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仙子可要保護好我

杜芃芃心裏想,劉楚君這廝的身子也實在是太弱了些,但瞧著他一日清醒不過盞茶工夫,還要拖著那副弱不經風的身子去給她點上三炷香,便多少有些於心不忍。

畢竟若不是那晚大冷的夜將他扔在橋下,他或許就不會染風寒了。

是以,劉楚君昏睡的三日裏,杜芃芃每晚都在小豆花入睡後遁到他的房內,暗自想著若能逮到災病婆子,必要將她拖下打一頓,叫她明白這個家灶上供的可不是好欺負的主。

隻可惜沒等來災病婆子,倒是杜芃芃撐在桌上瞌睡時,後背忽然察覺到一絲涼意,她猛地扭頭一看,**的人好好躺著,僅是眉間蹙得緊了些。

想必是又被困在夢魘中了。

杜芃芃起身在屋裏踱步一圈,正想著要不要回去睡覺,卻瞥見劉楚君額間紅印一閃,那速度之快,叫人覺得如同眼花了一般。

她在床邊駐足,正凝神觀察時,那雙緊閉的眼睛竟緩緩睜開來,眸中黑霧洶湧,沒有半分人的意識。

好在有了上回的經驗,杜芃芃這次早有準備,她驅出兩個靈囊來護體,才沒被那雙眼睛給吞了去。

但好似感覺到抵抗,那股力量竟越來越強,劉楚君一雙眼睛周圍泛起黑霧,漸漸地,周身也有欲欲試探的黑氣浮出。

杜芃芃隻覺身體被撕扯得厲害,自己身前屏障的光芒也在逐漸變弱,正當她心裏想著自己技薄氣弱,看來又得去見那位藍楹仙君了時,身後一股巨大的靈力將她猛然拽飛至門邊。

“躲遠點。”那抹小小的身影往她身前一站,手中蘊著強大靈力將整個床鋪都裹挾起來。

杜芃芃心下一安,脫口道:“祈嶺仙君?”

這可是比保命楚楚還要強大的存在,人家這師徒二人屬實靠譜,有事是真上呀。

隻見祈嶺仙君單手施訣,手上源源不斷的靈力衝向劉楚君的身體。

他緩步上前,立於床榻旁,兩指靠近劉楚君眉心,自上而下緩緩將靈氣引至其心口,再猛然施力,那些欲往外湧的黑霧便漸漸散開,直至消失。

床榻上的人雙眼緩緩閉攏,眉間蹙成的小山也散開了,似沉睡一般靜靜躺著。

四周恢複平靜,祈嶺仙君收勢轉身,朝杜芃芃沉聲道:“你這個灶神小仙,恐怕需要去找江舟問上一問,他與這個凡人之間究竟藏著些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我?”杜芃芃兩眼一瞪,餘下的話還未出口,那抹小小的身影便原地遁了。

她沒忍住,還是脫口道:“您瞧我這樣,像是能隨意去塗靈險境找人的?”

回應她的僅有夜間窗外呼過的陣陣冷風,祈嶺仙君的身影早已不知遁去了何處。

杜芃芃腦中也是一片亂糟糟的想不透,她回去在小豆花的**睜眼躺到天亮,直到隔壁傳來開門聲。

經昨晚一事,清醒後的劉楚君大病痊愈,周身上下皆與常人無異。

杜芃芃一大早便凝眸蹙目,盯著他不放,追問道:“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劉楚君剛洗了把臉,擰帕子的手一頓,思索道:“我……應該知道點什麽嗎?”

“昨日夜裏發生的事,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夜裏?”劉楚君捏帕子的手一抖,“是我和仙子你的事?”

見他思索出三分眉目的模樣,杜芃芃連連點頭,道:“對對對,你好好想想,有沒有點什麽薄弱的印象?”

劉楚君擰幹帕子擦臉,再將帕子入水浸濕,撈出擰幹擦臉,如此反複間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

瞧著杜芃芃那一臉“快說快說”的表情,他緩緩道:“我做了個夢,夢裏仙子你要跳河,我很著急但我又攔不住,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見你從河中遊至岸邊,跑啊跑,最後也沒跑掉,反而被一尾巨大的魚鰭給拍暈在河岸……”

“好了,閉嘴。”杜芃芃打斷,返身拉著剝雞蛋的小豆花邊進屋邊道,“給你三秒,把這夢忘了。”

被破魚拍暈?

