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回家後的第一天晚上,普克和母親談了很久的話。這些年他們之間都沒有過這樣的交談,當普克對母親講述幾年來自己的生活時,看到母親眼睛裏明顯的溫柔和隱約的憂慮。

“媽,這幾年我都沒回家看您,您會不會怪我?”普克有些愧疚地問。

母親微笑著搖頭:“我了解自己的兒子,你不必為這個掛心。”

“小晴……”普克略一遲疑,看著母親的眼睛說下去,“小晴最近好嗎?”

母親也看著普克,目光裏隱隱有探詢的意味:“你覺得呢?”

母親真是太了解自己了,普克想。本來他不想在回家後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心裏的隱憂對母親坦露,以免影響到母親的心情。但母親一句意味深長的問話和那個探詢的眼神,一下子就讓普克明白,他實在不必對母親做這樣的隱瞞。

普克坦白承認:“我覺得她的狀況很不好。”

母親不置可否,隻是追問兒子道:“怎麽個不好法兒?”

普克回憶著白天一家人相聚的場麵,慢慢地說:“從外表上看,明顯很憔悴,跟四年前我見她時簡直不像同一個人,好像都老了十歲。不過最讓我擔心的是……”

說到這兒,普克沒有把握地停下來看著母親。

“你說吧,不管你感覺怎麽樣,跟媽說說。”母親平靜地催促普克。

“我拿不太準……她的眼神很散,雖然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和我說話,但總是不由自主去看其他人,而且目光不固定。我想我們的見麵還是讓她心裏覺得高興,可是,好像又另外有種情緒藏在她腦子裏,影響了她的精神。”普克皺著眉頭說著,握住母親的手,“媽,您最了解咱們家兩個孩子。我跟小晴從小養成的習慣,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會正視著對方的眼睛,今天見小晴的狀態,跟她以前真的太不一樣了。那種神情,好像恍恍惚惚地,像做夢還沒做醒似的。”

母親有些悲傷地看著普克,深藏的憂慮終於傾瀉而出:“小克,你說中媽的心事兒了。這段日子,我真為小晴擔心。”

“媽,您告訴我,小晴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她生病了嗎?”

“我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麽了。”母親歎了口氣,在說下麵的話之前,她回頭看了看臥室,臥室門關著,裏麵傳出父親酒後熟睡的鼾聲,“這次你就是不主動回來,我也準備給你寫封信,讓你回來看看了。你不知道,前陣子,小晴家出了件大事兒,差點兒弄出人命來。”

“真的?怎麽你們都沒告訴我?”普克有些焦急地問。

“唉,你爸爸是什麽情況,你心裏清楚。除了喝酒就是找茬吵架,家裏什麽事情也不能跟他商量。”的確,這也正是普克多年來總是避免回家的真實原因。母親了解丈夫比了解兒女的程度更深,她無法改變丈夫,隻得接受兒子不願回家的現實。現在兒子終於回家了,她可以把藏在心頭的困擾說出來,“我已經有好一陣子都在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可我擔心你工作緊張,再說也懷著僥幸心理,希望情況自己發生好轉……小克,現在看來已經不能這麽期望了。如果再不想辦法解決,我擔心還會出更嚴重的事情。”

普克此時反而鎮靜下來,他認真地看著母親的眼睛:“媽,別擔心,您慢慢說,真有什麽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母親點點頭:“你回來,我就放心了。今天你剛回來,大家都不好跟你多說什麽。其實要不是我攔著,你爸肯定要當眾嘮叨出來的。半個多月前,因為小晴粗心大意,家裏煤氣泄漏,和平和月月都煤氣中毒,尤其是月月,差點兒就把小命丟了。搶救了一整天才算活過來,幸好沒留下什麽後遺症。”

普克皺起眉頭:“怎麽會這樣?小晴的性格我了解,她一向很細心,怎麽會是她粗心大意?”

