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他的福運真人

臨近年關,杜芃芃日日盼星星盼月亮,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楚楚仙子給盼來了。

兩仙見麵的第一眼,便雙雙脫口道:“大仙,你胖了!”

“楚楚,你怎的瘦了?”

杜芃芃一聽就不幹了,好姐妹竟將“胖”字說得如此直白,可埋頭一想,劉楚君有錢了是真舍得上供,燒雞燒鴨燒大鵝,打鹵醬香醋溜汁,日日換著花樣地伺候,能不胖嗎?

反觀楚楚仙子,原先白嫩的圓潤小臉,如今竟泛著幾絲枯黃之色,下頜都瘦出輪廓來了。

杜芃芃一咂舌,本還想責備她丟下自己獨自去塗靈險境,如今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隻想趕緊將她喂得圓潤些。

杜芃芃跑進灶房將吃剩的半隻燒雞端來,想著再給她煲口湯,於是張口問道:“身上有蘑菇嗎?”

“沒有。”楚楚仙子扯下雞腿塞嘴裏,含糊道,“不知是不是因近來奔波,我身上許久未長蘑菇了。”

楚楚仙子騰出手來衝她招呼道:“你快別忙活了,我吃雞就夠了。”

“也行吧。”杜芃芃過來坐下,手肘撐起下巴瞧著好友問道,“你去塗靈險境見到江舟公子了嗎?”

楚楚仙子搖搖頭:“沒有,但我發現他留下的隱蔽記號,依照那些記號中的指示,我找到了這個……”

她攤開手,從掌心獻出一枚馬球般大小的鳥蛋:“這顆蛋很奇怪,摔不壞也不孵化,我拿靈識探瞧過,裏麵瞧著就似一隻閉眼酣睡的小雛鳥呢,這就是一顆尋常的蛋。”

浮於楚楚仙子掌心之上的那顆鳥蛋,周身蛋殼亮白無瑕,一眼瞧著,薄得近乎透光,好似一捏便會破碎一般,怎會說摔都摔不壞呢?

杜芃芃觀察片刻,脫口道:“要不……烤一下看看?”

“啊,這都成型了,”楚楚仙子臉一皺,於心不忍,“做不成烤鳥蛋了吧?”

“它要動了,覺得燙,咱就立即熄火。”

聞言,楚楚仙子覺得可以一試。但大家也都知道,她的師父祈嶺仙君就是個重度鳥控,如今讓她行燒鳥蛋之事,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發怵的。

於是,楚楚仙子兩指並攏,指尖躥出團小火苗的同時,口中念念有詞:“對不住了,師父,我就淺燒一下,不算殘殺哈。”

夜色下,月明星稀,兩仙口中的淺燒,一燒便燒了兩個時辰,燒到哈欠連連,耐心全無,那顆鳥蛋依舊潔白如初,毫無變化。

楚楚仙子一怒之下熄了火,將蛋往地上一摔,氣道:“破蛋,要你何用?”

正瞌睡的杜芃芃嚇了一跳,立馬清醒過來,安撫道:“不要就不要,咱先睡覺,不管它了啊。”

將好友穩住後,杜芃芃貓著身子在院中一盆栽後將蛋撿起來,隨手擦擦便揣進了懷裏。

京都的這個年關極其熱鬧,辛勞了一整年的人們難得放下手邊的事,隻為那數日團圓而大肆采辦年貨。

在采買之餘,各街坊間談論最多的該數城中富商劉氏幼子的婚事提前。聽說是其父劉昱身子又不好了,這才將本定在年後的婚事提來臘月裏辦,意在衝喜。

冬日難得豔陽天,食過早飯後,劉楚君正領著小豆花為來年能吃上口甜棗而努力在院中挖地種樹。

小院門未上梢,春山急匆匆推門而入,聲色隱忍道:“公子,劉宅當差的慶來今日辰時被發現慘死於後山,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

慶來和春山是同一批買入劉宅當差的,當年春山因聰慧被選作了伴讀,慶來分在內院修繕綠植。

那件事發生之後,春山撿了一條命,便匿於市井中謀生。慶來未受牽連,因而一直在劉宅當差,從春山口中得知劉楚君還在世後,他隻是幫著透露過少許劉昱的狀況及行蹤罷了。

這仿佛是在拿一條人命警告他利用話本將劉氏命案傳成茶餘飯後談資一事,威脅他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他們那樣的人,想拿走誰的命輕易到如同宰殺一頭牲畜。

劉楚君握著農具的五指緊緊扣攏。他想過若春山有朝一日暴露了,擔憂自己保護不了春山,也擔憂過小豆花日日同自己隨行是否會受牽連,卻從未想過那個他近乎已經忘了長什麽模樣,但一直默默幫助著自己的人,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本想過個好年的,”劉楚君低眸沉聲道,“可有人偏不讓。”

他預想過那一天將會發生些什麽,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從昨日夜裏便開始隱隱不安的心神,此時反倒落了下來,劉楚君神情冷然道:“春山,你最後再幫我送個東西進劉宅,今日連夜便出城吧,去花蛤村待一段時間,我會抽空給你去信的。”

春山自然是不肯離開的,但不等他說話,劉楚君就轉身回屋去,獨留一個背影給餘下的人。

原地未動的兩人一仙均是歎了口大氣,小豆花平日雖不理事,但這回她好像也明白,自己的楚君哥哥很難很難,於是眉頭蹙得緊緊的。

杜芃芃這段時間都在琢磨一件事,江舟公子現身劉宅的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劉楚君口中所說的那些迷人心魄的黑霧又是什麽?

她將自己這幾百年來熟知的、見過的、聽說的術法皆想了一遍,企圖找到什麽法寶或者妙訣可以將發生過的事情重現。

直到有一天晚上,世人皆睡她獨醒,她獨自坐在院中望月時,忽地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往細了說,應當是閃過一隻吃飽了撐著,“叭叭”往外吐噩夢的小夢魘獸。

杜芃芃一拍大腿,如夢方醒般在院中往返踱步,正思索著上哪兒抓隻魘獸急用時,楚楚仙子氣喘籲籲現身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吐槽道:“這天書官當真是如傳聞中一般難纏,不過是偷閱他兩宗密卷,竟足足追了我近八千裏路!”

“你看人家密卷作甚?”杜芃芃踱步過來坐下。

“誰想看啊?”楚楚仙子解釋道,“隻不過是翻閱尋常天書時,一不小心就把裏麵那玄機界給破了,他們真該好好加固一下那結界,不過我跟你說……”

楚楚仙子突然小聲道:“上回我倆吃的永善仙君莫名被貶下凡的瓜,讓我在密卷裏瞧到了細節,竟是因桃色秘聞,你是不知道,當時我瞥見另一方名字時,真真是吃了個大驚。”

杜芃芃來了興趣,連忙追問:“快說是誰,讓我也驚一驚。”

“改日我再同你細說。”楚楚仙子頗不厚道地結束八卦,正色道,“那日你叫我去尋解錮之術,我翻了許多天書都沒見到你身上這類型的,後來我就去找了司命……”

原本杜芃芃還陷在吃瓜吃一半的抓心撓肝裏,聽好友說起此事,她立馬轉移了好奇心,追問道:“然後呢?”

尾音方落,便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隨後,小豆花半合著眼,腳步虛浮地往茅房去了。杜芃芃一緊張,趕忙四處摸了摸自己,沒有消失,也沒有霹雷,她雙眼一亮,驚呼:“解了?”

楚楚仙子點點頭:“對,解了。”

“司命親自給我解的?”

“是這樣的。”

杜芃芃笑臉一歪,心想這廝莫不是轉性了?正準備誇他兩句時,楚楚仙子悠悠道:“我說用你那座仙島做交換,讓他給你解錮。”

“還好我忍了忍,不然就誇出口了。”杜芃芃臉一垮,心疼自己辛苦攢了幾百年的錢就這麽沒了。

怎料,楚楚仙子又補充道:“不過他嫌位置太偏,沒要。”

“能不能,”杜芃芃一咬牙,“一口氣說完啊?”

“他沒要你的島,他說你這人雖酒膽包天,但好在魚幹熏得不錯,於是他要你曆劫結束給他熏兩百年小魚幹。說完了。”

強盜還隻搶劫錢財,從不奴役於人,他司命竟比人間惡鬼還討嫌。

杜芃芃氣結,嚷道:“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讓我杜大仙給他熏魚幹?還熏兩百年?”

“別急啊。”楚楚仙子目露精光道,“現下咱們先答應了他,往後這熏與不熏,選擇權不就在咱們手裏了嗎?就算是一條不給他熏,他又能奈你何?”

“咦……”

此話一聽,妥妥一個大歪理啊,不過現下確實她沒損失什麽便恢複自由身了,人情世故這塊還得是保命楚楚會玩。

胡扯兩句,杜芃芃才想起正事來,於是同楚楚仙子說道:“對了,我想拿魘獸去劉宅裏溜一圈,看能不能吃到一些同當年事件有關的噩夢,你說這法子可行不?”

“隻要當年參與那事的人沒死絕,那便可行。”

“你有相熟的仙友養魘獸嗎?”杜芃芃問。

楚楚仙子隨口應道:“我就有啊,那日我將你困住,回來後發現你不在,但一旁卻躺著個小家夥,我便順手收來養著玩,還挺乖的,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長老大個兒了現在。”

“楚楚,”杜芃芃兩手將她一環,開心道,“你可真是我的保命仙人,不對,應當是要啥有啥的好運仙子,待我回天,一定日日為你洗手作羹湯,好好報答你一番。”

“嘿嘿。”楚楚仙子傻樂道,“不過有個問題,魘獸吃了噩夢後,我們怎麽看那些噩夢是什麽內容?”

“暴打它一頓,讓它自己吐出來。”

“啊,這不好吧……”

瞧著楚楚仙子一臉不忍的表情,杜芃芃哈哈笑道:“騙你的,我們一路跟著它,在吃的時候,夢境會如走馬燈一般快速從夢者的腦子裏迸出來,隻要不走神,看個大概是沒問題的。”

“你成長了啊大仙,竟學會騙人了……”

一番逗趣後,楚楚仙子喚出魘獸陪杜芃芃去了劉宅。

正值深夜,靜謐與黑暗是催生世人內心懼意的良藥,小魘獸極其慵懶地揚著蹄子在劉宅四處散晃,遲遲不下嘴。

兩仙子貓著腰跟在後頭,眼睛牢牢盯著那小家夥,生怕錯過什麽細節。

跟了一會兒,楚楚仙子挺直腰背,直呼:“我這一把老腰折騰不起了,好幾天沒放它出來,按理說也該餓了呀。”

杜芃芃拍拍好友,連忙將手指放於唇邊:“噓,快看……”

此時的夢魘獸正好跳上一男家丁的床榻,鼻翼間嗅上片刻後,小口一張,一縷泛著淺淡湖藍色的靈絲便緩緩沒入家丁額心。

片刻後,無數銀絲般的夢靈搭成小橋,將家丁夢境全數送進魘獸的口中。

杜芃芃定睛看著,快速閃過的畫麵是一個身穿布衣的婦女手舉菜刀,對該名家丁狂追不舍,而這家丁則是一邊大呼“夫人淡定、淡定啊”,一邊快速從巷子裏跑過。

楚楚仙子單手撫著下巴,總結道:“嗯,會跑,不硬剛,是個好男人。”

緊接著下一個,是幻想自己被穢物纏身,在山林間瘋狂奔跑後失足落崖的,還有溺水的、放火的、刑台上血腥四濺的,千奇百怪的夢裏唯一相同的便是帶給夢者深深的恐懼感。

就這樣滿院子繞到了第一聲雞鳴響起,加上吃太多,小家夥一個飽嗝打出的三個夢境,她們攏共看了七十七人的夢境。

從這些夢境中東拚西湊,才算是將那夜發生的事給捋出了個大概。

楚楚仙子沉默了許久,口中才恍然道了一句:

“原來竟是藏在了此處……”

那日的劉氏大宅,籠燈是明亮的暖黃色,廊梁之上十步一掛亮如白晝,廊下卻屍橫滿地鮮血汩汩。

起初,動亂的持刀家丁僅砍殺了數人以威懾局麵,大多數蘭苑的仆從均被圍在庭院內,由專人看守。

那幢小樓外,燭火忽明忽暗,一男子站在門前台階上,與階下的人在激烈爭吵著什麽。

雖是一晃而過的畫麵,杜芃芃還是認出了階下持刀的人便是劉昱。

而小樓內絲燭未燃,借著昏暗的月色及照映進來的火光,身穿潔白綢緞裏衣的夫人匆忙將年幼的劉楚君從小隔間的矮窗遞了出去,同時壓著略顫抖的聲色交代:“君兒,去奶娘的屋子抱上妹妹,跑去東牆,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在那裏發現了個狗洞?”

