋪,川流不息,高唱而入,長腔短調,一應俱全。這些聲浪,和屋子中的牌聲劈啪,以及小孩子們的大哭小喊,常常攪作一片。有時不幸而逢到不利的日辰,還有些娘娘們為了沙粒般的小事,一言不合,便假座這露天會場,各各開動天然的留聲機,互相比賽起來。其間許多含有藝術化的絕妙好調,大足使舞台上的探親相罵,相形見絀。這在別的弄堂中,未必常有這種現象,而在這錫壽裏內,差不多已司空見慣,所以有人說,大概也是風水使然。記者此刻所要說的故事,恰巧發生在這囂煩的地點,因此記者有個要求,希望讀者先生們掩住一個耳朵,別聽那些嘈雜的聲浪,而用另一貴耳,單聽記者的報告。這天下午,大概在三四點鍾時候,這條熱鬧的錫壽裏內忽然光臨了二位貴客。這二位貴客身上,一式都穿呢質學生裝。一個年齡較長,已在中年,頭上戴得一頂黑呢銅盆帽,帽邊覆及眉際,鼻架灰色圓鏡,兩眼炯炯有光。此人左胸前的衣袋中,露有一支自來墨筆,和一冊袖珍日記。其他一個卻是二十左右的青年,狀態也很英俊。二人雄視闊步,走入弄內,腳下的四隻皮鞋和弄內的石板親密地接著吻,每一舉步,格格有聲。

在平日,這錫壽裏二弄內,穿著這種服裝的人物乃是難得見得。因此,這二位生客一進弄口,由那皮鞋聲的介紹,引得那些忝為地主的人們,不期微微起了一點注意。尤其幾個小孩子們,各自拿了一塊碎磚,正在石板地上玩著造房子的遊戲,至此,建築的工程暫時也告停頓,卻把烏溜溜的眼珠目送這二人的背影。

二人並肩行來,絕不瞻顧,其中青年的一個,似乎先前曾經到過這裏,隻顧搶先舉步,向弄底走來,情形似很熟悉。可是他們將近走到弄底,約莫還有一二十個門口,青年忽把腳步放慢,回頭向那中年的同伴低聲說道:

“到了……我們最好別再走過去……”

青年說時,伸手指著弄底結末一個門口,這一家的門牌乃是四十八號。當下,那中年的見說,便也收住腳步,依著青年所指,在灰色的圓眼鏡裏飄眼遙望了一下,微微點頭道:

“哦……沒有弄錯嗎?”

青年道:

“沒……這裏共隻三條弄堂。我記清楚是第二條弄,第末一家,第四十八號屋子。”

中年的道:

“如此,我去去就來,你且等候一會兒。”

青年道:

“也好,什麽時候你再來?”

中年的伸臂看看臂上一個鋼質手表,略略躊躇了一下,方答道:

“大概要隔一小時,你耐性些,必須留意。”

青年忙點點頭。二人說罷,這中年的一個,便背過身子,預備回身向外。但他一時並不舉步,卻把那雙敏銳的眼珠,在灰色的眼鏡片內,轉動了一下,側著頭顱,眼光透出片外,像在凝想什麽似的。這樣約有四五秒鍾,隨後又向青年身前,挨近一步,嘴裏說道:

“我去去就來,但你不可做成臨時電線木,耐性一些,必須隨時留意。”

這幾句話語聲較高,不像即刻說的那樣微細。青年似乎不明白他重複再說這話是何意思,但也不說什麽,隻顧答應:

“知道了。”