“我也覺得很奇怪。但連她自己都承認了,我還能說什麽。星期天一大早,和平和月月還睡著,小晴自己出去想買菜。可你聽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她出門買菜,居然忘記換出門衣服,隻穿了件不像樣子的睡裙就跑出去了。要不是路上有人提醒,她可能會一直跑到菜場去的。就這麽著,急急忙忙跑回家的時候,又把錢包和家裏鑰匙都弄丟了。結果還沒進家門,就看到急救車到她家救人。月月煤氣中毒比較厲害,和平呢,人也快不行了,但在昏迷之前,還硬撐著給鄰居家打了個電話,然後爬到家門口把門打開。虧得他這麽做了,後來急救車才算及時把他們送到醫院。要不然,兩人的命說不定能不能保住呢。”

“煤氣怎麽會泄漏呢?”普克問母親。

“小晴忘了自己在燒開水,跑出去買菜,結果水溢出來把火弄滅了。”

普克沒有馬上說話,思索了一下,說:“這種事聽起來好像挺常見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有點兒奇怪,要是我犯這樣的錯誤很好理解,但小晴從小到大都是非常仔細的,很少會出現這種類似的事情呀。”

母親歎了口氣:“唉,你不知道,她這半年裏,經常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簡直像哪根神經搭錯了。你爸都不知講過她多少次了,她自己也承認錯了,但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會出那些錯兒,過不了兩天,差不多的事情又來了。”

普克奇怪地問:“怎麽會這樣呢?媽,您跟我說說她都做了些什麽反常的事兒?”

“像那個星期天早上,除了燒著水又出去買菜,身上還穿著睡裙,而且跑回家時又把錢包鑰匙給丟了。這麽一天就是三件事兒。另外,比如她第二天在學校有課,頭天晚上和平還提醒她呢,可第二天她又忘了去上課,連當天是星期幾都弄不清。這種事兒出現過好幾次,學校領導都在會上點她的名兒了。還有,有幾次半夜三更自己跑到家門口,坐在外麵睡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要麽是和平起床了以後發現的,要麽是鄰居出門時發現的。”

母親不無憂慮地說著,普克聽了,對這些事情感到不可思議。可他沒有打斷母親,聽她繼續說下去:“還有呢,有時候她跟和平說好要買什麽東西,出門時還說要買這樣呢,回來帶的可是另外不相幹的一樣。有時候自己的錢包找不著了,後來發現原來是塞到和平的包裏了,有時候卻又把和平的東西裝到自己包裏。平時她跟和平誰下班早誰做飯,好多次她做的菜一家人都沒法兒吃,因為她把味精當成鹽擱菜裏了。再有,倒垃圾的時候把家裏有用的東西當垃圾倒了,回頭又滿世界找,等想起來,又後悔得要命。有兩回跟和平兩人帶月月去公園玩,又差點兒把月月給弄丟了……唉呀,你瞧瞧這都是些什麽事兒啊?”

普克的眉頭緊緊皺起,沉思片刻,問:“媽,我聽您說的這些,好像都是因為小晴現在記性特別差,是不是?”

母親搖搖頭,說:“沒那麽簡單。她這個年齡,身體好好的沒什麽毛病,記性再差也不該差到這個程度吧。再說有些事兒,也不光是記性差就會出錯的。像她有時候本來在**睡得好好的,可半夜三更了卻自己悄悄跑出去,然後還坐在家門口睡著了,這種事兒跟記性差沒什麽關係吧?”

普克也覺得十分不解:“是啊,這種現象,倒好像是夢遊的症狀。媽,我跟小晴一起長大,以前沒聽說過她有夢遊的毛病,您知道她有嗎?”

“哪兒有啊,從來沒有!”母親斷然回答,“從小她的身體就比你的還結實,很少得病。而且小晴跟你不太一樣,不像你那樣什麽事都想得特別深,鑽到裏麵就出不來,她雖然也不活潑,但心事不重,睡眠一直都很好。難得聽她說起頭天晚上睡覺做了什麽夢的。怎麽到了三十五歲了,好好的開始夢遊了?”

普克聽母親說得很堅決,憑他對妹妹的了解,這話應該是有道理的。可母親所說的妹妹這些舉動,的確又不是十分健康的表現。想到這裏,普克又問:“媽,妹妹這種情況會不會是得什麽病了?她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身體?”

“檢查過好幾次了,包括腦部CT和腦電圖什麽的都做過,查不出什麽問題。不過……”母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不過也有醫生聽了這些情況,建議她去腦科醫院做全麵檢查,懷疑可能是精神方麵的問題。”

雖然普克的性格決定他向來遇事不驚,但聽了母親這句意義明白的話,他還是不由自主在心裏哆嗦了一下:“您是說精神病?”

母親回避了普克的目光,看得出她心裏的難過更深一些。普克太清楚這一點了,這十幾年來,普克很少回家,能給母親心理上帶來安慰和寄托的,隻有妹妹一人了。至於父親,普克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母親自認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的婚姻恐怕都難以維係。現在妹妹出現這樣的麻煩,母親怎麽能不感到焦慮和擔憂呢?

