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狗咬也得娶回家

在人性這方麵,雖說杜芃芃已有七百餘年的仙齡,但此次受罰之前她從未長時間駐足過凡塵,一些關於情愛悲歡、親朋往來的認知皆是從話本中汲取。

是以,從前小豆花出生沒兩年,杜芃芃見識過這戶人家的貪貧奸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希望小豆花能命短一些,最好是在不與任何人產生情感牽連前死去,早日讓自己魂歸神位。

後來日子過著過著,瞧著小豆花雖癡傻一些,但親人的淡漠她絲毫不在意,每日除了開心和吃,她最大的煩惱便是劉楚君開不開心,吃沒吃飽。

這導致杜芃芃慢慢就明白了,人活一世,若不能改變現有的狀況,那就隻管開心就對了,畢竟能讓自己保持快樂也是一項很厲害的技能。

回到花蛤村那日,天氣驟變,雲層壓得異常低。

在得知小豆花不但空手而歸,還倒賠一個背簍後,全家人便麵無表情地從農田裏洗手回家,將田間剩餘的農活全數扔給了小豆花。

這次回村後,村裏最大的變化是小豆花家隔壁的那塊荒地,不到一月的時間便平地而起一戶三開間的瓦房。

上好的青磚砌出主體,磚紅的瓦片燒得鋥亮,一片片排列整齊,雖還有許多細節處未完善,但是同小豆花家那土房子一比,仍然大氣敞亮不少。

聽說是從東南方向來的生意人,頭一日重金買下土地後,第二日便領著百十號工人和數十輛馬車的磚瓦木材,日夜趕工,進度神速。

這麽好的房子就蓋在自家隔壁,小豆花她爹眼饞之餘又無力改變。

於是在小豆花幹完活的當天晚飯,她爹看著桌上多出的一雙碗筷,再看看大口幹飯的小豆花,意味深長問了一句:“咱家豆花今年……快十四了吧?”

第二日,小豆花她爹便在附近幾個村子裏開始為小豆花張羅起婚事,並憑著這幾十年來閑逛出的強大關係網,在第三天時便替自家小女兒挑中了隔壁村一個跛腳的教書先生。

村裏人問他為何大女兒不急著嫁,反倒張羅起小的來了。

他擠眉瞪眼道:“你們懂什麽,姻緣這事,有合適人選了,誰先誰後有何可計較的?況且人還是位教書先生,我早見過,長相尚且算斯文,家裏房子雖說小了點,但住的也是青磚瓦房,我家豆花若能嫁過去,也算高攀了。”

“對方年方幾何了?”

“二十有八。”卷起褲腿、腳踩細藤草鞋的中年男人擺著手道,“大個十來歲有啥關係嘛,這年紀大的會疼人,這方麵我懂得很……”

正午的日頭曬得人使不上力,村裏的莊稼漢都聚在樹蔭下喝涼茶歇氣,聞言,眾人都哄笑著賀道:“恭喜恭喜,我們都等著吃席嘞!”

差不多同一時候,村口小河邊走過一位膀大腰圓、身著玫色花衣的大娘,她甩著手裏的帕子直奔劉楚君的馬棚。

離家半月有餘,走之前放滿馬廄的幹草已經被紅鬃馬吃得僅剩些碎葉,馬槽裏的水也見底了。

劉楚君回家後的首要事便是打整馬廄,而此時的他正在棚裏給馬兒修整馬蹄。

隻見那周身紅豔的大娘扭著腰,笑意融融地站在馬棚外樂道:“喲,這位小郎君可生得俊俏。”

劉楚君聞言手上一頓,抬眼尬笑一聲道:“您是?”

“這十裏八鄉,人人都稱我一聲‘孫媒婆’。”

“您找我有事?”

孫媒婆擰著帕子笑道:“哎,別如此拘束。我隻是今日正巧路過,瞧著小郎君生得俊俏,便想來問上一句,你要好娘子不要?”

劉楚君:“……”

孫媒婆瞧他不語,以為是年輕人害羞呢,便又擠笑道:“男人家家的,大大方方些說,你若無婚配,可願我替你尋位好娘子?”