於是這中年的,方始一徑回身,沉倒了頭,匆匆向外去了。

當這二人站在弄內,一問一答之際,他們似乎並未覺得,暗中卻已引起一個人的注意。這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短衣漢子,生著一副獐頭鼠目的麵貌,身上打扮,像是一個仆役模樣。這短衣漢子,在前麵二人進弄的時候,一手拿著幾盒卷煙,一手提了一個酒瓶,恰巧也打弄外跟蹤進來。本自興衝衝地一直向前闖,偶然抬眼,見了前麵兩個人,不覺縮住步履,頓露一種注意的神情,當下探頭探腦,向前張望了一回,便把腳步放慢,遠遠跟在二人身後。剛自走了不多幾步,隻見前麵的二人,已立定了身子,在那裏向著弄底,指指點點,低聲說話,形狀頗為詭異。短衣漢子一一看在眼裏,神色愈加驚異,看他緊皺著眉頭,伸頭縮腦,似欲搶前幾步,抄在二人之前,潛聽他們說些什麽,可是腳下卻又趑趄不前,望著前麵,大有畏懼之意。正在欲前未進的當兒,恰值那兩個學生裝的人物已說完了話,中年的一個,沉倒了頭,匆匆回身向外,那青年卻全神貫注目送著他。短衣漢子趁這一個罅隙,立刻慌慌忙忙,好像燕子穿簾、蜻蜓點水似的低頭疾行幾步,掠過二人身旁,一直走到弄底,在結末第二個門口裏麵,急用鑰匙,開了彈簧鎖一閃閃了進去,進得門來,順手急急關上了門,猶自喘息不定。

在短衣漢子的意思,以為自己腳下走得很快,麵上又裝作淡漠無事的樣子,這兩個學生裝的人物,未必就會留意。不料二人中的青年,目光異常敏銳,他一麵目送他的同伴向外,一麵卻見一個短衣人,匆匆忙忙,打他身畔擦過,神情有些鶻突可異。他不禁收轉視線,斜睨這人的去處,眼梢裏,隻見這短衣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弄底結末第二家門口,便急急推門走了進去,臨時跨入門內,卻還很迅捷地旋過頭來,向外望了一眼。青年心頭驀覺一動,覺得這短衣人的神情,好似小孩誤觸蛇蠍,大有惶恐的意味,其間絕非無故。腦底才自轉念,同時隻聽那邊“砰”的一聲,那結末第二家的兩扇石庫門已是緊緊關上。在這當兒,這重大而急促的關門聲,不啻成了一個火種,頓把這青年腦底的一片疑焰立時燃了起來。

起先,這青年遠遠站在那裏,他的注意力不過集中於門牌四十八號的結末一家,至此,連那比鄰四十七號也連帶引起注意。

以上雲雲,都是故事中的第一幕。那第二幕的表演地點,卻在四十七號的石庫門內。這四十七號,是一所兩上兩下的屋子。走進門來,小小一方天井中攤著許多家用雜具,如腳桶、簸箕、小風爐以及洗衣器具等類,很是淩亂無章。客堂裏麵比較的整潔一些,陳設幾種粗簡的椅桌,正中板壁上居然也懸著一幅畫和一副對聯。這畫年代已古,真是古董鋪外的古董,畫著一個漁翁得利,工楷寫著“八大山人”的署款。那副對聯,上聯“東壁圖書西園翰墨”,下聯卻是“生意興隆財源茂盛”,我們看了這種風雅的裝飾物,對於屋主人的身份如何,品行如何,雖不能完全明了,卻也可見十之八九。客堂左側那間廂房,門上綰著具銅鎖,裏麵當然沒有人在。總之,這四十七號石庫門中,當那手拿卷煙和酒瓶的短衣漢子未進門前,樓下兩間屋內,簡直寂寂無人,靜悄悄地,真像星期日的學校授課室。可是樓下雖極冷靜,而樓上卻頗為熱鬧。因為此時,闔屋中的眾人,一股腦兒,都聚在客堂樓上。

再說這客堂樓內,乃是一間臥室,其中家具,中西雜陳,情形也很雜亂,踏進去一望而知,不像是個規規矩矩的正式人家。靠著板壁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床,床中間一張大約民國五六年的報紙上,鋪著一副鴉片器具。這副煙具上麵,所沾煙漬的數量,不說小說家的虛頭,足足和海上的明星相仿佛。那茶晶似的煙燈罩內,透出黃豆大的一粒火焰。室中左麵,沿窗靠壁,另設一張短榻,這裏本有一扇板門,可通隔壁廂房樓,可是這門已被短榻堵住,不能通行。一室之中,光線異常黝黯,雖在下午三四點鍾,已像垂暮,卻因窗前懸有一重深色的窗帷,外麵天光打了回票,不能光臨室內的緣故。因此鐵**的那盞小小煙燈,在它原有的重要職務以外,倒又兼了一種借光的差使。