幼年劉楚君一雙大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卻不敢哭出聲來。

那夫人忍著淚繼續道:“君兒不要哭,你帶著妹妹從那個洞裏爬出去,找地方躲起來,阿娘一定……一定會來找你們的……”

後來,血濺滿了小樓內外,劉楚君小小的身子抱著不到兩歲的女嬰在廊下跑過,周遭亂哄哄一片,女嬰卻依舊睡得安詳。

七歲孩子的身體沒有多大的力量,隻能用盡力氣兩手將妹妹勒在身前。她大抵是知道,懷抱她的是熟悉的兄長,無論如何顛簸,也未哭鬧過一聲。

隻是兩個孩子如何能躲過滿院搜尋的家丁,他們被逼著往北邊跑,跑至北門的湖邊,那壯如黃牛的提刀男子一把將劉楚君懷裏的嬰孩奪過,隨後抬腳將其踹入深不見底的湖中。

喧鬧雜亂的哭喊聲中驟然響起女嬰清脆的哇哇聲,湖麵濺起的巨大漣漪一圈一圈將劉楚君卷至湖心,隨著他越來越無力的掙紮,湖麵**開的漣漪越來越大、越來越久,直至湖麵重新趨於平靜。

他的身體慢慢僵直,朝湖底墜去。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聽見有道嬰兒的聲音環繞在耳邊,不是妹妹的,那聲音雖如嬰孩,卻詭異至極,一遍一遍地在他耳邊環繞:“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在光線昏暗的浣翠湖邊,來來往往奔走而過的人們並未發現平靜的湖麵緩緩升起一具躺平的男童身體,他周身繞滿黑氣,雙眼緊閉。

本是清澈的湖水也變得混濁,源源不斷從湖底深處浮起黑紫濃霧。

“他們殺了你阿爹阿娘,”那稚嫩卻詭異的聲音一直繞在他耳邊,“你阿娘永遠都不會來找你了……

“你睜開眼看看,看看這些嗜血的魔鬼如何揮刀殺人……

“你快看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就要揮向你無辜的妹妹了!

“醒過來……醒過來殺了他們……

“隻要你殺了他們,一切都將恢複成原樣,隻要你殺了他們……”

那雙緊閉的眼驟然間睜開,尚且清明的雙眸,卻看見那具小小的身體通身是血地躺在一堆血泊中,一動不動,稚嫩的小臉就如方才安睡了一般,隻是那臉上沾滿了鮮血。

濃濃的黑氣須臾間便蘊滿了眼眶,那雙曜黑的眸子漸漸失去了亮色,越來越多的紫黑霧氣托著那具身體立於湖心上方,猶如地獄之魂臨世。

“殺了他們……快殺了他們……”

一陣陣尖銳的嬰孩叫喊如千斤重石敲打著他,他覺得頭疼劇烈,仿佛要炸開一般。終於,他忍耐不住,立在湖心之上的小小身體爆發出一聲怒喊。

無數成團的黑霧自湖中向四周迅速散開,撞入提刀人的身體,那人便瞬間雙目失神,沒了半分人氣,撞入手無寸鐵的仆從體內,成群的人便如驚弓之鳥四下狂奔,跌撞、踩踏、揮刀、殺人。

遍地鮮血匯成細流,緩緩流入湖中,滿湖的霧氣更加地躁動難抑,真正的殺戮就此開始。

躁亂中,江舟公子一襲白衣自天幕落下,他雙手驅使靈力將整個湖麵壓製住,隨後抽手並兩指,引出的靈力如涓涓細流緩緩沒入臨近失智的孩童眉心。

湖邊的蘆葦叢中忽然跌坐下一個孩子,他目光惶恐地看向浮於湖麵的劉楚君,口中喃喃道:“阿君堂兄是鬼……是不祥的妖魔,他要殺了所有人……要殺了所有人!”說著,他便要起身跑向院中那群失智砍殺的人群中。

江舟聞聲看去,心中不忍,便隻好分心施訣,化出一陣強風將那孩子拍暈在地。

江舟公子隨即咬破手指,引出鮮血並入靈力中,一齊緩緩沒入劉楚君眉間,結下血印,再自心口凝聚更強的靈力,如皓月之光一般灑於整片湖麵,黑與白相融相交,纏鬥許久後,湖麵緩緩靜了下去。

那雙眼失神的孩童也漸漸褪去周身黑氣,軟綿綿地立在半空。

江舟公子傾身上前,將孩子打橫抱起,輕落於湖邊,隨後拍拍他的臉,將其喚醒,仔細交代道:“你從北門出去,門口有匹小馬,騎上它往北邊一直走,去一座叫稗牢山的地方,找到名叫祈嶺仙君的神仙,拜他為師方能護你平安,若是他不肯收你為徒……”

江舟公子頓了頓,掐訣在劉楚君腕間係上一根黑絲,僅閃過一下,那黑絲便消失不見了,他繼續道:“他若不肯收你,你便將此符線示與他看,可聽明白了?”

周身濕透的孩童睜著一雙懵懂與懼意的眼,愣愣地點了點頭。

見那抹小小身影消失在北門外,江舟公子再次驅出全部靈力,將滿院的黑霧歸於湖心,隨後稍顯吃力地將那些邪物壓在湖底。

做完這一切,江舟公子從掌心幻出一隻周身潔白的蝶,方落下一個“護”字,便被自雲邊趕來的神訊司六神官給帶走了。

滿院魔氣消盡,他們不知江舟公子做過什麽,便給他安了個插手凡人命數的罪名。

那隻蝶便是撞在杜芃芃肩頭的白蘭蝶。

杜芃芃了解了整個過程後,垂頭喪氣道:“我想不明白,為什麽江舟公子不坦白說出所有事情,有邪魔在凡間肆虐,我們做神仙的如何就不能插手了?”

“或許他有什麽難言之隱吧。”楚楚仙子沉聲道,“不過,你知道邪魔九嬰嗎?”

杜芃芃心下一驚:“你說那邪祟是邪魔九嬰?”

“是的。先前我去西伏山探查,發現魔界鎮壓的邪魔九嬰少了一個,沒想到竟是被江舟公子禁在此處了。”

楚楚仙子緩緩道:“這邪物是數萬年前天界同魔界大戰上百回合,才同魔尊簽下協議鎮壓的,可九嬰少了一個,魔界竟未上報天庭,其心不正。我便將此事稟明了師父,師父去了西伏山後,猜測這邪物恐怕是想借身合體,如若讓其合體成功,那仙魔之間必然會掀起一場大戰,導致六界動**。”

聯想到前前後後發生過的事,杜芃芃更是一陣心驚,她蹙眉問道:“借身?這邪物選中的身體,不會就是劉楚君吧?”

“很大可能就是了。”楚楚仙子應道。

杜芃芃扶額,她頓時覺得自己執著於讓劉楚君供上她的神像是件錯事,這可是邪魔九嬰,是她一個小小灶王仙能對付得了的?

她頂多能替他揍一頓災病婆子,將倒黴仙人趕遠一些,平時偶爾使個小手段報複一下欺負他們的人。

杜芃芃暗暗想著,也不知現在解除奉神之約還能否來得及?

翌日,劉楚君領著消失了一段時間的梁年年主仆二人踩著斜陽歸來,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將各自手上的東西湊於一處。

“十七、十八……”梁年年一一清點道,“劉兄,我這裏攏共是三十八位掌櫃簽了約書,阿祁沒有你的玉玦,僅說服了七位掌櫃簽下約書。”

劉楚君粗略看過一遍,由衷地衝兩位好友致謝道:“近日辛苦兩位了。我伶仃一人許久,能結識你們這般真誠寬厚,至善有義之人,是我劉楚君的福氣,無以為報,若還有幸見麵,必會報答二位的幫扶之情。”

“劉兄言重了,我們不過是幫你跑腿罷了,多的也幫不了你。”梁年年撓頭笑道。

劉楚君將桌麵上的文書一頁一頁整理在手中,整理到最後一頁紙張時,從小院外走進來一位頭戴鬥笠的男子,他從懷中掏出一頁紙,遞出道:“公子,還有一份小西市左家掌櫃的約書……”

那頁紙就這樣靜靜遞了許久,未有人接過。梁年年主仆二人互相遞了幾波眼色,瞧著情況不對勁便也不敢隨意插話。

劉楚君低頭看不清眉目間有何情緒,隻是手上不停地理著一遝文書。靜默良久,他方才淡言道:“若那日便出了城,你此時該出現在花蛤村了吧?”

“公子,”春山堅定道,“我不想走,我家在此處,為何要走?我要同公子一起去劉宅。”

劉楚君從鼻腔內歎出一口氣,道:“也好……”

春山麵上一喜,以為自家公子終於同意自己留下。怎料,劉楚君頓了頓,又補充道:“如今梁兄二人也可啟程回去,小豆花也該回家去看看了,你們四人結伴同行,相互間有個照應。”

眼看春山還要說什麽,劉楚君利落打斷道:“好了,春山,你們能幫我的都已經幫過了,餘下的事情,你在也幫不上什麽,且還可能有遇險的情況。

“雖說曾經你我為主仆,你理應多照顧我一些,可如今你是你,我是我,咱們是同等的人,就算是尚為主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善良醇厚可以,大義相助也無錯,可人始終要將自己的安危列在首位,我不想再有人因我而失去性命了。”

春山一時無話可說。

見此情形,阿祁也搶在自家公子前應道:“那就望劉公子多加小心,我同我家公子等你好消息。”

能做的他們都做了,阿祈自然也不願意自家公子被卷入危險之中。

拗不過劉楚君,幾人隻好上集市買下兩輛馬車,當天簡單收拾後便沿城中主幹徑直駛向城外,小豆花以為是去郊遊,一路上笑嗬嗬的,甚是活潑。

瞧著馬車緩緩駛上城外的黃土大道,杜芃芃立在一旁悠悠道:“嘖,就剩你孤家寡人一個了。”

“怎麽會呢。”劉楚君肩背微微鬆弛下來,麵上一笑,如輝月般沁目,“我不是還有仙子你嗎?”

杜芃芃生怕被美色給**了,趕忙別開目光,心道:“我謝謝你啊,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走一走,我這命雖小,但也挺值錢的。”

京都的年關已經熱鬧了有小半月,這裏的人們在年前都有祭拜的習俗,在城外二裏地的清月山上,自臘月十五起便日日有集會,人們在三清觀裏拜三尊,盼著辭舊迎新,來年接好運,財運福運姻緣運,各有所求。

十六那日,劉楚君起了個大早,披著朦朧的晨光在灶前點上三炷清香,隨後敲響隔壁房門,輕聲問道:“仙子醒了嗎?”

巧在杜芃芃剛從地宮回來不久,她跨著大步穿門出來,應道:“你都敲門了,我不醒也得醒啊,何事?”

這大清早的火氣稍微有點盛了。劉楚君收回頓在門前的手,笑容略微收斂幾分道:“今日三清觀有集會,仙子可想去逛逛?”

三清觀集會?這凡世人們所求的太多,那雜亂的聲音八成就如三千烏鴉般聒噪,天上那三位大帝能不能聽見是一碼事,能聽清才怪了。

雖無多大興趣,但杜芃芃夜裏去地宮溜了一圈,發現自己的大名還是掛在最窮榜單的末位,心情瞬間就不好了,此時去集會上湊個熱鬧似乎也還不錯。

“去唄,”杜芃芃兩手一背,往前邊走邊道,“等我叫上楚楚。”

還沒走出院門,楚楚仙子的消息便到了,她說道:“我去南吾仙長那兒借個寶貝,你自個去玩吧,改日空了帶你去三境天走一趟,聽說那裏有個貌美仙子新開了個酒樓,風評甚好。”

去的路上,杜芃芃嫌棄某人走路太慢,想地遁吧,又覺得稍微自私了點,於是催啊催,催得某人腳下生風,一時辰的路僅兩盞茶工夫便到了,腳下險些冒了火星。

清月山上,半個山頭都擠滿了人。

杜芃芃雖逛過的集市不少,但也從未見過如此人頭攢動的場麵,口中連連感歎:“嘖嘖嘖,這麽多人來祈願朝拜,一日進賬能抵我三年了吧,那觀裏佇著的能不富裕嗎?果然不是我這等底層勞苦小仙所能比擬的。”

劉楚君坐在山腰的石階上歇氣,聽她如此說,便笑道:“仙子怎知自己有朝一日不會立廟受萬人朝拜呢?”