那不是她杜大仙的風格。

想當初,她在地宮瀟灑時,入她口的美味魚幹沒有十萬也該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條了,她還能讓魚給拍暈了?夢裏也不行。

午時,春山提了滿滿兩大食盒的京菜趕來,在院中石桌一一擺開後招呼道:“快,吃飯了,今日我阿姐下廚,特意叫我帶來叫公子好好補補身子。”

那滿桌的好菜,驚得小豆花口水直流,她埋頭狂吃了三碗飯。劉楚君同春山交談間還不忘時不時提醒道:“慢些吃,小心噎著。”

杜芃芃沒什麽胃口,坐在一旁給楚楚仙子發了條問候,但那邊半晌不應,於是便開始思緒神遊去了。

直到聽見劉楚君問了春山一句:“劉昱近半年都未曾出過宅院?”

她拉回神思,豎耳聽春山應道:“是的,自從斷了雙腿後,他就很少出來露麵,偶爾出來一次,瞧著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南北方水運的生意近乎都是他那位長子在打理,據我觀察,近半年他都未露過麵了。”

“不管他露不露麵,都是該見一麵的時候了。”劉楚君舉筷夾起一塊梅肉放進小豆花碗裏,繼續道,“春山,你明日便叫各書坊的掌櫃來取《還靈》第貳話的手稿。”

“好,那第貳話,公子準備取個什麽名?”

“就叫……”劉楚君落筷道,“《故人歸》吧。”

從兩人這對話裏能得知,那晚杜芃芃同楚楚仙子撞見的破老頭就該是這個叫“劉昱”的人,但這兩人說的什麽故人歸,什麽手稿是怎麽回事?

礙於春山在場,杜芃芃不好發問什麽。待春山收拾好食盒離開後,杜芃芃神色一凝,不悅道:“你們什麽意思?你叫我同你合作,竟還有事瞞我?”

劉楚君從屋裏取了一把剪刀,站在院中矮樹旁邊修剪邊應道:“仙子想知道些什麽?”

“你覺得你該說什麽?”杜芃芃咬牙。

“呃……手稿這事,說來略有幾分不光彩,”劉楚君手上一頓,轉眼朝杜芃芃緩聲道,“我想先搞點錢。”

杜芃芃眉頭一蹙,問道:“搞錢?搞什麽錢?”

“從前攢的銀子,這段時間都花得差不多了。”劉楚君手上繼續修剪道,“我們還得在京都生活一段時間,總靠春山家裏接濟吃的,不是長久之計。”

“那你準備怎麽賺錢?”杜芃芃問。

劉楚君接續道:“賣書。不出意外的話,再安排一場簽書會。”

原來這廝還有個隱藏身份,從前在花蛤村時,除了日常拾破爛,農忙路過的村民們總能見著河邊或坐或站的一個人影,手上時常捧著紙筆在書寫什麽,那時還有人嘲笑他是不是想當著紅衣騎駿馬的狀元郎。

同春山書信聯係的這些年,他手上有了書稿,便會在趕集時寄往京都,再由春山印製後賣到各大書坊賺取書稿費。

劉楚君每回從米糕店取來信時,偶爾會有春山隔三岔五藏在一堆破爛裏送來的銀子。

難怪每回趕集,小豆花除了帶回一兜魚幹,還能次次吃到熱乎乎的蒸米糕,這人是有點不簡單呀。

弄明白劉楚君手中錢財的來源,杜芃芃咂舌道:“我還以為你那撿破爛的營生,當真是條致富大道呢。”

“仙子說笑了,若在此處拾些破爛,或許能勉強為生,”劉楚君彎眼一笑道,“但在村裏,大家都是很勤儉節約的。”

那倒是,杜芃芃至今還能想起某人摳摳搜搜在補丁裏藏滿碎銀的模樣,那衣物縫縫補補都舍不得扔棄。

瞧他多年節儉攢下的銀子,為求娶小豆花竟全數拿出來花了,杜芃芃還是頗感欣慰的,隻是她似乎忘了自己那尊金身神像,那才真真是用門口那座小樓換來的。

翌日晚間,冬陽沒入遠山下,用過晚飯的人們都陸續出門閑逛,京都大小街道皆人來人往,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這番熱鬧景象小豆花從未見過。在花蛤村,日頭落山時勞作的人們才陸續歸家,朦朧的夜幕降臨前,入目的景象是挨家挨戶房頂嫋嫋升起的煙火氣。

小豆花眼中新奇,雖說以前沒少趕集,但街上攤販都不多,人也皆是周圍村子裏的,麵孔還尚熟,如今身旁走過形形色色的人還是讓她生出三分怯意,一路隨在劉楚君身後,轉著眼睛四處觀看。

路過一處煎餅攤,劉楚君問:“我們小豆花想不想嚐嚐煎餅?”

