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夜坦白局

日複一日天亮趕路,夜幕留宿,除了劉楚君偶爾夜裏會忽然驚醒,連帶著把杜芃芃也嚇一跳,其餘一切都風平浪靜。

終於在進山半月後,他們停在了一處山澗。

抬眼望不見源頭的小溪自高向低流淌,小溪兩旁除了長年受水流衝刷而變得圓滑的小石子,還有許多從夾縫中生出的低矮花草。

劉楚君踩在碎石上,挽起袍子蹲下,抄起溪水洗手的間隙淺淺念了一句:“應該就是這附近了。”

他抬起手腕反複看了數次,又抄水清洗幾遍手腕後才領著小豆花在附近找了片幹燥寬敞的地,打算在此留宿。

此後三日,劉楚君在喂飽小豆花後都會獨自在方圓幾裏的範圍內徒步搜尋,有時帶回來些山茅野菜,有時兜著兩條小魚。杜芃芃根本就摸不清他到底在找什麽。

就這樣到了第四日,杜芃芃實在悶得慌,便叫小豆花將她的兔子抓出來,找了片鬆林稀疏的緩坡,要她同兔子比誰跑得快。

可不承想比賽剛進行了兩輪,那兔子便趁人不注意,撒起長腿往叢林裏跑了。

“快跑。”杜芃芃瞥眼一看,急道,“你兔子跑了,追呀。”

小豆花也反應過來,吭哧吭哧追了半晌後,停下來看著兔子消失的方向,抬手抹了抹眼淚,委屈道:“追不上了,神仙姐姐,我們都輸了,小兔子贏了。”

本就是林中野物,小豆花再怎樣細心照看,小心喂養於它,也終是養不成自己的,廣袤山林才是它最終的棲息地。

杜芃芃拍拍孩子的小肉肩,安慰道:“可惜了,這個沒良心的小東西,早該將它拿來做辣燒兔肉的。”

聞言,小豆花眉頭蹙得更深了,她默默轉身往回走。

杜芃芃隻覺腰間的仙索一緊,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被拖著走了。她連忙跟上去,繼續安慰道:“你別傷心了,明日叫你楚君哥哥再去林子裏給你物色物色,我瞧著那小山豬也很可愛……”

這邊正說著,突然不遠的茂密叢林裏傳來一聲響動,像是什麽東西摔到了地上,同時還伴有一聲略微抑製的吃痛聲。

杜芃芃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小豆花急道:“是楚君哥哥的聲音。”

隨後,杜芃芃便如同輕飄飄的枯葉一般,被小豆花狂奔的腳步給帶到了一棵十分繁茂的大榕樹下。

杜芃芃穩了穩身子,心道:“追兔子怎的不見你腿腳如此麻利了?”

一抬眼,盤根錯節的榕樹根莖間,劉楚君正捂著腳坐在地上,衣衫略微汙糟,發絲間也穿插著幾根鳥毛,頗有幾分拾破爛那味兒了。

小豆花連忙跑過去,著急問道:“怎麽了?有危險的話我們就要趕快跑……”

她說著就攙起劉楚君準備跑路。

劉楚君似是崴了腳踝,起身後整個身子都踉蹌了兩下,穩住後才緩聲道:“我沒事,別著急。”

他騰出手來將小豆花拉住,繼續道:“沒有危險,我們不跑,是哥哥想去樹上掏鳥蛋,這才不小心摔下來了。你扶我去旁邊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別急。”

聽他如此一說,杜芃芃才仰頭看了看。枝繁葉茂的榕樹瞧著該有個百來年的樹齡了,長得不算高,但分枝極多,每處分枝的地方幾乎都穩穩地托著一個鳥窩,有大有小,細數起來該有不下百來個窩巢。

如此龐大的鳥群聚集地,杜芃芃仙生七百年來還是第一次碰見,腦中想了想醇香彈滑的炙烤鳥蛋,她轉頭戳戳小豆花,商量道:“掏鳥蛋?這事我倆在行啊,上不上?”