這當兒,這客堂樓上,一共鬼魅般的蟄伏著四尊神道。這四尊神道各有各的特點,很值得逐一介紹一下。室中第一尊神,是個婦人,伊在四人中乃是中堅分子,有個尊貴的名號,叫做“老牌美女”。但是餘人很恪恭地避著諱,都稱伊為“嫂嫂”而不名其號。此時,伊悄然站在右方靠壁一張半桌之前,手拿一支年代陳舊的鴉片煙槍,正在細細收拾。這位老牌美女,年約三四十歲,身穿一件半舊的緞襖,煙容滿麵,兩靨還有許多雀斑。但雖如此,滿臉卻還不惜所費,厚厚塗著一重雪花粉。伊的嘴角銜著一個竹製香煙嘴,小半段殘煙火,卻早已熄滅。伊一麵收拾煙槍,一麵嘴內獨自咕噥不絕,可是語聲很細,再加竹煙嘴的阻礙,說話更含糊不清。仔細聽時,伊在那裏咕噥道:

“阿六哥,你安心橫一會兒,等我裝口煙你香香!這又何必上什麽心事,等我們老大回來,不妨從長計議!”

婦人嘴裏這樣咕噥,伊的精神極為專一,視線死釘在牆上,絕不旁視。伊所說的阿六哥,這時坐在鐵床下首的床沿上,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身上雖穿短衣,卻還整潔,麵貌和室中的餘人比較,也覺略微清俊,隻是坐在那裏呆呆看著那盞煙燈,態度很是窘迫,分明胸中藏有一件猶疑莫決的事。當下,他聽婦人指名向他說話,好像夢醒似的抬起眼來,點了點頭,還沒接口,不防室內第二位神道卻開口發言道:

“阿六哥,嫂嫂說的話一點不錯,萬事都有我們弟兄們在著,總不叫你吃虧,何必擔心事?”

說話的人,大家都喚他酒甏阿毛。這人是個又矮又胖的漢子,身上穿著一件黑直貢呢的長袍,天生一副三棱的眼珠,左眼眶下有一很深的刀疤,眼皮因之吊了下來,顯出鮮紅的顏色,神情令人可怕。這位酒甏阿毛,翹起一腿,雙手抱定膝蓋,側身坐在沿窗方桌子邊,說話之際,兩眼圓睜,神氣十足,那一臉的橫肉,似乎會隨著他的發言而微微顫動。名喚“阿六”的短衣少年,聽他說了這幾句話,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眼角帶著不安,但仍默不作聲。酒甏阿毛續道:

“阿六哥,你聽兄弟的話,盡管在這裏玩一會兒,照樣回去,照樣做你的事,隻做沒有這……”

酒甏阿毛沒有說完,先前說話的老牌美女卻冷笑一聲,代這阿六哥答道:

“哼!叫你一聲‘阿毛哥’吧,你真看戲看了賣芝麻糖!你沒有聽得阿六哥說嗎?他不回去咧!”

酒甏阿毛一怔道:

“這是做什麽?”

這當兒,那靠壁的短榻上,另有第三尊神道,是個黑瘦的細長條子,一手支著頭橫在那裏,起初默然聽他們說著,並不插口。至此忍不住坐了起來,很驚異地問道:

“咦?阿六哥,你為什麽不回去?”

阿六哥未及開口,這性情卡急的酒甏阿毛卻又握了一個拳頭,在方桌子上重重碰了一下,高聲說道:

“你倘不回去,我們少了一種內線,他那裏又有什麽舉動,我們便不知道。這事,我不讚成!”

那細長條子也道:

“是呀,他們不見人口,又不是交給你的,總不至於無端向你說話,你怕什麽?倘不回去,倒反告訴他們,這事你也有份了!”

這一肥一瘦的二人,你一聲我一聲,交口嚷著。阿六哥滿麵現出膽小害怕的樣子,急忙搖搖手,意思教這二人說話輕些,隨又伸手鬼鬼祟祟指著隔壁屋子,悄悄說道:

“我不回去,自有緣故,我已向嫂嫂說了。你們說話不要太高,不要被他聽見我在這裏。”

酒甏阿毛不耐煩道:

“阿六哥,你又不寫意了,吊桶在我們的井裏。他聽見了,你又怎麽……”

此時,老牌美女插口道:

“你們別搗亂,也不必嘴五舌六,等我告訴你們。”

伊說時,便向酒甏阿毛道:

“你可知道,阿六哥今天為了什麽事來的?”