小豆花搖搖頭,難得在吃這方麵拒絕了。

“嗯……”劉楚君沉思片刻道,“那你看到想要的就說,哥哥給你買,好不好?”

聞言,小豆花靦腆一笑,小心抓著劉楚君的袖口,將他帶至一處售賣頭飾的小攤前,指道:“這裏的姐姐頭上都有這個,好看,我也想要。”

杜芃芃往前探了探頭,瞧見各色的飾品,款式極多,新穎奪目,倒也難怪孩子喜歡。

劉楚君目光也落在那些飾品上,他眉目含笑,恍然道:“原來我們豆花喜歡這個啊。”

在小攤前逗留許久,小豆花為自己挑了兩套頭飾,劉楚君當街便幫她把發髻上的發帶換了下來。

小小的銀色流蘇輕盈晃眼,小豆花開心得搖頭晃腦。

這期間杜芃芃瞧見有支灰青的簪子樣式還不錯,便多看了兩眼,怎料下一刻,劉楚君兩指一落一起,便將那支簪子拿起,抬至她發髻間比畫片刻,柔聲道:“好看。”

他隨即將簪子遞給老板:“這個也替我包起來。”

杜芃芃還尚且有些蒙,仙生七百年來第一次被男子送禮,就這樣被這小子給送了?

她心下一亂,嘴硬脫口道:“我可不要啊,假玉可配不上本大仙。”

“那我先收著。”劉楚君接過簪子,目光瞥向朝遠處擁去的人群道,“待過幾日有了錢,依照這個樣式給仙子鑄一支真的。”

“口氣還真不小,”杜芃芃質疑道,“你如何篤定過幾日你就有錢了?”

這聲質疑的話音還未落,主街便有人從人群中快速跑過,口中還高喊道:“君白先生的《還靈》第貳話在飛雲書齋首發,欲購從速!”

不過盞茶工夫,街上人流便大量聚集在長街中段那座燭火通明的小樓處,裏外均擠滿了人。

大堂高架上搖扇而坐的說書先生單手拿書稿,口中高呼道:“莫急,莫急,諸位莫急,精彩解說馬上開始……”

杜芃芃從前和楚楚仙子化身在人間遊曆過一段時間,每日除開吃喝外,就數聽話本的時間最多,在小樓要上一壺清酒和瓜子,外頭大熱的天,小樓裏清風徐徐,人少清靜,一坐便是大半天。

但那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不想如今這話本行業竟這般瘋狂,來晚的人竟連門都擠不進去。

劉楚君領著小豆花好不容易擠到個門邊的位置,杜芃芃嫌人多,便蘊了些許靈力,盤腿浮在小豆花頭頂一側。

片刻後,隻聽高坐的先生輕咳兩聲,高聲道:“今晚為大家奉上《還靈》第貳話—— 故人歸的故事,這是君白先生繼《稗山花祭•青思集》後的又一力作。

“上回我們講到《還靈•永夜祭》中,那位劉家老爺奪財害命,狂殺一百二十一親眷後,夜夜夢魘,內心極其煎熬,於是在家中豎立靈牌永夜祭奠。往下我要講的,便是第二話《故人歸》,當初有幸逃出的男主人翁十年後歸來複仇……”

聽到此處,劉楚君拉上小豆花擠出人群,打算回家。

杜芃芃不解,問道:“這聽得正精彩,好不容易擠進去,這就要走了?”

方才好一頓擠,大冷的天,給小豆花擠得額角都冒了細汗。

劉楚君抬袖給她擦擦,再順手將其發髻上擠歪的頭飾扶正,回道:“從前不在此處,不知每回發書是何場景,今日我本就隻是想看看反響如何。”

劉楚君轉眼看向杜芃芃:“故事總歸是故事,仙子若想知道後續,隻管等著便是,看我與他,究竟是他死還是我亡。”

杜芃芃一怔,一時竟不知如何應答。

起初,她以為隻是江舟公子於心不忍插手救了一個凡人小孩,可後來她漸漸發現這劉楚君身上藏著許多謎團,已經不僅僅是凡世間恩怨未解的問題了。

而如今站在她麵前的,也早已不是那個流浪至花蛤村,趕著馬車隻會搗鼓些破爛的人了。

在杜芃芃的仙生信條中,向來都是實力不夠,能跑則跑,但這回她卻硬氣了,不就是私闖一趟塗靈險境嗎?