小豆花聽話地將劉楚君扶到一旁坐下,同時小聲回道:“不上,危險。”

杜芃芃剛想損孩子兩句,坐下的劉楚君便打理著衣衫念叨道:“記得有一回你從後山捧回來的烤鳥蛋,味道極好。”

哼,也不看看是誰的手藝。

杜芃芃眉尾一揚,大廚的自信又上來了,她站在小豆花身後,接話道:“瞧,是你楚君哥哥要吃,可不是我啊。”

小豆花會拒絕杜芃芃,卻不會向劉楚君說半個不字,凡事隻要關乎劉楚君,不出意外的情況下,她已經在爬樹了。

劉楚君在樹下一瘸一拐囑咐道:“當心腳滑,踩穩了再爬。”

小豆花在摸魚上樹這塊還是很有天賦的,杜芃芃可就不操心了,她借著仙索的距離,捏了絲靈力在手心,輕盈地竄於各個鳥窩間,瞧見有蛋的,便指著叫小豆花來掏,不一會兒便掏了滿滿一兜。

正當小豆花準備收手,往樹下慢慢挪時,不知是何原因,原本安靜棲息在樹枝或窩巢中的雀兒突然躁動起來,烏壓壓地竄成一片,嚇得杜芃芃往小豆花身旁一躲,一人一仙拽著樹枝,置於龐大鳥群中顯得可憐兮兮的。

“小心些!”劉楚君仰頭瞧著,交代道,“抓緊樹枝,待鳥群散去再慢慢下來。”

烏壓壓的鳥群越來越多,那“吱吱”聲如浪潮一般打得人頭暈。杜芃芃瞅著小豆花被鳥群撲扇到緊緊閉上了眼睛,吐槽道:“這群破鳥,吃你們幾個蛋怎麽這麽小氣呢。”

杜芃芃話音方落,不知是哪隻不長眼的雀兒便一頭撲在小豆花本就因晃**而鬆動的小兜上,卡在腰間的衣角瞬間鬆開,兜在其中的鳥蛋一顆接一顆“嘩啦啦”全數往地上掉去。

兩人來不及反應,忽地整棵榕樹劇烈抖動了起來,隨後金光驟閃,一道極強極刺目的靈光從距離杜芃芃最近的那個鳥窩中衝出,鳥群也在須臾間散開了去。

天地驟然間靜了下來,杜芃芃驚了,小豆花在樹上也呆住了。

樹下,劉楚君微微張著嘴,麵上情緒談不上多驚訝,但也屬實是意料之外。

“是誰?”一聲夾帶三分童氣的聲音響徹山穀,“是誰殺我的孩兒們!”

那一堆砸得稀爛的鳥蛋旁靈光驟現,待杜芃芃恢複視線後,便瞧見那兒蹲著一個莫約七歲模樣的男娃。

身著金紋綢衣,頭頂太極蓮冠,麵貌白淨,明眸薄唇,不需細看便覺清秀。

此時那張清秀的小臉正哭喪著看向地上破碎的蛋殼,惱怒道:“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啊,我忍不了了……”

話音一落,男娃起身一個揮手,便如同拎雞仔一般將小豆花從樹上拎到跟前,他再往後看看,順手將劉楚君也給拎到了跟前。

他仰起頭,麵上雖嚴肅,但因著是張孩童的臉,便沒什麽震懾力。他如老仙者一般背著手,踱步問道:“鳥蛋好吃嗎?”

小豆花眨眨眼:“好吃。”

劉楚君這邊一語未發,他瞧著那名男童,眼中若有似無地散出三分審視。

杜芃芃本就在小豆花身後,但她還是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腦中細細回想畢生見聞,想摸清這是天上哪號大人物,同時還悄悄給楚楚仙子傳話道:“急急急,掏蛋闖禍了,緊急求支援!”

方才那陣靈光強到讓杜芃芃發怵,就算是在江舟公子身上,她也沒領略過如此震懾於人的靈力,而眼前擁有強大靈力的仙家竟隻是個瞧著不過十歲的道家小兒,屬實稀奇。

杜芃芃本想降低一下存在感,等楚楚仙子來支援,哪想她的求救消息剛落進通靈道便被截住了。

那小兒僅是食指微動便將她的消息給捏在指尖上,輕輕一抖就給彈成白煙消散了。

“仙體魂身?”他踱步過來,仰頭問道,“你是何方小仙?”

杜芃芃略微尷尬地抽了抽嘴角,隨後雙手交疊躬身道:“呃,小仙是地宮灶王神,方才見識到仙君靈光巨現,可否冒昧問句仙號?”

“一方灶王神竟和凡人混於一處,還夥同那兩個壞人掏我鳥蛋?”

他並未回答杜芃芃的問題,或許根本就沒將那問題聽進耳朵裏。

這是天界大佬們一貫的作風,隻聽自己想聽的,隻應自己想應的,是杜芃芃最瞧不慣的交流方式。

對方現出了自己的真身,是以,小豆花及劉楚君才能看見並同他交談,他那句話小豆花自然也聽到了。於是,她傻乎乎搶在杜芃芃之前反駁道:“我們不是壞人。還有鳥蛋是鳥兒的,怎會是你的呢?”

