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家庭

馮 華

第一章

1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梅雨季節的南方城市,空氣濕熱滯濁,令人無法順暢地呼吸。普晴走在街上,心裏恍恍惚惚,仿佛還沉浸在夢裏。然而隱隱有個聲音在她腦海深處飄**著。那聲音斷續而且朦朧,如同一個充滿危險的信號在提示她,卻讓她無法弄清楚那警示中的含意。

普晴在路邊的人行道上走著,地麵是鋪設得平整美觀的花色方磚,道路如此平坦,普晴的腳步卻像遭遇了什麽障礙一般,有些深淺不定的起伏。普晴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人似乎都在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掃視自己,那目光裏充滿普晴說不清的內容,令她心裏不可克製地湧起不安。

普晴不由得伸手撫摸自己的頭發,頭發是和平常一樣用發夾束在腦後的。不安的情緒並沒有離她而去,她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什麽不對頭,以至於會引起路人異樣的目光,雖然普晴記得剛才出門前,她曾在鏡子前打量過自己,那時鏡子裏的麵孔,除了因睡眠很差帶來的一臉倦色,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又和一個素不相識的行人擦身而過。普晴分明看到,這個退休老幹部模樣的路人微微皺起眉頭,向她投來一瞥,而這目光裏同樣含有某種令普晴不安的信息。普晴的腳步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一絆,幾乎跌倒。她不得不狼狽而無助地停下來,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能夠一下子飛回到自己家裏。

老幹部模樣的路人放慢腳步,看得出他有幾分遲疑,在對普晴開口前,下意識地前後看了兩眼,然後以一種身正不怕影子歪的語氣問普晴:“你沒事吧?”

普晴看到對麵很長一段路沒人走來,又回頭看看身後,有兩個行人,但距離還遠。她鼓足勇氣對老幹部說:“麻煩你告訴我,我怎麽了?”

對方的眼神變得更訝異,普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實在不合情理。空氣似乎更濕濁,盡管她努力令自己保持鎮靜,但呼吸仍急促起來:“對不起,老同誌,我不是在跟您開玩笑,我實在……。我不知道自己出什麽事兒了,為什麽每個人都用這種眼神兒看我。求您告訴我,我什麽地方讓你們覺得不對勁兒了?”

老幹部相信了普晴的誠意,他善意地解釋:“我以為你身體……不舒服,好好的路怎麽好像要摔跤?還有、還有……你會不會把衣服穿錯了?”

普晴聽了,低頭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難怪一路上幾乎所有擦肩而過的路人都對她側目而視,普晴身上隻穿了件吊帶睡裙。大片的肩膀和胸部都**著,**的曲線也隱約暴露出一部分。

老幹部看到普晴的反應,知道自己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他同情地提醒普晴:“現在女孩子流行穿什麽吊帶裙,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是一回事兒。”

普晴無地自容,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難堪,隻是無力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臉,那個裝錢的小皮包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老幹部彎腰幫普晴撿起錢包,伸手想遞過去,看看普晴身後的方向,又遲疑著把手縮了回來。有幾個身穿白綢衫褲的老年人顯然剛剛結束早鍛煉,一路說笑著走過來。

“哎,我把錢包給你放這兒,你別忘了拿。”老幹部急匆匆地把錢包放到路邊花壇的邊沿,邊叮囑著邊抬腳離開,“趕緊回家換衣服吧,下次出門當心點兒。”

普晴在原地呆立了幾秒鍾,茫然無措地鬆開掩住麵孔的手,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應該立刻轉身逃回家裏才對,可不知為什麽,她卻仍然站著,似乎身體被固定住了無法挪動。從她身後走來的幾位老太太,原本大聲地說笑著,經過普晴身邊時,聲音忽然壓低了。她們從普晴身邊走過,遮遮掩掩地回頭打量普晴。

“真夠沒羞的……”一個老太太厭惡地說。

“唉,現在這社會也不知是怎麽啦,年輕人穿的衣服越來越少,就隻剩兩根細帶子提拎著一塊布料了……”另一位老太太接嘴道。

“你們老土了吧,那叫吊帶衫,我孫女跟我說啦,今年那些小丫頭們就流行穿這個!”

“那也得看看什麽年齡的人穿吧,三四十歲的人了,怎麽穿得出門兒?要是我女兒這麽穿,你們看我不把衣服給她撕嘍……”

那些漸漸遠去的議論鑽到普晴耳朵裏,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心裏被慌亂和恐懼而占據。而此時,那種一直隱藏在頭腦深處的充滿危險信號的警示變得清晰起來,普晴懵懵懂懂地轉過身,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快跑!快跑!!

