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吃過早飯,普克便和母親一起去醫院看望普晴。天很熱,母親擔心普晴傷後胃口不好,一大早就起來給她熬了比較爽口的冬瓜骨頭湯,然後用保溫瓶裝好帶上。

在乘出租車到醫院的路上,母親似乎是隨意地問了普克一句:“昨晚你好像挺晚才睡?我睡不著,聽見你去上廁所。”

普克看了母親一眼,略一遲疑,沒有跟她多說什麽:“嗯,天熱,睡不著。”

母親也回頭看了普克一眼,目光裏有她一貫的敏銳,而又並不咄咄逼人。顯然普克沒想和她細談,她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操心小晴的事兒。待會兒到醫院了,你跟她單獨聊聊。小晴這孩子……”

母親沒把話說完,憂慮地望向車窗外。普克體驗到母親為兒女的一片苦心,心裏一陣微微的酸痛,暗下決心一定要盡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妹妹,這樣的話,也是在為母親減輕情感上的負擔。

一路沒再多談什麽,到了醫院後,普晴已經起床了,頭發梳過,臉也洗得幹幹淨淨。病床旁邊的床頭櫃上擺著吃剩下的早餐,袁和平正在收拾碗筷,準備端出去清洗。見到普克和母親提著保溫瓶走進病房,忙和他們打招呼。

“媽,普克,你們來啦。先坐坐,我去洗一下碗。”

母親問袁和平:“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帶了東西,夠小晴和你兩人吃的。”

“不用,醫院的早飯量挺大的,小晴吃不完,我已經把她的早餐吃過了。”說著,袁和平端起碗筷走出病房。

普晴的精神看起來比昨晚好些了,看到母親和哥哥這麽早就來醫院看她,過意不去地說:“哎呀,媽,我現在吃不下什麽,你這麽早帶來,還不知是什麽時候起床做的呢。”又歉意地對普克說,“真不好意思,你難得回來一趟,都給我攪亂了。”

普克和母親都安慰普晴不要想這些,首先是好好治病,盡快恢複健康。同病房另一位中年病號笑著對普克母親說:“哎,你家可有個好女婿啊,對你女兒照顧得那叫周到,一點兒不像孩子都五歲的夫妻,倒像正談戀愛的小年輕兒。現在這個年頭,能找到這種男人當老公,真是好福氣啊。”

普克看到妹妹聽到這話,臉上露出混雜著幸福和不安的微笑,他留神仔細看著,琢磨著妹妹的心理。母親對那位病號笑著點點頭,禮貌地詢問了幾句那人的病情,正說著,袁和平洗好碗回到病房,把東西有條理地在桌上擺放好,才坐到普晴身邊和家裏人說話。

母親歉意地對袁和平說:“這回又讓你受累了。”

袁和平笑笑,抬手撫摸了一下身邊普晴的頭發,目光憐愛地落在妻子臉上,微笑地說:“我沒什麽,隻是小晴又吃苦了。”

普晴難過地抬頭望著丈夫,說:“還說呢,我都恨死自個兒了。又拖累你,又拖累父母,還影響了月月,我真不如……”

袁和平用手一捂普晴的嘴,溫和地阻止她的話:“又胡扯了,你這麽說話,不是有意傷大家的心嗎?這次你沒事兒就是萬幸,以後凡事多加小心就好了。”他轉頭尋求普克和母親的支持,“媽,普克,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母親忙笑著讚同袁和平的話,又安慰了普晴幾句。普克隻是笑了笑,沒說什麽,默默地看著妹妹和妹夫,認真地聽著他們的對話。母親又問起袁和平和月月的情況,袁和平告訴母親說,孩子早上醒來已經沒事兒了,隻是鬧著找媽媽,但普晴不想女兒看到自己現在這副樣子,袁和平便沒帶她來看媽媽,準備等一會兒還是送她去幼兒園。

袁和平對妻子的母親說:“媽,您要是有空兒,待會兒去小晴的學校幫她請個假吧,本來我可以去,不過想了想,還是我照顧小晴最順手……”