頂多被打回原形,回爐重造罷了,總歸還有口氣,也算不虧。

她這般安慰自己一番後,在通靈道給楚楚仙子道了別,打算等晚間小豆花睡著後便出發去尋江舟公子,不料那邊近乎秒回道:“等我一起。”

楚楚仙子許久未回消息,突然來這麽一句,杜芃芃還一時反應不過來,緩了緩才問道:“你事情辦完了嗎?”

“沒呢,但我得先回來了。”

“西伏山那邊有異常嗎?”

“有是有,”正聊著,楚楚仙子的聲音就到了跟前,“但問題不大,我師父親自過去了,我便回來一道同你去塗靈險境。”

杜芃芃看著身旁好友想了想,道:“還是我自己去吧,不然若叫神訊司發現,咱倆就被一窩端了。”

“你知道入口在哪個方位嗎?”楚楚仙子略有幾分嫌棄,“這事等我細細計劃一番再行動,我先回天上一趟,你等著別瞎跑啊。”

說著,楚楚仙子便原地遁了。

第二日天亮,睡醒的小豆花精神極佳,見院中石桌上擺著份糕餅,便坐下吃了起來。

杜芃芃沒睡下多久就被拽醒,此時正坐在一旁哈欠連連,她朦朧中瞧著那糕餅是新樣式的,也想嚐嚐,可惜最後一塊已經進了小豆花嘴裏。

瞧見孩子臉頰上還粘了點糕餅碎屑,她便伸手拈來放進嘴裏品嚐,香是香,就是少了點,待改日叫劉楚君再買些來。

正這麽想著,楚楚仙子忽地遁到一旁,坐下便問:“那餅子她吃了嗎?”

“吃了呀,”杜芃芃應道,“你買的啊?”

楚楚仙子拍拍杜芃芃,小聲道:“特意請迷魂仙子連夜做的,吃一口睡五日,舔一下迷三天,無毒無害,甚是好用。”

此話一落,小豆花眼皮便上下打起架來,剛睡醒沒多久的孩子就這麽又睡了過去。

見狀,楚楚仙子衝杜芃芃滿意道:“這樣咱倆去找江舟公子,就能放放心心地走了……”

她話還沒說完,一旁的好友便雙目瞪圓,瞅著她說不出話來,隨後便一眼萬年,兩眼一黑,直愣愣地倒地了。

楚楚仙子將好友扶起,口中低聲道:“你自己要吃的,醒了可別怪我不帶你同去。”

而這一幕恰巧讓準備出門洗漱的劉楚君給看在眼裏,他趕在楚楚仙子地遁前弱弱問了一句:“仙子要去找江舟,能否帶上我?”

楚楚仙子聞聲回頭,蹙眉道:“給你兩個選擇,要麽我一拳頭將你砸暈,你們仨整整齊齊一塊睡去,要麽你把她倆好好抬進屋裏,關好門,你選哪個?”

劉楚君默默別開視線,一副自己什麽都沒說過的模樣,用無聲來做了選擇。

杜芃芃再度醒來已是三日後,是春山“嘭嘭”叩門的聲音將她吵醒過來的。

身旁小豆花還在熟睡,她從榻上起身遁至院中,劉楚君正好抬開木梢,春山跨步進來興奮道:“公子,《還靈•故人歸》的反響甚好,前兩日你叫我同飛雲書齋的掌櫃商量下月十五攜完結篇在他店中舉辦親筆簽書會一事,掌櫃十分爽快地答應了,此消息一出,眾多書粉都很期待……”

春山在石桌前坐下,緩了口氣繼續道:“不過今日天一亮掌櫃便叫我過去,說劉昱的幼子劉子行找到書齋,欲將整場簽書會包下來,叫我們開個價,公子覺得多少合適?”

“果然……”劉楚君凝眸道,“是我料想中最好的結果。”

“就是不知那劉昱會不會露麵,”春山頗感不安道,“劉子行說,若我們應了,便將地點定在劉氏大院內,不在書齋舉辦。”

劉楚君指尖落在桌麵輕輕敲著,他沉思時,杜芃芃已經在一旁落座,並底氣十足道:“去就去,還怕他不成?上回大晚上的看不真,正好讓我會會那小老頭,看看他到底要搞什麽鬼。”

聞言,桌麵上不安敲動的手指停了下來,劉楚君低眉一笑,隨後朝春山道:“告訴他們,地點就在書齋不換,另外要價是白銀千兩,先給錢,不賒賬,限本月底內將銀子抬進書齋,否則下月十五正常舉辦簽書會。”

春山雖吃驚於要價數額頗多,但也二話不說便趕去傳話了。杜芃芃坐在一旁不解,詢問道:“那院裏一群黑犬便讓你不敢去了?”