那個聲音躲在不知名的角落催促著普晴。在這種催促下,普晴忘卻了自己的尷尬處境,隻是茫然地跑著。當她跑進自己家所在的小區大門時,聽到救護車發出的尖厲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很快那令人揪心的聲音就來到了她身後,並因為她阻擋了前進的道路,而發出不耐煩的喇叭聲。

“讓一讓,讓一讓!”救護車駕駛員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腦袋,對著小區內不寬的馬路上幾個和普晴一樣擋在道上的居民嚷著。

人們紛紛讓行,一向敏感並且好奇的天性,令他們馬上意識到有什麽事件發生了。

“誰家出事啦?”每個人都興奮地猜測著,並小跑著跟隨在救護車後前進,以便盡快偵查出事件的最新消息。

正因為救護車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沒有人注意到普晴身上令她難堪的裝束。普晴鬆了一口氣,想借機悄悄溜回家去。然而腦海中那個危險的信號突然強烈起來,猛地刺激著普晴的大腦,令她變得極度不安。這時普晴發現,自己正和其他人一樣,跟在救護車後向前湧去,而且很快地,她看到救護車及好奇的人群在自己家住的樓洞口停下,車門打開,兩名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帶著急救箱迅速下車,衝進樓洞裏。

天哪!

普晴倒吸一口冷氣,瞬間的遲疑後,她快步跑上前,撥開擋在眼前的旁觀者,不管不顧地向樓上衝去。四樓,那裏有普晴的家,她的丈夫和女兒此時應該正在家裏。雖然沒有任何理由讓普晴懷疑救護人員要去的是自己的家,但她被心裏那種強烈的不安弄得六神無主,必須立刻看到丈夫女兒平安無事才能得以安心。

一進樓洞,便有一股淡淡的煤氣味傳來。普晴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等跑到二樓,普晴就聽到樓上傳來的聲音在問:“誰家的人?”

“袁家的。”這是普晴熟悉的鄰居張姐的聲音。

普晴不由自主尖叫了一聲:“和平!月月!”她全然不知自己的發夾掉了,頭發披散開來,身上穿著**出大片肌膚的睡裙,像個瘋子似的,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樓上跑。隻是聽到上麵簡單的對話,普晴已經確信,自己最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

樓上的鄰居張姐也聽到了普晴的聲音,叫起來:“普晴快來,你愛人、孩子出事了!”

2

正是探視時間,普晴的女兒月月的病房裏有幾分熱鬧。除了普晴、袁和平以及普晴的父母之外,鄰居張蘋夫婦也帶著兒子晨晨來看望月月。因煤氣中毒險些死亡的月月經過搶救,已經脫離了危險,此時躺在病**,稚嫩的小臉兒十分蒼白,顯出大病中的虛弱。

普晴又一次向張蘋夫婦道謝:“這次要不是你們,我家和平跟月月就完了。真不知該怎麽謝你們。”

張蘋笑著說:“哎,遠親不如近鄰,碰到這種事兒,誰都得幫忙。再說這回功勞最大的還是你家袁和平,要不是他硬撐著給我家打個電話,那我們也不知道你家煤氣漏了。所以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呀。”

張蘋的丈夫劉文進關切地詢問:“小袁徹底恢複了?”

袁和平笑著說:“我身體好,已經沒事兒了。”說著,他轉臉看著病**的月月,臉上掠過一絲憂色,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月月的小臉蛋,“但願孩子別留什麽後遺症。”

普晴的父親瞟了自己的女兒一眼,語氣裏明顯帶著不滿:“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事怎麽還這麽粗心大意。爐子上燒著開水怎麽就跑出去了?簡直是不可原諒。”

普晴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求救似的看了看母親,母親臉色很沉著,既沒有順著丈夫的語氣抱怨女兒,也沒有出言給女兒解圍。

倒是一邊兒的袁和平連忙勸慰嶽父:“爸,您就別再怪小晴了。她都不知掉了多少次眼淚、罵過自己多少回了。真要怪也得怪我,要不是我頭天不太舒服,那天我也跟小晴一起起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兒了。”

張蘋笑著對自己的丈夫劉文進說:“你瞧瞧人家小袁的風格,多會心疼老婆。要是你,哪兒會這麽踴躍地承認錯誤。”

