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在你不需我哄

小豆花的爹在得知隔壁新房也為劉楚君所有時,在短短幾天內對他的稱呼已經從“臭撿破爛的”變為“小劉”,又從“小劉”變為“賢婿”,從臭到賢,可謂是迅速完成了一次質的飛躍。

這錢到位了,是訂婚也不提,未及笄也不提,小豆花一家直接一步到位,忙請喜婆算大婚吉日去了。

這不禁讓杜芃芃感歎,有錢真是好使啊。

花蛤村位於國境最北邊,附近的村寨皆因道路閉塞,經濟萎靡,大家窮得都差不多。

窮人家兒女嫁娶,多以牛羊牲畜為聘禮。

是以,劉楚君一個以拾破爛為生的人,竟能拉著錦緞白銀來下聘,還在短短一月內平地而起一座新房,著實叫人眼紅。

就連從前沒少諷刺劉楚君不好好種點糧食,日日捯飭破爛和果樹,吃人梨子還羞人的李大壯一家都上門來請教致富之術,更有人家還將孩子送來,想拜師學藝。

劉楚君疲於應付,便統一答道:“鄉親們,這要想富,還是得先修路啊,至於孩子們,要不……還是先從養成隨手撿垃圾的好習慣做起吧。”

新房子掛紅當天,也是喜婆替兩人卦卜的大婚吉日。

天微微亮時,劉楚君便換了一身喜服,獨自去廂房將杜芃芃的神像放置於嶄新灶台,隨即指間夾上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詞的同時燃香插入香爐之中。

隨著燒出的香花一團一團狀若白蓮,頭香燃燼時,奉神之約立。

杜芃芃懸著兩條腿坐在灶台邊緣,頓時周身金光一現,隨後便覺神清氣爽,恍惚間仿佛能聽見自己錢袋子裏叮叮進賬的聲音。

她心中美滋滋,麵上卻嘴硬道:“吃你這點俸祿也不容易,今日之前我得罩著小豆花,今日之後,我還得連你一起罩,你可給本大仙安分點,聽見沒?”

劉楚君含著笑朝她拱手一拜,不答反道:“從今往後,還請仙子多多關照。”

那日新房賓朋滿座,春山領著梁年年兩人忙裏忙外招呼,另有部分鄉親既是客也是主,忙不過來時都會起身搭把手。

小豆花傻乎乎坐在新房裏聞著外麵的飯菜香,餓得口水直流卻又不敢動,於是餓著餓著就睡著了。

大家都忙得團團轉,吃的吃,喝的喝,鬧哄哄一片,倒顯得劉楚君這個新郎君佇在院子裏越發融不進去。

杜芃芃趁機隱去仙索遁到劉楚君身後,瞧著這番喜氣洋洋的氛圍,她悠悠問了一句:“劉楚君,我還挺好奇的,你是真心喜歡小豆花才決定娶她的嗎?”

“對我好的人,我自然是以真心待之。”劉楚君回身柔聲道,“請仙子放心,小豆花如今已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會待她好的。”

當初司命將她投下凡塵時,為她選的便是一個爹不疼娘不愛,兄妹間爭鬧不斷,在夫家當牛做馬的命格。

光是聽聽就覺得悲苦,於是杜芃芃當場沒忍住,在被抬入司命鑒前破口大罵道:“司命小兒,你身披仙袍人模狗樣的怎就不幹點人事,待我杜大仙他日歸來,看我取不取你狗命……”

她氣還沒撒完,便被司命當頭一棒給敲暈了。

於是,她喜提仙魂一縷,日日綁在投生的小豆花身邊,瞧著她癡癡傻傻,如何在人間受盡磨難。

幼時,小豆花總被村裏孩子扔石頭,嘲笑她又憨又傻,杜芃芃雖生氣,並一直教她如何反擊,卻隻能嘴上叫罵一番,她不可能為此現身去為難一群小孩子。

可自從劉楚君出現後,他點著燭台連夜製成的彈弓,打人打鳥命中率極高,惹得一群孩子追著討要,可他卻隻給小豆花一把,還教她如何用力才能對目標一擊即中,從此以後村裏那群調皮蛋便乖了不少。