劉楚君收回視線,繼續著手上的活,緩聲道:“謝過婆婆好意,但我暫且無心婚配。”

“你先別急著回絕我。”孫媒婆回頭往梨樹林裏看了看,低聲道,“實不相瞞,是你村裏村長家的獨女兒看上你了!來前我也大致了解了你的情況,入贅她家,你最合適不過,否則以你這條件……”

孫媒婆皺著臉四處看了看,又道:“嘖,娶不娶得上大閨女還難說。”

不知村裏誰家的小狗跑來劉楚君那片梨樹林中,孫媒婆的話音方落,那小狗便汪汪直吠,隨後林子裏便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劉楚君挺身抬眼,循聲望去,卻隻捕捉到一道跑遠的女子背影。

孫媒婆捂著帕子,笑出了一臉褶子:“這動了春心的小娘子呀易害羞,卻也最是撩人。這樁婚事呀,小郎君你盡管點頭,餘下的事我替你張羅了,如何?”

劉楚君低眸彎腰,手中短刃一來一回,多餘的馬蹄便“唰唰”落地。

他手上動作迅速,嘴上卻不緊不慢道:“我既說了我無心婚配,便就是九天仙女來了,我也是這番說辭,請回吧。”

孫媒婆瞬間拉下臉來,並狠狠跺腳道:“不識好歹!”說完便扭著腰身,跨著大步走了。

前一天,劉楚君拒絕孫媒婆有多快,第二日他趕往小豆花家的步伐就有多快。

劉楚君在忙完家中瑣事後,騰出時間去梨樹林中將樹上剩餘的果子全數摘下,分筐背著挨家挨戶送時,竟聽聞小豆花的爹已經幫她談好了婚事。

於是,他手上一抖,兩顆梨子“咕嚕嚕”滾到地上,入了山羊的口。

頓了片刻,他背著半筐梨子,抽身便去往小豆花家。

借著送梨,劉楚君敲開了小豆花家的門,寒暄客套間再有意無意談起了小豆花議親一事,於是順帶就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是這樣的,我覺得豆花姑娘如今還小,她還未及笄,此時議親是否尚早了些?”

小豆花她爹依舊擺手否決道:“這你年輕人就不懂了,今年定親,明年再成婚,剛剛好的嘛。”

“定了親這事便算是套牢了,若往後有更好的人家上門提親,豈不可惜?”

“我挑的這樁婚,就是最好的了。”小豆花她爹十分自信道。

劉楚君立刻反問:“何以見得?”

“對方應了我兩頭牛的聘禮,一頭壯牛、一頭耕牛,能拿出兩頭牛的家庭,那能差?”

“如今喂養牲畜,一是能在鄉鄰間借崽,二是能向官府借款買養,如何能用兩頭牛來評估旁人家境是否殷實呢?”

小豆花她爹一愣,屬實沒往這塊想,但他啞口了片刻,依然道:“那不能夠,再不濟,那也是個教書先生,多少都是有口飯吃的。”

“教書先生就一定是有道德有品行,且具備愛護妻兒能力的人嗎?”

“嘖!”小豆花她爹眉頭一蹙,沒好氣道,“就小豆花這副癡傻模樣,我作為她爹也不能挑太多了,人家肯要她,我們全家都挺高興的不是。”

聞言,劉楚君眸光一暗,緩聲問道:“我覺得豆花姑娘並不傻,你們可有問過她,這樁婚事她允不允?”

“自古女子婚嫁便是聽父母命,何須問她?”她爹將劉楚君麵前的茶碗收過,不悅道,“劉家兄弟,我家關起門的事,你是否管得寬了些?”

半盞茶的時間後,劉楚君拎著袍子從小豆花家奪門而出。

緊隨其後的是條齊膝的花斑土狗,再緊隨其後的是小豆花她爹,他扶著門框氣到嘴抖,衝門外怒氣衝衝吼道:“你個臭拾破爛的想娶我女兒?呸,你就算再撿十輩子破爛我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

再隨後,半背簍的梨便從大門裏“嗖”一聲扔了出來。

一顆顆綠瑩瑩的梨子“咕嚕嚕”滾止路邊田埂,被數個路過的孩童頃刻間搶了去,邊走邊吃,邊傳道:“村口撿破爛的要娶懶漢家的傻姑娘咯!”

那邊劉楚君都跑至家門口了,還被水坑給絆了一跤,緊追不舍的土狗立馬趁機一口咬住他的衣角,任他如何用力都甩脫不開。

正當劉楚君摔在小水坑裏同一條狗狼狽拉扯時,梁年年領著阿祁從遠處跑來,往路邊拾起一根長棍三兩下便將土狗給打跑了。

“劉兄!”梁年年一把攙起好友,急道,“誰家的狗亂咬人?走,我同你上門理論去!”