母親忙打斷袁和平說:“別,你累了一晚了,哪兒能還讓你照顧小晴啊?這樣,和平回家休息,或者你要去單位上班也行。小克不熟悉小晴的學校,就留下來照顧妹妹,我去學校幫小晴請假。”她很利索地給大家分派著任務,想了想又補充說,“要是月月今天不想上幼兒園就算了,把她送到家裏讓她外公帶著吧,反正他在家也沒什麽事兒。”

袁和平還想說什麽,普克接過母親的話笑著說:“行,媽,我看這樣挺好。記得小時候妹妹生病住院,我也陪過她的床,現在再重溫一下當年的感覺也不錯。”

普晴聽了笑起來:“哥,你可別跟以前似的折騰我。我打吊針不能動彈,你偏偏給我講笑話逗我樂,身體笑得發抖,插在手背裏的針頭可疼了。”

普克和妹妹開玩笑:“我現在打算改換手法了,得用另外的辦法來折磨你。比如讓你獨腿跳皮筋踢沙包什麽的。”

大家都笑起來,袁和平也同意了嶽母的安排,說:“也好,其實今天單位裏事情挺多,我還真得去處理。月月確實不想去幼兒園,我把她帶上,先送她回外公那兒,然後我再去單位吧。”

全都安排好之後,大家又聊了幾句,普克和母親又跟著袁和平去觀察室跟月月打了個照麵,然後袁和平便帶月月走了。臨走月月還一個勁兒吵著問媽媽在哪兒,大家知道普晴不想女兒看到此刻她身上紗布重重的模樣,便哄月月說媽媽到外地出差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月月半信半疑,但孩子畢竟是容易糊弄的,很快便被爸爸帶走了。

母親去給普晴請假之前,在走廊裏悄悄囑咐普克:“我去請假很快就可以請好,完了我還回醫院來,你要是跟小晴談好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普克心裏一動,凝視著母親,母親眼睛裏有種意味深長的內容。他抬手抱了一下母親,這是他成年後從未對母親做過的親熱舉動,說:“媽,以後小晴沒事兒了,您跟她一起到我家去住住,看看米朵這個兒媳婦怎麽樣,她也常跟我說要接您過去呢。”

母親微笑地說:“小克,媽從來沒跟你說過,其實我心裏一直不擔心你,你是個非常有主意的孩子,有能力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不管是朋友還是老婆,隻要是你自己挑選的,我相信都是可靠的。可是小晴就不同了,她從小到大,心思就很單純。不知怎麽的,我對她總是有些不放心。”

“媽,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普克眼睛亮亮地注視著母親,“您放心,我會盡力保護妹妹的。”

母親已經有些蒼老幹枯的手,緊緊握了握長大成人的普克的手,不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普克看著母親瘦小的背影,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漸漸變遠變小,那種長期被他深藏在心底的孩子式的依戀悄悄浮起,溫暖地覆蓋在他的心頭。

一直到母親的背影完全消失,普克才返回病房。正巧同病房的病人出去了,普克正好可以和普晴單獨談話。談話還沒開始,普克臉上的表情便不由自主鄭重起來,雖然分開數年,但對普克這種態度,普晴仍是十分熟悉和了解的。

“哥,你是在為我的事情擔心吧?”此時的普晴和從前一樣善解人意。

普克為這一點感到欣慰,同時,這似乎再一次證實他內心的猜想。他搬了張凳子在普晴身邊坐下,習慣性地選擇了麵對著房門,以方便觀察是否有人進來。然後普克以認真的語氣開了口。

“小晴,本來這次談話應該是昨晚在咱們家裏進行的,我真的沒想到,談話地點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轉移。”普克看著普晴的眼睛說,“坦白地說,這次回家探親,我心裏是百感交集。一方麵看到媽和從前一樣,身體還不錯,我挺高興。另一方麵,看到爸也和從前一樣,除了喝酒,基本不怎麽關心家裏其他人的事情,這又讓我回想起小時候家裏的事情,我想你肯定也沒忘記,那些事兒是多麽令人不愉快。我知道在咱們這個家裏,家庭關係也是挺複雜的,一兩句話很難說清。我之所以要提起這個,是有原因的。那就是這次回來讓我感觸最深的事情。小晴,你一定知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了。”