“我可沒這能耐。”杜芃芃雖偶爾嘴欠,但曆來是知足常樂的,她悠悠道,“我能吃你這口香火就很知足了,我可得盼著你活久一點,吃上這口奉神香也挺不容易的。”

劉楚君笑而不語,一陣涼風襲過,頭頂數以萬計的紅木牌“叮哐”作響。

山腰那棵巨大的老槐樹遮天蔽日,已經屹立此處上百年,被人們寄予了許多美好的寓意。

來到此處的人,不論是否進三清觀祈福,都會在此求個紅木牌,寫上祈願後高高扔起,若是被枝葉掛住,便寓意神靈聽見其所求,必定會如其所願。

是以,相比山頭的三清觀,倒是此處更為熱鬧些。

杜芃芃挺好奇這些人都在求些什麽,於是捏了絲靈力一躍而上,穩穩坐在一幹粗枝上,看著樹下的人源源不斷往上麵扔牌子,她一邊避讓一邊挑著有趣的看。

“這位小公子要買塊紅牌嗎?”似是瞧著劉楚君一直仰頭朝老槐樹上看,一旁支攤的老大爺沙啞著聲問了一句。

劉楚君拉回視線,轉頭道:“不必了,大爺。”

“今日兮姻神君下凡來聽願,這樣的好時機可不是時時有的,”大爺撫著胡須笑道,“小公子滿眼的喜愛之意都快藏不住了,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便許個情投意合的願吧。”

在此處支攤多年,生了一雙看遍無數男女隱晦愛意的火眼金睛,這位大爺瞧著很是自信。

劉楚君對上那雙看透太多的眼睛,卻隻是彎唇一笑,道:“讓大爺見笑了,隻可惜我已有家室。”

話落,他仰頭看向槐樹上那抹四處竄動的身影。杜芃芃起初是覺得有些祈願還怪有趣的,便多看了一會兒,後來竟有個小孩站在樹下,她心想一個孩子能求什麽?

於是,她便定睛看了看他手上那塊木牌子,隻見上麵用歪斜的小字寫著:“希望今日逃了學堂來此遊玩一事不讓阿母知道,求神仙顯靈,救救孩子!”

杜芃芃“撲哧”一笑,見那塊牌子就要掛上樹枝,她反腳一踢,隻見那塊綴著紅布條的小牌子忽然之間轉了方向,在樹枝間停了停,又直直掉落下去。

瞧著那孩子瞬間苦了臉,杜芃芃拍手道:“神仙可不保佑你不挨打啊,回家哭著寫課業去吧孩子。”

更有一扭著腰肢的女子,牌上寫道:“求隔壁二牛早日休妻,娶我入門。”

杜芃芃又一腳給踢了下去,仗義道:“破壞人家庭,我第一個不準,不好意思,隻能給你踢了。”

諸如此類的不正當願望,杜芃芃前前後後踢了有數十個。

正坐樹上歇口氣時,她往下一看竟對上一雙黝黑明亮的眼睛,眼尾含笑地看著她。

杜芃芃還以為劉楚君四處逛去了,沒想到他竟一直坐在樹下。

如此幼稚的事情被他全數看了去,杜芃芃多少有些掛不住臉,於是朝人尷尬一笑,換個方向繼續踢去了。

好不容易得來的快樂,可不能讓人給影響了。

劉楚君見她跑到另一麵去,這才收回視線,轉頭朝大爺問道:“今日可求平安嗎?”

見來活了,大爺眯眼一笑道:“平安此願,日日可求。”

劉楚君掏出兩塊碎銀買下一塊木牌,提筆在上方工工整整寫下“平安”兩字,也未提誰人名,獨有兩字。他揚手一拋,紅穗穩穩掛在杜芃芃身後那枝粗幹上。

杜芃芃開心夠了,便拍拍手一躍而下,她問一直坐在石階處的劉楚君:“你怎的不上山頂去拜拜?”

劉楚君起身迎去,笑問:“拜什麽?”

“拜神仙啊。”

“求神不如求己。”劉楚君領著她往山下走去,“況且拜什麽都不如給仙子供隻燒雞來得穩妥,因為你就在我身邊呀。”

嗯,有道理。可杜芃芃轉念一想,略微不對勁,她問:“那你來這兒幹嗎?”

“湊個熱鬧,看看人間煙火氣。”

待回到小院,滿院狼藉,房門大開,屋內如同被盜匪洗劫過一番,就連院外都仿佛被人掘地三尺,滿地黃泥,劉楚君精心養護的綠盆碎了一地,那棵前不久才種下的棗樹也被連根拔起。

杜芃芃兩眼一瞪,驚訝間又恍然明白了什麽。她問:“你不會是知道今日要遭此一事,才出門避災的吧?”

“那倒是也沒有。”劉楚君踮腳繞過一地碎瓦,朝灶房走去,“我想著他們總該會來,但不知是哪天,本打算接下來日日都出去避一避,沒想到今日趕巧了。”

聞言,杜芃芃眉頭一蹙,跟著他去了灶房。

隻見那座青磚搭砌的小灶上方刻意切出兩磚的空位,裏麵置放著杜芃芃的純金神像。

在凡間流傳著一句話,偷盜仙家神像者,永世入畜生道。

但經過杜芃芃一番觀察,屋裏除了亂,也沒丟什麽東西,本身來者就不是為財,反而像是在找什麽。

劉楚君彎下身子,小心抬出杜芃芃的神像,那神像下方竟壓著塊破布,他取出後緩緩地揭開,那破布中所包的竟是那日他清點過的文書,一張未少。

“仙子真是我的福運真人。”劉楚君捧著破布誇道。

杜芃芃尷尬一笑,心道但凡你將那東西包認真點,也不至於別人瞧都懶得瞧上一眼。

第十一章 很開心你來我身邊

接下來幾天,劉楚君領著杜芃芃滿城轉悠,一日都未歸家。美名其曰是為避免讓仙子遭到凡夫俗子的叨擾,實際上他自個兒玩得最是開心。

投壺、捶丸、射箭,他挨個玩,杜芃芃心癢想試試,卻奈何自己這魂身根本幻不出人形,總不能叫周遭的百姓看著那壺自己在投,箭自己射出去了?

也就隻有聽戲文話本時她能聽上一聽,包船遊湖時她能欣賞一下美景。

夜裏靜謐,遊船上相互間距離也小,為了不叫船夫聽見自己自言自語,劉楚君自己坐上船頭搖槳。

杜芃芃坐在後麵,手中端著酒杯小酌道:“還得是人間繁華錦爛呀,軟紅香土迷人眼。”

“天上沒有這般熱鬧嗎?”劉楚君回頭問道。

“有是有,甚至比這還熱鬧……”

不說天上各宮時不時搞個小宴,那繁華程度也不差,若是碰上什麽坐鎮一方的神君遇上喜事,那流水宴能擺上十天半月不歇,吃的用的擺放的,無一不是精挑細選的好寶貝。

杜芃芃晃晃手中杯盞,繼續道:“隻是大家都端著,生怕做出什麽不合乎身份的舉動,淪為天界笑柄……”

她可不就是那個活生生的例子,一不小心沒端住,成了個窮嗖嗖的大笑柄。

劉楚君搖著船槳,小船從城中河道緩緩劃過,他接話道:“我倒是覺得旁人笑話不重要,自己開心恣意就好,隻是你們做神仙的,日日月月年年如此,可會覺得孤獨?”

“孤獨啊,怎麽能不孤獨呢?”杜芃芃將酒一飲而盡,後半句“有錢就不孤獨”還沒出口,便被打斷了。

盈盈水波反射著周遭樓亭散出的光,如滿天星火般映入劉楚君的雙眸,他停下手中船槳,回頭看著她道:“若在萬萬年孤寂歲月裏,能有個人陪在身邊,倒也時時都算好日子了。”

杜芃芃瞅著他,心道這小子說什麽呢?

清酒一杯杯下肚,花生粒也吃盡了。醉意上頭時,杜芃芃俯身趴在船邊,又想起榜單那糟心事,口中一遍遍重複道:“笑柄,我就是那個天界笑柄……”

深夜的石板街道上,偶有還未睡的流浪大漢三三兩兩聚在一堆閑聊,其中若有一人看見一男子弓腰走過,兩手還放於身後,做出背人的姿勢,都會如同看笑話一般看著那人,再順便拍拍身旁大漢,一起在昏暗月色下嘲笑取樂。

而某仙子卻不知道,曾在一個醉酒的深夜,她竟將某人變成了全京都流浪圈中的笑話。

臘月二十二,距離除夕夜不過八天,劉家幼子劉子行那場早便訂好的婚事盛大舉行。

楚楚仙子也從南吾仙長那兒歸來,並成功借到一麻袋的淨魔草,打算悄悄種在劉家那片湖的周圍,經年累月地榨幹那些個妖魔鬼怪。

“這也能行?”杜芃芃質疑。

“能啊。”楚楚仙子十分自信道,“隻要給我機會種上草,拿捏它那就是小菜一碟。”

見杜芃芃依舊滿臉質疑,楚楚仙子這才哈哈笑道:“大仙別急,我師父說了,這隻是九嬰中的一個,沒有那麽可怕,另外他在西伏山牽製著剩下那八個,是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合體的,怕就怕它四處侵襲人的心智,畢竟這年頭,誰還沒有點愛恨情仇了,是吧?”

如今她也沒有別的法子,有祈嶺仙君和楚楚仙子相助,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整件事中反而是她沒能力幫上什麽忙。

晚宴時分,賓客至。劉楚君領著兩位仙子往劉宅大門口一站,周遭人來人往,獨他一人有些招人眼。

瞧著朝劉楚君走來的老管家,杜芃芃有些心虛道:“你要不走個後門,溜進去?”

“無妨。”劉楚君低聲道,“今夜我對付人,你們對付鬼,完事後就在此地集合。”

話音剛一落,那老管家走近道:“這位公子可有婚帖?”

甫一問完,那雙老眼往下一動,看見來人腰間所掛之物,忽地眸中一驚,隨後緩緩拱手,躬身退開。

劉楚君抬腳往大門內走去。

杜芃芃挽著楚楚仙子的手跟在後頭,隻是剛跨過一隻腳,她便覺得不對勁,於是看向好友,道:“我們為什麽要走門?”

“對哦。”楚楚仙子也恍然道,“走門不符合咱們仙女的氣質。”

隨後,兩位仙子雙雙收回腳,移步到旁邊,穿牆而過。

劉楚君一襲墨色長衫在劉宅的長廊裏閑逛了一會兒。院中是擠攘不開的賓客,偶有幾個路過的小女娘會忍不住偷偷看他兩眼,遇見年長些的家丁,瞧見他腰間的玉玦,無一不驚訝著速速離去。

約莫盞茶的工夫,便有一隊仆從迎麵過來將他攔住,為首的那位朝他拱手道:“這位公子,我們老爺請您後院一見。”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劉楚君在仆從的指引下走進那幢豎滿靈位的小樓。

杜芃芃卻注意到之前湖邊狂吠的那些黑犬今日竟毫無蹤影,她拉住身側好友,問道:“那些畜生呢?”

楚楚仙子搖搖頭表示不知。

兩位仙子繼續往湖邊探去,片刻後,杜芃芃看著那片及膝的蘆葦叢,驚得雙眼一瞪,直呼變態。

上百隻黑犬的屍體壘摞其中,大多已經死絕,四肢僵硬,如棄物一般堆積在草叢中。

此時她們已經顧不上其他了,楚楚仙子拍拍好友以示安慰,隨後便在小樓旁的湖邊手腳麻利地種草。杜芃芃則穩穩心神,一邊幫著種草,一邊留意小樓那邊的動靜。

小樓裏依舊僅有靈牌前的燭火散發出極其微弱的火光。走至今日,劉楚君望向那縱列整齊的牌位,倒也還算鎮靜。

他緩緩走上前,看著黑椅上窩坐的背影,冷聲問道:“這滿屋的靈位,燭火長夜不熄,三叔可有覺得心安了幾分?”

聞聲,那佝僂的背稍微挺直了些,那方聲音沙啞,不答反問道:“說說吧,你想如何殺我?”

“你怎知我一定要你的命?”劉楚君淡淡道,“我想人活到三叔這一步,恐怕是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對嗎?”

燭火陰嬈,那方靜默不語。

寬闊的大堂內靜謐了良久,黑椅上的老人才緩緩出口,聲音低沉嘶啞,猶如無力的遊魂:“你苦心編撰故事,將家主玉玦示於眾人眼下,聯手數十家寄運商鋪叛變劉家,就隻是為了讓我愧疚?”

“是。”劉楚君篤定道。

他將阿娘塞進他懷裏的玉玦小心藏了十餘載,便是為了有這一天。他將玉玦一筆一筆畫於紙上,同那話本一起送到劉昱手裏,就是為了讓他日日想起故人亡魂,長夜難安。

劉昱控製著黑椅轉身,一雙混濁的眼牢牢盯住那道身影道:“劉氏百年的基業,無數城池上千家貨鋪,沒了那數十家,有何影響?”