劉楚君起身拍去衣衫的泥水,歇氣道:“無妨,無妨。他若不放狗咬我,我還心裏沒底呢。”

“啊?”

劉楚君彎起眉眼笑道:“梁兄來得正是好時候。”

當晚,小豆花便從哥姐的嘴中得知自己要嫁給鄰村一位跛腳的男子,她瞪著大眼問杜芃芃:“嫁?我又不喜歡他,也不曾見過他,為何要嫁給他?”

“這得去問你爹。”杜芃芃蹺著腿,玩著指頭道,“他貪人家兩頭牛,便將你給賣了。”

小豆花從懷裏掏出兩條小魚幹,慢慢吃著說:“那我可以讓楚君哥哥也給爹兩頭牛,讓我嫁給楚君哥哥吧,我喜歡他。”

杜芃芃瞥她一眼,咂嘴道:“嘖,我可聽說你楚君哥哥今日上你家門,被你爹放狗給咬了。”

“為什麽啊?”

“他要娶你,但你爹不同意,說他撿十輩子破爛也不會讓你嫁給他。”

小豆花鼻頭一酸,難過道:“那我豈不是再也不能和楚君哥哥在一起了?”

這可太讓人難過了,小豆花手裏的小魚幹“啪嗒”掉桌上,孩子硬生生趴床沿哭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杜芃芃拎了件外衫給小豆花蓋上,心裏正亂時,牆角忽然傳來響動,她扭頭過去盯住發出聲響的地方。

片刻後,半塊鬆動的碎瓦片掉落下來,隨後便沒了動靜。

杜芃芃起身捏訣,穿牆而過,便瞧見牆角蹲了一個人,於是脫口道:“哪裏來的小賊,信不信我捏死你啊?”

那人握小棍的手一抖,隨即緩緩起身道:“仙子晚好啊。”

杜芃芃自然知道是劉楚君搞的動靜,否則她也不會開口說話。

她環手瞧著對麵那略微尷尬的笑容,沒好氣道:“深更半夜,偷窺女子閨房,原來有人費心挖洞,竟藏著這歪心思呢。”

“仙子誤會了。”劉楚君連忙捧出袖袋中的蜜餞道,“隻是夜裏睡不著,想來此藏點好吃的給豆花姑娘。”

杜芃芃蹙眉瞅著他,也不往下接話。

“呃……其實,”劉楚君若有似無地感受到三分審視,於是緩緩收了笑,正色道,“實不相瞞,我是來找仙子你的。”

那日暴揍他一頓後,杜芃芃確實是氣了好一陣,一方麵是自己的心緒理不清,一方麵是不明白江舟公子究竟想做什麽。

她本想瀟灑地說一句與自己何關,幹脆就什麽都別管別問了,可那日攻擊她的強大魔氣來源不明,被困在其中的那位藍楹仙君又是哪方人物?

江舟公子為什麽會為一介凡人拚上大好仙途?又為何要劉楚君跋涉千裏來找祈嶺仙君?

這一連串的問題日夜困擾著她,她拿不定主意,是以她這段時間都沒怎麽搭理劉楚君,但是今日他既找來了,幹脆就聽聽看他究竟要說些什麽。

杜芃芃將手往身後一背,端著道:“說吧,什麽事?”

“請仙子隨我走。”

劉楚君領著她去了自家馬棚,坐在那套寒酸的小木桌旁,他輕輕從袖袋中取出一個木盒推到杜芃芃麵前,十分真誠地看著她道:“仙子打開看看可喜歡?”

杜芃芃下意識地往後傾了傾身子,心道:“怎麽回事,這小子想賄賂誰呢?”

見她猶豫,劉楚君又將盒子往前推了推,笑道:“不是什麽別的,你打開看看便知。”

聞言,杜芃芃這才緩緩出手,指尖輕扣鎖掛,隨即慢慢推開木蓋。

入眼的是一尊金光閃閃,鑄煉精細的神像。杜芃芃表情立馬端不住了,她雙眼一亮,驚呼道:“這是我的神像?”

劉楚君輕輕點頭,含笑問道:“喜歡嗎?”