“鳥蛋是鳥兒的,可鳥兒是我的啊,鳥蛋它怎麽就不能是我的了?”

似是覺得自己仰頭太累了,還顯得沒什麽氣勢,那小兒甩了甩寬袖,用小短手挨個指揮道:“你你你,本君要同你們平等交流,請你們三個坐下。”

聞言,小豆花扭頭看了看劉楚君,見對方微微點頭後,她才攙著他往後退了退,坐在了凸起的榕樹根莖上。

杜芃芃往小豆花身邊一坐,突然就想開了,她倒想看看這自稱本君的小兒要搞些什麽名堂。

摔了這些鳥蛋,若他要求賠償,那她兩袖清風,全身上下還刮不下半個子兒來,反正要錢沒有,要魂一條,就不要臉,賴死他就對了。

可惜杜芃芃想錯了,人根本就沒提錢,倒是認認真真指著那堆碎裂的鳥殼,從一顆鳥蛋如何誕生,講到一顆鳥蛋如何成長為翱翔在天的鳥兒。

講到最後,小兒忍了忍眼眶中的淚水,氣哼哼道:“將本可以孵化的鳥蛋烤焦了吃,太殘忍了!它們如此脆弱,一顆就是一個小生命,我不許你們以後再打鳥蛋的主意了!”

講得如此動情,如此叫人心生憐惜,兩人一仙下意識地齊齊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就在杜芃芃心想終於要結束這囉唆的說教時,他盤腿一坐,仰天一看,低頭繼續道:“這一隻小小鳥,要修煉上百年才能聚起靈丹,擁有一顆米粒般大小的靈丹後,還需再勤勤懇懇修煉數百年,稍有仙緣的,能得天人提點,才算修成正果,若是那仙緣極差的鳥兒……”

小豆花眼皮子一耷拉,腦袋就往劉楚君的肩頭靠了過去。

一旁杜芃芃也覺得眼睛澀得厲害。

她正在心中吐槽這是何方仙家如此囉唆,不去學清閣當講師真是可惜了時,忽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師父?!”

是楚楚仙子的聲音。

杜芃芃腦子瞬間就清醒了,她回頭一看,來者確實是楚楚仙子,她正捂著大鬥篷,瞧著那七歲小兒,眼睛瞪得渾圓。

“師父?”杜芃芃驚道,“誰是你師父?”

楚楚仙子繞到那小兒身旁,指了指他道:“這啊,我師父,六境天嶺祈嶺仙君。”

傳說中那位動不動就玩消失的高階仙君,一消失就百來年不見蹤影的老仙君,竟是一個瞧著不足十歲的黃口小兒?

不能成為他座下第一大弟子還曾一度讓杜芃芃鬱悶寡歡,從而開啟了近四百年的擺爛仙生,如今竟在這荒郊野嶺的鳥窩子下讓她碰上麵了。

“你說這小孩兒樣的是你那位仙齡七萬歲的師父?”杜芃芃起身道,生怕下巴驚到磕地。

聽杜芃芃在這兒自言自語,小豆花便明白該是又有神仙來了,她在劉楚君的示意下,攙著他也一同起身了。

對麵祈嶺仙君也起身挽袖道:“七萬歲怎麽了?誰說仙君就一定得是白胡子老頭了?”

語畢,他扭身從鼻腔中哼了一聲。

那幼態的外表加上老成的動作及語氣,外加身邊都是幾個已然成年的大人,顯得他在其中更加矮小,多少就有些滑稽了。

楚楚仙子見自家師父神色不悅,便打岔問道:“師父,我找您找得好苦呀。咱們島上那棵栗子樹沒養成,但旁邊那棵蔫黃的小野荔樹竟成活了,且頭一年便結了二百斤果,想將這好消息告訴師父您,但自上回一別,我快三百年沒有見到您老人家了,您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呀師父?”

“為師本想尋個清靜地好好睡上一覺,遊曆一番後發現此樹正合我意。”祈嶺仙君轉眼盯著杜芃芃等兩人一仙,氣道,“這才睡了不到百年,便被人三番五次打攪我清夢,為師太難受了!”

說到此,祈嶺仙君便負氣轉身欲要走:“為師要離開這個傷心地,另尋妙屋!”

就在仙君準備掐訣地遁時,一直未出聲的劉楚君忽然眼疾手快,提腳往前踉蹌一步,五指一揪,牢牢抓住了仙君一片衣角。

他彎下腰身,垂眼道:“在下劉楚君,請仙君借一步說話。”

楚楚仙子:“我師父現身了?”