“有仙子在,我自然是什麽都不怕的,”劉楚君否認後又緩聲道,“我隻是不想叫對方占了先機而已,況且我也想試探一番對方的底線如何。”

“那你坐地要價,就不怕人家恕不奉陪了?”

劉楚君含笑應道:“千兩白銀,對於劉家來說不過是牛身鴻毛兩根,不重要的。”

“嘖嘖……”

杜芃芃咂舌間,通靈道傳來楚楚仙子的消息,僅短短一句:“一切順利,等我。”

想起這件事,杜芃芃頭頂的小火苗躥得挺旺。

楚楚仙子既然想到要給小豆花下藥,且在吃食裏放了藥,那為何不提前告知自己一聲?

由此可猜想,楚楚仙子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帶杜芃芃去塗靈險境,就等著杜芃芃自己往小豆花的蘿卜坑裏跳呢。

而“一切順利”這四個字,究竟是見到了江舟公子,還是沒見到呢?

不到一刻鍾,春山便帶回消息,劉楚君所提的要求劉家全數都答應了,由此可知,這場本是由劉楚君一手謀劃的會麵,看來是對方顯得更加急迫。

月底前,劉家按約將兩擔白銀抬進書齋,刨去給掌櫃的分賬外,劉楚君隻從中取了一百兩留用,餘下的他全都給了春山。

春山當場便拒絕道:“公子挑燈熬上數月,一筆一墨換來的辛苦錢,不該是我拿,況且家中如今衣食尚有富餘,我阿姐一家在城裏的營生也不錯,這些錢公子全數留下吧。”

“這些錢你拿去為家中置辦些宅邸田產,以防有朝一日你的身份暴露,被劉昱一家斷了吃飯的路子。”

劉楚君在屋裏翻找一番,將上回買下的簪子拿在手上道:“我如今前路迷惘,若將來哪天再遭了難,還是如這些年一般,全都得靠著你呀春山,所以你不必推諉,盡快去置辦吧。”

劉楚君準備領著小豆花出門一趟,踏出院門前,他又回身交代道:“對了春山,十五那日你便回家去等著,不用陪我去書齋。”

自家公子決定的事情,春山從來都是無法反駁改變的,他隻得立在院中,看著那兩擔白銀發愁。

劉楚君揣著銀子,領著小豆花上街置辦了兩身新衣服,又去玉鋪如約給杜芃芃鑄了一支一模一樣的簪子。

回家將玉簪供給杜芃芃時,他瞧著灶台燒燼的紙灰,慈眉善目道:“我細細一想,劉家如此爽快地應了我的條件,不會是想借機殺我滅口吧?”

杜芃芃反複捏看那支玉簪,冰潤滑膩,果真是塊好玉所鑄。她懶懶應道:“你在書中將別人描述得那般可怖,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啊。”

“嗯……”劉楚君眉間一蹙,目光殷切道,“那仙子可要保護好我呀。”

果真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杜芃芃突然覺得那玉簪有些燙手了。

不等她應聲,一旁小豆花倒是積極,立馬揚聲道:“楚君哥哥,我保護你!”

劉楚君聞言一笑,淺應道:“好,險些忘了,小豆花也是哥哥的保護神。”

西下的日光透窗而過,撒了幾縷斑駁在他的側顏上。

杜芃芃這麽些年來,瞧著他從小兒郎如青竹般節節拔高,也就今日才瞧真了那張臉,英毅中眉目含波,鼻峰高拔,唇色淺淺紅潤,也難怪在求娶小豆花時會被旁的女兒家深夜砸門質問,也難怪小豆花初初一見便生好感。

瞧著灶前正生火燒飯的兩人,杜芃芃不禁在心裏冒出一個問題,若沒有江舟公子一事,劉楚君隻是劉楚君,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若他遇危險,自己可否願意出手相救?