“喜歡,喜歡。”杜芃芃捧起神像,小手微抖道,“這我可太喜歡了……”

她們做灶仙的也就隻能在凡人麵前尊稱一聲灶王神,和上清天那些吃一方百姓供奉的大神官相比,那就是妥妥的雲泥之別。

而這純金鑄造的神像一直是大神官們的標配,都是由一方百姓自發集資為所要供奉的神官鑄造金身。

像杜芃芃這般隻能吃獨戶供奉的地仙,沒哪戶人家會願意如此大方地替灶王鑄金身,就算偶有這樣的人家,那口俸祿也輪不上杜芃芃來吃。

而她之前那尊神像還是第一次作為灶王神當差時,她僅有一個神牌佇在道觀的眾多神像中,佇了快一百年才被一家小門戶那尚不懂事的女兒給不小心從供台上拽了下來,在那家父母不情不願之下替她鑄造的。

捧著自己仙生七百年來的第一尊純金神像,杜芃芃稍稍有那麽一丟丟合不攏嘴,她極力控製道:“這是你替我鑄的?”

“嗯。”

“你哪兒來的錢?”

“先前你不是掐指一算我有箱銀錠子嗎?就用那個換來的。”劉楚君瞧著她繼續道,“道觀的觀長還說,若虔心供奉,可立奉神令,如此你便會更加盡心地保佑我家宅安寧,萬事順遂。”

某仙大眼一驚:“你立了?”

“立了。”

杜芃芃舉起神像一看,底座確確實實印著個紅指印。

那何為奉神令呢?其實不論是受千千萬萬人供養的大神官,還是獨戶供奉的灶王神,能日日不斷吃到同一供奉者的香火都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

很多人僅是在逢年過節,或者是諸事不順時才會想起來拜一拜。

而和神像立下奉神令,便是立下了日日供奉的契約,每日清晨的第一炷香火都將永遠供奉於她,日日月月年年,不遺不漏,直至死亡。

於神官來說,假若尋常的供奉能得的俸祿為一,那立過奉神令後所得的俸祿便是十,這近乎漲十倍的薪水,誰聽誰不迷糊?

杜芃芃偷偷咽了咽口水,心裏美得要命,嘴上卻極其克製地“哦”了一聲,道:“算你識相,如此也不枉本仙神像在你手裏廢上十年。”

“我並非有意欺瞞你。”見杜芃芃開心了,劉楚君才認真道,“我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家中那場浩劫讓我驚覺自己與常人的不同,起初我嚐試過同別人說真話,可他們卻說我有病,沒有人願意聽我說話,更沒有人願意相信我,我怕好不容易得到的安身之所再度失去,便不敢表現出任何一點有異常人的地方,於是如同謊話越撒越大一般,時間越久就越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坦白了。”

說起坦白,杜芃芃兩鼻孔就來氣:“你在稗牢山中突然把眼睛一睜,你認為那種坦白方式就很成功很有禮貌了?”

那晚險些沒把她魂膽給嚇飛了,雖說之前那小子的表現就偶有不對勁的地方,但奈何清醒時演技過人,不去演話本子還真是可惜了。

劉楚君話到嘴邊一頓,想了片刻才又沉聲道:“那晚確實是被你盯得慌,且我也覺得有些事情是該同你說說了。”

劉楚君兒時依照江舟公子所說,一路向北而行,他曾經也獨自去到過稗牢山,那時的稗牢山幾乎無人涉足。

雖說也因此生長了許多珍貴少有的藥材,但陰詭之氣卻極其濃烈,除了山中綠植茂密,地上所能見到的活物皆行動緩慢,有些甚至奄奄一息,他既然能窺見仙魂之體,自然是能看見那些汙穢之物的。

他克製著恐懼在山中前行了三日,在險些命喪夢魘獸之手時,是他的小紅鬃馬將他撞醒了。

沒有人是不懼怕死亡的,特別是還不想接近死亡的人。

劉楚君牽著小馬離開了稗牢山,途經花蛤村時,便遇見了並非常人的杜芃芃。

他摸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她看起來確不像是會傷害自己的樣子,於是他便試著留下來,直到他聽到杜芃芃同好友說,自己是她要照看的凡人時,他才放心地在花蛤村安家了。

杜芃芃自打有仙識開始便跟在江舟公子身邊,他教她如何集天地之靈修煉仙身,教她仙術,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地仙,其實不論從何種方麵來想,有關江舟公子的事她都無法做到不聞不問。

“說吧,”杜芃芃捧著神像反複欣賞道,“你要說什麽便快些說,本仙給你留耳朵聽著,一會兒天亮小豆花醒了,可別怪我不給你機會。”

劉楚君道:“那日在稗牢山,我曾問過仙君一個問題……”

在拜師之請被拒後,劉楚君依舊跪地未起,他僅挺直腰身,眸光閃動道:“仙君造詣高深,我想再請教您一事。”

“何事?”祈嶺仙君道。

“劉氏一族劫難,滿門慘死,可是因我而起?我便是那不祥之身,是嗎?”