酒甏阿毛見問,把那粗肥的頭頸一扭,神色愈加不耐,冷然道:

“他來時,我們在隔壁,一千鏟還沒鏟完,怎麽知道你們的話?”

細長條子也道:

“喔唷,肚腸癢得很,快些說吧,到底什麽事?不要牽絲攀藤了!”

老牌美女慢吞吞地道:

“阿六哥說的,他那裏為了這事,預備要和我們犯一犯,已請了兩個什麽……”

伊說到這裏,卻頓住了話頭,回頭問阿六哥道:

“你剛才說他們請了兩個什麽呀?”

阿六哥眼中露著憂懼,答道:

“兩個什麽私家偵探,一個叫做霍桑,還有一個喚作什麽包朗。聽說這兩個是天下頂有名的自家包打聽,沒有一件事打聽不出的。”

老牌美女接口道:

“你們聽見嗎?阿六哥是個膽小朋友,恐怕他們查問起來,疑心到他身上。因此,心裏著急,逃到這裏來了。我想這事倒要……”

老牌美女還沒有說完,酒甏阿毛和那細長條子二人同時吃了一驚。那細長條子尤甚,黑蒼蒼的一張瘦臉皮上頓時改變了顏色。酒甏阿毛也把那雙可怕的眼珠瞪得很大,半晌不發一言,分明這一個消息,已打動他的心坎。可是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弱點太暴露了,因又聳聳兩個肥肩,一陣獰笑道:

“嗄,我當什麽大不了的事。原來他們請了兩個偵探。什麽霍雙霍單,包朗包姐的!這兩個起碼人,我連名字也沒聽見過,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酒甏阿毛說這話時,故意又把頭頸一扭,胸脯一挺,隨在身畔取出一支紙煙,在方桌子上使勁搗了幾下,就向嘴裏一送,一麵取火燃吸,一麵滿麵放出淡漠的樣子,表示他對這事不屑置念。但他雖把態度勉強裝得十分鎮靜,倘有細心的人,在這煙紋裏麵,冷眼觀察一下,便知他那鎮靜之中,實已起了無限隱憂,眉梢眼角,隨處可以找到一句嘴硬骨頭酥的成語。可是那個細長條子卻還不曾發覺他這破綻,聽他說著這種冷冰冰的話,不禁皺著眉說道:

“阿毛哥,你別看得太輕鬆,說這涼颼颼的話。我看這事有點吃閃,非等老大回來,商議商議不可。”

細長條子說這話時,語氣有些著忙,他的態度,恰和酒甏阿毛,成為絕對的反比例,好像即刻就有大禍臨頭似的,隨又沉下臉色,問阿六哥道:

“你這消息是真的嗎?”

阿六哥正色道:

“我是看見了人才跑來的!這又不是好玩的事,的確一本正經跑來告訴你們的,騙你們做什麽!”

老牌美女起先精神專注著那支煙槍,對於這事,淡淡的並不十分在意。至此,看了阿六哥說話時那副緊湊的麵色,又聽這細長條子說得如許鄭重,知道這事有些厲害,不禁有些擔心起來,忙把嘴內的煙嘴取下,呆呆地看著二人問道:

“你們說的這兩個到底是什麽人呀?”

細長條子苦笑道:

“咦,即刻說過是兩個偵探,你不聽見說嗎?他們不比尋常的包字頭,很不好弄咧!”

他說著,目光一閃,想起了什麽事的,問道:

“嫂嫂,毛獅子的事你知道嗎?大約這個人,老大總會提起過的。”

老牌美女道:

“你說販海砂的毛獅子嗎?”