劉文進笑著承認:“那是那是,人家小袁這個模範丈夫可不是吹出來的。我以後一定要向袁和平同誌學習,以胡適先生提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做一個新時代‘三從四得(德)’的好男人。”

“又胡扯八道。”張蘋笑著搡了丈夫一把,“整天就知道嬉皮笑臉,還‘三從四得’呢,也不知你怎麽瞎編出來的。”

袁和平笑著給劉文進幫腔:“嫂子,那你可冤枉文進了。胡適還真是有過一個男人‘三從四得’的理論呢。說是:老婆外出要跟從,老婆的命令要服從,老婆的錯誤要盲從,這是三從。老婆化妝要等得,老婆花錢要舍得,老婆的生日要記得,老婆的打罵要忍得,這是四得。胡適可不光這麽說了,還身體力行地做到了。”

普晴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他們的一番談笑,總算把父親對自己的抱怨轉移了。而這時病房裏兩個小朋友不耐煩聽大人們的談話,已經開始自己的閑聊了。

六歲的晨晨好奇地問月月:“在高壓氧艙裏疼不疼?”

月月聲音虛弱,但流露出幾分見過世麵的驕傲語氣:“可疼了。不過我都沒哭。”

晨晨馬上揭發月月:“你騙人,我問過爸爸媽媽了,他們都說不會疼,因為你已經快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

周圍的大人們聽了孩子的對話,不由笑起來。隻有普晴眼睛裏暗含著憂愁和焦慮,憂心忡忡地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

月月被晨晨揭發出真相,不悅地說:“哼,你又沒煤氣中毒,你怎麽知道?告訴你,煤氣中毒才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呢,我覺得自己像小鳥一樣,飛呀飛呀,還遇見一個神仙,神仙還在我腦門兒上親了好幾下呢。”

晨晨哈哈大笑,老氣橫秋地對月月說:“傻瓜,幼兒園老師早就跟我們講啦,世界上根本沒有神仙。你們中班兒的太笨,什麽都不懂,就會瞎說。”

月月生氣了,把臉扭到一邊不看晨晨:“你才是傻瓜,你才瞎說呢。就是有神仙親我嘛,你不信就算了,我不跟你說話了。”

張蘋看兩個孩子快吵架了,忙從中調解:“好啦好啦,晨晨你比月月大,你就是哥哥,怎麽能這樣惹妹妹生氣呢?應該讓月月高高興興的,這樣病就可以快點兒好,你們倆又可以一起上幼兒園啦,對不對呀?”

月月噘著嘴對普晴說:“媽媽,我真的看到神仙啦,他真的親我腦門兒啦。”

普晴的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努力忍住,俯身在女兒蒼白的小臉兒上親了一下,語氣裏有無限的溫柔和憐愛:“寶貝,媽媽相信你說的呀。”

大家都安靜下來,普晴把臉貼在月月臉上,神情裏交織著失而複得的喜悅,以及深深的自責和歉疚。一邊的袁和平看了,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妻子的頭發,安慰地說:“好了,放心吧,孩子會沒事兒的。”

普晴抬頭看看丈夫,對他感激地微笑,眼睛裏充滿了憂傷。一屋子的人,隻有她的丈夫和母親注意到了她這種情緒,他們有幾分擔憂地注視著普晴,兩人的目光在無意中輕輕碰撞,都不由無聲地歎了口氣。

3

夜很深了,普晴獨自靠在臥室的**出神,床頭燈傾瀉出柔和的黃色光線。家裏很安靜,牆上的壁掛式空調緩緩地釋放出冷氣,偶爾發出輕微的“哢嗒”聲。這個晚上,普晴本來應該留在醫院陪床,因為月月雖然已經過了危險期,但身體還很虛弱,需要大人的照料。不過丈夫袁和平說,普晴這些天照顧他和孩子太辛苦,今天他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晚上索性由他來給孩子陪床,明天他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

普晴也的確覺得太疲勞了。丈夫女兒煤氣中毒,雙雙送到醫院急救之後,她在學校已經請了好幾天假,天天在醫院陪護兩個病人。而普晴是初三畢業班的班主任,最近學校工作正緊張得要命,這個節骨眼兒上離開,不僅學校的領導、學生們著急,普晴自己心裏其實比別人更焦慮。對待工作,她曆來勤勤懇懇,從不願出一點兒差錯,為此付出了無數的心血,以前的工作也確實沒什麽可以挑剔。然而這半年以來,普晴的生活中接二連三地出亂子,如果說有些事情還算不上錯誤、隻能稱作麻煩的話,那麽前幾天丈夫女兒煤氣中毒這件事兒,則差點兒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天,隻要一想起那天的情節,普晴仍然會不寒而栗。

