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早就過了吃晚飯的時候,普克和父母親還都坐在客廳裏等普晴回來。父親時而看看桌上擺好的菜,時而看看牆上的石英鍾,越來越不耐煩。

“這個普晴,到底回不回來?不像話,讓一家人等她。”父親不斷抱怨。

母親瞟了父親一眼,不冷不熱地說:“你要是餓了,你就先吃。”

普克沒接父親的茬,隻是問母親:“媽,小晴平時幾點下班?”

“這麽晚,早該回來了。”母親皺著眉頭說,“平常她說下班回來的話,最晚七點也該到家了。現在都七點半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要不然打個電話到她家裏問問,她這陣子……別又給忘了吧?”

父親嘮叨著:“現在的年輕人一點兒不講信用,跟父母說話全不當回事兒……”

母親打斷父親:“好了好了,別嘮叨了……算了,大家都不等了,吃飯吧。”她對普克吩咐,“小克,你先跟你爸一起吃,我打個電話問問小晴怎麽回事兒。”

普克卻徑直走到電話邊,拿起電話邊撥號碼邊回答母親:“我來打電話,您先吃吧,我馬上就來。”

母親看了普克一眼,沒說話,走到桌前坐下。父親早已就座了,自己拿出酒瓶來,也不用酒杯,朝麵前的空碗裏倒了半碗。停了停,還想再加一點兒,被母親伸手搶過了酒瓶。

“行了,晚上少喝點兒。”母親壓低聲音說。

父親瞟了正撥電話的普克一眼,想爭辯什麽,又把話咽了回去,嘟噥了一句:“自己的兒子,有什麽好怕的?”

母親不理睬他,把酒瓶收起來。這時普克放下了電話走過來,母親忙問:“怎麽了?小晴在家嗎?”

“不在。”普克搖頭說,“家裏沒人,電話老沒人接。”

母親放下手中的筷子,臉上馬上流露出擔憂的神色:“這是怎麽回事兒,小晴不回來,也不在家。這個時候也不該在學校了……”

父親在一旁喝著酒插了一句:“那肯定是跑出去吃飯了嘛,也不跟家裏打個招呼,一家人都在等她。”

普克低頭想了想,問母親:“媽,小晴現在有手機或尋呼嗎?或者和平有也行,得打個電話問問。”

母親正想說話,家裏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普克忙走過去拿起電話問:“喂?”

電話裏傳來袁和平焦急的聲音:“喂,我是和平。唉,真急死人,小晴又出事兒了。”

“什麽?”普克心裏一驚,像是有種感覺得到了驗證。

袁和平急促地說:“小晴和月月出車禍了,現在正在醫院。不過你別急著告訴爸媽,兩人都沒危險,你跟爸媽慢慢說,別把他們嚇著了。”

普克鎮定地問了袁和平他們在哪個醫院,又問是否需要帶錢或其他什麽東西去,袁和平說不用,他身上的錢夠用,東西暫時也用不著。普克便把電話掛了,回頭看到母親已經從他的話裏聽出事情不妙,焦灼地站在他身邊了。

“怎麽啦?怎麽又在醫院?”

普克平靜地安撫母親:“媽,您別急。小晴她們出了個小意外,現在在醫院,但沒什麽危險,我現在就去看看情況。您也去嗎?”

“老天爺。”母親喃喃地說了一句,臉色變得煞白,“小晴是不是中邪了?怎麽又碰上意外。”

顧不上跟父親說話,母親拉上普克就走,父親也看出情況不好,盡管不太樂意,還是勉強起身,跟著母親和普克一起出門。臨走經過飯桌時,他又悄悄端起碗,把剩下的一口酒喝了個幹淨。

三人出門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袁和平所說的醫院,在急救室門口他們看到了一臉焦慮的袁和平,見一家人都來了,袁和平連忙迎了上來。

“爸,媽,你們別著急,月月沒什麽事兒。”袁和平不等他們問就主動說。

母親一聽急了:“那小晴呢?她要不要緊?”

說著,母親就往急救室裏闖,袁和平忙拉住她:“媽,您不能進去,醫生正給小晴做清創手術,她的情況也不算太嚴重,您別擔心。”

這時急救室裏有個護士匆匆走出來,普克忙攔住她客氣地打聽消息:“請問普晴的情況怎麽樣?”