細長條子點頭道:

“正是,他從前販過海砂,也販過黑老,什麽玩意兒都玩過。他在江、海、湖三條線上,總算扳指頭數得到的人物,圈子裏的朋友,誰不知道。那一回到上海來,也算他觸黴頭,頭一次放馬,輕輕易易,就跌翻在這霍桑手裏。”

這幾句話,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二人都聽得呆了。細長條子頓了頓,便繼續道:

“還有那飛賊江南燕,大家都知道,他是有飛簷走壁的本領的,他這三個字的名頭,哪一個聽了不頭痛?獨是他一遇著了這霍桑,卻是一帖藥,比血滴子還怕。有一回,聽說江南燕,曾被這霍桑,追得無路可走。後來逃到一座陰地之前,江南燕一翻身,翻上了三丈多高的屋麵。他以為這一來,那霍桑隻好看看他了,哪裏知道,霍桑是外國學堂裏的學生出身,練過跳高、走天橋和各種外國體操。當時冷笑一聲,說是‘任你逃到龍王廟,我要追進水晶宮’。說完,身子輕輕一縱,也上了屋麵。江南燕一急,幾乎急得靈魂出竅,急忙一手發出三支金錢鏢,專打霍桑的上盤,這是他的結末一手看家本領,百發百中的。不料霍桑把頭左邊一偏,右邊一偏,兩偏,那兩支鏢都齊耳根擦過,第三鏢把頭一低,接在手裏,一鏢還打過去,就把江南燕從屋麵上打了下來。一麵他的夥計包朗,等在下麵,繩子也預備好了。你們想想,這兩尊神道,厲害不厲害?現在事情臨到你我頭上,還在糊裏糊塗!”

細長條子這一席話,說得唾沫四濺,神情活現,遇著緊要關頭,卻還指手畫腳,輔助口述的不足,真比當時曾親臨其事,還要真切幾倍。中年婦人聽出了神,每當他說一句,臉上添上一份擔心的樣子,聽到末了,忍不住著急道:

“啊喲,這樣說,虧得阿六哥預早來說!我還當作無關緊要的事,這怎麽好呢?我們也得商議商議唉!老大怎麽還不回來?這個浮屍,汆了出去,魂靈總是掉在外頭的!”

老牌美女恨恨地詛咒著,聲音也兩樣了。尤其是那阿六哥,臉色變得鐵青,手足好似沒有安放處,而且滿帶一種後悔的神情。細長條子在這話機暫時停頓的當兒,定睛向這二人看看。他一方麵覺自己的話,能夠聳動他們的聽聞,心裏很有點得意;一方麵他雖這樣說著,對於所說的事,自己未免也有幾分氣餒。心頭藏了這種複雜的心緒,麵部的表情,便覺格外難看。當下,他伸手抹抹嘴邊的唾沫,又往下說道:

“況且……況且……”

他正很興奮地預備續續發表他那有聲有色的演詞,冷不防一種重大的聲浪,“砰”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也吃了一驚,一看,卻是酒甏阿毛,氣呼呼地,把那方桌猛力拍了一下,直拍得指縫中的那支煙,火星四濺。原來酒甏阿毛起先聽這細長條子,代那霍桑、包朗二人,竭力張大聲勢,心頭已是不快,本來早想打斷他的話頭,不想後來聽他添油加醋,說到霍桑追趕江南燕的一節,聽著聽著,覺得比那說書先生開講《七俠五義》《征東》《緣牡丹》等故事,趣味還要濃厚,不覺聽得張口結舌,忘乎所以。這時候,他見細長條子,抹抹脖子,不知又要說些什麽,因而順手碰著桌子,阻斷他的話頭。老牌美女不知為了什麽,忙驚問道:

“阿毛哥,做什麽?發瘋嗎?”

酒甏阿毛不理,歪著那雙紅筋滿布的怪眼,向這細長條子獰笑道:

“長腳金寶,我勸你陽春加四,就這樣免了吧!我看你再說下去,馬上就要零碎動咧!虧你也算是個經過潼關殺過韃子的老相,竟說出這種蟲囊子的話來!老實說,年紀輕輕,總要吃硬一點,要害怕,就不要幹這種事!既已幹下了,就不必再害怕!身體又不是租來的,饞牢又不是跌不得的,為什麽這樣不值價?”

這一番連譏帶諷的話,說得這瘦長的長腳金寶,有些猴急了,黑蒼蒼的臉上,頓時泛出一抹怒紅,成了豬肝似的顏色,不服道:

“啊呀,阿毛哥,你的聲音太難聽了!這幾句話,囔聲得沒有道理呀!兄弟不過說,他那裏請了兩件末老,物事很大,恐怕事情紮手,須要防備防備,又沒談過別的話,有什麽值價不值價呢?”