普晴看著普克,眼睛裏掠過一絲愧疚:“我知道,哥,現在全家人都在為我擔心,爸,媽,你,和平,連月月也是……我自己都急死了。”

普克接著說下去:“小晴,今天我跟你談話的內容,是經過非常慎重的考慮和分析,才決定要和你談的。我想跟你說,無論我說的事情在你心目中有多荒謬,你也一定要相信,我在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上,既是以一個從小和你一直長大的哥哥的身份,也是以一名刑警的身份,也就是說,我的態度是非常嚴肅客觀的,也是出自內心為你的安全考慮的。這一點,你能信任我嗎?”

普晴毫不猶豫地回答:“那當然,這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我最信任的就是你跟和平了。”

普克凝視普晴的眼睛,點點頭。略一思索,問:“那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你最信任的這三個人當中,我所說的話影響到你對其中一人的信任,你還會相信我嗎?”

普晴聽了這句話,臉上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想了想,坦白地說:“哥,你說的這話,我聽著好像有點兒害怕。”

普克追問了一句:“你相信我嗎?如果我真的說出這樣內容的話。”

普晴再三考慮,終於下決心似的點點頭,說:“我相信。”

普克在說出下麵的話之前,心裏也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可他卻不得不把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小晴,我不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對你隱瞞。坦白地說,我現在對你的狀況有種擔心,而且我懷疑你之所以出現那麽多異常舉動,並非生理上的疾病造成,而是有人刻意設計安排出來的。”

普晴聽著,睜大了眼睛,顯然對普克的話感到非常驚異。她呆了一會兒,小心地問:“哥,你……不會是職業過敏吧?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兒?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又沒什麽特殊的家庭背景,更沒在外麵結下什麽仇人,怎麽可能會出這樣的事兒?更何況,很多事情確確實實隻跟我一個人有關,有的都是發生在家裏,根本沒有什麽外人接觸的痕跡呀?”

普克凝視普晴:“你說的沒錯。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些事情不是‘外人’安排的,而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安排的呢?”

普晴的臉色“刷”地變了,失聲叫起來:“哥,你在胡說些什麽呀?!你總不會說我犯的那些錯誤,都是和平設計安排出來的吧?”

普克憂傷地看著普晴,不置可否,但他的表情和態度已經向普晴說明了自己的答案。

2

普克來到L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找到了那裏的副隊長付傑。付傑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高大,體格很壯,皮膚被曬得黝黑,臉上的線條充滿陽剛之氣。一眼看去,和他的刑警身份十分吻合。兩人見麵做過自我介紹,普克便領悟到付傑的爽朗性格。

“早就想認識你了。”付傑開門見山地說,“我在公安部內參上看過你辦過的兩件大案,就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後來聽以前的戰友彭大勇說跟你是搭檔,我就想找機會去X市,可惜一直沒完沒了地忙。”他的目光十分銳利,早在見麵之初就上下將普克打量過幾遍了,此時笑著說:“老彭說你跟我們這些刑警不一樣,看來一點兒沒說錯。你這麽白淨斯文,倒像個白領。”

普克笑著說:“跟你們比,我幹這一行時間不長,大概還需要再磨煉幾年吧。”

寒暄到此,付傑開門見山地問:“聽老彭說,你有事兒需要幫忙。隻要我能辦到的,盡管開口好了。能交你這麽個朋友,我求之不得。”

兩人所在的大辦公室裏還有其他幾位民警,普克表示希望能和付傑單獨談談,付傑便把普克帶到一個無人的房間,那是一間審訊室。

付傑笑著說:“這下子保險了,肯定沒人聽到。”

此時,普克直截了當地說:“付隊長,這次我想請你幫忙的事兒,隻能算作我家庭的私事。因為到目前為止,隻是我個人的猜測,還沒得到任何有效的證據。幹咱們這一行的都知道,這就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所以我想坦白地告訴付隊長,如果能給我幫幫忙,我一定會謹慎處理,不會有違反紀律的事情發生。”

付傑爽朗地說:“你甭擔心。雖然跟你是初次見麵,但老彭的人品我太了解了,他跟我說可以百分之百信任你,那就沒什麽問題了。你就直說吧,需要我幫什麽忙?”