“你不是派人去搜了嗎?”

劉楚君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文書,舉在手中道:“官府成立京河押運司,就算如今僅有一戶貨鋪與之合作,久而久之,官運更加安全保守,且要價低廉,你又如何保證,你劉家那幾千家貨鋪不會棄你而去?”

大堂再一次陷入靜謐之中。

良久,劉昱才緩聲道:“我隻想問你一句,劉氏祖輩三代的大好基業,無數先輩南北奔走,嘔心瀝血才創下的基業,你真的要將其毀於一旦?”

“寄運行長久以來混亂不堪,一層一層拿完利便不做事的中黑戶,壓榨完貨鋪還要轉而壓榨平民百姓,官府插手管控是大勢所趨,與我何幹?”劉楚君厲聲答道。

劉昱忽地低吟狂笑數聲,隨後又倏地停住,抬眼道:“那你來找我做什麽?”

“我要替那些無故死去的亡魂問你一句,你為何能狠心將刀砍在他們身上?”劉楚君控製著情緒,咬字清晰道,“我要讓你睜眼看清楚,你罔顧手足之情、背離人道、費盡心思拿這日夜煎熬換來的家業,是多麽的虛無縹緲,時間可以拿走,大勢也能拖垮,我要讓你有生之年,看著自己什麽都未得到的模樣,永遠陷在愧意中。”

“我原是不想殺的……”那雙眼睛忽然軟了下去,劉昱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滿頭的銀絲滄桑至極,“可是有無數聲音在敲打我的頭,那可怖的聲音一直……一直在叫我殺,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我很痛苦,我害怕,無數雙血淋淋的手總是要來將我拖下地獄……可是……”

他忽然頓住,低下的眼倏地抬起,眼眶泛著血色,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可是……引起殺戮的魔,不是你招來的嗎?”

曾經長達十年的時間,劉楚君細想過發生的這諸多事情,也一度懷疑過是自己這不祥之身才為親人招來禍災,甚至認為所有人都是因他而死。

“愧?”劉昱再次低頭,將雙眸埋進一頭銀絲中,他看著自己的手,以極其詭異的姿勢扭動著頸部,語氣逐漸癲狂道,“不過是殺人而已,何為愧?”

四周緊閉的大堂內忽地卷起一陣冷風,搖曳昏暗的燭火下,靈位前擺放的話本倏地被吹開,紙頁“嘩啦”作響。

“你故事倒編撰得好,百靈還魂,嗜血償命,”黑椅之上的斷腿老人竟緩緩地站了起來,他佝僂著身子,森然的雙眼黑氣繚繞,“我倒要看看……”

他反手一揮,鋪天蓋地的黑霧卷著狂風,將高立的靈牌全數掃翻在地,癲狂道:“一群死人,如何來叫我償命?”

劉楚君腳下不受控製般往後退去,他定定地看著那方,低聲喃道:“來了……”

小樓這邊靜謐得異常,但湖邊種下的淨魔草卻隱隱閃起了光亮,湖麵也若有似無地騰起霧氣來。

杜芃芃心道一聲“不好”,離她不遠的楚楚仙子立馬停手道:“他現身了,大仙,你快過去看看!”

杜芃芃迅速捏訣閃到門前,卻剛好與倒退出來的劉楚君撞在一起。

靈堂內一片狼藉,看著慢慢逼近的魔化的劉昱,她將劉楚君往身後一拉,道:“快走。”

驅出兩個靈囊立於身前,杜芃芃一手起勢,一手驅使靈力,心中默念術法口訣後,周遭頓時靈光驟現,輕盈縹緲的靈力閃著暖黃光芒,如流泉般湧入大堂同那些憑空湧出的黑紫霧氣纏鬥於一處。

隨著小樓那邊動靜驟起,湖麵上的黑霧也逐漸騰出。

楚楚仙子一邊留意那邊的動靜,一邊迅速將麻袋中的淨魔草全數種下。瞧著四周微微閃動的靈草開始逐漸壓製湖麵的魔氣,她終於騰出手從袖袋中掏出一顆金色的鳥蛋,往空中一拋,同時口中念道:“三靈子,現!”

話音落,那顆鳥蛋自空中破開,三道金光閃向湖麵周邊,隨即出現三個身著金衣,眉心歃著紅印的靈童。

他們各執一邊,自掌心拉出一張金色巨網,緩緩蓋於湖麵,將那些欲迸出的黑霧牢牢壓在網下。

見狀,楚楚仙子再從袖中一掏,這回掏出一顆藍色的鳥蛋,但師父好像沒告訴過她這個怎麽用。正想著這顆蛋主治何物時,忽然蛋在掌心自己裂開了,隨後一柱藍光衝天而上,緩緩向小院的上空散開。

“這寶貝好,自我能動性非常強啊。”

楚楚仙子說著便將手抬高,順帶還驅出些靈力來助頭頂的結界快速形成,以防那邪物衝出此院,傷了更多人。

就在她要重新驅出新的靈囊時,劉昱趁機揮掌,一團黑霧如脫弓弦箭直衝她心口,隨即整個魂身被擊飛半尺遠,重重摔在院中。

一口老血自口中噴出,杜芃芃捂著心口咬牙道:“這老家夥還真是不好對付。”

她再次驅出兩個靈力充沛的靈囊,但重新起勢的過程肯定得再挨他一招,正想著咬牙忍一忍,忽地眼前閃過一道人影,劉昱的下一招便正正打在那人影的背上。

杜芃芃隻感覺他的胸口重重壓在自己身上,隨後耳邊清晰地聽到他喉間翻湧,一口鮮血吐在了身後的草叢之上。

“你來添什麽亂?”杜芃芃心下一急,脫口道,“不是你說的你對付人,我們對付他嗎?”

劉楚君撐肘翻開身子,擦了擦嘴邊血跡道:“總叫你護著我,於心不忍。”

“走開,別再過來了。”

杜芃芃話雖說得硬,但瞧劉楚君那副嘴角呷血的模樣,心裏竟莫名一揪,眸中還是藏進了幾絲擔憂。

她驅出靈力反手一揮,便將身旁的人送至遠處的蘆葦叢中,隨後起勢再次同那周身魔氣越來越濃鬱的老頭纏鬥在一處。

楚楚仙子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但她結著結界無法分身,隻能焦急地等待上方的藍光將最後一處缺口給填滿。隨後,她瞬間收勢,飛身趕去援助杜芃芃。

有楚楚仙子相助,杜芃芃處於下風的局勢逐漸扭轉過來。

站在遠處的劉楚君擦去嘴角的血跡,他眼睛牢牢盯著小樓的方向,不自覺便蹙緊了眉目。

緊張的局麵中,誰都沒有注意到一抹小小的身影從北門偷偷溜進了院中,穿過長長的回廊,她瞧見小樓的方向光線四溢,便沿著湖邊一直走去。

直到她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口中一句“楚君哥哥”還未喊出聲,她便瞧見一身紅衣的男子雙手握著短劍朝那抹背影襲去。

“劉楚君,我殺了你!”

那人的怒喊聲將劉楚君的視線拉了回來,電光石火之間,他根本來不及躲閃,隻是尋聲回頭,入眼的便是擋在他身前的小小身體,以及一襲大紅婚服的劉子行雙手握劍,深深捅在小豆花腹中的模樣。

劉子行握著劍柄用力往回一抽,腳下虛晃,不自覺步步後退。

他看著滿手的血,顫抖著哭聲道:“劉楚君,你到底對我阿爹使了什麽妖法將他變成這般模樣……”

汩汩鮮血染紅了小豆花腰腹的裙衣,她緩緩倒地,小手卻用力抬著,想要劉楚君拉著她,好像她隻要拉住他,他們就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劉楚君想過自己今夜可能會命喪此地,他也做好了就此死去的一切準備,可他唯獨沒有想到,此時應該在花蛤村,在父兄的聒噪聲中癡癡傻笑的女孩,為何會出現在他身後,為何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身後……

她隻是生來便缺了一魂,她不精於計算,不擅長人情世故,容易專注且一根筋地認死理,如同認定劉楚君後,便毫無心眼地跟在他身邊。

去花蛤村的路程還沒走完一半,她便覺得不對,於是如同倔牛一般非要回京都找劉楚君,春山拗不過她,便隻好讓梁年年等人先走,自己護送小夫人回來。

待回到小院後,瞧見滿院子狼藉,讓本就不開心的小豆花更加焦躁不安,她避開春山偷跑上街,滿城遊走後,似是尋著了杜芃芃的氣息,便獨自溜進了劉宅,出現在她心心念念的楚君哥哥身後。

劉楚君跪地將小豆花扶在懷中,慌亂間扯下袍襟用力按在她傷口處。他仿佛忘了如何說話,僅是雙手緊緊捂著那汩汩往外溢的鮮血。

見誤傷了旁人,劉子行握劍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

他想轉身跑,卻邁不開步子,隻好硬著頭皮一咬牙,握著劍再次襲向劉楚君,並在口中一直重複喊道:“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妖魔……”

劉楚君嘴角還掛著血跡,他紅著眼猛地抬頭,那滿目的怒意倒震得劉子行腳下一軟,突然頓在了原地。

隻是不等在場之人再有所反應,自小樓方向飛速襲來的黑霧便將劉子行重重打倒在地。

已經完全被魔嬰占據了身體的劉昱在對付杜芃芃她們的空當,飛身懸於半空,他抽手將劉子行勒住脖頸高高懸起,口中凶惡道:“本尊看中的身體,還輪不到你來殺。”

隨後,他一揮手,劉子行手中的短劍脫手飛出,徑直插向了自己的心口。

短劍穿心而過,劉子行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竟是死於親爹的手,於是雙目瞪圓,狠狠砸在地上,死不瞑目。

靠在劉楚君懷中的小豆花身子漸軟,她用力睜著眼睛,看著他道:“楚君哥哥,我們回家,小豆花想吃……想吃甜棗……”

她看見小院中被連根拔起的棗樹,明白在京都永遠也吃不上甜甜的蜜棗了。

可是花蛤村的果園裏還有一棵長了六年的大棗樹,年年結果,她的楚君哥哥都會做棗幹蜜餞,儲存在土罐中,慢慢吃上一整年……

小豆花慢慢靠向劉楚君的胸口,揪住他衣衫的手也緩緩鬆開。

若是不細看,若是忽略那些浸透了衣衫的鮮血,她就像尋常睡著了一般,翌日辰時的第三道雞鳴聲起,她就會起床滿院子蹦躂。

手中緊緊抓住那片濕透的袍襟,劉楚君環顧周身,著紅衣的劉子行胸口溢滿了血,蘆葦叢中上百隻的黑犬屍體堆積成小山,懷中的小豆花閉了眼,腰腹依舊在往外流血。

劉楚君紅著眼看見自己手上、衣衫全是血,身邊也都是鮮紅的血……

他想起兒時生活在這個院子裏,他總是染病,如同著了魔一般,每次一病都是臥榻不起,昏睡數日後又神奇地自愈。起初他病過兩回,奶母為給他取老家偏方,在回去的路上被山匪亂馬踏死。

再後來,阿爹、阿娘、幼妹、慶來、小豆花,還有那近百名無辜枉死的院中奴仆……

劉楚君紅著眼,略微無助地捂住腦袋。他忘了他方才是如何擲地有聲地反駁劉昱,他再一次陷入了自己不祥之身的惶惶愧意中。

隨著他漸漸臨近失智邊緣,湖中被金網壓製的濃霧越發地活躍,而小樓那邊同杜芃芃她們纏鬥的老頭也越打越強。

杜芃芃身上的靈囊漸少,楚楚仙子也漸顯吃力,她沒想到封住湖麵的魔氣,這老家夥竟然還有如此強的戰鬥力。

楚楚仙子隨即注意到那邊劉楚君身體的變化,心中頓感不妙,隻好朝杜芃芃喊道:“我先頂著,你去看看劉楚君那邊發生了什麽,萬不能讓他被魔嬰給侵了意識,否則就算是我師父也阻止不了九嬰合體。”

杜芃芃心中莫名慌亂,她找機會脫開身,須臾間便遁到劉楚君身後,看見血泊中的小豆花,她急忙上前查看。

小豆花鼻翼下已沒了氣息,而跪坐於一旁的劉楚君周身魔氣纏繞,額間紅印忽明忽暗,仿佛即將被撕裂,有什麽東西要衝破印記一般。

杜芃芃喚了數聲他的名字,跪坐在地的人卻抱著頭,無絲毫反應。

“劉楚君,這些都不是你的錯,也並不是因你而起的,”杜芃芃朝他喊道,“是那個老頭他多半想占了你這副身子禍害人呢,你千萬要堅持住,聽見沒有?”