杜芃芃:“是的,金光閃閃,靈氣衝天,多少有些激動了。”

“他攔我師父做什麽?”

“不知。”

“有什麽話還要借一步說?”

“有什麽話是我杜大仙不能聽的?”

正當祈嶺仙君愣在原地,疑惑自己為何會被一介凡人給揪住衣角而想走不能走時,有兩仙四目相對,眼珠亂竄,偷偷暗中傳話。

隨後,祈嶺仙君便掐個訣連同劉楚君一起帶走了。

至於他們去了哪裏,杜芃芃和楚楚仙子無法探知,小豆花更是傻乎乎的,劉楚君叫她回去留宿之地等著他回來,她便一路摘著小花小草,哼著小曲回去了。

杜芃芃被仙索拽著,隻能沿路跟在小豆花身後同楚楚仙子閑扯道:“誰能想到,我掏個鳥蛋也能把六境天嶺的仙君給掏了出來,你說你師父在哪兒睡不好,偏要睡鳥窩裏,怎麽就好這口了?”

“噓,我悄悄告訴你,你別說出去啊。”楚楚仙子壓低聲音道,“我師父有個癖好,就是收集鳥窩,他遊曆世間所棲息過的窩,都會帶回六境天嶺藏起來,我也是在逛小市時聽年長的仙家提起……”

原來祈嶺仙君是人間數萬年難得的仙緣極佳之人,自幼被遺棄在道觀門口,被凡塵的道長所收養,剛蹣跚學步時便能在掛滿鳥巢的樹下打坐入定,對世間萬物的感知異於常人,七歲時便金光繞身,在一片吵鬧的鳥鳴聲中飛升了。

“啊?”杜芃芃補話道,“我還以為他真身便是隻雀兒呢。”

“有傳言說我師父的凡身便是火雀轉世入凡塵,否則一介凡胎怎會七歲飛升……”

這邊八卦正聊得火熱,那頭劉楚君眨眼間便被帶入虛空之境,一片白茫茫中,祈嶺仙君背手而立,麵色詫異道:“你說誰叫你來尋我?”

“那位出手救我一命的仙家說他名江舟,叫我往北來尋一位仙君。”劉楚君挽起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道,“他說我想知道的,仙君您會替我解惑。”

瞧著那手腕上的黑色符線,祈嶺仙君蹙眉道:“侍魂識符,你便是用它找到本君的?”

“自入山以來它便在閃動,在我靠近那棵榕樹時,它忽然就停止了,”劉楚君收回手來,緩聲道,“我便知道仙君一定在此處。”

祈嶺仙君捏訣,在劉楚君手腕處縈繞上一絲靈力,片刻後那圈符線便脫落下來,如黑蛇一般沿著靈力來的方向去到仙君的指尖處。

隨後,那黑線瞬間變為一頁符紙夾在祈嶺仙君兩指之間,他定睛一看,曜黑的符文之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寫。

這是仙神間最隱晦的求助符文,一般不輕易使用,一旦用了,所求之事便是能波及六界的大事。

祈嶺仙君小手一抖,扶額道:“這都啥事,江舟這小子將自己賠進去不說,還想讓我也來插一腳。你說吧,他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他叫我拜仙君為師。”

“什麽?”祈嶺仙君雙目一瞪,“本君家門之事,他江舟也要來插一腳?”

“請仙君收我為徒。”劉楚君忍著腳痛,雙膝跪地道,“在我了卻凡塵雜念後,望仙君能予我一次踏入仙途的機會。”

祈嶺仙君眉頭一跳,直覺這事不簡單。他下意識地回絕:“本君瞧你心思不純,先前你上樹叨擾,本君便施法叫你吃了點苦頭,但你為讓本君現身,便容許旁人再次爬樹涉險,此一行為,可算有害人之心?”

“她有仙靈在旁庇佑,且我認為仙君並不會傷人性命。”

“你如何得知她有仙靈庇佑?”

“可聽,可見。”

聞言,祈嶺仙君這才細細審視麵前此人,話頭頓住片刻後,方才問道:“如此說來,你這趟是專程來拜師的?”