然而普克卻沒辦法回避著不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他狠著心問母親:“那……小晴有沒有去腦科醫院看看呢?”

母親搖搖頭:“沒有。其實到後來,是小晴自己主動提出來想去腦科醫院看病的。但和平不同意,他說小晴肯定是帶畢業班太辛苦,心理負擔又重,因為疲勞過度造成這種情況的。小克,在這件事兒上,和平真是讓我沒話說。你也知道,以前小晴跟他結婚,我當時還有點兒顧慮,說不清怎麽回事兒,對他這個人有點兒擔心。可這些年,他們生活得一直不錯,小晴從來沒跟我抱怨過和平一句。而且我們也看見了,和平對小晴還有孩子都算得上盡心盡力了。他現在在政府機關發展得也不錯,能這樣對待家庭,真是難得。像小晴出現這麽多反常現象,要是一般的丈夫,早就沒好臉色了,可和平不僅沒嫌棄、發牢騷,還是跟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待小晴更好、更體貼。不過你也了解小晴的性格,和平越是這麽寬容,小晴心裏的負擔越重,總覺得自己虧欠了和平,所以她特別主動地檢查身體,盼著能盡快找到自己身上的毛病,這樣才有治好的希望。”

“小晴這樣的想法沒錯呀,和平怎麽不同意小晴去腦科醫院看病呢?”

“我也問過他,他還是為小晴著想。畢竟這種病不是一般的毛病,要真查出來是這種病,難說治不治得好。就算不是,這種懷疑也很可能給小晴帶來心理壓力,說不定會影響到她的健康。再說,這種事兒要是傳出去了,不知道會怎麽樣……”母親說著,歎了口氣,“唉,和平這種想法,我聽了也覺得對。真不知道該怎麽是好了,所以盼著你能回來,跟你好好說說這事兒。”

普克沉思良久,說:“媽,這件事兒我肯定得管。不過我先得找小晴好好談談,把所有的細節都弄清楚,才好想辦法。”

母親微笑了,對兒子的為人和能力,她從來都最有信心。“好,有你這個破案高手管妹妹的事兒,媽就放下一半心了。”

普克盡量掩飾內心的不安,也笑了:“媽,您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吧,說到底,這不過是一件家庭瑣事,跟我們平常辦案可不一樣。”

然而不知為什麽,盡管普克這樣安慰母親,與此同時,卻有一層淡淡的陰影悄悄罩在他的心頭。

2

第二天一早,普克就給妹妹普晴家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妹夫袁和平接的,一聽是普克,袁和平很客氣地和他寒暄了兩句,並邀請普克到自己家裏來做客。

普克客氣地說:“好,過一兩天,我先把家裏有些事情處理一下就去。和平,小晴這會兒在家嗎?”

其實普克和袁和平說著話,已經聽到話筒裏隱隱傳來普晴和月月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在給月月穿衣服,準備出門去幼兒園。果然,普克一問袁和平,袁和平馬上告訴他普晴就在一邊給孩子收拾,然後就把電話交給了普晴。

“哥,沒想到你早上打電話來。”普晴的情緒好像不錯,笑著說,“昨晚我們回來以後,和平還跟我說,要我請你來家裏玩呢。”

普克還沒來得及說話,聽到月月稚嫩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警察舅舅,你來我家幫我們抓壞老鼠吧。”經過糾正,月月已經不再叫普克“警察叔叔舅舅”,而直接稱為“警察舅舅”了。

普克笑了:“好呀,月月乖乖去上幼兒園,舅舅很快就去幫你抓老鼠好嗎?”

“好吧。”月月聽話地說,然而馬上又用好奇的語氣問,“舅舅你是不是有槍呀?電視上警察叔叔抓壞人都有槍的!還有手銬呢!”

普克笑著想回答,聽到對麵月月的話筒被普晴搶了回去,似乎是袁和平把孩子帶走了,好讓普晴跟普克說話。

普晴笑著說:“你這個外甥女呀,嘴巴跟水龍頭似的,龍頭一開就沒完沒了地往外冒詞,也不知她哪來那麽多問題。”

“那不是很好嗎?”普克笑著說,“我看她好像比你小時候還伶俐呢,是不是因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哪兒呀,我小時候可沒她這麽聰明。”說到孩子的優點,普晴像天下的母親一樣,喜滋滋地說,“你不知道我嗎?看著好像挺機靈,其實傻傻的,唯一的優點就是做事認真,聽父母的話,不像你。要說月月的智力,那是來自她爸爸的遺傳。哎,對了,我看月月有些地方倒挺像你的,什麽事兒喜歡鑽進去看個究竟,幼兒園老師都常常給她的問題問怕了。”

又聊了兩句,普克聽到對麵袁和平的聲音在提醒普晴時間,忙放低了音量說:“小晴,我不耽誤你時間了,就想跟你商量件事兒,今晚你能回家來一趟嗎?”