她呆愣了好一會兒,心中竟猶豫許久都沒有結果。

可杜芃芃那時不知,很多要做出選擇的事情若不能肯定地說不,那猶豫也算是內心給出的一種答案。

到約定那日,天剛蒙蒙亮,劉家便浩浩****派了百餘個家丁將書齋那座小樓給團團圍了起來,還將周邊想一睹君白先生真顏的圍觀群眾全數攆走,活脫脫一副城中豪霸的模樣。

書齋早在前一日便閉門謝客了,掌櫃更是將大堂給清了場,獨留四周一列列擺滿書籍的木架。

劉家如此大的陣仗,若是此時進去,必要招眼,好在劉楚君半夜未聞雞鳴便醒來在院中活動,小豆花因晚飯吃少了,夜中就給餓醒了。

於是,劉楚君點了個燭籠,領著小豆花上街吃了一碗夜攤上的餛飩,隨後便偷偷從書齋後門溜了進去,兩人一仙端坐在二樓包房,打了小半夜的紙牌。

一位身著錦緞綢衣的男子推門而入時,伏桌而憩的劉楚君才將將醒來,他虛眼朝樓下看去,正好能看到大開的門外站了許多清一色著裝的人。

而此時的杜芃芃早已將周圍探查過一圈,見人醒了,她站在一旁悠悠道:“這陣仗,多少是有點那個意思呀,大丈夫能打能跑,我們現在溜還來得及。”

劉楚君緩緩起身,展腰低聲道:“仙子怕了?”

“天光都大亮了,我怕什麽?”杜芃芃小腰一挺,道,“我是怕萬一某人有個好歹,吃不到每日的頭香就怪可惜的。”

聞言,劉楚君含笑未應,緩步走到廊間扶欄處向下觀望。

許是以為那位君白先生還未到,樓下一眾人等均未發現光線不明的樓上還站了一人。

劉楚君就這樣在扶欄處站了許久,直到自門外緩緩推進一把四木輪的黑椅,那椅子上窩坐的老人倒比上回潔淨了不少,衣衫穿戴整齊,一頭銀絲也梳理得服帖。

椅子緩緩進門,先前那名男子上前道:“爹,那個什麽君白先生還沒出現,不會是拿錢跑路的江湖騙子吧?”

老人並未回應他,反而示意身後推椅子的仆從將其推到兩列書架間,一雙略顯滄桑的眼睛在書架間尋了片刻,隨即他緩緩抬手,將最近那冊話本取到身前,默聲翻閱。

他看的正是《還靈•永夜祭》。

劉楚君見狀,又靜靜站了好一會兒,似是故意留時間給其翻閱。

良久,他方才緩聲開口道:“劉老爺重金包下此處,不知今日想要晚生親筆落簽幾冊話本?”

樓上忽然響起的聲音嚇了眾人一跳,唯獨黑椅上的老人聞聲不動。

身著綢服的男子立刻循聲望去,手上揚劍道:“你……你是何時進來的?”

樓上早已有人,顯然出乎眾人意料,劉楚君自始至終都占據了上風。他沿著木梯緩緩下樓,不慌不亂道:“重要的不是我何時進來,而是我何時能出去,晚生雖不才,但也不覺得那千兩白銀如此好賺,不然今日便給各位小簽八百冊……”

他停在最後一階木梯旁,目光穿過鏤空的木架,看向那把黑椅繼續道:“劉老爺覺得如何?”

那方靜默片刻,隨後仆從將椅子轉過,椅上老人仰頭抬目,一雙略顯混濁的眸,一雙清亮含笑的眸,兩人視線就這樣隔著書架撞於一處。

老人鬆動的喉結動了動,聲音略沙啞道:“公子……貴姓?”

被問到的人直接略過“免貴”那套初級話術,精幹簡潔道:“劉楚君。”

此三字一出,著綢服的男子立刻將手中長劍拔出一半,揚聲道:“你果真就是劉楚君!”

“這位公子此話何意?”劉楚君麵帶疑惑,不解道,“這不知道的,瞧著公子這架勢,還以為我同你有何深仇大恨,竟聽個名字便要拔劍相向了。”

這一番動靜早就將熟睡的小豆花給吵醒了,她倚在扶欄處看著樓下的動靜。杜芃芃也在一旁倚著,見狀,略不滿道:“說話便說話,動什麽武器呢。”

說著,她便食指微動,施法將那劍柄重重按了回去,同時朝身側指使道:“小豆花,上彈弓。”

得到指令,小豆花瞬間精神抖擻,掏出彈弓便將一粒花生米飛射到那人正眉心。

還顧不上疑惑為何長劍莫名其妙回鞘的男子,忽然又吃了一記花生米暴擊,他怒目瞪圓,朝樓上喊道:“你又是何人?”