護士戴著大口罩,說話時顯得麵無表情:“左腿脛骨輕微骨折,正做清創和接骨手術。生命沒什麽危險。”

護士走開後,普克一家人圍著袁和平,母親追問普晴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袁和平苦惱地說:“我也不太清楚。本來今天該我接孩子,可單位臨時有個推不掉的應酬,我就給小晴的學校打電話,讓她下班後接一下孩子。可後來正吃著飯,接到手機,是醫院打來的,說普晴和孩子出了車禍,正在搶救,把我嚇得夠嗆,急忙趕過來了。還好兩人沒太大危險,月月幾乎沒受傷,就是受驚得厲害。聽說開始小晴曾昏迷過,不過路邊有人把她們送到醫院後,她的神誌就恢複了清醒,我的手機號也是她告訴醫生,請他們幫忙跟我聯係的。不過她疼得受不了,我也沒來得及問她是怎麽回事兒。”

“月月現在在哪兒?”普克問袁和平。

“醫生把她安排在觀察室,注射了鎮靜劑,已經睡著了。”

看看普晴的手術還沒結束,幾個人都先去觀察室看月月。月月閉著眼睛睡著了,嫩嫩的小臉蛋上劃出幾道細細的血絲,表情不太平靜,殘留著一絲受到驚嚇的痕跡。普克上前,動作輕柔卻仔細地查看了一下,還好月月身上其他部位都沒有受什麽傷。

一家人出了觀察室,繼續在急救室門口等著普晴結束手術。普克看到,一向堅強的母親眼睛裏,閃著淡淡的淚光,嘴角的弧線因為用力抿緊嘴唇而繃得很緊,令麵部顯出幾分蒼老來。一時間,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從普克心底升起。他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覺得很想使出渾身的力氣,來保護他所愛的家人,但卻找不到給他們帶來危險的對象,渾身的力氣也因此失去方向,變得空洞無力。

2

普晴的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她的腿骨骨折也不是粉碎性的,因此日後不會留下後遺症。當普晴躺在擔架車上被推出來,一眼看見撲到她眼前的母親和家人時,她一下子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媽……”普晴哭著想說什麽,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母親也含著淚,安慰女兒:“好了,小晴,手術做好了,醫生說用不了多久就沒事了,別害怕。”

普晴哭著問:“月月呢?月月怎麽樣?我想看月月。”

推著擔架車的護士阻止他們:“好了,先讓我把病人送到病房你們再說。”

大家隻得跟在擔架車後向病房走。普晴躺在車上怎麽也止不住哭:“月月呢?我女兒在哪兒?讓我去看看她。”

袁和平加快步子跟在擔架車旁邊,邊走邊柔聲勸慰普晴:“別擔心,月月沒受一點兒傷,就是嚇著了,醫生給她打了針在睡覺。明天你就能看到她活蹦亂跳的了。”

普晴嗚咽著問:“真的?月月真的沒事兒?”她哭起來,“和平,你罵我吧,我心裏難受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我差點兒把你害了,也差點兒把月月給害了,你罵我吧,打我幾下吧……”

普克跟在後麵聽著普晴的哭泣,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他看到母親的眼淚流了出來,袁和平的眼圈也紅了。隻有父親,顯出又難過又氣惱的表情。他們跟著擔架車到了給普晴安排的病房,護士們把普晴在**安頓好,囑咐了一句讓病人好好休息,然後就離開了。

普晴躺在**,袁和平靠近床邊站著,輕輕握住普晴的一隻手,溫柔地看著普晴,臉上流露出心疼和憐愛來。普晴仍然抽泣著,不停地責怪自己。

袁和平阻止普晴說:“別傻了,這哪兒能怪你?唉,都怪我,今天要是硬推掉那個應酬就好了,我去接孩子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情。這些日子你太累,心理上的負擔又重,我應該想到這些事的。”

普晴非常難過,哽咽地說:“和平,你老對我這麽寬容,我心裏更難過。可今天我真的不知道怎麽搞的,下坡的時候,就是刹不住車,前麵有兩個並排騎自行車的人,我馬上就要撞上去了,馬路上又全是汽車,我嚇死了,不知怎麽就撞到路邊的土坡上了。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行了?是不是真的精神有毛病了?”