他一雙手靈活巧妙,製出的小玩意新奇無比,全村隻有小豆花想玩什麽拿什麽,一堆小孩無一不眼紅,想玩便隻能哄著小豆花方能摸上一摸。

在家裏人為二鬥糧食爭吵不休,無人生火做飯,小豆花幹巴巴餓上一整天時,劉楚君會在懷裏揣著白麵團子悄悄塞給她。

醃製一整年的臘肉也會在小豆花每年生辰時從房梁上取下,再炒上一盤山間野菜,小豆花能下三碗白米飯。

杜芃芃不用想便能知道,若無劉楚君,小豆花一定會成為家裏人換取兩頭牛的工具,所以在既定的命數中,或許就連司命都未能預知到劉楚君這一變數。

深夜賓客散盡,小豆花白日裏睡飽了,此時正頂著紅蓋頭精神抖擻地同杜芃芃玩抓小人兒,一床的花生棗粒已經吃得僅剩碎屑。

在花蛤村,新婦踏進新房後便隻能端坐在**,除親近的女伴外不能有人進出新房。

旁的人家嫁女兒,有姊妹會隔三岔五地偷送些吃的給新媳婦,但小豆花那幾個姐姐恐怕早就將她忘至九霄雲外了。

接近子時,劉楚君被哄鬧的梁年年等人推進新房。

進門時,他的腳步還虛晃著,仿佛立馬就要醉倒,待房門一關,他便挺直了身子,瞧著喜床的方向彎眼笑道:“怎麽樣,我裝得可像?”

小豆花頂著紅蓋頭,那目光便徑直撞進杜芃芃眼裏。

梳戴整齊的大紅發冠下濃眉星目,一身蘭紋喜服裁剪得體,他就這樣笑眼看過來,杜芃芃愣了。

雖說她這七百年仙生不大也不小了,但這在新房裏瞧新郎君還屬實是頭一回,所以內心奔騰一下應當是正常現象。

杜芃芃如此想著,起身時略微不自然地挪開視線,未作應答。

那邊,劉楚君也愣了片刻,隨後不待回應便跨步過來,從寬袖中取出一包東西,放於桌麵道:“豆花快過來,哥哥給你藏了隻燒雞吃。”

“燒雞?”小豆花音色一抬,隨後又伸手指指頭上的蓋頭道,“娘說要等你拿走這塊布,我才能下床。”

劉楚君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恍然道:“對,險些把這個給忘了。”

說著,他便拿起桌上的喜秤上前,彎腰挑開那塊大紅蓋頭。

小豆花忽閃著大眼甜甜一笑,隨後光腳下床,拖著杜芃芃三兩步跑去桌前坐下,開始徒手撕燒雞。

劉楚君跟到桌前坐下,含笑囑咐道:“慢點吃,小心別噎著了。”

四周搖曳的燭火照映在滿屋的紅簾帷幔上,影影綽綽,襯得氣氛格外溫馨。

杜芃芃撐起手肘托臉瞧著進食的小豆花,眼神不經意間流出一絲……母愛?

嘶!杜芃芃眉頭一蹙,清醒了三分,她轉眼看向對麵同樣撐著手肘托住臉的劉楚君,那眼神就如隔壁二嫂子看著自家新下的小豬仔能吃能睡的欣慰眼神一模一樣。

再轉眼瞧瞧一屋的紅,杜芃芃突覺不對勁,腦中想起凡間一句話:“新婚之夜,洞房花燭。”

洞房?