普晴馬上回答:“行呀,我下班了就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普克已經打斷了她:“不過你最好一個人回來,找個什麽借口,就說家裏有什麽事兒要你單獨辦一下,隨你怎麽說,總之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普晴沉默了一下,很快答應了:“好的,我知道了。”月月在大聲地叫媽媽,普晴應了孩子一聲,急忙對普克說:“哥,那先這樣吧,我得送孩子去幼兒園了,和平單位遠,快來不及了。有事兒我回頭再跟你聯係。”

普克忙說:“好,你趕快忙去吧,今晚我在家等你。你怎麽送孩子呀?”

“我騎助力車。”普晴匆忙說了一句,跟普克道聲再見,就把電話掛了。

普克放好電話,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說不清為什麽,在電話裏聽到妹妹的聲音,又讓普克覺得她是那麽正常、健康,好像跟昨晚從母親那裏聽來的不太一樣,而更像從前普克印象中那個善良細心善解人意的妹妹。這兩種感覺的差異,令普克覺得有說不出的不安,似乎有什麽事情在哪裏出現了差錯,普克能感覺到差錯的存在,卻摸不清它究竟在哪裏。

“警察叔叔舅舅,媽媽說老鼠藏到好深好深的洞裏了,要是壞蛋也藏到老鼠洞裏,怎麽把他們抓出來呢?”

忽然間,小外甥女月月清脆的童聲出現在普克腦海裏。想到這個可愛的小丫頭精靈俏麗的模樣,想到她好奇的目光和問話,以及她對普克特殊好玩的稱呼,普克站在原地無聲地微笑起來。

3

普晴的大半個白天在忙碌中過去了。早上接過普克的電話,時間已經有些緊張,袁和平已將月月去幼兒園的東西都準備好,站在門口等普晴,看普晴把電話一放,隨口問了一句普克打電話有什麽事兒。普晴說沒什麽,哥哥有件小事情想跟她商量,讓她晚上回家。袁和平便和普晴打了個招呼,囑咐她送孩子去幼兒園,自己先趕去上班了。

普晴有幾分歉意,一邊匆匆地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答應袁和平:“好的好的,你快走吧,別遲到了。我馬上就好了。”

袁和平看了看牆上的鍾,換下拖鞋說:“騎車當心點兒,我真得走了。今天下午你有課,還是我接孩子吧。”說完他匆忙離開家上班去了。

普晴收拾東西時,月月站在門邊,有點兒不耐煩地抱怨:“媽媽,你怎麽這麽磨蹭呀。”

普晴臨出門前,站在原地遲疑著,努力回想自己有沒有什麽又忘記的。一邊的月月小大人似的說:“媽媽,你好好想想,別又忘了東西。”

普晴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自從那個星期天她居然穿著睡裙外出後,每次出門前她都會擔心自己重複出現類似的錯誤——沒問題,是她平素上班常穿的衣裙。可莫名其妙的,普晴心裏還是有些擔心,害怕有什麽事情自己遺漏了沒想起來,到時又後悔自己的粗心。

“寶貝,”普晴不自信地問女兒,“幫媽媽看看,媽媽身上沒什麽不對勁兒吧?”

月月認真地上下打量普晴一會兒,一本正經地安慰她:“好了,今天都對勁兒啦。”

普晴重重在月月臉上親了一下,這才急忙帶著女兒出門。到了樓下車棚,推出那輛電瓶助力車,把孩子抱到後座上坐好,然後自己騎上車,先將女兒送到幼兒園,又匆匆忙忙趕到自己的學校。正是酷暑天氣,普晴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滿臉是汗,好在今天沒出什麽差錯,該帶的東西都帶了。接下來的時間,普晴按部就班地忙碌,一切工作都難得的順利。

有時候普晴腦子裏念頭一閃,有幾分欣慰:可能還是和平說得對,我其實沒什麽毛病,就是太粗心了。隻要經常提醒自己多加注意,生活不是很正常嗎?