“是這樣的。”普克沉吟一下,言簡意賅地把普晴生活中的事情大概講述了一遍,最後說,“付隊長,因為這件事的當事人是我妹妹,我對她從前性格的了解是比較深的,所以有些感覺方麵的情況,我就直接告訴你了,這方麵應該問題不大。來之前我跟老彭在電話裏談了談,他告訴了我一些你的情況,我很放心,也希望能從你這兒得到指點和幫助。”

付傑對普克誠懇的態度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說:“大家都是同行,就用不著互相客套了吧?剛才你說的情況,我聽了以後,感覺你的擔憂有道理。當然你也知道,幹咱們這一行的,要是老百姓生活中每個令人懷疑的線索都去調查,把咱們累死也沒個完,所以有時候沒有確實有效的證據,有些事兒確實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了。不過你妹妹這事兒,的確比較可疑,我們得管。”

“那太好了。”聽了付傑的話,普克感到幾分欣慰,說,“雖說我盡量排除和當事人是親屬的心態,不過多少也有些擔心,萬一自己有意氣用事的地方就不對頭了。現在聽你這麽說,我更有把握了。付隊長,我……”

“叫我付傑好了,我也叫你名字,咱們都省事。”付傑幹脆地說。

“好,付傑,那我想談談自己的打算。”

“行,你說吧,隻要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兒,我盡量滿足你的需要。”

“我想請你派個人幫我去現場查看一下情況,趁著事情發生的時間不長,還有可能了解到有關內容。”普克直接對付傑提出請求。

“這沒問題。”付傑說,“你去過現場了嗎?”

“昨晚我們接到袁和平的電話趕到醫院後,我問了問大概情況,但當時大家都在場,而且普晴剛做過手術,我也不好多說,隻知道普晴出事的地點,還有出事後那輛車並沒人去收拾。從醫院出來我就直接去了那個地方,看了看地形,想找到那輛車子。但仔細找過,那輛車已經不在了,現場也沒什麽人員能提供線索。而且天黑了,又看不見地上有什麽有關的痕跡。今天一早就到醫院跟普晴單獨談了談,接著就到這兒來,沒來得及再去現場看看。”

付傑略一想,說:“行,這事兒你放心好了,待會兒我就找個可靠的人去現場查看,除了找到那輛車,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到當時看到事故經過的目擊證人。”

“那最好不過了。”普克說,“有了目擊證人,可能還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線索。”

“還有什麽需要我辦的?”付傑又問。

普克看著付傑,停頓了一下,語氣嚴肅地說:“這事兒會麻煩些。我想請你派人協助我去了解一個人的情況,這部分的工作量可能會比較大。”

付傑盯著普克,臉上慢慢露出了笑意,問道:“這人是袁和平吧?”

普克明白,這一次,搭檔彭大勇真的幫他找到了一個好幫手。

3

普晴躺在病**,目光失神地看著窗外,母親憂心如焚地坐在她的床邊。從普克和普晴談過話後,她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連母親從學校回來接替普克的陪伴工作時,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始終陷在自己的思緒裏。

對普晴來說,這次出事故固然令她對自己產生氣惱和愧疚,但看到一家人、尤其是丈夫袁和平對待自己不僅沒有表現出責怪,而且一如往常的溫柔體貼——這種溫柔體貼的態度尤其是在最近這半年裏,由於普晴屢屢所犯意外錯誤的襯托而格外令她感動。當普晴聽到哥哥對她說出那句話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又是自己的大腦出現了問題,才會把哥哥的話誤聽成這種荒謬之詞。