“咳咳!”杜芃芃抬起頭,手不自然地落在桌麵上敲了敲,“那個……天上仙友約我今晚吃龍肝鳳髓,你們慢聊,我先告辭了。”

話音未落,劉楚君一句“仙子且慢”還卡在嘴邊,杜芃芃便起身掐訣,隱去腰間仙索後,須臾間便原地遁了。

小豆花吮了吮指尖,沾滿油光的小嘴開口問道:“咦,楚君哥哥,你能看到神仙姐姐了?”

“啊,是呀。”劉楚君收過視線,瞧著小豆花道,“大抵是同我們小豆花待在一起久了,也會受福澤庇佑,如今竟能瞧見天神了。”

“嘿嘿!”小豆花傻笑著又揪下一隻雞腿,舉在手中開心道,“我沒有說謊吧,是真的有神仙。”

隨著她話音落下的,還有從油嘰嘰的小手中脫落的雞腿,小豆花驚呼一聲“雞腿”,隨後迅速低頭想去撿拾。

卻因距離未控製好,額頭“哐”一聲撞在桌角上,給孩子磕得眼淚花花的。

劉楚君連忙起身扶過小豆花,抽起袖口替她擦擦眼淚:“不吃了啊,咱們今晚先睡覺,明天再吃好嗎?”

小豆花額頭瞬間就紅了一片,她暈乎乎地喊了一句:“好疼。”

劉楚君連忙湊上前替孩子呼了呼額頭,隨後又去灶房取來豬油給她抹上厚厚一層,以此防止第二日血瘀得太厲害。

他邊塗抹邊道:“別哭,哥哥知道你疼,我輕一點……”

而此時那位說著要去天上的女神仙去哪兒了呢?

因司命那下三爛的術法,杜芃芃自然是哪裏也去不了的。她方才捏訣剛跨出房門,便有一道天雷徑直劈下,準確無誤地劈得她頭冒青煙,渾身黝黑。

作為光榮登上第一屆年度最窮地仙榜末的仙家,她是斷然不可能再頂著這副慘樣去地宮晃悠的。

於是,杜芃芃慘兮兮地蹲在新房門口的台階上,回頭瞧見窗戶上倒影親昵,閉眼聽見房內的虎狼之詞。

她立馬兩眼一閉,兩行清淚自黝黑的麵頰上淌過,心中感歎自家孩子大了,終歸自己是要放手讓人去的,終歸有這麽一天她是要犧牲自己成全旁人的。

於是,杜芃芃迅速掐了個訣閉去五識,打算如望門石一般在此坐上一整夜。

再於是乎,待房內劉楚君好一番折騰才將小豆花哄睡後,抬窗往外一看,昏暗月色下,台階上席地而坐那一團烏漆嘛黑的東西給他嚇一大跳。

仔細看清楚是什麽後,劉楚君試著喊了一聲:“仙子?”

那方毫無反應,於是他思索片刻,從兜裏掏出兩粒花生米朝杜芃芃扔去,凡物穿體而過,落在石階上骨碌碌往下滾,可她依舊沒有反應。

劉楚君緩緩關下窗戶,片刻後推門走出,一身紅衣披著月色走到杜芃芃身前。

瞧著她黝黑麵容上流過那兩行清淚的痕跡,他輕啟唇齒,低聲笑道:“你不是要去吃龍肝鳳髓嗎?如何這般模樣坐在門外?”

說著,他便躬身湊近,細細瞧了那張緊閉雙眼的麵容片刻,起身從寬袖中掏出木梳,輕輕將那頭奓毛的發絲梳理順暢,再同樣抽袖替她擦去淚痕,口中碎念道:“一夜哭兩個,好在你不需我哄,但看你這樣,我反倒更有些過意不去了……”