普克在一邊插了一句:“小晴,你剛才說車刹不住閘?”

普晴點點頭,心有餘悸:“開始好像還可以,後來就怎麽也不起作用了,我快嚇死了。”

普克馬上問:“是不是助力車壞了?”

“可我早上送孩子去幼兒園,然後去學校,一直都好好的啊。”普晴轉眼看著丈夫,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車子的問題,還是我又跟以前一樣,把自己做的事兒全給忘了?”

袁和平對普晴微笑了一下,和藹地說:“肯定是車子壞了,你別盡往壞處想。”

普克問妹妹:“你的助力車現在擱哪兒了?”

普晴還沒說話,袁和平就轉臉告訴普克:“我到醫院的時候,送小晴來的那個司機跟我說,她的車還扔在那兒,因為是自己騎車摔的,所以也沒人報警。我當時擔心小晴的狀況,也沒顧得上去管那車子,不知道現在會不會還在那兒。”

大家又和普晴說了一會兒話,便讓普晴好好休息,留下袁和平陪床,其他人都回家去了。母親臨走前問普晴明天想吃什麽,她做了給普晴送來。

“媽,我什麽也不想吃,你別麻煩了。”普晴對自己給家人再次帶來麻煩而愧疚不堪,根本無心飲食。

袁和平卻接過話:“媽,要不然幫小晴熬點兒骨頭湯什麽的,聽說骨折了要多補鈣。”

母親答應了,然後便和父親、普克一起離開病房,準備回家。剛出醫院大門,普克停了腳步,讓父母先回家,他有點兒事情想處理,稍過一會兒再回去。

母親對普克的行為,一向不多幹涉的,但看到今天晚上這麽晚了,兒子還沒吃飯,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事情急不急?要不然先回家吃過飯,然後再出來辦事兒?”

普克笑笑,安慰母親:“沒關係,我一會兒就能辦完,你們現在肯定都餓壞了,趕緊回家吃飯吧,給我留點兒飯菜就行,我很快就回家。”

母親無奈,隻得和父親一起先離開了。普克在醫院門口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告訴了司機普晴騎車摔跤的地方,司機便載著普克到了那裏。出租車在普晴摔跤的大坡底端停下,普克下車後,司機便把車開走了。

普克站在坡底向上看去,這條路是南北走向的,斜坡約有一百多米長,坡度很陡,騎自行車上坡的人,都是推著車費力地往上走。天已經黑了,沒有路燈,但是不斷地有機動車輛來來往往,車燈不時地照亮了路麵。普克看到有幾個看起來模樣比較年輕的路人,騎著車從坡上衝下來,速度相當快,而另有兩個騎車的路人,似乎害怕危險,都從車上下來了,身子微微往後傾斜著推車下坡。

普晴是回家下坡時摔倒的,那麽她摔倒的地點應該在馬路的東側。普克走到路東一側,站在那裏觀察了一會兒。這條路沒有專門的慢車道或人行道,步行或騎自行車的行人都是盡量靠近路邊行進,馬路東側是一堵很厚實的土牆。那些過往的機動車輛,有的為了搶道超車,一直開到距路邊很近的地方,這樣一來,在馬路東邊行走或騎車的人,有時候就隻有一米多寬的範圍。

如果普晴從斜坡上往下騎著助力車時,像她所說的那樣,前方有兩個並排在路邊騎車的人,捏住車閘將車速控製得很慢,而同時馬路上又有機動車輛搶道超車,那麽普晴的境況就真的比較危險了。這種時候她的車閘又失去作用的話,馬路中間肯定最危險,和前方的人相撞也很危險,相比較而言,隻有普晴所采取的措施是最安全的。因為路的東側是土牆,撞上去可以使車子停下來,不必冒著和前方騎車人相撞的危險,並且被甩到馬路當中遭遇機動車輛的可能性也算最小。