這樣想著,普晴被打擊了將近半年的信心,忽然又恢複了幾分。同時她心裏暗暗生出對丈夫的感激,如果不是和平一直耐心溫柔地對待她,就算她生理上並沒有太嚴重的問題,說不定心理上會先垮掉。

下午給學生上完最後一節課,普晴疲倦地抱著一摞作業本回到辦公室。大辦公室裏幾乎沒什麽人了,隻有對麵辦公桌的李老師還在,手裏拿著筆正低頭給學生批改作業。

普晴和李老師招呼了一聲,在自己桌前坐下,卻聽到對麵李老師壓抑的啜泣聲。普晴仔細一看,驚訝地看見李老師正在默默掉眼淚,忙關切地問:“李老師,出什麽事啦?”

李老師被普晴發現了秘密,索性扔下手中的筆,趴到桌子上,像個小姑娘一樣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普晴不由為李老師擔心,但李老師這樣哭著不說話,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不無憂慮地望著她,時不時勸慰幾句。因為不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普晴的勸慰隻能是空泛無力的。

好一會兒,李老師的哭聲漸漸停息了,隻剩無聲的抽噎。她起身用紙巾擦幹眼睛,低頭看著桌麵上的作業本,沉默片刻,低聲說:“普老師,我想離婚。”

普晴很吃驚:“為什麽?你跟愛人吵架了?”

問這句話時,普晴心裏有點兒不平靜。李老師和普晴年齡相當,性格比普晴內向些。她愛人是本市一所高校的副教授,兩人都是知識分子,孩子已經上了小學,應該說是一個不錯的家庭。平時李老師雖然話不太多,但老師們偶爾在辦公室閑聊時,還是能聽出她對自己家庭是比較滿意的。

可現在聽了普晴的問話,李老師臉上淚痕未幹,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吵架了,但我想離婚,卻不隻是因為這次吵架。”

“唉,李老師,”普晴試著小心地勸慰道,“兩口子吵吵架也是正常現象,就算有什麽誤會,大家解釋解釋,弄清楚就好了,可別意氣用事。”

李老師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幾秒鍾,忽然把長袖衫的袖子使勁兒往上一卷,紅著眼睛對普晴嚷:“你看看我是不是意氣用事!”

李老師白淨的胳膊上部,有幾塊很顯眼的紫色瘀痕。難怪這麽熱的天,她好像不怕熱似的,穿著件長袖襯衣。等普晴看過了,李老師又放下袖子,聲音變得很漠然。

“你要是看到我身上的傷,就知道我為什麽想離了。還記得上個月我請了一個星期病假的事嗎?”她語氣淡淡地說,“他打起人來,專門挑衣服能遮住的地方下手,以免人家看到一個大學副教授會虐待老婆。但那次實在是沒控製住,把我的臉打傷了,我隻好請假在家躲著,連醫院都不敢去。”

普晴有些震驚,她幾乎想象不出李老師身上會發生這種事,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說的都是真的?”

“這種事兒我編它幹什麽?”李老師的眼圈又紅了,恨恨地說,“難道我自己就不要臉麵?結婚第二年,孩子一出生他就開始這麽對我,要不是我太要麵子,怎麽可能跟他一起過這麽多年!”

“天哪。”普晴喃喃地說,“我真不敢相信生活裏會有這樣的事兒。李老師,這種家庭不是太可怕了嗎?你怎麽能忍受那麽多年的呢?”

李老師沉默片刻,收拾起桌上的學生作業,說:“以前我總盼著有一天他良心發現……我覺得兒子太無辜了,不想讓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庭。你也有孩子,應該能想象出我的感受。可現在看來,我是犯了一相情願的錯誤。再這麽下去,別說孩子得不到幸福,說不定過不多久他媽媽的命就沒了。”

“可平時聊天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普晴一臉難過的表情。

李老師冷笑了一下,說:“所以說千萬別輕信表麵現象,要知道,生活中很多看起來美好的事情,其實都是用來掩蓋真實情況的假象。你忙吧,我先走了。我得去找個律師谘詢一下。”

說完,李老師帶著自己的包往辦公室外走去。普晴怔怔地坐在桌前,心裏亂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麽。忽然李老師又掉轉回頭,告訴普晴:“對了,我差點兒忘了。剛才你上課的時候,你愛人打電話來,說他今晚單位有應酬,沒辦法去接孩子,讓我告訴你去幼兒園接一下。”

普晴從李老師帶給她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看看表,叫起來:“哎呀,糟了,這麽晚,孩子該等得急死了。”