跪地之人眸光微動,隨後雙手交疊於額間,伏地道:“我劉楚君自入世以來,便隻遭人害過,從未害人半分……”說至此處,他起身立指,“今日在仙君跟前三指立誓,今生絕不殘害人命,不薄萬物,一心向善,望及仙道。”

山林間鬆葉簌簌作響,日頭逐漸西斜。

杜芃芃同好友的八卦話題已從祈嶺仙君真身為何物聊到了地宮某位天官的私聞秘史。

忽地一陣微風迎麵而來,隨風響起的還有祈嶺仙君一句:“楚楚我徒,隨為師回家收野荔。”

楚楚仙子正繪聲繪色地同杜芃芃閑聊,收到傳音後她話頭一止,隨後拍拍杜芃芃道:“改日我再來找你。”

說著,她便起身,原地遁到了自家師父的鑲金浮雲上。

瞧著師父正靜心打坐,她也盤腿坐下,並在心中默默尋思了片刻,實在憋不住才問道:“師父,那個劉楚君找您說了何事呀?”

祈嶺仙君眼皮微抬:“他要本君收他為徒。”

“啊?”楚楚仙子略驚,“那您收下他了?”

“唉,神煩。為師探了探他的生靈,異常純淨,當時倒是想收他,可為師再往深了看,卻什麽都看不見了……”祈嶺仙君兩手一攤,心也不靜了,“那看不見探不明的部分,是邪是魔還是仙根,連為師都無法得知,這可不敢胡亂收。”

聽到劉楚君想當自己的師弟,楚楚仙子瞬間便想到上回杜芃芃所遇之事,好在師父也發現了蹊蹺之處,她便順帶將上次杜芃芃那件事大體和師父說了說。

祈嶺仙君聽完後交代道:“凡塵的事我們不可幹涉,但若是有邪魔作祟,我們也不好袖手旁觀,你多注意他,有事及時報我。”

“好的,師父。”楚楚仙子點頭應下。

劉楚君一瘸一拐地從鬆林裏走回來時,杜芃芃正耐著性子在教小豆花如何煲出一鍋鮮美魚湯。

夜幕漸漸降臨後,兩人一仙圍坐在火堆旁,待魚湯揭鍋後,小豆花熟練地盛上一小碗朝杜芃芃所在的方位自上而下,再由左到右地拜了拜,隨後碗中的湯就消失了。

同一時間,杜芃芃手裏多了個白瓷碗,裏麵盛滿了熱氣騰騰的魚湯。

小豆花接著給自己和劉楚君都盛了魚湯。溫熱鮮香的湯汁自喉間淌過,劉楚君這才覺得身體有了暖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轉頭看向小豆花道:“豆花,我們明日就回家吧。”

聞言,小豆花在喝湯間隙問道:“楚君哥哥,那你的寶藏找到了嗎?”

劉楚君彎眼一笑,火堆之上跳躍的紅色火焰映在他雙眸中,顯得那絲微笑淺淡至極:“或許是找到了。”

“那我也找到寶藏了。”

“我們小豆花的寶藏是什麽呢?”

“是你呀,嘿嘿。”

一旁杜芃芃白眼一翻,咬牙道:“給我打住啊,這麽好喝的魚湯我可不想吐了。”

夜漸漸深了,吃飽喝足後,小豆花躺在草席上睡得很香。

劉楚君和衣靠在樹幹一側,微弱的火光映在那張英挺柔和的麵容上,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眸緊閉,但不知怎的,杜芃芃總感覺他好像並沒有深睡過去。

劉楚君找祈嶺仙君所談之事,楚楚仙子已經傳話告訴杜芃芃了,她雖不知道他為何想要拜師修仙,但她隱約覺得應該同他上回夢境中所發生的事有關。

他可能想學點仙術,單槍匹馬闖京都為親人複仇?

但這顯然是不可行的,凡間紛爭一向不可有仙神幹涉,更別說是自己飛升後再回去找人尋仇這種有悖常理常情之事。

杜芃芃正想得入神,目光不自知地便落在那張臉上。

火光漸暗,在淺淺一層暖黃光影的映照下,那雙眼睛緩緩睜開,漆黑的眼眸中除了閃爍的微弱火光,還有小小一道鵝黃色身影。

一人一仙,兩雙眼睛就這樣突然地在這個平靜的夜晚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對,杜芃芃一瞬間回過神來,腦子卻如同卡殼一般喪失了運轉能力,唯獨餘下慌亂的心跳聲直衝腦門。

“你這般盯著我看,我睡不著。”

他淺淺一句,卻如千斤重物砸於水麵一般,在杜芃芃的心裏激起無數駭浪。

杜芃芃難以控製地微微張口,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你,你……”

見她磕巴半天沒再吐出第二個字,劉楚君挺身坐起,雙手攏了攏衣衫,看著她繼續說了第二句話:“我覺得今晚的月色不錯,突然就想同你攤牌,不想再裝了。”

杜芃芃一聽,直衝腦門的除了心跳聲,還新添了幾分怒氣。

她用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終於吐出了幾個字:“你你你……你什麽意思?”