那天是星期天,由於頭一天晚上袁和平身體不舒服,早晨普晴醒了之後,就讓一向早起的袁和平繼續睡覺,她則起了床,把前一天三人的換洗衣服洗好,曬到外麵陽台上,然後拿了一個小錢包和鑰匙外出買菜。出門前普晴想和丈夫打個招呼,後來看到丈夫正在沉睡,便沒有叫醒他。當時五歲的女兒月月也在隔壁她自己的小房間裏睡著,房間裏的空調開著,溫度不高,但月月的毛巾被都蹬開了,普晴擔心女兒會感冒,上前幫女兒把毛巾被蓋好,然後才出門。

現在普晴怎麽也回憶不起來,她是什麽時候把開水放到煤氣灶上去燒的。她更想不起來,自己怎麽會如此糊塗,穿著一件那麽不像話的睡裙跑到外麵去。普晴是市重點中學初三畢業班的班主任,如果她的學生們看到一向受人尊重的普老師這樣打扮外出,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想法和議論,說不定從此普晴長久以來樹立的良好形象會土崩瓦解。

那天早上普晴被好心的路人提醒,才發現自己身上不雅的裝束,在短暫的驚慌無措後,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盡快逃回家中。然而她再一次犯了錯誤,把那個她帶出來買菜的小錢包又丟掉了。錢包裏沒有多少錢,但有普晴家所有的鑰匙。這個錯誤說起來算不上多嚴重,但卻又一次證實了普晴身上出現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在這半年裏,頻頻困擾著普晴及她的丈夫袁和平。

不過在那天的事件裏,丟鑰匙並沒有給這個事件增添更多的麻煩。當普晴神思恍惚地快要逃回家時,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出現了。留在家中睡覺的丈夫和女兒,因為爐子上燒開的水將火澆熄,煤氣外溢造成他們煤氣中毒。女兒被救出時已經深度昏迷,是袁和平挽救了女兒及他自己的生命。雖然袁和平後來也因煤氣中毒而昏迷了,但在他昏迷之前,卻意識到了危險的臨近,勉強拖著已經綿軟無力的身體,給鄰居張蘋家打了一個電話,並支撐著爬到了家門口,使出最後一絲氣力打開房門,使得最後的救援能夠以最快的速度進行。如果不是袁和平危險之中的舉動,這次普晴很可能將永遠失去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而且這都是因為普晴犯下的過錯,那樣的話,她不知以後自己的生命是否還有意義。

想到這裏,普晴被後怕的情緒控製了,疼痛一陣陣襲擊著她的大腦,太陽穴“怦怦”地跳著,像有人拿著錘子在敲擊。普晴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混亂,各種各樣的雜念攪在一起,令她失去清醒和判斷力。她痛楚地抱住頭,不住地呻吟。

“天哪,我是怎麽了?我是怎麽了……”

寂靜的夜裏,普晴痛苦的聲音融化到空氣裏。一個又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讓普晴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精神方麵的疾病?將要發展成為、甚至已經算得上一個精神病人?否則又有什麽理由來解釋自己所犯下的那些錯誤呢?

我是個精神病人?

這個念頭讓普晴一驚,混亂的腦海裏馬上出現那些以往印象中精神病人的形象,他們披頭散發,或者神情呆滯,或者癡笑不止,嘴角有涎水將滴未滴,拉出長長的絲來……普晴全身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恐懼悄悄爬上心頭。

突然,床頭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毫無思想準備的普晴被嚇得身體一彈,頭在床架上碰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看斜對麵牆上的石英鍾,上麵顯示著時間已是淩晨一點半。這個時候,會有誰打電話來?

普晴沒有馬上伸手去拿電話,而是害怕地扭頭盯著電話機。不知為什麽,最近以來常常隱藏在她腦海深處的某種聲音再次出現。那似乎是一種對危險的警示,雖然總是模糊不清,但幾乎每每靈驗,為普晴帶來一次又一次的麻煩和困擾。現在,在這個寂靜的淩晨,除了普晴之外再無他人的家中,這個電話將會為她帶來什麽消息?

電話鈴執著地響著,那鈴聲讓普晴的心揪得越來越緊。她終於伸出手拿起話筒,對著話筒裏問了一句:“喂?哪位?”