剛才在醫院,普晴為自己再一次惹出麻煩而難過自責,雖然弄不清事情發生的原因和過程,她卻一直自怨自艾,責怪自己的糊塗。可是現在普克看到了現場,即使以他的冷靜和理智來分析,如果碰到普晴當時的狀況,他最可能、也最應該采取的辦法,其實和普晴實際做出的一樣,那就是車龍頭向右拐去,撞到土牆上。

這樣看來,不管普晴當時是經過了清醒的判斷還是完全憑著本能,她所做的很可能是給她帶來最小傷害的一種選擇。普克默默地想著,不禁為妹妹感到慶幸,同時他內心深處,又有某種隱約而模糊的意識,似乎在提醒他有什麽特別的事情,但又無法捕捉。

普克沿著路邊的窄地往下走,從剛才的情況看,很窄的路邊,時不時有行人通過,並沒有什麽滯留。這基本可以說明,普克想在普晴事發之處找到助力車的願望,實現的可能性不大。果然,一路上都看不到倒在路邊的助力車,由於天黑,也看不到什麽血跡。普克一直走到了坡頂,也沒有找到妹妹的助力車。

事情發生已經三個多小時了,這個地段沒有交警,如果普晴是因為自己出事的,路人即使親眼目睹事故,也很可能不會向警方報警。老百姓通常是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和警察打交道,一般人都會在心理上多了幾分顧忌。因為一個完全與事故無關的旁觀者,在將事故通報給警察之後,勢必配合警方履行一些必不可少的手續,而這必然會耽誤一定的時間。

普克站在坡頂向下望著,雖然已是夜晚,氣溫比白天稍低,但走上一個這樣的長坡,身上的衣服還是被汗水濕透了。妹妹在這個坡的半中央摔倒了,很快被好心的過路司機送到醫院,然後醫院通知了妹夫袁和平,最後全家人才得知消息趕往醫院。這樣一來,妹妹的助力車顯然無人過問,現在普克找不到摔過的車子,不知當妹妹離開現場後,被什麽人順手牽羊撿走了。

普克身邊的馬路上,機動車輛接二連三地駛過,發出令人煩躁的轟鳴。車燈照出的亮光在黑夜中不斷變化,似乎把一個完整的夜晚劃分成不同的區域。普克凝神沉思,周圍的聲音並沒有影響他的思緒。這次回家探親,總共隻一天多的時間,普克頭腦中卻已塞滿了事情。而所有這些事情都和妹妹普晴相關,幾乎每一件都令普克覺得費解、不可思議。

在普克的印象中,普晴是個安靜細心、做事認真的女孩子。雖然從某些方麵看有些脆弱,考慮問題不像普克那麽深入嚴謹,但心地善良,總是以單純誠懇的態度對待他人,因此普克一直和她感情親密,願意保護她,幫助她解決生活中的問題。而這次見到普晴,普克內心產生一種很強的不真實感,似乎這個妹妹不是他以前印象中的那一個。不僅僅是外貌上的改變,更主要的是精神和氣質上的變化。現在,普晴的眼神裏有種那麽明顯的畏縮、不自信,時不時地飄起恍惚的神情,似乎總有什麽在幹擾她的思緒和情感,令她不安、焦慮。

母親說過,普晴曾去醫院做過各種檢查,都沒有查出生理上的問題,唯一沒去的就是腦科醫院了,那是因為體貼的妹夫袁和平擔心給妹妹心理上帶來不必要的負擔而拒絕的。想到這裏,普克的大腦中,忽然又有某種感覺稍縱即逝,這種感覺對普克來說十分熟悉。那是他在工作中遇到某種危險的最初階段時,常常會出現的不祥的預感。而且多次的事實證明,所謂這些“預感”其實並非真的是預見了尚未發生的事情,而隻是普克已經看到或聽到了某種線索,這些線索已經引起了普克的注意、但還沒有被正式納入懷疑目標時,普克內心的一種感覺。對於一名有經驗的刑偵人員來說,這種來自於經驗的感覺,在某些時候所起的作用,甚至會超出職業的警惕性。

這個晚上,當普克饑腸轆轆地離開此地時,心裏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對普晴生活中出現的種種情況,普克絕不會袖手旁觀。他相信一定有些什麽是不對的,即使普晴並不是他的妹妹,而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普克也會不遺餘力地將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3