對方並未回答她好不容易擠出的問題,而是看著她極其認真道:“我有一個計劃,想同你合作……”

至此,杜芃芃腦子算是終於轉明白了,那個“裝”字的意思,是他自始至終便一直能窺見她的魂身?

她咬牙打斷道:“合作?我現在特別想狂揍你,能不能讓我先打你一頓再聊啊?”

“有關江舟,你真的不想聽一下?”

嗬嗬,天大的事也得等我揍完再說。杜芃芃起身走過去,捏起拳頭就給了他一頓雨點小炮拳,揍得他暈頭轉向,倒頭就睡。

“我讓你睡不著,月色如此迷人,賜你一場好夢還不簡單?”

樹梢忽地驚起一群飛鳥,騰飛於寂靜的夜空之上。

第二日天光大亮,小豆花睜開蒙矓的雙眼,先是瞧見神仙姐姐躺在自己旁邊,卻拿背對著她,再是楚君哥哥手腳不停地收拾包袱,也是拿背對著她。

小豆花慢悠悠挺身坐起,揉揉雙眼道:“楚君哥哥,我昨夜好像做夢了,夢裏有人在打架,可凶殘了。”

劉楚君背對著她,輕聲回道:“哦,哥哥也做夢了,但哥哥睜開眼就忘了,凶殘的夢,咱們要快快把它給忘掉,以後都不該再想起來才對。”

“好。”小豆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發髻,鬆鬆散散很是淩亂,於是說道,“楚君哥哥,你能幫我梳梳頭嗎?”

“啊,梳頭啊,”劉楚君手上動作一頓,“哥哥梳得不好,要不你請你的神仙姐姐幫你梳一下?”

“不會,別叫我。”杜芃芃斬釘截鐵道。

小豆花眨眨眼,道:“神仙姐姐,你醒了呀?”

杜芃芃背著身沒搭理她。小豆花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於是隻能把目光再次投向劉楚君。

隻見劉楚君的背影愣了片刻,隨後,他緩緩轉身過來,淡定說道:“那還是我來吧。”

小豆花看著走過來的人,那張臉突然之間好像變得不像楚君哥哥了,一雙眼睛微微腫起,周圍一圈均是紫紅色,嘴角也是一片紫紅,微微發腫。

她瞪圓了眼睛,問道:“楚君哥哥,你的臉怎麽了?”

“呃……”劉楚君頓了頓道,“昨日夜裏有山豬出沒,我攆豬時不小心摔的。”

“哦,那你要小心呀,山豬可凶了。”小豆花傻傻地回道。

晨時的鬆林裏,空氣濕潤,怡人心脾,風清鳥鳴間,隱隱夾雜著一句:“你倆才是山豬,你倆全家都是山豬!”

下山的路程比來時快多了,僅用了四天便回到當初與梁年年主仆二人分開時的那個留宿地。

這一路上小豆花精力充沛,背著小簍連奔帶跑的,杜芃芃盤起腿來隨她拖著走。

偶爾和劉楚君並肩時,劉楚君也會試探著同她聊兩句,什麽“天氣挺好”“這野果挺甜的”“下山是不累哈”等等廢話,杜芃芃連個眼神都沒甩給他。

當晚,劉楚君準備將就著原來那個地盤留宿一晚,剛拾起一堆柴火來,便聽到熟悉的呼喚聲:“劉兄!”

未見其影,先聞其聲。

一聲“劉兄”的餘音消散完全後,他們才見梁年年扛著包袱從山上跑下來。

近了,梁年年爽朗笑道:“哈哈哈哈,這番緣分真是巧到我都想拍手叫絕啊,看來今晚又能蹭劉兄拾的柴火……”

話至此處,梁年年突然頓住了。他近身仔細觀察劉楚君片刻,疑惑問道:“嘶,劉兄你這臉怎的青一塊紫一塊的?這是同誰打架了?”

梁年年包袱一扔,卷起袖子道:“我就說要一道走,瞧你這一臉的傷,定是對方人多,我呸,是哪個雜碎……”

“不不不,不是,”瞥見一旁杜芃芃麵色陰沉,劉楚君連忙打斷道,“是有天夜裏夢遊,自己給自己打的,我從小便有這怪癖,偶爾發作一次,不打緊,不打緊的。”

追豬摔的這理由隻能拿來騙小豆花,劉楚君也沒想到竟還能在這座山裏再遇見梁年年,是以,情急之下隻能如此編造了。

聞言,梁年年上下審視他片刻,這才緩下氣道:“不能吧,你對自己都能下這狠手?”