小豆花眨眨眼,也不應話,就衝他傻笑。

“那是小生親眷,”劉楚君代答道,“自小便憨傻了些,若有什麽冒犯的舉動,還請各位多多見諒。”

“你……”

那男子一腔羞怒之意還卡在喉間,一直未再作聲的小老頭便輕咳數次將其打斷,隨後吐氣道:“子行,去門外候著。”

那位名為子行的男子氣到險些跺腳,卻又不得不聽自家老爹的話,隻能幹瞪著眼轉身離去。

黑椅緩緩從兩列木架間推出,穩穩停在大堂正中央,老人低頭翻著手中話本道:“很久以前,我兒子行有個堂兄,也姓劉名楚君,同他頗有過節,是以,方才失態還請小先生見諒。”

“如此。”劉楚君目光如炬,上前兩步侃侃笑談道,“想必你們劉氏那位楚君,該是京都城中錦衣玉食長大的,可惜晚生隻是邊北貧苦之地拾荒不足為生,才被迫入京討口飯吃的可憐人罷了。”

老人嘴上長長“哦”了一聲,如同山裏撞鍾久久不絕一般。半晌,他才合上話本繼續道:“那今日就請小先生在我手中這冊話本上留下親筆吧。”

聞言,劉楚君也不囉唆,直接幹脆道:“冒昧一問,劉老爺想要晚生落筆名還是本名?”

竟隻要簽一冊就拿走千兩白銀?

杜芃芃倚著扶欄輕輕蹙眉,側耳聽那小老頭輕咳道:“小先生隨意。”

說著,老人便將手上的話本遞向身後,仆從接過後徑直走向堂上書案,將話本往書案上一放,朝劉楚君做了個請的手勢。

既讓隨意,劉楚君便也當真隨意,往桌上筆架中隨意取了一支,筆鋒恣意間便在話本內頁留下“劉楚君”三個大字。

他挽袖收筆道:“門外石階頗高,還請劉老爺小心慢走。”

仆從自書案上取過話本,轉身走到黑椅一側,見自家老爺並無要回話的意思,便心中了然,推著椅子朝門外走去。

見他當真要走,劉楚君往前追出兩步,提聲問道:“花了一筆大價錢,劉老爺難道不好奇我的完結篇取作何名嗎?”

骨碌碌前行的四木輪頓了頓,雖椅子之上的人並未聞聲回頭,但劉楚君直覺他在側耳等待下文,於是便押著重音,一字一字道:“它取作《還靈•還靈》……”

劉楚君看著那道窩在黑椅中的背影,雖無法探知其麵上表情有何變化,但卻能清晰看見搭在扶手之上的蒼老五指逐漸扣緊。

他嘲弄般揚起眉目,自胸腔輕嗤出聲,隨即如同勝者一般挺拔著腰背朝門口一拱手道:“慢走不送。”

頓上片刻,四木輪重新滾動起來,屋內隨行的家丁見狀也尾隨而去。

隻是在臨門一步時,黑椅上的老人竟忽然間回頭,他不看劉楚君,他的視線從一眾隨行家丁的身影間隙中穿過,落向扶欄處小豆花所在的方向。

小豆花並未注意到那道目光,她看向樓下的劉楚君,正揮著手裏的彈弓傻笑。

可杜芃芃卻瞧見了,雖知道老頭看不見自己,但她還是伸出兩指朝他戳道:“看什麽看,再看小心給你眼抓瞎。”

話音落下,老人方才回過頭去,領著一眾人等浩浩****離去了。

劉楚君立即上前將門梢扣上,朝樓上招手道:“快下來,我們從後門走,晚了一會兒人一多就不好走了。”

果真沒一會兒,見劉家的人撤了,便陸續有人圍到小樓前,想等君白先生出門時一睹其真顏,隻可惜本尊早已溜至正街,融入到早市的人潮中去了。

回去的路上,杜芃芃一邊散晃,一邊調侃著劉楚君:“若不是今日所見,我還真不知道你這嘴皮子如此能說,你同那小老頭倒當真是,一隻小狐狸,一隻老狐狸,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功夫真是難分伯仲。”

雖說他全程都在否認此劉楚君是彼劉楚君,可言語行為中卻又將自己便是彼劉楚君表現得明明白白。

而那小老頭更是厲害了,全程一副“我知道但我就不說破”的模樣。

最可憐的莫過於那位吃了小豆花一記花生米的公子哥,“蠢”字險些刻在了臉上。

“其實,說來慚愧……”

劉楚君慢下步子與杜芃芃平行:“方才那些言辭,我早在心中演練過無數回,從前我便想過,若有一日與其相見,不論他們說什麽,我又說了什麽,我絕不張口認下我的身份,這樣他們便不好明目張膽地衝我下死手……”

他目光落在杜芃芃身上,問道:“仙子覺得,我這個保命手段可還有點道理?”