她上前想將人扶起來,哪想手還未碰到劉楚君的肩頭,那黑霧便迅速凝成無數細絲朝她襲來,如敏捷的蛇頭一般將她逼開數步之遠。

瞧著那雙眼睛在短時間內縈繞上曜黑的紫霧,周身的魔氣由內向外迸發得愈加濃鬱。杜芃芃當下無計可施,想起從前逛小市時見到有手藝人竟將仙器打造成一條巨型魚幹的模樣,那時覺得很是新奇便花錢買下了,平時除了偶爾拿出來把玩,也沒真正用過,此時她忽然想起那條大鹹魚幹敲起人來應當會甚是順手。

於是,她趕忙從囊袋裏一掏,兩手將魚幹高舉過頭頂,隨後朝劉楚君後頸猛力一敲,成功在其黑化前將他當場拍暈。

再轉眼看向小樓那方,楚楚仙子近乎是節節敗退,驅出的靈力也多數被黑霧纏繞住。

杜芃芃見狀抽身上前助她。楚楚仙子卻將她推開,口中吃力道:“大仙,我們好像弄錯了……”

楚楚仙子自半空中扭頭看向身後湖麵,那些黑霧不知從何時開始便不溫不火地在金網下試探,反倒是劉楚君的身體就算暈了過去,也仍舊在源源不斷迸出魔氣,為那老頭助力。

“這邪物的魔靈不在湖中,而是在劉楚君的身體裏。”楚楚仙子雙手驅使出更強大的靈力來應付著老頭,同時朝杜芃芃說道,“你立刻將他帶離此地,去找南吾仙長,看他可有辦法破魔界此局。”

似乎覺得勝券在握,那老頭竟發出一陣陣詭異的“咯咯”聲,他將楚楚仙子擊退半尺後,瞬間衝向杜芃芃,濃黑的魔氣又強又準地襲向她的後背。

杜芃芃扛著劉楚君撲倒在地,胸口一股暖流自下而上湧出,她捂著胸口“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那鮮血豔紅溫熱,與往常不同,她吃痛間用兩指探了探心口,小豆花走了,她的靈丹回體,魂魄全數歸位,此時她的身體,是真正的仙體。

她連忙起身,欲要出招再戰,卻被楚楚仙子搶先一步纏上那老頭。楚楚仙子衝她喊道:“快走,速將劉楚君帶離此處……”

杜芃芃一咬牙,轉身扛上劉楚君便要走。

隻是那發狂的魔嬰又如何會讓她們如願帶走那具身體,那瘮人的咯咯聲越來越刺耳,隨著那震耳的嬰孩笑聲,劉昱鉚足勁朝楚楚仙子心口一擊,強大的魔氣打得她腳下虛浮。

前些日子楚楚仙子獨自前往塗靈險境,方入境不過一炷香時間,便被神訊司的神官給綁去受了三日火雷刑,仙靈本就受損,此時更是抵抗不過片刻,便被強大的魔氣破開身前屏障,自心間重重一擊,如同枯葉般墜落在地。

還未跑出結界的杜芃芃還來不及回看一眼,身側的劉楚君便被一團巨大黑霧給卷走,托在了半空。

杜芃芃看向身後的楚楚仙子,她的心口被魔氣重襲,體內靈丹正在慢慢消失。

“楚楚!”杜芃芃返身折回,托起好友便朝她心間輸送靈氣,“你等著,你等著,我這就請祈嶺仙君來救你……”

楚楚仙子抓住她輸送靈力的手,搖頭緩氣道:“你老姐姐我這回認栽了……”

杜芃芃不許她說話,抽手繼續不斷給她送入靈力,可很是奇怪,楚楚仙子的身體竟然在排斥她的靈力。

杜芃芃不信邪,一遍又一遍嚐試,直到心口發熱,一口鮮血自喉嚨湧出,順著脖頸流下,染紅了胸前的衣衫,也染紅了江舟公子留下的那顆通體純白的蛋……

隻見那顆蛋透著瑩瑩白光從杜芃芃的衣衫中滑出,隨後銀光乍現,薄如蟬翼的蛋殼破裂開來,其中一縷白煙緩緩自杜芃芃額間沒入。

另有一尾周身透白的大尾巴魚躍於她胸前佩戴的長尾紅穗前,小心試探著。

被掠走的記憶如洪流般湧入腦海,原來千年前,杜芃芃是六界萬年難出一朵的仙菇,在三籠林曆經上千年風霜後,修出了靈識,而楚楚仙子便是承托她的那塊朽木。

彼時,江舟公子剛剛升任地宮宮主,作為江源氏的後人,他除了統領眾灶王仙一職,還背負著守護上古燮族神脈的使命。

於是在兩萬年前,因他族中神姊蛻神失敗,天界便更加小心嗬護這支獨苗,天帝甚至親下口諭,要眾仙神尊稱其一聲藍楹父神。

燮族神脈就像是這天地留給世間生靈的饋贈,他們初次現世就已是神體,且擁有世間最純淨的生靈,無須修煉納氣,他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源之地。

可天地給了他們一副優越的身體,卻也留下許多弊端。

藍楹自降世以來便獨自幽居九境天嶺整整九萬年,隻因他自身靈力過於強大攝人,凡是修為稍微不到位的仙家靠近他,便會被其無意間攝走自身靈力,嚴重時,被攝靈的仙家大概率會原地殞命。

是以,天界向來流傳著一句話,父神所經之路,生靈萬物避讓。

他們是淩駕於所有仙神之上的純淨生靈,同時也是一道枷鎖牢牢禁錮著他們自己。

他們心中不能徒生任何雜念,隻能如神祇一般受眾仙神敬仰,在天地需要他的時候,奉獻出自己強大的靈力,度化萬物。

若想得到體驗世間七情六欲的機會,便隻能在不知何時降臨的再生劫中完成蛻神之變,擁有對自身靈力收放自如的能力後,才能走向萬物。

而藍楹卻在完成蛻神之前動了雜念,這才讓從西伏山逃出的魔嬰有了可乘之機,侵了生靈。

嚐到天界神脈那純淨生靈的甜頭後,邪魔九嬰便生出奪取父神靈體的心思。

在天界,生靈受侵的仙神若不能成功化去魔障,便會被絞入噬靈輪,千千萬萬年永無天日,不說修仙成神,就連入魔道苟且的可能都沒有了。

可偏偏藍楹父神無盡的靈力可度萬物,唯獨度不了自己。

於是身為江源氏後人的江舟公子便打算雲遊六界,尋找淨魔之物。

“江舟,你孤身下界,無人助你,我總覺得不安,不若便將此事向天庭司稟明,好叫他們相助於你。”

身前白霧蒙蒙的一層屏障,猶如厚厚蠶繭將包裹其中的幼蠶護在至純至淨之地。

江舟將目光盡力落向發聲之處,冷靜應道:“神脈生靈受魔物侵擾,且不說旁的仙家能否幫得上忙,若是此事在六界走漏風聲,處置但凡有偏差都極有可能引起動**。何況守護神脈本就屬於我族分內之事,再有……在我這裏您的聲譽更需保全。”

話音方落,屏障之內便響起“撲哧”一聲清靈的笑聲,一時間反倒顯得江舟緊蹙的眉目刻板嚴肅了。

那方好一會兒才悠緩道:“你父親從前在我身邊當值時,從不像你這般處事板正,江舟,我的聲譽一點兒都不重要的。”

緩了緩,他邊想邊慢慢道:“本就是我先動了貪念,想嚐一口戲文裏描繪的薄皮湯包,有一陣子想得我夜裏入夢都是湯包,明明在夢裏咬了一口,我卻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味道;我還想看看九境天嶺外的風景,想看看除此處之外的世間風光,想與萬物同存,更想體會何為情欲……”

江舟心中默默想著,並不敢說出那些不好的猜想,周遭一時陷入靜默。

良久,見江舟不應話,那方又輕聲道:“終歸是我將這些貪念生在了再生劫降臨前,本就有錯在先,又何懼指責呢。”

頓了頓,見江舟還是不應話,他隻好自己幽幽緩口氣,交代道:“去吧,若遇難事,以六界為重,不必顧慮我。”

至今為止,整個天界有所記載的書籍中,能淨魔的唯有南吾山獨生的淨魔草,可這東西淨化過程尤其緩慢,大多數用於被魔氣沾染過的物品或地盤的淨化,這草自然被江舟排除在外,直到在三籠林遇見那朵頂著巨大菇頭的仙菇。

妖魔之氣盛行的三籠林,竟長了一朵修出靈識的小蘑菇,且不說蘑菇成精都不宜,更別提在險象環生的妖魔之地修出靈識。

江舟公子當下便發現,那朵小蘑菇不僅能同妖魔之氣同生,還能將周遭妖氣、魔氣吸收煉化,歸化為能滋養自身的靈氣。

於是,他便將她摘去九境天嶺,準備好好將她養成,希望她能在藍楹父神渡再生劫時起到作用。

後來,小蘑菇在百穀靈泉初見父神藍楹,隻一眼便看呆了神。

從前生靈萬物避讓的藍楹第一次如此近地被觀察,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觀察誰。

他驚訝地發現那朵小仙菇竟能靠近自己,且不被自己所傷害,於是他九萬年來第一次嚐試伸手,第一次碰到了除自己以外的活物。

那菇頭軟軟滑滑的觸感讓他很是喜歡,於是,他渡給小蘑菇源源不斷的靈力,將其小心養在一朵花苞中,日日看守,日日盼著她睜開眼睛。

不過月餘,她便修出了身形,變成一個小小的仙子。

後來,在濕滑的孤棧上再次相遇,他跟她說:“我很開心你能到我身邊來。”

在她苦惱於為自己取名號,捧著天書咬著筆頭朝他請教時,他說“我行其野,芃芃其麥”,喚她一句芃芃仙子,希望她茂盛生長,永遠愉悅於世間。

他是她化形後見到的第一個仙者,他一襲藍衣純粹,眸光柔亮,溫言談吐,好似親近他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後來,她也時有機會去外頭散逛,接觸過其他仙家,便更覺得眼前這位的品性實在可貴。

她忍不住時會誇他:“藍楹仙君,你真好看。”

“嗯……”他挑揀著來年準備釀酒的梅子,輕緩應道,“你們尋常說的好看,具體是指什麽好呢?”

“人好,心好,生得……”她挑出一顆光滑圓溜的梅子把玩道,“也好,如這梅子一般,有長得周正,連核都白嫩得能掐出水來的,也有麵上瞧著好,內裏卻腐得汙糟不堪的。”

“也不是不好相處……”

杜芃芃從袖中布袋掏出一捧榛子和小榔錘,墊著一旁的石塊就開始敲打,剝出細白的核肉後,她順手往旁邊遞過去。

藍楹搖頭示意不要,隨後便接過榔錘替她敲起榛子來。

杜芃芃將果肉收回往嘴裏一扔,手上剝著裂開的榛子,嘴裏繼續絮叨道:“大家都和和氣氣的,就算聽聞我是個無名散仙,相處時也禮數周到,但我總覺得疏離得很,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是大家心裏裝的東西又多又雜,為了維持那份仙家體麵,幹脆就不再與誰去交心了。”

“或許眾生本就生性複雜,與誰往來都有緣法相製,你也不必急於一時。”

“緣法相製?”杜芃芃瞧著他笑道,“這麽說來,你我相識也是緣分到了?”

藍楹細長的指尖捏住小小一顆榛子,榔錘“啪嗒”一敲,堅硬的榛子殼便碎成了小塊,他將裂開的榛子放在杜芃芃手心,笑回:“是呀,芃芃仙子。”

再後來,江舟偶爾會帶她去凡間遊曆,不論是晴天還是下雨,她懷中始終抱著那把湛藍油紙傘。

她在凡間吃過許多地方的美食,卻唯獨喜愛南方沿海小市裏一位老師傅熏烤的魚幹,椒香酥脆,她磨了老師傅許久才得到秘製配方。

回到九境天嶺,她好不容易一番折騰才將火生起,卻轉頭就將念了一路的配方給忘了。

藍楹挽起袖口捧著柴火,笑吟吟道:“首先是食材的選取,要保證魚幹入口的軟硬口感,就得靜心挑選半個指頭大小的魚兒,用香砂、良薑、白芷……共十三料醃製一日,香柳枝熏烤三日,再晾曬月餘,如此便能存放許久不腐,想吃時隨時可取之食用。”

“咦,這你都知道?”杜芃芃麵色一喜。

藍楹笑回:“我雖困在傘中,不可見不可說,但我是能聽的呀,你念了一路,我自是會替你記住的。”

“藍楹仙君,你是真能處啊。”杜芃芃趕忙將火燒旺,開心道,“今日這熏魚幹若成了,有我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倒騰了許久,看著熏烤出來的鮮香魚幹,杜芃芃等不及晾曬便動手吃起來,她順手捧出一些遞給藍楹,道:“你快嚐嚐。”

對方猶豫片刻才從她手裏取走一條,緩緩送入口中細嚼了許久。杜芃芃瞧著他,兩眼滿是期待地詢問:“味道如何?”