回到家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了,父親已經睡了,鼾聲從臥室裏傳出來,而母親還在客廳的長椅上坐著,留著一盞光線暗淡的壁燈,電視機開著,但聲音已被關掉。見到普克進門,母親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也不說什麽,就忙著要去給普克熱飯。

普克連忙阻止母親:“媽,您去睡吧,我自己來。”

母親看看普克,眼睛裏有著無聲的詢問,但她並沒有問兒子什麽,隻說:“好吧,快點兒吃飯,餓這麽久,身體會搞壞的。”說著,她上下打量了普克一眼,語氣雖然淡淡的,卻流露出心疼,“這麽些年,你還是這麽瘦。”

普克對母親笑笑:“我這人就是長不胖,您別擔心,我身體還是不錯的。我這就吃飯,您快去睡吧,今天您也辛苦了。”

母親回到臥室後,普克自己把桌上留的飯菜狼吞虎咽吃了一些,一直到現在才吃晚飯,他實在也是餓壞了。然後他收好飯桌,衝了個澡,回到自己房間,先給家裏的米朵打了個電話。米朵還沒睡覺,接到他的電話顯得很高興。

“知道你今天得打電話來,我等著呢。”米朵笑著說,“怎麽這麽晚才打?”

普克忽然覺得很想妻子,柔聲說:“米朵,奇怪,本來想跟你說事兒的,一聽你聲音,忽然覺得挺想你的。你好嗎?”

米朵沉默了一下,說:“我也是,每天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也沒覺得特別離不開。可真的分開了,就覺得生活裏缺少點兒什麽,經常會有點兒六神無主的。”說到這兒,她笑起來,“還好沒影響到工作,要不然萬一給病人做手術的時候,落下塊紗布鉗子什麽的在病人肚子裏,那錯誤可就大了。”

普克笑著說:“你不會的,這一點我很了解你。”

“怎麽樣,你父母身體好嗎?看到你高興吧?普晴一家都好嗎?”米朵關切地詢問。

普克收了笑,說:“米朵,我就是想跟你聊聊這事兒。”

以往工作中,普克對於身為刑警所應當遵守的保密原則,總是嚴格執行的。有時候調查一個案子,沒有任何清晰的線索,令普克一片茫然時,他很想能夠和米朵談談,希望能從細致敏銳的米朵身上得到一些啟發。但基於警察的工作準則,普克總是克製著自己這方麵的衝動,不向米朵泄露任何秘密。

不過今天的事情不同,哪怕普克內心對此有不同於家事的懷疑,他仍然可以沒有顧忌地對米朵訴說。回家一天多,普克從母親那裏了解的各種情況,他都在電話裏一一說給米朵聽了。因為時間晚了,雖然是在自己房間,普克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以免吵醒隔壁房間的父母親。

講述情況的過程中,普克一直保持著客觀中立的態度,並沒有加入自己的懷疑和推測,以避免給米朵帶來某種傾向性的暗示。最後,普克問米朵:“這些事兒你聽我說了,心裏最直接的感覺是什麽?”

米朵略一停頓,簡單地說:“這裏麵不對頭。”

“你指的是什麽不對頭?”普克仍然沒有表達自己的觀點,問米朵。

“以我一個醫生的眼光來看,普晴這種狀況,固然也可能是純生理疾病的影響,但這種可能性應當說很小。如果讓我以一個女人和一個刑警妻子的眼光來看,這裏麵八成有生理疾病之外的原因。而且普克,說真的,我有種很不安的感覺,好像感到某種危險在你妹妹生活裏將要發生——或者說其實已經發生了。”米朵坦率地回答丈夫。

到了此時,普克終於對米朵說出自己內心的懷疑:“不錯,我的感覺和你一樣。而且你是醫生,雖然沒有親眼看到普晴的表現,不過我剛才已經仔細向你描述過,基本上就是那些。並且普晴去醫院做過各種檢查,都沒發現生理上的問題,雖說不能就此徹底排除生理疾病,但這種可能性相對於另一種可能性,就小得多了。”

“你指的另一種可能性又是什麽呢?”米朵追問普克,“好了,你的保密原則已經執行得夠到位的,該跟我說出你的真實想法了吧?”