說著,普晴有點兒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作業本收收攏,拎起包跟李老師一前一後離開了辦公室,然後她騎上助力車直奔幼兒園去接孩子。不出她所料,幼兒園早就放學了,平時擠在園門口等著接孩子的家長們一個都看不見。普晴停好車子,衝進幼兒園的院子裏,老遠就看到月月坐在中班教室門口的台階上,小手撐著下巴,一副孤零零的樣子,看到媽媽來了,從地上站起來,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對著媽媽笑。月月班上的小朋友都走光了,隻剩下一位老師留下來等月月的家長來接她。此時普晴來了,老師臉上原本流露出的不悅表情收了起來,讓普晴把孩子接走,並叮囑著下次別太遲來接孩子。

普晴對月月的老師連連道歉,然後領著月月走出幼兒園的大門。一路上她歉疚地問:“寶貝,爸爸媽媽都沒來接你,有沒有著急?有沒有生媽媽的氣呀?”

月月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懂事兒地安慰普晴:“沒事兒,這算什麽呀,我都五歲啦,又不是小屁孩兒,老要粘著爸爸媽媽。”

普晴被月月故作成熟的可愛模樣逗樂了,彎腰在女兒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你這都是哪兒學來的詞呀?誰教你說什麽小屁孩兒的?”

“晨晨每次都叫我小屁孩兒!”月月向媽媽告狀,“他還說隻有上了大班兒才不是小屁孩兒。”

兩人說著話,已經走到了普晴的電瓶助力車前,普晴插上車鑰匙,把孩子抱到後座上,然後自己騎上車,發動了馬達,騎車回家。月月坐在後座上,兩手抱著普晴的腰,嘴裏還不停地跟普晴聊天。

“媽媽,今天不是說爸爸來接我回家的嗎?”月月細嫩的童聲從普晴身後飄過來,混在城市下班高峰的噪聲裏,有些聽不太清。

普晴的助力車夾雜在擁擠的慢車道裏,隨著自行車流緩緩向前行進。她擔心月月在後座上的安全,邊騎著車邊偏過臉,大聲囑咐月月:“月月,抱緊媽媽,別在座位上亂扭亂動啊。”

“知道——”月月拉長聲音答應,然後自得其樂地大聲唱起一首兒歌來。

雖然一路很嘈雜,普晴聽到身後飄來女兒斷斷續續的歌聲,心裏覺得甜蜜而滿足。一路都沒有遇到紅燈,騎過一段幹道旁的慢車道,快到普晴家所住的小區了,前麵有一個每次接孩子必然經過的大下坡,普晴又叮囑了月月一次,然後車就開始朝坡下滑去。

忽然之間,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普晴心底升起。那是一種普晴已經開始熟悉的感覺,是一種對某種危險的預警。仿佛有個模糊的聲音在對普晴呼喊著什麽,這聲音焦慮緊張,令普晴極度不安,但她卻又無法清晰地捕捉到其中的內容。普晴一陣心慌,神思瞬間開始恍惚,眼前的大坡突然間像是變得更陡,車輪疾速轉動發出“刷刷”的聲音,她連忙輕捏車閘,車速稍稍減慢了一些。

風在耳邊刮得呼呼響,月月在普晴身後又興奮又害怕,大叫起來:“媽媽,咱們要飛起來啦!”

前方車道上有兩人並排騎著自行車,可能是把車閘捏得很緊的緣故,速度明顯沒有普晴的車快。普晴眼看著自己的車越來越接近前麵的自行車,有點兒慌亂地捏緊車閘,卻聽到一種輕微的斷裂聲,車速絲毫未減。她不由驚叫了一聲,感覺到手中的車閘鬆鬆的沒有力量,像是失去了刹車的作用似的。她又一連聲地驚叫起來,拚命捏閘,然而手中的車閘完全沒有作用,車子越來越快地向前衝去。

一瞬間,普晴大腦一片空白。她來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完了,隻想到身後的月月。助力車已經非常接近前麵的自行車了,普晴迫不得已準備把車向左拐到最接近快車道的地方,繞過那兩輛並行的自行車,然而繁忙的快車道上,機動車一輛接一輛地擦身而過。在這個危急的瞬間,普晴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麽判斷,她的車龍頭向右一拐,幾乎在飛離車子的同時,本能地反手去抱住女兒。

在強大的碰撞和劇痛中,普晴覺得喉頭湧起一股甜液,眼睛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