此時正巧後麵的阿祁背著小簍趕來,他見到劉楚君那被暴揍過一頓的臉,也喘著粗氣問道:“劉公子這臉是怎麽了?”

梁年年回道:“夢遊,自己給自己打的,是個狠人啊。”

“嗐!”阿祁拍著胸口回道,“從前我們村裏有個老漢也是夜夜夢遊,身上隨處可見的傷,尋了許多良醫都無用,這病難治啊,但後來聽說老漢娶了個媳婦,就再沒夢遊過了,若劉公子想治病,也得抓緊了。”

“啊……”劉楚君尷尬應道,“好的,好的,謝謝兩位兄弟關心,咱們先生火吧?怪冷的。”

至此,這事才總算是過去了。

第二日,梁年年主仆二人決定同劉楚君和小豆花結伴下山,一路上梁年年講他們進山後的所見所聞,講得繪聲繪色。

“劉兄,我猜我和阿祈這趟尋寶之旅定是有神仙福佑,我們在一個斷崖後見到一隻九色皮毛的鹿,就是《稗山花祭•思青集》中所描寫的九色鹿,美到不行,雖說我們遇見的隻是普通的小鹿,並未像書中所寫的那樣化身成傾國絕色的小鹿妖,但也算一飽眼福了,而且隻有我和阿祈看見了,其他人根本沒這福氣。”

“是呀,我家公子回去都能吹上好一陣子了。”阿祁背著小簍開心道,“而且這次我們公子采到了很多珍稀的藥材,連同行的小醫官都誇他同藥材極其有緣。”

梁年年繼續接話道:“這躺真是沒白來,我最想為我阿娘尋的那味藥材也采到了兩株。劉兄,我真的太開心了,你會不會嫌我話很多呀?”

“不會。”劉楚君發自內心地笑道,“聽你說的這些,我也很替你感到開心。”

梁年年撓撓頭道:“那就好,我有時候高興就控製不住話茬,嘿嘿。”

幾人一路聊一路走,梁年年的情緒很是高漲,能夠看出來他對這次進山所得十分滿意。

但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古有老人言,遇到的好事不可隨時掛在嘴邊,說得多了,好運氣便會從嘴巴裏溜走。

於是,四人一仙在下山途中經過一處茂密樹林時,忽然之間就從四麵衝出七八個彪形大漢,手持狼牙棒,麵佩三角巾,高喊:“此樹非我栽,此路非我開,但你要從此路過,就得留下買路財!”

這蠻不講理的口號方落下話音,兩撥人便互相瞅了起來。

這看上幾個來回後,雙方都覺得對方頗有幾分眼熟,其中一大漢扛著狼牙棒往前湊了湊,眯眼盯著小豆花片刻,忽地想起什麽,回身吼道:“咦呀,又是上回那大姑娘啊,頭兒。”

那位“頭兒”往前走走,看清幾人後,十分氣惱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又是這幾個窮鬼,老子若不是來搶劫的,這緣分還真得往拜把子那方向想想了。”

四人:“……”

今日這事杜芃芃並不打算插手,一是這幫人上次也接觸過,不是什麽窮凶極惡之人,二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總不能再抓鬼界的小家夥來用吧?那太容易穿幫了。

杜芃芃環手站在一旁,同小豆花一番眼神交接後,她悠悠開口道:“放心,你們太窮了,多半人大哥是瞧不上的。”

上回吃了話多的虧,這次劉楚君也不敢多言,瞧著一旁梁年年忍不住要開口,劉楚君看著他輕輕搖頭,提醒其言多必失。

梁年年瞥見,便硬生生將到嘴邊的話給憋了回去。

那位“頭兒”將劉楚君一行人從左到右審視一遍後,蹙起眉頭,頗為嫌棄道:“快走快走,別耽誤了哥幾個做下一單生意。”

說完,他扭頭衝身後的兄弟們喊道:“哥幾個再往小樹林裏藏藏,一會兒都給我把氣勢整滿,別趴那兒睡著了啊!”