普克笑了:“瞞不過你,好在我也沒想瞞你。你剛才也說了,你以一個女人和一個刑警妻子的眼光來看,覺得這裏麵八成有問題。而我呢,除了以一個哥哥的身份來看待這件事,自然也會以一個刑警的感覺來分析。根據所有的跡象推測,普晴身上出現的那麽多異常現象,很可能不是自然的原因,而是人為造成的。如果這個推測可以得到證實,那問題就更嚴重了。”

說到這兒,普克被內心沉重的氣氛阻塞,停了下來。直到此時,他才在和妻子米朵的談話中,把自己的憂慮整理成明確的語句表達出來。是的,這就是普克的懷疑:普晴身上那麽多異常現象,很可能不是自然的原因,而是人為造成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麽誰是那些異常舉動的製造者呢?

電話裏傳來米朵凝重的聲音:“普克,你有沒有跟普晴好好談談?”

“還沒來得及。”普克有幾分懊惱地說,“昨晚我跟我媽聊了很久妹妹的事兒,也正是因為我感覺到什麽不對勁,所以今天早上就給小晴打了個電話,約她晚上回家來吃晚飯,想借此機會跟她單獨談談,看能不能了解更多的情況。但你看,傍晚她就出了這麽一個車禍,我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如果不是小晴當時的應急之舉比較恰當,後果說不定難以預料。對了,這一點也是引起我注意的。那個出事的現場我都看過了,小晴在緊急情況下做的判斷和選擇,在當時的情況下,可以說是安全係數最大的。這從另一個方麵也說明了,小晴出這件事,很可能另有原因,而不是她的過錯。”

米朵想了一會兒,說:“這些細節,我相信你的判斷力。普克,要是小晴傷勢還不算太重的話,這兩天你最好抓緊時間跟她談談,不知怎麽,我覺得有點兒害怕,擔心如果動作慢了,還會出其他的事兒。”

“我知道了,小晴做過手術,肯定得在醫院住一陣兒,月月雖說沒受什麽傷,但也受了點兒驚嚇,醫生給她注射了鎮靜劑,讓觀察一晚上,明天沒事兒的話,就可以接回家了。所以今晚是和平在醫院陪床,明天一早我就去換他。到時我找機會跟小晴認真談談。”普克一一告訴米朵。

“好吧,有什麽事情,談過再說。”米朵提醒普克,“如果有醫學方麵的問題,你馬上來問我,我不懂的話,再去問懂行的專家。”

普克內心十分感激,有米朵一如既往的支持和鼓勵,作為男人,普克感到自己多了幾分堅強和力量。而這種心情,普克卻又有些羞於直露地表達,他隻是微笑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米朵,我發現娶了你真是合算,不僅得到一個老婆,還得到一個醫生、營養師、助手還有精神支柱。我真得感謝命運的安排。”

米朵笑了,也用玩笑的語氣說:“我可是跟你結婚以後才發現,以前那個不苟言笑的警察,原來貧起嘴來一點兒不比別人差。”說著,她的語氣轉得很溫柔,“好了,不鬧了。不管小晴的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你自己都要注意安全,記得保重自己,好嗎?”

普克對著電話重重點頭:“得令!”

“又來了。你呀。”米朵笑起來。

他們又借著電話聊了幾句,時間已經很晚,便不再多說,兩人都掛了電話。普克卻沒馬上睡覺,想了想,他又拿起電話,給自己局裏的搭檔彭大勇打了一個尋呼,當尋呼小姐問他需要留言還是回電時,普克請小姐給彭大勇留了以下的話。

“請幫我在L市公安局找一個可靠的熟人,有事需要他幫忙。明天上午我再給你打電話,此事很急。”

然後,普克才上了床。關燈以後,他躺在黑暗中,頭腦仍然十分緊張興奮,有些紛亂地想著各種各樣的場景。很長時間以後,普克才頭腦昏沉地睡去。而睡眠中,一團模糊卻不祥的陰影像烏雲一般,慢慢籠罩在他的意識深處,幻化成變化莫測、詭異恐怖的形象,變成令人心驚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