祈嶺仙君小小的身子幼態十足,可是麵色沉著時卻不似孩童般天真懵懂。

他用那雙黝黑的眸子盯著劉楚君片刻,方才出口道:“世間萬物,皆有緣法,沒有人是不祥的,你同他人相遇,是你的緣法,他人同你相遇,是他人的緣法,沒有什麽事是因誰而起,也沒有什麽人是因誰而死。”

“得到仙君的回答後,我想了許久,”劉楚君看著不自覺凝起眉目的杜芃芃,坦然道,“人活短短一世,何苦於糾結自身的問題,想做什麽便做了,想知道什麽便去尋找答案,想知道親人為何會遭此一難,那便重返京都弄清楚,害我至親的究竟是人是鬼。”

杜芃芃眉頭蹙得更深了:“你的意思是你遇難一事,不是單純地遭親支謀奪家產?”

“起初我以為是,我那三叔跟隨我父母奔走了多年,照看生意也算忠心,誰也沒料到他會突然下此毒手……”

劉楚君頓了頓,繼續道:“但當那位江舟公子出現後,他將我從歹人刀下救出,劃破手指在我額心點了點,隨後我便看見滿院皆是濃黑的霧氣,每一個歹人的眼睛都燃著黑色的焰火,如同地獄煉鬼一般,瘋狂揮刀砍殺,他們根本就不是常人。”

“仙家血印?”杜芃芃瞪大雙眼,滿臉不可置信。

為什麽江舟公子會同一個凡人結下仙家血印?放眼整個天界,上一個同凡人結血印的仙者早已因逆天道而神歸天寂了。

杜芃芃驚了片刻後將神像放回盒中,詢問道:“你之前所說的合作,便是要我同你一道去京都?”

“是。”

“為什麽?”

劉楚君麵色微微一變,略帶三分難為情道:“怕死,有你在,我有安全感。”

什麽?杜芃芃無語到滿臉擠成堆了,心想這人莫不是對她有什麽天大的誤會吧。她如今這狗命還時常要好友相救,她能給誰帶去安全感了?

正這麽想著,忽然門口那小破門“哐”一聲響,把杜芃芃嚇一跳。像是小石子砸到了門上,可這麽晚了誰人如此無聊?

劉楚君端上燭火起身開門,身子剛往外探了探,隨即又一顆小石子自遠處飛來,正正砸在他左邊的額角上。

天幕微微泛白,門口不遠處的梨樹林子裏,隱隱約約能看見一道水綠色的身影,劉楚君忍著痛眯眼想看清楚些,那邊倒先開口了。

女子聲音軟軟的,略帶三分委屈:“你真的要娶那個傻姑娘?她便是九天仙女也比不過的?”

問完,女子似乎是覺得此番夜敲男子房門的行為實在羞愧,便不等回答轉身跑進了梨樹林裏。

杜芃芃在屋裏一聽,那火氣“噌”一下就上來了。她起身走到門口,也探頭氣道:“說誰傻呢?”

“抱歉。”劉楚君扯起袖口擦了擦額角的血跡道,“讓仙子見笑了。”

杜芃芃抽身回屋,四下瞅瞅道:“見笑倒沒有,倒是這誰家的姑娘說話如此難聽,明日我便讓小豆花去敲破她腦袋……”