說著,劉楚君躬身將她攔腰抱起,緩步進屋,將她輕放於小豆花身側,這才轉身去關上房門,伏桌而憩。

離開花蛤村那日,正值立冬,雖無風無雨,卻也幹燥陰冷。

聽說劉楚君帶著小豆花趕往京都做營生,於是不少村民都前來送行。有條件的會送上一兜熱乎的雞蛋,沒條件的也打包些粗糧豆子,足足塞了一馬車。

臨行前,小豆花她爹將劉楚君拉到一旁,低聲交代道:“賢婿啊,這到了城裏,若尋著什麽來錢快的營生,”他擠眉弄眼地往自家方向遞了遞眼色,“可得多想想家裏。哥姐幾個不怕苦,有能幫上忙的,賢婿你盡管說,我讓他們到城裏多少替你搭把手,啊。”

劉楚君同他寒暄兩句後,便招呼鄉親們散了。

村口那片梨樹林子是他費心琢磨了數年才培育出的樹種,走前特意請托交好的黃大哥幫忙照看,灶王神像他已細心封裝好,放於隨身的包袱中,其餘一些雜物也都全數清理過,可安心啟程了。

梁年年主仆二人和他們同行至村口,分道前,梁年年辭行道:“劉兄一行前去京都,路途遙遠,萬要保重,待我阿娘身體好了,我必前往京都尋各位。”

“請梁兄代我問你母親安。”劉楚君雙手交疊作揖後,又道,“梁兄還是先緊著自己的事情忙,不必因我而長途跋涉去京都。”

同梁年年說起自己要帶著小豆花前往京都時,劉楚君便將兒時遭遇一五一十都坦白說了,怎料梁年年當即拍桌而起,滿麵氣憤地表示要一同前行,助他上京奪回家產。

對於結識這個好友,劉楚君是心生幸意的。他能看出梁年年並非貧苦人家,但對方依然持有一顆淳樸善良的心,單純仗義,不畏險路。

從前的劉楚君孤身無援,他渴望有比自己強大的力量來幫他一把,於是逢人便說自己家產被奪,想請人助他拿回錢財,可重金感謝,滿村無一人信他。

如今他已從自己的內心得到強大力量,於是順口一提,不曾想好友竟一字不疑,胸中憤恨不平的模樣倒叫劉楚君還愣上了片刻。

雖說自己如今勢單力薄,的確需要有人幫襯,但他亦不想拖累好友涉險,於是便總在回絕梁年年的好意。

哪想梁年年哈哈大笑道:“我去京都也不是全因劉兄,撰寫《思青集》的筆者必然也在京都,我定是要去一睹真顏的,若能求得親筆提字,我就算去十趟也值當了!”

“呃……”劉楚君啞口。

一旁的春山爽朗一笑,插話道:“梁公子竟也是《思青集》的書粉,著實有緣,若到京都,便來巫家坊十七號尋我們。”

兩撥人又一番客套後兩路分行了。

馬車骨碌碌碾在黃土上,揚起灰塵無數,小豆花和杜芃芃安心坐在車轎中鬥著蛐蛐,春山在轎外悠悠趕著馬車。

當初陪劉楚君不遠千裏來到此地的紅鬃馬,如今已因年老行走緩慢,不再健壯,他牽著它慢慢走在馬車一側。

回望一眼身後,遠去的村莊入目漸小,來時一人一馬,如今他攢足了底氣原路返回,這匹老馬他本想將它留在此處,可思慮良久,他還是想帶著它回去。

一路走來車程緩慢,上路近一月後,離京都還尚有三十餘裏路。

那日冷風呼嘯,迎麵刮來似是削臉一般疼,劉楚君預感傍晚很大概率會下今年的初雪,於是便早早找了就近驛站歇息。

果不其然,未過子時,大雪已覆靴。第二日清晨,大地白茫茫一片,驛站小廝從後院匆匆踏雪上樓,叩響房門。

紅鬃馬終是沒熬過今年這場初雪,倒在了驛站馬廄中。劉楚君領著春山踏出一條雪路,用板車將其拖往山林間安葬。

“公子,節哀。”覆土時,春山出言安慰,“它大抵是知道,往後的路有我和小夫人陪公子走,它眼合得很輕祥。”