酒甏阿毛打鼻孔裏透了一聲氣道:

“阿弟哥,靜點吧,你說那兩件末老,不大好弄,兄弟不是不知道。老實告訴你吧,兄弟雖不才,也曾在三關六碼頭混過,紅眉毛綠眼睛的朋友也見過的多了!嘿嘿,隨你什麽知馬力的綠豆,沒有戳碰不得的!蛇吃鰻鯉,各有三千年道行的!那兩位仁兄如果有種,找到我們頭上來,嘿,憑你三刀六洞的交易,不是自己吹牛,兄弟和老大兩人,大約還對付得了!萬事不用別人費心!”

酒甏阿毛說這一席話,額頭上的青筋根根顯露,說到末了,又把兩個袖口,使勁左一卷右一卷,卷了好幾次,露出兩端肌肉堅實的臂膊。臂上一片烏叢叢的汗毛,望去好似春初的細草,再加說話時的那股狠勁,大有吃人肉不怕血腥,四天王不是對手的氣概。他這一股勇氣果然效力不小,頓使那老牌美女,即刻一臉擔心的樣子,無形中消失了大半,連那惴惴不安、手足無措的阿六哥,也覺胸口鬆爽了許多。他們不但覺得安心,而且對於這位口頭上的英雄,心裏都還存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傾倒之意。獨獨長腳金寶,卻依舊憤憤不平,正自紫漲著臉,想要和他爭論一下,不防酒甏阿毛趁勢歪過眼來,狠狠地向他瞪了一個白眼,同時眼皮眨了幾眨,又把嘴兒向那老牌美女和阿六哥一歪。這種舉動分明暗示長腳金寶說:唉,長腳金寶,你別發急。你的話很有見地,我都明白的,但是當著這兩個膽小如鼠的東西麵前,何必放在嘴上呢?長腳金寶看酒甏阿毛向他丟眉眨眼,起先一怔,不明用意,想了想,立刻恍然大悟,知道酒甏阿毛的那番英雄好漢式的話兒,也是用打氣筒兒,吹壯了膽子,說的分明怕那二人害怕,有意這樣說,安他們的心的。轉念之間,不覺非常地懊悔,懊悔方才,不該不稍加考慮,衝口說了許多厲害的話,害得他們心意忐忑不定。明知和他們計議決計議不出什麽長策,真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自己為何這樣糊塗!想時,忙不迭支吾道:

“唉,阿毛哥說的話,是呀,錯是也不錯,對的!”

此時,長腳金寶竭力收轉篷來,意欲掩飾幾句,無如即刻預備和酒甏阿毛搶白的幾句話,方從喉際強咽下去,卻把別的話都擠塞住了,一時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方又勉強說道:

“是呀,阿毛哥的話,錯是也不錯,不過……不過我想,陰溝裏也有翻船的日子,萬事不可太大意。他那裏既有了準備,我們也要預防一著。我的話也沒有說錯呀!”

阿六哥道:

“這話也不錯。等老大回來,快些商議一個對付的方法!”

酒甏阿毛猛力吸了一口煙,笑道:

“長腳金寶,我教你靜點,還是靜點吧!大約今天吃了膈肝,怎麽回不過來。阿六哥也不必膽小,依我的主見,頂好還是回去,不回去,也沒有什麽大不了。我隻要問你們,那姓霍的就算本領通天,但他又不是仙人,怎能知道我們的地方?就算他有顏色,找得來了,到了真正風緊的時候,我們還有頭號擋風牌,可以保護我們。老實說一句,也不怕他們碰動俺這裏的一根汗毛,怕什麽呢!”

老牌美女聽到這裏,不住點頭,表示酒甏阿毛說的話,很能使伊滿意。這時伊的態度,也完全恢複原有之鎮定,順勢撇了撇嘴,附和著道:

“真的……阿毛哥的話一點也不錯!聽長腳金寶說起來,好像那姓霍的人,比孫行者和趙子龍,本領還要大,我倒兩個半嚇咧……專門謠言惑眾,聽了他的說話,鹽缽頭裏要出蛆哩!”

長腳金寶故意裝得十分忸怩似的,俯首無言。那酒甏阿毛卻放出一臉得意,像是一個倒黴的律師,一旦在法庭上得了勝訴似的。但雖如此,二人的眉宇間,一種隱憂仍續續流露於不自覺中,接著,他們便湊近身子,唧唧噥噥,開起咬耳朵的談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