然而普晴是一位中學老師,她當然不可能不明白,在哥哥告訴自己這句話之前,特別向她強調了那麽一句話,就是無論她覺得哥哥說的話多麽荒謬,也不要對哥哥本人失去信任。這一點不用哥哥來告訴自己,普晴隻要稍一動腦便會做到。普晴毫無疑問地信賴著哥哥,不論是從前生活在一個家庭中的親密時光,還是因為分離而疏於聯係的這些年,哥哥的人品和與她之間的感情,都是普晴無條件信任他的理由。

可是普晴知道,如果她應該如此信任哥哥,那麽勢必應當相信哥哥所說的話並不荒唐。也就是說,這半年來,普晴生活中一次次重複出現的那些錯誤,那些連普晴都懷疑真的是因為自己精神有問題才發生的意外,竟然並非自然,而是出自於刻意的設計和安排。這種猜測已經足夠令普晴心驚的了,但更令她幾乎要帶著傷腿從病**跳起來的,則是哥哥接下來那句話。

怎麽可能?普晴的內心痛苦不堪,她寧願想象自己已被證實得了精神疾病,也不願意去想象生活中的那些意外竟是丈夫袁和平的設計安排。普晴嫁給袁和平已經八年,可愛的女兒已經五歲。這八年中,普晴一直對自己的小家庭感到非常滿意,幾乎從來沒向外人有過一句抱怨。這個家庭和平、溫暖,對普晴來說,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可以依賴的一個地方。普晴對自己小家庭的依戀之情,遠遠超過了對父母家的感情。如果不是想念母親,她很少會想起主動回家,這和哥哥普克多年間很少回家的原因幾乎相同。

從小到大,普晴和哥哥普克一樣,都是生活在一個充滿矛盾、衝突不斷的家庭中。父親酗了一輩子酒,帶給家中親人的是沒完沒了的吵鬧打罵、尋釁滋事,令家中的氣氛永遠處於緊張動**的狀態。如果不是堅強的母親用她全部的愛撫慰了普克、普晴,兩個孩子的未來的確難以想象。這些年父母都老了,連普克、普晴都曾私下勸母親離開那個家,和任何一個孩子生活在一起,但他們不理解母親為何如此固執,麵對著這樣一個父親,她卻始終咬牙忍下去。

因為看過太多的爭吵,經曆過父親太多的打罵,普晴還是遵守一個少女時就發的誓言,如果以後她要嫁人離開家,她所嫁的那個男人,必須能和她建立一個充滿溫暖和諧的小家庭。在這個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員,都以體貼關懷的態度對待別人。大家不會發生爭吵,不會有刻意的傷害,甚至連無意的過錯也要盡可能避免出現。如果不能達到這個要求,普晴寧願獨自生活一輩子,而不去做從一個煩惱走入另一個煩惱的傻事。

懷著這樣的想法,普晴的婚姻生活無疑算是幸福圓滿的。當年袁和平身上吸引普晴的,正是那種溫和、沉穩、忠厚的個性。普晴認識袁和平不久,就在父母並不太情願的態度中,義無反顧地嫁給了袁和平。那時她暗想,這也許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賭博,後半生的幸福便牽係在這場賭博上,如果贏了,普晴將得到她向往已久的平和安寧的幸福生活。如果輸了……

連如果輸了會麵臨什麽樣的結局都不敢認真去想的普晴,此時卻要去想象一個如此殘忍的問題,這對她來說,無異於逼著自己赤腳走上炭火,實在是令人不堪忍受。普晴想起,當哥哥告訴了自己那句話之後,對她還有幾句囑咐。