杜芃芃也未想到他竟是為保命,但好說不說,今日對方本就沒有要動手的想法,此時她隻能不走心地誇道:“還得是你優秀。”

京都的早市多是酒樓菜館的人在采買,也偶有貪便宜的大爺大娘混在其中,杜芃芃逛了一會兒便嫌吵,於是叫劉楚君帶著她們抄近路回家了。

臨近家門口時,遠遠便聽見一陣喧鬧聲。

杜芃芃定睛一看,竟是兩道頗感熟悉的身影?

路邊那棟掛著“巫家坊十七號”匾額的小樓近日似乎要重裝開業了,看樣子像是一處茶館,新來的店小二不知此樓是從劉楚君名下買過來的,於是便轟趕門口兩人道:“去去去,不認識什麽春山、楚君的,別耽誤我們掌櫃的開門做生意。”

梁年年領著阿祁往後退了退,抬眼看著那塊大匾額,道:“沒錯啊,春山兄弟說的巫家坊十七號,不該是我眼花了吧?”

他說完又往後退了退,拉著阿祁道:“阿祈,你看看,那是十七還是十土?”

“是十七呀,公子。”阿祈苦著臉,趕路累到想倒地睡上一覺。

兩人正說著,便聽見一聲叫喚:“是梁年年呀!”循聲望去,竟是小豆花一路蹦躂著過來了。

最先認出兩人的便是小豆花,她拖著杜芃芃往前跑去,劉楚君跟在後麵不禁加快了步伐。

見麵一頓寒暄後,劉楚君將兩人領進小院,見梁年年坐下緩過氣後,他才詢問道:“梁兄怎的這番著急入京來?”

梁年年抿了口茶,道:“前些日子聽說君白先生要弄個什麽簽書會,我便同阿祈一路快馬加鞭趕來,不曾想好不容易趕進城來,竟聽說那場簽書會竟被一富人家給包場了,既無緣得見真顏,我便想著來尋劉兄一趟。對了,”他四處看看,又道,“春山兄弟怎麽不在?”

“他近來在忙家中的事情……”劉楚君抿嘴沉思片刻,接著道,“梁兄若實在喜歡那位君白先生,我倒是想起春山有位打交道的朋友,手中資源頗多,或許能要來兩卷親筆落款的話本,若真要到了,我便叫春山給梁公子送去,如何?”

聞言,梁年年兩眼放光,險些開心得原地跳起來。

因趕路實在太累,主仆二人借著劉楚君的小床便酣睡過去了。

杜芃芃頗有點想不通,便逮著劉楚君問道:“人家這般喜愛你的話本,你為何不告訴他你就是那個君白先生?何必還要大費周章給人家送什麽親簽本,多此一舉。”

“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不想再叫旁的人知道。”劉楚君收拾著石桌上的茶盞,緩緩道,“自古文人墨客皆有他們自身的風骨,高雅亮潔,字裏行間皆在教世人如何修煉心性,養德向善,我所著的第一部作品是為引陽氣入山,驅趕陰鬼穢物,而第二部作品則是為了操控可畏人言,引蛇出洞……”

“我筆下是隨處可見的處心積慮與強權殺戮,不過是被一時追捧的茶話笑談罷了。”

杜芃芃眉間一蹙,歎氣道:“唉,人怕清醒豬怕壯。”

她拍拍劉楚君的肩頭,想了片刻又補充道:“你這方麵得向小豆花多學習,是人也好,成神也罷,都不如心中無憂,隻管開心來得瀟灑。”

“仙子說得對。”劉楚君手上一頓,抬眼笑應,“真好,聽仙子一席話,感覺離快樂又近了許多呢。”

杜芃芃也是在說完那句話後突覺耳熟,細想三分,原來是曾經一同參加上仙小考的仙友見她一邊打盹一邊強撐眼皮研習術法,於是便用此話來開導她,於是她不隻是離快樂更近,簡直是如脫韁野馬般突然就懈怠下來。

快樂到家一陣子後,突然在開考前一日發現曾經開導自己的仙友一直在偷偷內卷。

等她幡然醒悟過來,卻隻能眼巴巴看著苦心教誨她快樂最重要的仙友成功飛升上仙。

想起這茬子事後,杜芃芃又連忙補了一句:

“呃,適當快樂……適當啊。”

劉楚君托著清洗好的茶盞回屋,嘴角留笑,未再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