見他麵露難色,眼中迸出的情緒不解中又夾著些許失望,杜芃芃連忙追問道:“不好吃嗎?”

藍楹搖搖頭,眉間一皺,回道:“沒味。”

“怎麽會呢……”杜芃芃說著便又吃了兩口,那香味直衝腦門,怎麽可能會沒味道。

瞧她一臉不解,藍楹輕遮麵部將魚幹吐出,解釋道:“我向來是嚐不出食物味道的,這小魚幹你熏烤了許久,倒讓我浪費了。”

被困在九境天嶺也就算了,還無人能近他的身,這便導致他隻要一出現,這裏的生靈全都避讓得遠遠的,平日裏不僅沒個說話解悶的,就連吃東西都品不出香味。

有一次湊巧聽香樟樹仙人說,藍楹已經好幾萬歲了,那他豈不是幾萬年來都是這般寡淡度日,這說話解悶事小,聽聽戲文小曲也爽快,但吃東西這方麵,食之無味就屬實過分了。

於是,杜芃芃便趁著出去遊曆時留意了許多能治味覺的好法子。

約莫小半月後,她揣著一堆大小不一的銀針出現在九境天嶺時,藍楹正立在一塊高若瀑布的巨大棋盤前,兩手執著黑白子對弈。

“來,過來,”杜芃芃招呼道,“讓本大仙替你紮兩針,保不準明日就能吃香喝辣了。”

聞聲,藍楹立馬回頭,目光鎖在那抹鵝黃色的身影上,眸中情緒猶如千年的冰湖被破開一道裂隙,喜悅由深至淺,直到笑容掛了滿臉。

他反手將棋盤揮開,耳中根本沒留意那方說了什麽,隻是回身迎去:“小仙菇,你去哪兒了?”

“去拜師學藝呀。”杜芃芃拉著他往屋裏走。

“這回學了什麽菜係?”

“不學菜,”杜芃芃將他往榻上一按,“學醫。”

藍楹端正坐著,腦中思索三分道:“醫術嗎?那也不錯,九境天嶺藏有許多六界的醫書,你若想看我都一一找來給你。

“但我好似聽說過一件很令人惋惜的事情,說從前有位醫術了得的先生,一生中治好了上千人,但最後因為無法親自為自己醫治頸疾而痛苦離世,你說要是當時能再有一位同他一般醫術高超的人,可以互相診療就好了,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想說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學……”

他嘴上不停地說著,目光卻隨身前那雙忙碌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四處遊走。

直到胸前那層薄紗裏衣被掀開一個口,他才打住之前的話頭,眸光不解道:“芃芃,你在做什麽?”

杜芃芃動作利落地將那層裏衣對半拉開,隨後邊掏家夥邊道:“快躺下。”

“躺下作甚?”

“醫者無胡言,有病不多問,你隻管聽我的就行。”

她說著便掏出一捆布卷,置於一旁玉桌上緩緩展開,裏麵大大小小的銀針不下百根。

藍楹看了一眼,心中了然,想必是此趟出去學了什麽,要拿他練手呢。

如同往常學了新菜,回來必會尋食材反複練習一般,藍楹隻好將自己當作一把野芹乖乖躺下,睜著一雙清明的眼看杜芃芃手執醫書,指間捏長針,眉間輕蹙的模樣。

略微發涼的手指在他**的肌膚之上四處遊走,片刻後,她止於一處輕按道:“這是風池穴,可輔治嗅疾。”

杜芃芃放下書,於指尖躥出一團小小的火焰,隨即執長針細烤片刻,瞄準找好的穴位緩緩落下去,口中隨意應付道:“不好?哪裏不好?”

“我感覺……不好。”

“紮疼你了?”

“倒也不疼。”

那一根細小的銀針沒入皮下,還不及林間鬆葉紮得人痛癢難耐。

隻是他從未在旁人眼前如此**過自己,那四處摸索的指腹也擾得他心口燥熱不安。

似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杜芃芃一邊摸索著下一個穴位,一邊念叨:“在凡間呢,從醫者一生救死扶傷,男女軀體在醫者眼中並無區別,就算再隱晦難堪,若想要活著都得找大夫出手,所以你放寬心,照此針法紮上三日,你準能吃香喝辣了……”

說話間,杜芃芃已摸索著在他前臂紮下數針,就在她沿著腰腹往下繼續尋找穴位時,那隻紮了銀針的手忽地握住她的手腕,隨即溫聲阻止道:“芃芃,我覺得不太舒服。”

杜芃芃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哪裏不舒服?”

“你先幫我把針取下吧。”他扭過了頭。

杜芃芃在一側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感覺聲色聽起來略壓抑。

雖說此時取針便前功盡棄了,但見他緊繃的下頜,她隻好麻利地將那些銀針一根根取下,取至後頸最後一針時,她才發覺他耳後漲紅一片,剛想開口揶揄兩句,轉眼卻看見他眉間緊蹙,雙目迸著少許黑霧,全然不是平日裏那派清平溫和的模樣。

“藍楹仙君,你怎麽了?”杜芃芃連忙放下手裏的針,想上前攙他起身。

見她過來,藍楹迅速起身,合攏衣衫的同時轉身背對著她,隨即輕咳道:“抱歉,可能需要你暫時離開一下……”

好似是嗆到了,不等話音完全落下,他便猛咳數下。

杜芃芃見他立即抬手捂嘴,像是有血從指縫間流下,從身後看去隱約能見數滴血跡落在長袖上。

杜芃芃下意識往前兩步,關切的話還堵在喉間,便見他騰手一揮,眼前結界如蠶絲般一層一層將她隔出屋外。

這景象屬實嚇到她了,可氣的是現下是個什麽狀況還沒弄清楚,江舟公子便二話不說將她扔進了山腳下的樹洞,足足關了兩個月。

沒吃沒喝,就在她感覺自己早晚要被餓死在六尺寬的樹洞裏時,江舟公子終於出現了。

迎著外頭的天光,杜芃芃仰視到那張肅穆至極的臉,嚇得不敢怒不敢言,心中嘀咕許久後才小心問道:“藍楹仙君他……可好些了?”

“仙君?”江舟蹙目看她,似是有話呼之欲出,卻又將話頭頓了回去,片刻後穩聲道,“想來是我不對,就不該帶你到這兒來。”

杜芃芃突覺委屈,卻又不敢多言,隻得穩了穩情緒,小聲解釋道:“藍楹仙君食之無味,我不過隻是想替他施針幾日,看能否恢複……”

“他的身體,不是你一個剛化形的散仙偷學幾日醫術便能隨意醫治的。”

也不管他還有沒有話,杜芃芃忍不住插話道:“那他到底是怎麽了,你也沒說啊?”

“他動了不該動的念頭,魔侵逼得他生靈遁入夢墟,何時能醒連天都未知。”

“念頭?”杜芃芃一個起身,腦中閃過那片漲紅的耳根,心下頓然忐忑起來,“什麽念頭?不會是……那方麵的吧?”

自修出身形以來,她去凡塵遊曆的次數多到自己都記不清,如今自然也不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初生小仙,凡間那些情情愛愛的話本子她可沒少看。瞧著江舟默然不應,她驚得險些沒站穩,堪堪問道:“我害的?”

“那不然,”江舟盯著她,像是在咬牙,“難道是我?”

好家夥,這是對她生了歹念啊,可七情六欲屬人之常情,怎麽就連想都不能想了?

杜芃芃底氣足道:“這……這從醫者救死扶傷,男女無別……”

“他非病患,你也不是醫者。”江舟打斷她,拂袖離去時肅聲交代道,“我今日來是要告知你,往後你便在山下活動,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上山。”

第十二章 我還是喜歡你呀

江舟一句話就讓她成了無家可歸的散仙,東晃晃西溜溜,她就如此在人間和九境天嶺的外圍閑晃了近百年。

那日人間大雪,杜芃芃好不容易尋了處靜謐的小樹林準備清修些時日,奈何菌菇不耐寒的屬性,天寒地凍的,冷得她直哆嗦,根本無法靜心修煉。

她裹著袍子回到老巢,沒想到一向氣候舒適,從未有過節氣之分的九境天嶺竟也在大雨瓢潑。

路過山腳的楠木時,杜芃芃敲了敲樹幹,問道:“怎麽下雨了?”

“不知,不知。”楠木精怪抖抖枝幹,連聲怨道,“下好一陣子了,再如此暴雨下去,我這養了百年的老寒腿怕是又要被浸朽咯!”

杜芃芃毫無準備,一入境便被淋了個透。

樹上躲雨的紅鶯鳥瞧她如此狼狽,咯咯笑道:“山上的姐姐們說,萬年前此處也亂過節氣,聽說隻要是掌管九境的那位情緒有動,一日之內從狂風驟雨、風雪暴亂到暖陽高照也屬正常。小仙子,你何不在人間多待些日子呢?”

“抗不住凍啊,”杜芃芃頂著濕淋淋的袍子應道,“那雪厚得都快壓腰了。”

同那些個精怪聊上幾回合後,杜芃芃徑直往自己的樹洞走去。

雖說那六尺寬的樹洞僅能勉強容人躺上一躺,但好壞是個能遮風避雨的,偶爾回來時她都宿在洞中。

隻聽那芭蕉精怪尖著嗓音叫喚道:“哎呀,又是哪個黑良心的薅我頭發?”

趕在它睜眼之前,杜芃芃連忙心虛地一溜煙跑了。

頂著那扇蕉葉,她才總算是能將眼睛睜開了,但一路走來,越是靠近樹洞,她越是覺得周遭不對勁。

太過於靜謐了,就連碩大的雨珠砸在林間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平日林間那些尚未生出靈智的鴉雀聒噪聲也消失了。

大雨瓢潑而下,杜芃芃微微抬高頭頂的蕉葉,目光穿過連綿珠線,最終落定在樹洞旁抱膝而坐的那道身影上。

靛藍的衣袍在一片灰霧朦朧中粹得紮眼,她看不清那張微低的麵容是何神情,但卻能清晰看到那砸得人生疼的雨珠在他周身避開。

那一刻,她明白了,這周遭不是靜謐,而是群獸四散,萬物生靈統統避讓後,他所存在的世界的模樣。

她第一次在看到一個人時,腦中想到的是“孤寂”二字,也終於知道為何從前見他時,心中總是隱隱冒出一股想靠近的衝動。

那如瀑布般的棋盤前自己與自己對弈的身影;

千萬年間釀的好酒一壇又一壇堆滿整個別雲閣樓,偶爾坐在樓外的桃樹下將酒壇子數過一遍又一遍的身影;

陰雨連綿時,立在廊下小心伸手,仰頭看房簷水滴在距離掌心一尺時避開,一站便是數日的身影……

“藍楹仙君,你這棋局的走向與我在別處看到的不同,很是新奇,你教教我吧,我學會了,咱倆就能一起博弈了呀。”

“好清甜的酒啊,可是藍楹仙君親手所釀?這等佳釀放在此處落灰實在可惜,你若不喝,可否贈我幾壇?你是不知,前些日錦鶴仙子邀我共飲,那酒又苦又澀,還辣嗓子,我要拿你這酒去找她們顯擺顯擺……”

“你在看什麽?咦,這雨竟不往你身上淋,藍楹仙君你是如何做到的?好厲害呀,如此豈不是就再也不愁下雨了?”

起初他雖嘴上說見到她心裏高興,但每每她湊到他身邊滔滔不絕時,他也總會略顯局促,好似是不知道該如何接住她的話茬。

那時候,他話少,隻會在她來討酒時把酒壇子擦得鋥亮,再小心將壇子遞到她懷裏。

後來,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他漸漸自如了許多。

在她能去凡塵遊曆之後,很多時候變成了他追在她身邊要她複述一遍在凡塵的所見所聞,陪著她一起搭土灶,一起燒火烹菜。

跳躍的火光映入雙眸,他笑盈盈地說:“原來煙火是暖洋洋的,真舒服啊。”

她記得在廊下時問他是不是從來不愁下雨,他收回手,清亮的眸光看向她,溫聲問道:“你不喜歡下雨?”

“藍楹仙君。”她遠遠喊了一聲。

那身影聞聲一怔,隨後抬眸,目光尋著那聲叫喚穩穩落在雨中那抹高抬蕉葉的身影上。

他就這樣看著她走來,靜靜地未搭話。

杜芃芃頂著芭蕉葉跑過去,近了方才詢問道:“你怎麽會坐在這裏?”