劉楚君寡言了一路,直至黃土一層一層掩蓋至與路麵齊平,他方才垂眸道:“本不想叫它再奔波這一程,可臨出發那幾日,我能察覺到它的焦躁不安,便覺得它也是想回來的,隻是遺憾最終沒能領著它回一趟家。”

安葬完之後,兩人原路返回驛站。

在驛站休整一日,翌日風雪漸小時,春山揚鞭趕馬,馬車在滿山白雪中飛馳而過,不到半天時間,便驅進京都城中。

街道上的雪被推至道路兩旁,穿著厚實的攤販盡管被凍得縮頭縮腦也不忘賣力叫賣。年關將近,除開時不時捏著雪團互毆的成群孩童,忙著四處采買的大人也不少。

小豆花掀開小窗的遮簾往外看了看,滿眼新奇道:“神仙姐姐,外麵好熱鬧呀。”

作為有過四百年擺爛仙生的女神仙,還擁有一位“吃”同道合的搭夥好友,什麽熱鬧的集市她杜芃芃沒見過?

從前逍遙自在時,來去皆是須臾間的事,還從沒如此舟車勞頓過,杜芃芃興趣缺缺道:“是挺熱鬧。”

不知何時下車的劉楚君從小窗外遞了兩根裹滿糖漿的糖葫蘆進來,小豆花開心得嘴都笑歪了。

馬車沿著城內主幹緩緩前行,後又拐過兩條岔道口,最終停在了一條鋪滿青石的窄街之上。

“公子,到了。”春山下車穩住馬兒道。

劉楚君掀開轎簾率先下車,返身回來將小豆花扶腰抱下馬車,隨後他下意識便朝後麵的杜芃芃伸出雙手,後者選擇無視,撂裙一縱,便穩穩跳下了馬車。

仰頭一看,入眼的是二層高的小樓,木製的雕花襯得樓體古典大氣,高掛的牌匾上印著金光閃閃幾個大字:巫家坊十七號。

杜芃芃心想劉楚君這破爛撿的還挺能耐啊,這除了真金白銀,固定資產也不差呀。

正這麽想著,她便領著小豆花朝那邊走去。

“哎,小夫人,”春山見狀連忙攔道,“請隨我來,往這邊走。”

說著,他便往小樓旁的小巷裏走去,邊走邊解釋道:“以前這樓倒確是我們公子的,但為了去花蛤村蓋新房娶小夫人你啊,已經變賣了,不過我拿餘下的銀子又在這後麵置辦了兩間房,還帶個小院,你和我們公子住呢,是足夠了的。”

“拿京都的樓去換村裏那三間破瓦房?”杜芃芃忍不住吐槽道,“腦子沒壞吧?”

一旁小豆花卻蹙蹙眉頭,朝春山篤定道:“我叫小豆花。”

“哦。”春山點點頭,“好的,小夫人。”

小豆花眉頭蹙得更深了:“我說,我叫小豆花。”

“我知道了,小夫人,”春山再度點點頭,“公子同我介紹過你的。”

“我說我的名字,叫小豆花。”

春山:“……”

這兩人各說各話,扯半晌還扯不清楚,杜芃芃聽得頭都大了。

劉楚君跟在後頭,忍不住笑道:“好了,春山,你同我一樣,喚她豆花姑娘便行了。”

這都成親了,還喚自家夫人作姑娘?春山撓撓頭,一副弄不明白的模樣。

將劉楚君這邊安頓好之後,春山就先回了城郊的家。

大抵是這一月來趕路疲累,當晚小豆花在榻上玩著玩著便早早睡著了,杜芃芃隱去仙索遁至隔壁屋裏,要說巧也屬實是巧了些,劉楚君那廝正背對著她褪去外袍,準備寬下裏衣。

杜芃芃愣住片刻,瞧著那片薄衫就要褪至腰際,她雙眼一瞪,急道:“哎哎哎,別脫!”