當時,普克像多年前兄妹倆生活在一起時常做的那樣,把手放在普晴的後腦勺上,捋著她鬆軟的頭發,誠懇地看著普晴的眼睛說:“小晴,我知道自己這種猜測對你來說,可能太難以接受。我想說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還隻是一種沒有證據的猜想,但並不說明它全無根據。本來在沒有得到證據之前,我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你,但我很擔心。你知道嗎,小晴,我現在真的很擔心你的安全——不僅是你,還有你的寶貝女兒月月。我保證自己絕不是在危言聳聽,如果你頭腦中繼續毫無防備,很難想象將麵臨什麽樣的危險。所以我必須把這個還不成熟的想法透露給你,就是因為希望你至少能夠在心裏有所警惕,不要毫無條件地信任他——或者也可能是其他什麽人。”

普晴掙紮著打斷普克的話:“如果你說的情況確實有可能性,我寧願相信是其他什麽人……”

普克態度堅決地說:“不,首先是他,其次才有可能是其他什麽人。”

普晴痛苦不堪地搖著頭,眼淚開始滾出眼眶:“不,不……要是那樣,我,我真寧願自己死了……”

普克痛心地提醒普晴:“可你也寧願女兒跟你一起死了嗎?”

普晴失聲哭了起來,普克看看時間,擔心同病房的病人會回來,雖然心疼普晴,但還是抓緊時間把自己的話說完:“小晴,你先聽我把話說完,然後自己再好好去考慮。我之所以必須要和你把事情談透,一來是想提醒你的注意,就算住在醫院也要提高警惕,學著把問題想得深一些,學會保護自己。二來我需要你的配合,這一點同樣很重要。不管我的猜測對不對,弄清真相都是非常重要的。這件事情我已經準備開始調查,調查過程中我肯定會不斷地向你核實一些情況,並且可能要告訴你一些有關證據,這樣才能讓你看到我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而這些都要求你做到一點,那就是絕對保密。你當然明白我所說的保密對象!最主要的就是袁和平。除此之外,對其他任何人也一樣要保密,不管我跟你說了什麽,問了什麽,別人再向你打聽,你都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這也包括咱媽和月月。如果我再有什麽安排,到時會通知你。”

說到這兒,普克目不轉睛地盯著普晴,問:“小晴,告訴我你能做到這一點。”

普晴在普克說話時,極力克製自己的情緒。此時看著普克誠懇焦慮的模樣,她忍住淚水,點點頭答應了普克:“好,我答應你保密。”

普克鬆了一口氣,又叮囑了一句:“這幾天你住在醫院,可能更安全一些。我會提醒媽一下,讓她多照顧你,我隻要有空兒,也會來陪你。不過盡管這樣,也還是要多加小心,畢竟他是你的……算了,這個先不多說,你心裏已經有數了。靜下來的時候,好好回憶一下這半年裏發生的事情,客觀地去考慮分析,盡量不要有先入為主的印象,你甚至可以假設自己是個局外人,親眼看到了另一個家庭中女主人發生的種種事情。好了,小晴,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如果你想起什麽不對頭的事情,能夠說明某個問題,記得一定要及時告訴我。還有月月的事你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妥善安排的。”

剛說到這兒,同病房的病人和陪同家屬一起回到了病房,普克便沒再對普晴多說什麽,隻隨便聊了些自己和米朵生活的事情。後來母親從普晴的學校請假回來了,普克便讓母親留下來陪護妹妹,自己說要外出辦事,然後離開了醫院。

普晴看到哥哥離開之前,曾把母親叫到病房外,時間不長,母親就回來了,並告訴普晴哥哥已經走了。母親臉上的表情很含糊,但當她悄悄打量普晴時,目光裏明顯隱含著某種深深的憂慮。她沒有向普晴詢問哥哥和她談話的內容,看到普晴精神恍惚、失神地看著窗外時,也沒有追問普晴發生了什麽事情。

普晴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她的頭腦中亂七八糟的全是畫麵,然而卻很難理出個頭緒。偶爾思維清晰時,看到母親憂心忡忡的神情,以及她對普晴的狀態毫不過問的態度,普晴暗想,難道母親已經了解了哥哥的猜測?難道母親也認為那種猜測並不荒謬,因而才會以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

天哪……

僅是這樣一個念頭,普晴的頭腦又變得昏昏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