“我問過江舟,”藍楹緩緩起身,聲色中夾帶著幾絲許久未開口說話的澀啞,“他說你在這裏,我便過來了。”

“來多久了?”

“忘了,”他頓了頓,又道,“也或許是我沒記過。”

杜芃芃已經躬身進了樹洞,許久沒回來,洞內一派綠意盎然,她隨手揪開些雜草,再揮手幻出桌椅,朝尾隨其後的藍楹招呼道:“此處簡陋,你且先隨便坐坐吧。”

藍楹環顧四周,似是小歎了一聲,方才落座道:“是我不好,害你屈居在此,我會同江舟說,讓你回……”

“哎,你可別跟他說。”杜芃芃連忙打斷道,“山上山下,反正都不是我的家,有個能遮風避雨的我已經很知足了。”

聞言,藍楹眉目微蹙。

當初她來此處時還尚未修出身形,是他尋了九境天嶺最大最好的一朵萱草花,將她小心托養了月餘,靈氣如雨露般源源不竭地渡入花苞之中,而她也未叫人失望,長得很好。

那一月的日日看護,小心澆灌滋養,最終出口時卻僅有一句:“你在此處幻形而生,那這裏便是你的家,往後都不會再有誰能趕你走的。”

“你說了能算?”杜芃芃從袖中布袋掏出一顆梨子,一口下去咬得生脆。

那邊倒沒思索,緊著就應道:“能算。”

如此調侃他一句,杜芃芃自在不少,隻是她沒再糾結於此,轉而問道:“你沒事了嗎?”

藍楹端坐在桌前,他將問題斟酌片刻才明白她所問為何,於是淺淺笑應:“沒事了,暫時安全。”

“這麽長時間,你去哪兒了?”杜芃芃隨意聊著,音色卻不自知地黯然下來,“江舟公子說你遁入夢墟,不知何時才能醒,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瞧她一口一口咬著手裏的果子,清透的汁水滑過手腕,藍楹趕忙抽出隨身的帕子遞過去:“我也不知道那是何地,隻記得一直有團黑黑的影子在追我,跑啊跑啊,實在太累了,索性就找個地方藏起來,若被找到了,我便再跑再藏,如此反複了許久。”

“你身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能出去,不可近身,食不知味,還有……”似是剩下的話不好出口,杜芃芃連忙止住了話頭。

藍楹看著她,等了片刻,見她不再往下說話,方才應道:“族親曆代皆需要應劫再生,大家都是如此過來的。”

“我逃著逃著想起你來,就不想再躲下去,便也不害怕它了。”

“你為何要想我?”

“因為……”藍楹沉吟了片刻道,“我感覺我們很久很久沒見麵了。”

“那你又為何想要見我呢?”

杜芃芃連番追問,問得桌前端坐的身影整個頓住了。

瞧他一副不知該如何再接話的模樣,杜芃芃把剩下的半顆梨子從嘴邊挪開,目光穩穩地看著他道:“藍楹仙君,你喜歡我嗎?”

外頭的雨變小了,不知是從哪一句話開始,豆大的雨珠越落越小,此時周遭頓然靜謐,能隱約聽見雨滴稀稀拉拉砸進枝葉間的聲響。

四目相對,她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一絲閃躲,隨後便見他垂眸,輕聲應道:“我不知道。”

這話說得,多少就有點差強人意了。

杜芃芃眉目一蹙,手裏的梨子往桌上一放,隨後伸手將他眼睛捂住,冷不丁地就往前湊去。

溫軟相觸,她鼻翼間剛感知到的那抹氣息倏地便止住了。

清瑩的梨汁沿著咬開的齒痕滑過果皮,濕噠噠地在桌麵浸開,仿佛在那一瞬間,那抹甜漬漬的清香也在他唇齒間展開,誘得掌心都冒了汗。

樹林間起了風,吹得枝葉嘩啦作響時,杜芃芃輕輕拉開些距離,將手往下移至他的胸腔,最終停留在快速跳動的心口處:“才不看你躲躲閃閃的眼睛,我要和這裏確認一下答案。”

觸著那片“嘭嘭”跳躍的地方,她抬眸又問:“喜歡嗎?”

“你……”藍楹張了張口,卻是反問,“方才吃的果子是什麽?”

杜芃芃蹙起眉頭,雖搞不懂他這奇奇怪怪的回應,但還是脫口道:“秋梨啊。”

“我好似能嚐出它的味道了。”

“啊?”杜芃芃蒙了片刻。

“好像是甜的,”藍楹忽地起身,轉身就走,“山上也有果樹,我去摘……”

見他要走,杜芃芃才明白過來他這是在找借口想躲,於是連忙抓住他半截袖口,隨即緩緩道:“我在凡塵聽過不少淒美的話本,因未互述心意而造成許多分離,所以……藍楹仙君,喜歡那麽難能可貴,不要藏起來。”

“那你呢?”藍楹停下腳步,卻未回身,“你的心意是什麽?”

杜芃芃鬆開手,腦中快速閃過自己這短短兩百年仙生,雖說看過聽過的故事並不少,但感情這事她依然是說不明白的。

不過她唯一能想清楚的是從前和藍楹仙君相處時,雖從未往這方麵想過,但她確實是開心自在的,不像當散仙的這些年,她尋個地方躺下,一躺便是數月。

因為知道沒有人在等你,也無人可訴說所見所聞,所以連行動都變得極其散漫,少了許多生氣。

隻是不等她開口回應,眼前那道背影忽然就變得緊繃起來,抬腳間的慌亂和替他紮針那日躲閃時如出一轍。

見他就要跨出洞口,杜芃芃一個閃身將他攔住。

對視上那雙隱隱迸出黑霧的眼睛,她強忍著心中忐忑道:“先前我一直不明白江舟公子為何要帶我來此境,這百年間我好像也猜到了一些……”

她說著便在掌心蘊滿靈力,緩緩覆過他的雙目,由上而下覆至胸口,瞧著那些黑霧從藍楹仙君體內湧出,如發絲般躍動在她手掌周圍,隨後漸漸被瑩黃的靈光裹覆,再自她掌心沒入。她喃喃道:“瞧吧,我果然沒猜錯……”

話音方落,她便覺雙目漲得厲害,隨後腳下虛晃半步,兩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隨著心口一次又一次跳躍而襲來的,是不知隱匿於何處的無盡寒意,它們將他的欲當成是發起吞噬的信號,挑準時機便會同他的意念展開一場殊死博弈。

當散著瑩黃的光靠近他時,那些近乎要衝破他身體的魔物忽然變得警惕,感受到那股歸化的力量後,頃刻間便隱匿得毫無蹤跡。

藍楹手快地將那副向後倒去的身子穩穩攬住,黑霧四散的眸光中升起幾絲擔憂。

“她的修為實在太低了。”洞外陡然響起聲音,是感知到藍楹靈體異常而趕來的江舟,他目光落在杜芃芃身上,冷靜道,“雖說菌菇修仙本就不易,但我沒想到,她修煉的速度竟遠遠趕不上同期的仙者,今日歸化這點魔氣都能暈過去,將來恐怕也指望不上了。”

樹洞四周迅速凝起層層白霧,形成結界。

藍楹身在其中輕輕歎了口氣,緩聲應道:“江舟,我想你該是明白我的,我等的太久太久了,就算是獨自麵對,我也盼著能早日受再生之劫,趁我還沒有那麽貪戀這世間前,神歸大寂也不會留有過多遺憾……”

作為江源氏的後人,江舟是不可能放任神脈自生自滅的,於是他又一次踏遍六界,終於在再生劫降臨前,於清茗河境尋到名為赤白雙尾的珍稀靈獸。

雖說這大尾巴魚沒有歸化魔氣的屬性,但作為六界的稀有靈獸,最稀缺的屬性便是能無比霸道地為與它締結靈約的主人避害。

於是,江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小心將那尾大魚養在九境天嶺的翡月湖中,就等著藍楹應劫時,用此靈獸助他將魔物引出體外,將其降伏。

然而在這萬全之策裏,卻唯獨漏了一處。

那日九境天嶺萬物休憩,清風陣陣,杜芃芃被那一口魔氣給齁得小睡了月餘,她醒來便開始尋找藍楹仙君,想將先前沒說完的話給續上。

不料四周靜謐片刻後,河麵驟然洶湧澎湃。

感知到境內有異,藍楹匆匆趕來時,便看到巨型的雙尾靈獸自河水中一躍而起,迸發著紅白光芒的魚鰭直直拍向那抹渺小的身影,一招製勝,將其拍暈在湖岸。

好巧不巧,剛醒來,腿還不利索的杜芃芃在暈過去前噗出一口鮮血,零星幾滴血跡隨著水漬湧入赤白雙尾鰭腹的靈眼。

藍楹未經思索便飛身至湖邊將她抱起,匆忙遠離了那隻受驚的龐然大物。

隻是誰都沒想到,萬年的靈獸就這樣與靈力低微的小蘑菇仙締結下靈約,大概魚自己也沒想到,它純粹隻是想教訓一下那隻陡然冒犯它的手,沒想到就這麽把自己給賣了。

再生劫未降臨,又損失了赤白雙尾,連指望不上的那朵仙菇也被拍暈了。

江舟無計可施之下隻得將藍楹的生靈施法禁錮,想了法子悄悄將其一魄送下凡塵投生為凡胎,以此避開魔物隔三岔五地糾纏,且凡人之身是無法承住魔物侵體的,也算暫時的緩兵之計。

杜芃芃再次醒來時便失憶了,準確地說,不是被魚鰭給拍失憶的,而是被大尾巴魚強大的靈力給攝走了精魂。

那時的杜芃芃因靈力低微,尚且無法與締結的靈獸相匹,隨時有被靈力反噬的風險。

藍楹翻遍了九境天嶺的藏書才尋到方法將赤白雙尾剝離,他禁錮了白尾和杜芃芃那一縷精魂交由江舟保管,隨後又將赤尾鎖於她所佩戴的鎖囊之中,並囑托江舟,若她醒了,萬要多加照看。

做完這一切,藍楹才放心將自己交由江舟安排。

而往後的幾百年間,再度醒來後的杜芃芃沒了那近兩百年的記憶,便以新飛升的地仙身份隨著江舟從頭開始修煉,直至她成為灶神。

七百年來,投生凡胎的藍楹將人世七苦不知經曆了幾個輪回,江舟為不讓那魔物趁機奪靈攝體,隻得在無計可施時讓凡胎死於非命,再入輪回。

直到杜芃芃被貶後這一世,若最終劉楚君挺不過,會是誰搶在魔嬰之前將他殺死?

如同十年前劉宅被殺戮籠罩的那個夜晚,整個蘭苑被結界護住,結界之內黑霧四起。

劉楚君雙眼緊閉懸於半空,源源不斷的魔氣自他體內迸發出來,湧進劉昱那具蒼老的身體中。

片刻後,如交換一般,又從劉昱體內不斷湧出魔氣沒入劉楚君的身體。

屬於杜芃芃的最後一縷精魂歸體,她環顧四周,看著半空中被霧氣裹挾的兩道身影,又轉眼看向倒地的楚楚仙子,她感覺頭痛欲裂,雙手止不住顫抖,隻得用盡全力扶起地上的好友。

杜芃芃連連搖頭,慌張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大仙,遇事不要慌。”楚楚仙子虛弱地推開她的手。

“咱們做朽木仙人的,向來隻能以自身靈力供養仙菇,畢生最大的榮耀呢,便是能種出一朵好蘑菇,這幾百年有你陪著,我很知足了,你且攢著些力氣去對付那老頭,我可不想回爐重造個八百年,睜眼還得為這老家夥四處奔波……”

自她們相識以來,楚楚仙子總是以長者的身份在她最需要幫助時施以援手,也能在她遇險時第一個感知到危險,首當其衝地來到她身邊,可明明自己比她早化形了數百年啊。

杜芃芃看著好友仙體漸漸消散間,還不忘抹開嘴角的血跡,扯著力氣衝她交代道:“你可得替你老姐姐好好揍那老頭一頓,還有啊,別忘了叫我師父來替我收點木渣,重新養養,這徒弟還能要……”

聽著這話,杜芃芃那不爭氣的眼淚“嘩啦啦”往下掉,她死死抓住好友的手,仿佛隻要她不鬆開,就能一直握住一般。

“早知道這樣,我就算死一百回也不要你來蹚這渾水……”杜芃芃哭著喃喃道。

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最終她手裏什麽都抓不住了,她再也聽不到那聲“大仙”,也再沒人能陪她去小市逍遙,插科打諢了。

胸前的鎖囊已經躁動了許久,那條巴掌大小的白尾魚繞著躍動的紅穗子轉來轉去。

杜芃芃抹去臉上的淚水,仰頭看向上方兩道黑霧籠罩的人影,哽著聲音道:“老家夥,都是你害的,你還我楚楚,還我小豆花……”

她說著就將鎖囊取下,捏出靈力將它馭於身前,那條小白尾魚趕緊跟上,用力擺動著尾巴遊向鎖囊。

那一瞬間,周遭紅光與白光交織乍現,約莫能遮下小半個院子的大尾巴魚從小小的鎖囊裏躍出,通身一半白一半紅,已合體為赤白雙尾的靈獸。

一仙一獸飛身上空,攪動著整個結界內略顯猖狂的魔氣。

寄身在劉昱體內的魔嬰見狀,揮手攏過更多的黑霧護體,往後退開兩步還不忘放狠話:“低階小仙,竟也敢吃我的魔氣?”