突然冒出的聲音著實嚇人,劉楚君雖手抖,但好在下意識抓緊了衣衫往上一提,回頭緩聲道:“仙子找我……有事?”

“有啊。”杜芃芃脫口道。

劉楚君長指在腰間一繞,便將衣帶纏了死結。他轉身過來,試探說道:“那要不,仙子下次還是走個門意思一下?”

聞言,杜芃芃還就不爽了,她快步走到門前,“哐哐”敲道:“走門?是這麽走不?”

“呃……”劉楚君立馬搖頭改口道,“不用,不用。劉某的房間仙子想怎麽來就怎麽來。”

他踱步到桌前,招呼道:“仙子請坐下說,找我有何事?”

“坐就不坐了,”杜芃芃立在門邊,上下瞅他一眼道,“把你那大襖子穿上,我們去一趟你家。”

“我家?”

晚間的街道上人群散去,僅有零星幾個正在收拾貨物準備回家的攤販,寒氣凜冽,無人關心路上誰來誰往。

劉楚君攏緊衣服,壓低聲音朝身側道:“今日第一次進城,仙子當真不再準備準備了?”

“準備?”杜芃芃隨口應道,“準備什麽?”

說完後,她忽然想起那日劉楚君所述之事,確實還挺蹊蹺,雖說她今晚隻是想去探個路,並不打算做什麽,但萬一遇到危險,她自保都懸,別提還贅著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了。

杜芃芃當即便在通靈道給楚楚仙子傳話。片刻之後,楚楚仙子捂著黑袍遁至她身側,一雙眼睛四處探查道:“何事找我?”

“有事還得是我保命楚楚靠譜呀,”杜芃芃攬住好友道,“怎麽來得這般快?”

楚楚仙子打個哈欠,綿綿應道:“我師父命我去西伏山一趟,剛巧途經此處附近,便繞道過來了。”

“西伏山?”杜芃芃蹙眉道,“那不是魔界的地盤嗎?”

“是的。我師父說那幫醜家夥近百年來乖巧得略微異常,叫我去打探打探。”

“嘖,人家乖你們不給糖就算了,還偷偷摸摸搞這套呢?”

楚楚仙子哈哈笑道:“不對,不對,用詞有誤,是命我去遊曆一番……”

這位仙子劉楚君也是見過很多次的,隻是從前裝著模樣,便從未搭話過,她同杜芃芃往常八卦小酌時,劉楚君偶爾也會豎耳聽聽,那些仙界韻事有趣得很。

瞧著腳下有塊凸起的石階,劉楚君出聲提醒道:“兩位仙子,小心腳下……”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被提醒的那兩位仙子便雙雙腳下一絆,朝前趔趄兩步。見狀,劉楚君趕忙閉上嘴巴,一時不知腳該往哪兒落。

好在隻是絆了兩下便穩住了身子,杜芃芃扭身回頭,氣道:“嘶,提醒的意思是提前警醒,你早不說?”

“我也剛注意……”

不等他往後說,楚楚仙子出言打斷道:“兩位?他能見著咱倆?”

“江舟公子曾在他身上結過仙家血印。”杜芃芃瞧著楚楚仙子幾經變化的神情,繼續答道,“是你想的那樣沒錯,他從一開始就能看見我們,但他已向我解釋並表達過歉意,所以……”

杜芃芃頓了頓,拽上好友說起正事來:“今晚咱們得去當年的事發之地探索一番,我想弄清楚江舟公子到底想做什麽,保命楚楚,你得幫幫我。”

“我什麽時候沒幫你了?”聞言,楚楚仙子也不多探究,拽上她霸氣道,“走,帶路。”

從城中主幹走至一座水橋邊,過橋後再拐進另一條主街,不用刻意找便能看見一座寬宏大院。

守門的石獅怒目瞪圓,高掛的四方匾額漆黑鋥亮,上頭渾圓四字:劉氏大院。

不知怎的,越是靠近那座宅院,劉楚君越發覺得涼意自腳底升起,手心瞬間濕冷起來。他駐足在大宅門前,仰頭道:“就是這裏了。”