話音說至此處便驟然沒了,劉楚君抬眼一看,房內已無身影,想來該是小豆花醒了。

小豆花家隔壁的新房瞧著快完工了,前些日子敲敲打打,忙前忙後的百十號工人如今也隻餘下二十來人在收尾。

就如突然進村一般,那些人走時也幾乎毫無動靜,花蛤村的村民們隻覺得睡一覺醒來,那些工人便消失了大半。

也不是沒有好閑事的人來打探過,但那些工人閑聊可以,一聊到關鍵問題就開始打馬虎眼,反正房子是快建好了,是誰的大家卻一頭霧水。

三日後,一輛馬車自顛簸土路上搖搖晃晃進了花蛤村,隨後徑直駛向即將完工的新房,趕馬的車夫將馬驅停後靈活跳下車,躬身將腳踏放置在泥地上。

有路過的村民立馬駐足圍觀,小豆花的爹也從不遠處跑來湊熱鬧。

隻見馬車內伸出一隻手將轎簾由內向外輕輕撥開,一位身著灰藍布衣的年輕男子躬身出轎,再拎起身前襟袍緩緩踩上腳踏。

落地後,該男子展顏朝圍觀人群一一拱手道:“各位鄉親好,這段時間打攪大家了。”

這便是之前來村裏重金買地的男子,買完土地,安排好工人施工後便又消失了。今日再度出現,村裏人都還能認出來,於是熱情寒暄幾道後便逐漸散開了。

當天夜幕漸深後,一道身影自村口馬棚的陰影處左顧右盼,隨後快步溜至劉楚君的小破門前,輕叩了六下房門,片刻後“吱呀”一聲門打開,男子便迅速閃進了屋內。

“公子,”來人進門後作勢便要跪下,“是我對不住你……”

劉楚君連忙將他攙起,沉聲道:“春山,你我如今不是主仆,不可再行此禮。”

隱隱搖曳的暖黃燭光下,來人抬起頭來,正是白日裏乘車而來的年輕男子,他紅著眼道:“我不管,我終於見到你了,公子……”

“來,先坐下再說。”劉楚君攙著他去木桌前坐下,“我請你幫忙準備的東西還順利嗎?”

春山將一隻抱在胸前的小木箱置於桌上,擦擦眼睛道:“都準備齊全了,雖說現銀這塊催得急,但好在多逼了兩回,京裏那些掌櫃的咬咬牙也都拿了。”

他將小箱推上前:“銀子都在這兒,其餘一應物什明日辰時前能進村。”

劉楚君撐開蓋子看了一眼便合上了,他抬眼輕聲道:“謝謝你,春山,這些年辛苦你了。”

自從在花蛤村住下後,每回去趕集,劉楚君都會往京都寄上一封書信,直到三年前收到春山親筆回信。

當年劉氏大宅內亂,春山因母親病重被劉楚君特準回鄉下照顧母親,早已離宅半月,這才逃過一劫。

“自公子離京後,我便再沒去過學堂。”春山內疚道,“若不是三年前學堂修繕,我去搬磚時偶然發現公子的書信,恐怕直至今日我都見不到公子你。”

春山還在蹣跚學步時便被買來做劉楚君的伴讀,兩人年歲相當。

從前劉楚君隻知道春山家是京郊鄉下的,因不知道詳細住址便隻能將書信寄往兩人一起念書的學堂,又因擔心暴露身份,每次的書信上僅畫有一隻四腳蜘蛛怪,寄信地址落的是集市的米糕店。

兒時春山曾抓了一隻大蜘蛛來問劉楚君:“公子,為什麽它有那麽多隻腳?走路會被自己的腳絆倒嗎?”

劉楚君取來一張白紙,邊畫邊回道:“會呀,所以我給它畫成四隻腳,這樣它走路便不會摔跤了。”

那是隻有春山才能看得懂的書信,直到劉楚君收到回信後,兩人才真正開始互通信件。而劉楚君在動身去稗牢山之前,便送信要春山親自來一趟花蛤村。

“公子,你既決定回京都,為何又要這般著急在此地建房?”春山不解問道。

“村裏人雖話麵上偶有不善,但我作為一個來曆不明的人,他們也容留了我十年。”劉楚君抬眼瞧著春山,聲音暗沉道,“可京都除了你,我什麽都沒有了。”

春山聞言眼眶一紅,心中徒生酸楚。

重見舊人,兩人如幼時一般同榻而眠,雖床榻破小,但劉楚君卻睡了十年來最安穩的一覺,整夜無夢,再睜眼時已天光大亮。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房內已無春山的身影。

劉楚君剛起身打理好衣衫,便聽見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後有人“哐哐哐”敲門,喊道:“劉兄,我來啦,快開門!”