瞧著前麵的壯漢們都將路給讓開了,劉楚君連忙拉著小豆花,領著梁年年主仆二人提腳快速往前走去。

隻是不知是緊張還是步伐太快,走在後頭的阿祈忽然左腳絆右腳,“吭哧”一聲摔在了一壯漢腳邊。

阿祁背上的小簍慣性往前一翻,背簍中的物什全數撒漏而出,他心底一慌,忍著痛手腳並用爬起來,連忙將背簍給扶穩。

一旁梁年年反應也快,返身回來手腳麻利地撿拾著地上的藥材。

“這都是些啥東西?”那壯漢蹙眉問。

梁年年撿拾的手一頓,隨口謊稱:“都是些山中野菜。”

聽壯漢未再出聲,梁年年拾起地上的東西重新放進背簍中,便攙上阿祁欲快步離開。

隻是剛提腳沒走兩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慢著。”

那壯漢跟上來,圍著主仆二人細細觀察了一圈,嚇得阿祁緊緊抓住腰間的背帶,生怕對方上手來搶。

觀察片刻後,那壯漢將狼牙棒往肩頭一放,道:“你倆,把衣服脫了。”

主仆二人麵麵相覷,都摸不清對方要做什麽。

見他倆遲遲不脫,壯漢急道:“脫啊,愣著幹什麽。錢財你幾個沒有,但我瞧你倆這黃綢裏衣還能換上兩個子兒,怎麽,舍不得給俺哥幾個換兩口酒錢?”

聽著對方僅是要衣服,二人默默鬆了口氣,梁年年邊脫邊小聲道:“舍得舍得,這衣服穿半月了,你們隻要不嫌棄便行……”

還在前麵兩步的劉楚君將小豆花背過身去,隨後折返回來,他借著阿祁脫衣服的間隙順手將背簍接過。

四人本想這下應當能順利離開了,不想那壯漢挑著衣服走之前,看了看劉楚君手上的背簍,道:“這個也給俺拿來。”

阿祁見狀一急,脫口道:“那就是點野菜,你們要了作甚?”

“野菜?野菜你急什麽?”說著,那壯漢便要上前來搶。

阿祁連忙將劉楚君手裏的背簍率先搶過,慌道:“這個不行,不能給你們。”

這動靜一鬧,又引來兩壯漢將幾人團團圍住,其中一人單手將阿祁如同拎雞仔一般拎起,摔在地上怒目道:“哥幾個要什麽不要什麽,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背簍再次傾翻,瞧著散落地上的藥材,阿祁忍著眼淚忍著痛,又爬著去撿。

一旁的梁年年咬著牙,忍了又忍,半晌才泄氣道:“阿祈,別撿了,給他們,咱們走。”說著,他便上前去攙扶。

阿祁眼淚一掉,道:“可是……”

“各位好漢,這荒山野嶺的,相遇便是有緣。”見狀,劉楚君隻好出言打斷,他朝那些壯漢緩緩說道,“也就不瞞各位,簍中都是些治病的藥株,你們拿去也無用。我方才想起,身上還有些碎銀子,各好漢拿去買點下酒菜,往外奔波一天了,是該吃好喝好。”

他說著便脫下外袍,將腰間裏衣上縫補的一塊粗布給撕扯下來,小心地往手上一抖,隨之“啪嗒”掉出兩塊碎銀來。

“咦呀,瞧著你窮,沒想到還有點東西。”

那夥大漢圍過來就將劉楚君給周身搜了個遍,那外袍、裏衣上縫補過的每一塊補丁中都藏著少許碎銀,搜刮出來一看,還真不少。

清晨的日頭已漸漸當頭,披著茂密樹林間灑下的斑駁日光,兩男子衣衫單薄,另一位不止單薄,還漏風。

杜芃芃抱手看著,吐槽道:“有肉有酒有菌湯,一群大男人還怪會過日子的。”

那頭,劉楚君理了理自己勉強能掛上身的袍子,便招呼著大家重新上路。

梁年年和阿祁小心拾放好藥材後,頗不過意道:“劉兄,今日多虧你了,待我回家後定會將今日你舍的錢財送還給你,隻是這衣服……”

他有些不忍直視,頓了頓道:“要不,你不介意的話,我把遮袍撕來給你披一下?”

“不用了。”劉楚君上前道,“另外隻是些碎銀而已,倒不必你再跑一趟。”

“那不行。別的不說,今日若沒有劉兄,我辛苦這麽久為我阿娘挖的藥材就沒了。”

“那這樣吧。”劉楚君停下步伐,想了片刻道,“你若實在過意不去,我近來家中有些雜事要安排,家裏就我一人,有時間的話,我請你來幫我招呼一下。”

梁年年拍胸脯應道:“那肯定行!我別的不多,就時間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