杜芃芃兩手起勢,周身靈氣四散,所經之處,黑霧盡數消散。

她一聽這話就渾身不舒服,於是咬牙嫌棄道:“吃你?我還嫌惡心呢。”

說完,杜芃芃便一心同他纏鬥起來,一時間整個結界內躍動著各色光影,唯獨一時被冷落的劉楚君靜靜懸於半空,雙目緊閉。

直到天際黑幕聚於小院上方,一道道驚雷劈過結界,直衝劉楚君的麵門,他驟然睜眼,周身黑霧翻湧。

見狀,杜芃芃心頭一驚,是燮族神脈的再生劫臨世了。

黑雲層壓之下,劉昱竟趁杜芃芃不備脫開纏鬥,朝劉楚君襲去。

她還算反應迅速,單手掐訣,立刻現出結界將其攔下。

緊接著,借著大尾巴魚源源不斷供給過來的靈力,杜芃芃雙手歸於胸前,凝聚周身全力緩緩起勢。

周遭氣流倏地停滯片刻,隨後那些相互交織吞沒的光影緩慢躍動著,立於半空的三道身影各立一方,杜芃芃周身不斷外溢靈氣,如柔軟絲絹一般散著瑩黃光芒朝另外兩道身影纏繞去。

隨著越來越強的靈氣繞體,劉昱的身子漸漸被撕扯得虛化,周身黑霧也如散沙般散開。

唯有劉楚君那方還縈繞著散不盡的黑氣,他似乎很痛苦,雙眸中滿是掙紮,額間的紅印忽明忽暗,在撕裂與封印間反複轉換。

但仔細看去,除了那周身的黑,他的指尖還隱隱繞著兩絲藍光。

無數光影交織間,魔氣與靈力在劉楚君周身纏鬥不休,他直立的身子衣袂翻飛,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指尖的藍絲越繞越多。

自天幕劈下一道驚雷,周遭白光驟然,刺得杜芃芃瞬時兩眼一閉,釋出的諸多靈力陡然收回體內,她隻覺雙腿一軟,便輕飄飄倒下了。

那條大尾巴魚還算仗義,穩穩將她托住,安然落地後才縮回她胸前的鎖囊中。

脫出劉昱身體的魔物見大勢已去,縮成一團便要從天雷劈開的結界奔去。

此時雙目清明,周身藍光大現的劉楚君反手一揮便將那缺口補上,那些殘餘的魔氣猶如甕中之鱉,四下逃竄,最終消失無影。

滿院狼藉歸於平靜,一道金光自天邊驟來,小小的身子落在院中,外披的金衣道袍破了幾個口,頭上的蓮觀也微微傾斜,瞧著也該是剛結束一場纏鬥。

那孩童的身子挺得板正,朝劉楚君拱手一拜道:“恭賀父神,安然度過再生劫。”

說罷,他收走地上那半截朽木,迅速遁了。

祈嶺仙君始終覺得自己是被江舟給擺了一道,莫名其妙卷入這險些禍及六界的渾水,還損失了一位座下大弟子。

後來他細細回想時,忽然暗拍大腿,他曾經竟錯失了一個能將神脈收入座下的大好時機呀!

那天,三道驚雷劈天過,整個天界都抖了三抖。

眾仙神惶惶不安,皆在擔心那神脈獨苗挺不過天劫,後來聽說藍楹父神成功渡劫,剛準備展顏大笑,又聽說此次渡劫,因魔界邪物幹擾,父神險些沒挺過。

南北兩位神君皆不是好惹的主,六界安定時,他們互相不服彼此,時常約著打架,這回卻難得方向一致。兩位神君竟約著一起將魔界那些隱瞞不報的城主挨個揍了一頓,再順手將剩下那八個魔物給鎮得嚴上加嚴。

“聽說是位不知名小仙傾力相助,祈嶺仙君也出手了,還殞了唯一的弟子,唉,可惜……”

地宮新一年度的榜單放榜,兩個吃瓜小仙一邊看榜一邊閑談:“什麽不知名小仙?當真沒有名字?”

“好像……叫杜芃芃?”

是的,就是“年度最窮地仙榜”上的那個杜芃芃。

兩個小仙細細看過一番,生怕自己看錯了眼。而她們身旁正好站著一個裹著鬥篷的仙子,她看著榜單上的名字,心中無比淒涼。

因藍楹父神成功渡劫,劉楚君自然就成了短命鬼,斷了香火的杜芃芃再次上榜最窮地仙,很快她就要被剔除仙籍,陪著楚楚仙子去回爐重造了。

杜芃芃回到從前在地宮的小屋,裹著有楚楚仙子那木屑香味的鬥篷什麽都不想做。

她是在九境天嶺醒來的,一睜眼便看見身著藍袍的身影立在床頭看著自己,那張臉映入雙眸,晃神間她以為是劉楚君,可轉念一想,劉楚君的衣物,沒有補丁都叫人看不習慣。

那方眸光清亮,看著她緩聲道:“小仙菇,你終於醒了。”

清脆亮耳的聲音和被困在結界中的藍楹仙君一模一樣,也和她走失了幾百年那縷記憶中藍楹仙君的聲音一模一樣,站在她麵前的是眾仙神尊稱的藍楹父神,不是劉楚君。

“這是何處?”她起身問。

杜芃芃身在一處內殿中,四方佇立的夜明珠比她頭還大,瑩瑩白光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藍楹上前迎著她,輕聲回道:“你不記得了嗎?這是以前你住的屋呀。”

想來是窮太久了,就算曾經在這兒住過,此時看著那比鑲金還氣派的屋子竟也生疏得很。

杜芃芃下榻往屋外邊走邊道:“我要回地宮。”

“你就在這裏不好嗎?”

“不好。”

“為何?”藍楹疑惑道,“在凡間時,我們不也一起生活的嗎?”

杜芃芃蹙眉:“你又不是劉楚君,況且他供奉我,那叫職責,不叫一起生活。”

“我如何不是了呢?”他追在杜芃芃身後反問道。

杜芃芃大步跨出殿門,不答反問:“你家門在哪兒?我要出去。”

那日拗不過她,藍楹親自將她送回了地宮。

杜芃芃裹著楚楚仙子的鬥篷,心中越想越難過,她本一直以為江舟公子是第一待她好的,他在時,連楚楚仙子都要往後排一排。

沒想到他先是將她帶到九境天嶺,後領著她日日教誨要她踏實修煉,竟是想將她養肥了,好要她去幫父神渡劫。

果然,自家的孩子自家疼,也隻有楚楚仙子才會處處護著她。

正獨自難過時,小門被“吱呀”一聲推開,杜芃芃將頭探出被窩一看,沒好氣道:“擅闖女仙家閨房,你還講不講仙德了?”

杜芃芃剛想掀被而起,但想想自己馬上也要回爐重造了,便懶得管他住哪兒,於是她悠悠應道:“你且給我個和你回去的理由。”

藍楹半低下頭,眸光落在她些微有些淩亂的發髻上,默了許久,方才緩聲道:“起初在凡塵時,我拾到你的神像,那時是想捉弄你一二,覺得你氣急敗壞卻又打不著我的樣子很是好玩。

“後來山道遇匪,你揪著一堆小鬼來替我們解圍,那副又凶又霸道的模樣突然讓我覺得有你在身邊,我很安心。

“從前終日惶惶不安,沒合過一個完整的夜,自你入夢來過,往後夢中再現什麽醜陋的家夥,我都沒再怕過,那時候我便想,你肯定是我的福運真人,要好好尋個時機,將你留在我家裏。

“但你是仙子,我一介凡夫俗子又能留你多久呢?所以我去尋祈嶺仙君也藏有私心,那時我便想若能有緣入道,或許便能同你在尋常日子裏,時時都能相見了……”

杜芃芃縮在被褥中,不知為何,她忽然一動不敢動,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起身往他懷裏竄。

她覺得奇怪,從前她雖覺得劉楚君生得怪好看,瞧著也算養眼,偶爾也有那麽一兩回被迷過眼,但如小豆花那般上趕著往前貼,她向來是鄙夷的。

可自從小豆花那縷精魂歸入體內後,她這腦子裏時時會不可控製地想起那張臉來,這也讓她忍不住感慨,劉楚君這碗迷魂湯下得屬實太猛烈了些。

“後來……”正走神時,藍楹又細細訴說道,“你初次陪我去劉宅,那晚我又一次被魔物侵噬意識,在它的攻擊之下,江舟用來護我生靈的結界破了口,我漸漸地擁有了過往的記憶,當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誰後,我便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

他很突然地頓住了,杜芃芃聽得正起勁,沒了後續,心裏一急便下意識催道:“什麽念頭,你倒是說呀。”

知道她在聽,藍楹滿意地笑了笑,續說道:“那時我就想,這一次我要活著,活在萬物之中,和你。”

完了,這下連她杜大仙也控製不住小臉一紅,心裏仿佛灌了水一般,晃晃悠悠的。

杜芃芃悄悄鬆開胸前的被褥透透氣,隨後穩了穩心神,被子一掀便往屋外走:“別想迷惑我,我可不是小豆花。”

藍楹起身,卻不小心被垂地的長衫給絆了一下,他穩住身子後邊追邊道:“芃芃,等等我。”

這凡人當久了,周身氣質轉換不過來,他想拎袍子往前追,卻被那一層又一層繁縟的衣衫給纏了手,索性捏個訣將外衫全數褪去,穿了輕簡的裏衫追上前。

他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臂,溫言道:“你從前問我,可否喜歡你,我想我應該也算將心意表述清楚了,今日我……”

唉,莽撞了。

藍楹又將衣服給捏回來,看著她緩緩道:“你若願意,我們去九境天嶺一起生活,閑了便去四處遊曆,祈嶺仙君也將楚楚仙子的真身放回她從前修煉的地方了,你若想她,我們便去三籠林建個別苑守著,若你想……”

聽至此處,杜芃芃心想,這些事除了不能住九境天嶺,哪樣是她自己不能做的?

她剔了仙籍,還能回到楚楚仙子那塊朽木上,日日相伴呢。

她轉身繼續往前走,後麵的人繼續拖著長衫追道:“若你想努力上進,九境天嶺有源源不斷的靈氣供你修煉……”

杜芃芃:謝謝,我不想努力。

“若你想吃好吃的,咱們九境天嶺的珍饈是世間任何一處都比擬不了的……”

杜芃芃:謝謝,我不想當個胖仙女。

“若你覺得日日月月如此,生了倦意,我便陪你去遊山玩水……”

杜芃芃:謝謝,我有腳,還挺能走的。

“留在九境天嶺,你便可入神籍,不需去地宮值守,不受四方製約,不必受人朝拜就有用不盡的靈力,整個天界都不會再有人笑話你,就連天帝往後見了你,也是要頷首行禮的……”

杜芃芃突然頓住了,腳似不聽使喚一般,抬也抬不動。

見她停住了,藍楹往她身前一探,歪頭道:“今日我想知道你的心意,若你還是不願意,從禮數上說,我便不該再糾擾你了,不過……往感情這方麵講,我不想放你走。”

這話就略顯無賴了,反正不管怎樣就是要纏著她唄。杜芃芃挑眉看著他,問道:“你確定不是因為從前你身邊就隻有我,從而讓你對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假象依賴?”

“可見過許多人後,我還是喜歡你呀。”藍楹篤定道。

也是,畢竟他被大閨女披著月色找上門,氣惱他要小豆花也不要她,一塊石頭砸破額頭時,她杜大仙正巧也在場。

杜芃芃一個轉身,將臉上忍不住的笑意藏好,悠然道:“行吧……既如此,我便去你那九境天嶺坐坐?”

藍楹借著微風吹起滿麵笑意,他朝她伸出了手:“走,我們回家。”

“可別瞎說,我去喝口茶就走。”

“無妨,茶我陪你喝,你去哪兒我也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