門內木梢剛一抽開,梁年年便領著阿祈推門而入,眉目飛揚道:“劉兄,那日你讓我幫你尋的人,我回去後已經一個不漏全幫你尋好了,都等著你這邊安排呢。”

瞧著兩人鞋上的泥濘,劉楚君連忙將人領進屋內:“辛苦梁兄了,快坐下,我給你們沏壺熱茶暖暖身。”

劉楚君轉身去燒水沏茶的空當,門外又由遠及近響起一陣嘈雜聲,腳步混著車碾,緩緩行至門前。

春山領著兩輛拉貨的板車停在門口,衝車夫交代道:“將席子拉嚴實些,莫要讓雨水浸到下麵的貨物裏去了。”

他收起手中雨傘,還未進門便發現屋裏多了兩人,於是隔著門檻詢問道:“劉公子有客人?”

不知對方是什麽身份,春山也不敢貿然喚公子。如此一問,劉楚君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於是拎著茶壺上前迎道:“這兩位也是幫過我許多忙的朋友,春山快進來。”

將春山招呼到身前,劉楚君朝小桌旁起身的梁年年兩人介紹道:“這位是春山,我行商時的生意夥伴……”

一番介紹後,一屋人相互都有了大致了解。

午飯後,烏雲逐漸散開,日光自稀薄的雲層傾瀉而下,萬物濕潤,瑩光乍溢。

春山招呼車夫將遮蓋的草席層層卷開,露出板車之上整齊碼放的數個大紅箱子,一行人便趕著馬車朝小豆花家緩緩駛去。

梁年年一路上開心道:“我還是第一回陪朋友去提親,怎的還突然有點小激動了,哈哈哈……”

“公子,公子,”阿祈連忙拉住自家主子,笑道,“你稍微克製一點,這路過的不知道還以為是你去提親呢!”

泥濘的鄉間小道上,越走日頭越發燦爛。

劉楚君一襲湛藍長袍,於腰間係上雲秀腹帶,將腰身勾勒得更加修長板正。

聽朋友打趣自己,他倒也還算鎮靜道:“我孤身一人流浪至此處,無父無母,更無兄弟姊妹,今日有你們相陪,實我之幸。”

“同幸,同幸。”梁年年道。

馬車軲轆軲轆軋過小道,沿路吸引了不少村民駐足的目光。

平日相熟的老大哥會遠遠調侃一句:“小劉兄弟,你打扮得這俊兒,誰家姑娘能不願意嫁你嘞?”

換了一身新衣裳,劉楚君稍有不適地扯了扯袖口,應道:“謝黃大哥吉言。”

春山一路跟在後頭沒插話,隻悄悄抹了抹眼淚,心中感慨萬千。

上次離別,公子還是個懵懂小兒,悄悄往他手中塞了兩錠銀元,如今再相見,公子卻已是成家年歲了。

一路笑談至小豆花家,梁年年請的喜婆早已在此等候,她拎著大紅喜帕湊上前來:“喲,梁公子,我同你說啊,這家的門我就沒敲開過,本想著我先探三分口氣,這不為難人嘛。”

劉楚君上前道:“無妨,請喜婆點一下聘單,直接叫禮吧。”

喜婆轉眼過來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接過他手中的紅折子,繞著馬車一樣一樣點清楚後,扭著身子往門前一站。正要開嗓時,喜婆忽然收勢往回一看,問道:“忘了問了,小兄弟你叫啥名來著?”

“劉楚君。”

喜婆擺正身子,抬起手中紅折朝門內高聲道:“喜鵲報喜,月老送姻緣咯!

“一道喜,劉氏楚君,淑人君子,登門提親!

“二道喜,呈聘禮錦緞十匹,喜酒喜茶等一應吉物共八抬!

“三道喜,聘金白銀三十兩!

“三喜臨門,略備薄禮求娶貴府小女豆花,特來叩門!”

喜婆話音一落,圍觀眾人皆下意識地屏起呼吸,心中驚歎這麽多的聘禮,多年來在這座閉塞的小村裏還從未有哪家姑娘收受過。

眾人目光緊盯著那兩扇飽經風雨侵蝕的木門。

良久,木門“吱呀”一聲挪開一條縫,隨即從門內緩緩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朝門外招了招,道:“小劉是吧?來……進屋裏來。”

話音落下,梁年年同阿祁會心一笑,隨即掏出火折子點響兩串長爆竹。

四周頓時紅紙紛飛,在鞭炮的喜慶聲夾帶著圍觀村民們爆發的哄鬧聲中,劉楚君雙手交疊於身前一拜,起身眼角含笑,迎著爆竹燃出的白煙及翻飛的紅紙大步向前,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