杜芃芃察覺到他的異樣,出聲道:“你若不想進去,便先回去等我。”

“無妨,”劉楚君收回視線,抬手緊了緊領口,“兩位請隨我來。”

他順著高立的圍牆往北繞去,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停在一道雙開木門前,緩聲道:“從北門入,便是從前我們一家人住的蘭苑,門後走過一段回廊,便能見浣翠湖……”

忽地一陣風自平地卷起,吹滅了劉楚君手中的火折子,黑暗中驟然響起一聲瘮人的狗吠打斷了他的話頭,緊接著便從院內傳來無數此起彼伏的狗叫聲。

杜芃芃手一抖,拽緊了一旁楚楚仙子的鬥篷。

“這群小畜生還怪機敏的。”楚楚仙子說著便抬手捏了團火球立在掌心。

誰都不曾注意到方才須臾的黑暗中,一絲動如遊蛇般的黑線自門內閃出,順著劉楚君的腳底快速滑入其衣衫之中,隨後消失在後頸處。

劉楚君隻覺得腳下瞬間虛浮起來,身子也頗有幾分晃悠,於是便順手撐在門前石柱之上。

火球一出,四周亮如白晝,杜芃芃轉眼一看,近乎整個人都依在石柱之上的劉楚君臉色煞白,一副周身無力的模樣。

不待她再有所反應,那頭便軟綿綿倒了下去。

“喂,”杜芃芃急忙上前一攙,“早說叫你回家你不聽。”

楚楚仙子也上前來一同攙扶,她將火球懸於身側,並上兩指往劉楚君眉心探了片刻,沒發現有何異常,於是不解道:“幾聲狗叫而已,這就暈了?”

“算了,他在也幫不上忙,暈了正好。”杜芃芃道。

兩人一頓商量,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遠處小橋下,正裹著草席酣睡的一群流浪漢身上。

兩仙架著手便將人給拖了過去,挑了個還算能入眼的地盤將人一放,杜芃芃再順手拍了拍旁邊的草席,囑托了一句:“大爺,暫借貴寶地一用,勞您照看他片刻。”

似是聽到什麽響動,那大爺動了動身,順手掏了掏鼻孔,轉個麵繼續睡了。

杜芃芃見狀,本想再拍拍他,楚楚仙子卻催促道:“行了,行了,躺這兒就夠安全了,盜賊都懶得往這兒瞅一眼,快走。”

嗯,有道理。杜芃芃起身掃視周圍一番,放心地走了。

沒了劉楚君這個凡人,楚楚仙子領著杜芃芃眨眼間便穿牆而過。

院內視線很是昏暗,本就散著微弱火光的籠燭還懸掛得極其稀疏。

繞過一段回廊,入眼的便是一汪清湖,杜芃芃往湖邊掃眼一看,竟瞧見約莫有上百隻黑犬在湖邊逗留,有些正躺著酣睡,有些四處走動,一雙眼睛在月色下散著盈盈綠光,乍一看還瘮得慌,她不自覺地便往好友身後躲了躲。

楚楚仙子也發現那邊的異常,於是順手將她護到內側,低聲道:“這群小畜生,方才不是還吠得挺歡快,這會兒怎的不叫了?”

“不知是什麽人如此變態,”杜芃芃四下觀察道,“養這麽多狗就算了,還盡是些歃邪的黑犬。”

楚楚仙子領著杜芃芃繞開那群畜生,往回廊盡頭那處小樓走去:“這凡世的人千奇百怪不說,就連境天的仙家也有養奇物的怪癖,前不久我還聽聞上麵某位頗有聲望的女仙子,竟被自己養的蠍給蜇了七百年修為,實慘。”

“有些違天道的靈寵,生來就是養不親的。”杜芃芃回道。

聊上兩句便走到那座小樓門前,四周漆黑一片,從正堂一側大開的窗戶往裏看去,僅能窺見一絲微弱的燭火忽明忽暗,襯得周遭氣氛還怪緊張的。

杜芃芃踮腳往裏張望道:“這裏麵不會住著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攝人精魂的絕色女妖?吃人骨血的邪惡大魔頭?”