聽筒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無人說話,但也沒有掛斷,夜的寂靜把細微的電流聲襯托得很分明。

普晴的緊張情緒又加重了幾分,她試探性地又問:“喂,請問找誰?”

這時,從聽筒裏隱隱約約傳出一個細弱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是一個女人發出的,聲調很低,有些喑啞,斷斷續續,聽起來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但背景卻是清晰的安靜。

“救……救……我……救……救……我……”那聲音喘息著,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聲音裏有種極度的痛苦,還伴隨著模糊的呻吟。

普晴全身的汗毛頓時直立起來,整個後背像被澆了一股冰水,接連打了好幾個冷戰。內心的恐懼幾乎在一瞬間就要將她淹沒了。她想也沒想,“啪”地將手裏的電話扣回到座機上,猛地拉起蓋在腿部的毛巾被,緊緊裹住身體,身子縮成一團,仿佛這就可以幫助她逃離危險似的。

牆上的空調突然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普晴嚇得又是渾身一驚,隨即反應過來,是空調裏的壓縮機停止了工作。床頭燈的光線仍然柔和地投射在房間裏,普晴把毛巾被拉到下巴處,目光恐懼地在房間裏掃來掃去。燈光在不同的位置製造出深淺不同的陰影,在這個時刻,對普晴來說,那些陰影中隱藏了各種各樣的暗示和危險含義。

“別緊張,別緊張,這是自己嚇自己……”普晴頭腦中所剩不多的一絲理智提醒她保持冷靜。“也許是有人打錯了電話,也許有人在和我開玩笑……”為了安慰自己,普晴輕聲地嘀咕著。

就在普晴的情緒剛剛開始變得平穩時,電話鈴突然又響了起來。這一次普晴逼著自己馬上伸手接起了電話,大聲問:“喂?是誰?”

電話裏靜了兩秒鍾,然後再次傳來剛才那個可怕的聲音。

“救……救……我……”那個飄忽的女聲痛苦地呻吟著。

普晴閉了閉眼睛,長長吸了口氣,盡量用鎮定的語氣一連串地問:“你是誰?是不是有什麽危險?要不要我幫你報警?”

話筒裏隻剩下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沒有人應答。仔細分辨,可以聽出呻吟聲中,還夾雜著某種硬物敲擊出的“梆梆”聲,而呻吟聲似乎隨著敲擊的節奏變化著強弱。

普晴聲音顫抖著,鼓足勇氣又問了一次:“你是不是需要人幫忙?你告訴我地址,我幫你報警。”

電話裏安靜下來,很快,裏麵傳來斷線後急促的“嘟嘟”聲。光線朦朧的臥室裏,夜,重歸寂靜。普晴大口大口喘息,緊緊盯著電話機,可以聽到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她懷著極度的驚恐等待著電話鈴再次響起,但沒有等到鈴聲。到了最後,普晴再也無法忍受如此的恐懼,她戰戰兢兢地拿起話筒,撥通了父母家中的電話。

很快,電話裏傳來母親略帶睡意的聲音:“喂?”

一瞬間,普晴遲疑了,她不知該對母親說什麽。普晴已經三十五歲,她自己已有了一個五歲的女兒,不應該再依偎在母親懷裏尋求保護了。更何況對於自己這樣的狀況,即使告訴了母親,母親又能為她做些什麽呢?

短暫的沉默後,普晴輕輕放下了電話。

4

普克和搭檔主辦的一個案子順利告破。由於近來刑警大隊的工作相對輕鬆,加上普克接連辦案,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休息,並且普克對旅遊的愛好人盡皆知,因此作為獎勵,隊長給普克放了兩個星期的假,讓他隨便去哪裏走走,前提是必須保持和隊裏的聯係,如果有案子需要,要做到隨時召喚隨時返回。

按照普克原來的計劃,打算和妻子米朵一起回外地L市的父母家一趟。但米朵所在的外科最近病人很多,都在排著隊等待手術。偏偏她有兩位同事生了病,人手緊缺,因此無法離開休假。不得已,普克隻得改變計劃,自己獨自回家探親。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普克回到父母家中。一路上普克的心情頗有幾分不平靜,他努力回憶著,隱約記得自己已有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雖然和父母家相距一千多公裏,但是按照現在的交通狀況,這根本無法算作普克長久不回家的理由。普克心裏清楚,這隻是“非不能也,而不為也”。