“少看點話本,多讀書吧你。”楚楚仙子往她後腦勺一拍,上前道,“是妖是魔,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說著,她便穿門而過。

杜芃芃還算手快,揪住她一片衣角,借著那陣一晃而過的靈氣穿了過去,可以說是將節約的好品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穿門而入,杜芃芃方才看清那絲微弱的火光竟是數十排由低到高,整齊羅列的牌位前長夜不熄的燭火所出。

而那些數不清的牌位前,一把榿木的黑椅正正擺在大堂中央,椅子上歪斜著一個老人,衣衫汙糟,一頭銀絲淩亂不堪,正閉眼歇憩。

楚楚仙子四處轉了一圈後,率先開口問道:“這是凡塵之人為已故親眷所設的祠堂?”

“是吧。”杜芃芃也四處走動,她停在第一排靈位前,低腰眯眼看道,“劉鍶?”

目光粗略掃過前排靈位,靈牌之上的名字清一色皆是“劉氏”,杜芃芃正想招呼好友過來看,身後倏地響起一陣緩慢卻叫人聽著仿佛是自心肺間狂湧而出的咳嗽聲。

杜芃芃嚇了一大跳,連忙往楚楚仙子身邊躲。

楚楚仙子也被驟然響起的聲音吸引了視線,她踱步過來將那老頭仔細審視一番後,凝眸道:“這小老頭還屬實是不幹淨,這周身上下沒個小一月不洗,都成不了這樣。”

杜芃芃原本被那陣咳嗽給嚇得有些緊張,聽好友這麽一說,便放鬆了不少。

她也轉而開始審視椅子上斜靠的老人。除去周身汙糟的衣衫,那張布滿細紋的臉還算幹淨,他抬了抬眼,隨即將手中滑落的暖爐重新握住,張口緩了緩氣便又閉上了眼。

杜芃芃抬眼掃過四周,蹙眉道:“這老頭就是個尋常的凡胎生靈,可我總覺得他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確實沒什麽異常的地方。”楚楚仙子應道。

她們又在祠堂內繞了兩圈,依舊沒發現什麽詭異之處,楚楚仙子便領著杜芃芃掐訣遁了。

幫杜芃芃將劉楚君送回家中後,楚楚仙子還得趕去西伏山。臨走前,她交代道:“大仙,有事敲我,沒事也閑聊,若有什麽拿不穩的,等我回來啊。”

杜芃芃抱著一堆鼓得鋥亮的靈囊,臉上笑開了花:“怎麽辦呢,拿你這麽多東西,幹脆我杜氏以身相許吧?”

“我楚楚氏喜男,謝謝。”

話音未落,楚楚仙子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外。

第二日天光大亮,早起的小豆花已經學會了自力更生,烙了個菜餅準備端去劉楚君的房間,卻敲門半晌無人應。

杜芃芃正打算叫她破門時,春山拎著兩個食盒進了小院。

“公子還沒起嗎?”春山走過來問。

小豆花點點頭,道:“想叫楚君哥哥,吃椿菜蛋餅。”

“我來叫吧。”春山將手上的食盒遞給小豆花,“小夫人您先去吃著。”

小豆花也不聽,提著食盒在門口等著。

待春山推門進去片刻後,焦急的聲音傳來:“公子染了風寒,喚不醒,請小夫人進來照看,我去叫大夫。”

劉楚君同上回是一模一樣的症狀,畏寒濕熱,昏睡不醒。春山請來大夫診看後,抓了些驅寒的藥,小火煨了讓他服下,他才算是清醒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