一踏進父母的家門,普克就被惆悵的情緒籠罩了。雖然早就知道父母年事已高,但對老人來說,幾年間的衰老似乎是在加速作用。普克沒想到父母的外貌會有這麽大的改變,精神狀況也不算太好。隻有一個老習慣沒有改變,父親還是喜歡喝酒,喝過酒還是喜歡和母親吵嘴。隻是母親比普克印象中更淡然更沉默,當她略顯渾濁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普克時,普克心中總有種淡淡的酸楚感。這種時候,普克願意上前輕輕握著母親布滿老年斑的手,什麽話也不說,在她身邊安靜地坐上一會兒。

自從回到家,最令普克感覺驚訝的,是和父母同住一個城市的妹妹普晴。

普克離家多年,最近一次回家探親也在三四年前了。而妹妹普晴大學畢業後,分配回到父母身邊,在本市一家重點中學當了老師,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婚後普晴就搬出父母家,住到丈夫袁和平單位分的住房裏,在三十歲時普晴生了女兒月月。還是在月月周歲時,普克回來探望過一次父母和妹妹,再次見麵,已相隔了四年。

普克和妹妹年齡相差不多,從小兩人感情就比較好。後來普克離家遠遊,多年不歸,和普晴見麵少了,但書信或電話的聯係還是比較多。很多消息,普克都是通過普晴來和父母家中轉的。但這幾年裏,普晴不太和普克通信了,偶爾的電話中,也總是流露出家庭和學校都很忙的意思,尤其近半年來,除了普克主動打過去的少數幾個電話,普晴幾乎沒有主動和哥哥聯係過。

隻有一次,大約在兩個星期前,普克接到過妹妹一個電話,雖然普晴說沒什麽事兒,隻是問候一下普克和嫂子米朵,但普克還是聽出來妹妹語氣中似乎有些什麽沒說出的內容。也正是因此,普克才下了回家探親的決心。否則,也許他會和米朵去一次雲南麗江,那是他們兩人向往了很久的地方。

這次普克回家,住在城裏另一個區的妹妹當晚就趕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妹夫袁和平及小外甥女月月。隻是寒暄幾句後,普克就發現普晴看起來比上次見麵時憔悴了許多,從前一向顯得比實際年齡小的娃娃臉,現在卻像超過了真實年齡。更令普克隱隱不安的是,普晴即使在笑著和普克說話,明顯想表達親密時,眼睛裏也有種說不出的恍惚和焦慮。

至於妹夫袁和平和小外甥女月月,看起來狀況倒是不錯。普克和袁和平不太熟悉,僅見過幾次麵,每次袁和平都給普克留下沉穩踏實的印象。他的話不太多,和普克年齡差不多,體態比清瘦的普克略顯寬厚,但並不像許多政府機關的領導那樣發福。麵部線條顯得很陽剛,但表情卻十分溫和誠懇,在和普晴、月月說話時,態度非常和藹體貼。

小外甥女月月已經五歲,長著和普晴小時候很相似的娃娃臉,眼睛又圓又黑,睫毛像兩排小刷子,總是好奇地撲閃著,目光靈巧地觀察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舅舅。普克逗她說話,她口齒伶俐,顯出十分聰明和幾分早熟,一下子就勾起普克對她的憐愛。

“舅舅,你真的是警察叔叔嗎?”月月問普克。

普克因為自己既是“舅舅”又是“叔叔”而笑起來:“是呀,你知道警察叔叔是幹什麽的嗎?”

“知道。”月月驕傲地回答,“警察叔叔是抓壞蛋的!”

想了想,月月忽然發愁地問:“警察叔叔舅舅,我怎麽不知道壞蛋在哪兒呀?媽媽說壞蛋都是藏起來的,你知道他們在哪兒嗎?”

普克笑了:“舅舅也要使勁兒找才能找到呀。”

月月忽閃著長睫毛想了想:“上次我們家有個大老鼠偷吃東西,可爸爸媽媽都抓不到老鼠。媽媽說老鼠藏到好深好深的洞裏了,要是壞蛋也藏到老鼠洞裏,怎麽把他們抓出來呢?”

全家人都被月月逗樂了,普克笑著親了親這個可愛的小丫頭。在一個非常短暫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碰觸到一絲異樣的東西,等他凝神想要捕捉時,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普克甚至不知道,他所遭遇的那絲異樣,究竟是一縷目光,還是一個表情,或者隻是一個令人不解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