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記水程

——李贄在晚明

“啪!”

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

又一滴血滴在地上。

“啪,啪,啪,啪……”

血流像一根凝重的紅絲線,不,紅絲線比這要纖細得多,這分明是一條曾經豐盈現已瀕臨幹涸的溪流,曾經鼓**的生命,正漸漸變成無限的哀婉和歎息。

血,滴在冰冷的地麵上。

死神在不遠處縱聲大笑。他常年遊走在監獄的高牆之內,看慣了劊子手砍下犯人的頭顱,麻利得如探囊取物。他不相信這個衣衫襤褸、像乞丐一樣的糟老頭子能挺很久。可是,這一次,他竟然在這裏等了整整兩天。這個苟延殘喘的軀殼裏到底有著怎樣頑強的意誌?他揣摩不透。李贄躺在冰冷的地麵上,他用最後殘餘的力氣凝視著死神,以及死神身後遙遠的遠方。巴掌大的窗口裏,隻有巴掌大的藍天,枯索的雙眸裏,滿是慈悲和傲岸。這不屈服的眼神,逼得死神偃旗息鼓,節節後退。死神懷著從未有過的驚恐向後張望,仿佛自己的身後,還站著另一個死神。

李贄早已說不出話來,他的喉嚨被割斷了,傷口潰爛得像殘敗的罌粟,腐敗的氣息遊**在這殘敗的軀體裏。蒼蠅嗡嗡叫著一群一群地飛過來,吃得腦滿腸肥。血,快要流盡了,從噴湧而出,到幹涸如斯。

前不久,有消息傳到獄中,某個內閣大臣建議,既然不能將李贄處以死刑,不妨將其遞解回原籍,借以羞辱之。李贄聞之大怒:“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死即死耳,何以歸為!”

士可殺,不可辱!

兩天前,李贄要侍者取來剃刀為他剃頭。花白的頭發披散著,如同廢棄的麻繩,他要理一理這三千煩惱絲。可是,侍者未曾料到,稍不留意,李贄便搶過剃刀,用力割開了咽喉。他已經年逾古稀,獄中的粗茶淡飯、離群索居,耗盡了他最後的元氣,包括力氣,否則,他會一劍斃命,哪怕劍鋒指向自己。

頸上血流噴湧而出,整整兩天,血流不止。

朝廷無人過問,隻有年輕的侍者守在身邊,痛哭不止。

“和尚,痛否?”侍者握住他幹枯的手,顫抖地問他。

“不痛——”李贄氣若遊絲。

“和尚何自割?”侍者哽咽。

李贄黯然神傷,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李贄用盡力氣,牽過侍者的手,在掌中一筆一畫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袁宏道記載,李贄在自刎後兩天,方才死去。

血泊中輾轉兩日,這究竟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苦?悲慟中一心向死,這又該是怎樣一往無前的決絕?袁宏道不敢想象,隻能飽蘸筆墨,奮力寫下兩個大字:“遂絕”。

遂!絕!

李贄的慷慨剛烈,盡在這真氣淋漓的兩個字中。

李贄想要用自己枯瘦的雙肩托住黑暗的閘門,放久被壓抑的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可是,過於沉重的閘門卻非李贄的雙肩所能承受。這一刻,這黑暗的閘門終於重重地落了下來。

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征,草木黃落。

一顆耀眼的流星,劃破暗夜沉沉的天際,倏爾隕落。

一 誌士在溝壑,勇士喪其元

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

其實,李贄早就準備好了,將“榮死詔獄”作為最後歸宿。

多少個貧病交加的慘淡黃昏,多少個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多少個徹夜參悟的飲露清晨……李贄拖著孱弱的身軀,在逼仄的獄室裏走著,椎心泣血,思緒萬千。

他要以死明誌,用死來了結這場官司。是的,士可殺,不可辱!

萬曆三十年的春天,乍暖還寒,禦河橋邊的冰淩開始融化,棋盤街旁的楊柳開始吐綠。可是,春的訊息藏不住北京城的波詭雲譎、殺機四伏。

一場政治陰謀在悄悄醞釀著,這陰謀直指李贄和他的異端思想,株連他的朋友們,掃**他的追隨者,甚至禍及利瑪竇之類西方傳教士。

從都察院禮科給事中張問達向萬曆皇帝神宗上疏彈劾李贄、要求逮捕高僧達觀,到禮部尚書馮琦上疏焚毀道釋之書、厲行科場禁約,再到禮部上疏要求驅逐西方傳教士,這些事,都緊鑼密鼓地發生在二月下旬到三月下旬之間短短一個月內。有明一朝逾二百年矣,政治機器運轉得如此高效、如此整齊劃一,這或許還是第一次。

去年的這個時候,曾經寫《焚書辨》聲討李贄的蔡毅中在辛醜科的會試中了進士,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心中恨恨,他的老師耿定向對李贄太多隱忍,現在,他終於有機會了,他要效法孔子誅少正卯,要置李贄於死地而後快。

於是,各種流言蜚語開始在京師流傳,其中之一就是李贄公然著書詆毀內閣首輔沈一貫。沈一貫聞知此事,大光其火,卻苦於找不到李贄的把柄。他思慮再三,決定以“辨異端以正文體”為名,發動一場清除以李贄為代表的思想異端的政治運動,先從李贄下手,再逮捕高僧達觀,進而驅逐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

如果你認為,迫害李贄的都是宵小之徒,那你就錯了。

在這個向李贄投出匕首和刀劍的隊伍中,不僅有觀風派,有保守派,有激進派,而且有擔當社會進步之責的賢達先驅、治世能臣。

張問達,東林黨中享有盛名的君子之一。《明史》記載,張問達與東林領袖顧憲成乃同鄉。萬曆十一年(1583年)中進士,曆官知縣、刑科給事中、工科左給事中、禮科都給事中、右僉都禦史巡撫湖廣、吏部尚書等職。當萬曆皇帝派礦監稅史對商民進行掠奪時,張問達上疏“陳礦稅之害”,為民請命。萬曆三十年(1602年)十月,他又乘天上出現星變之機,再次上疏請“盡罷礦稅”。巡撫湖廣時,正值萬曆皇帝大興土木建造宮殿,要湖廣出資420萬兩皇木銀兩費,張問達又“多方拮據,民免重困”。

閏二月乙卯(廿二日)這天,張問達呈送的這份奏疏便擺在了神宗的案頭:

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為善擇佳偶,以司馬光論桑弘羊欺武帝為可笑,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剌謬不經,不可不毀。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帶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律戒,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於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

康丕楊,以賢能著稱,先後任寶坻縣(今寶坻區)知縣、密雲縣(今密雲區)知縣、陝西道監察禦史監管河東鹽政、遼陽巡按兼學政,後署理兩淮鹽課。他中進士後,先於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任寶坻縣知縣,後調密雲縣知縣。他在寶坻、密雲六年間,清理墾田,裁撤縣內不必要的建設項目;清丈土地安置回鄉災民,平反冤假錯案,重修白檀書院。萬曆二十七年(1599年),康丕楊在赴京等待重新安排職務期間,根據密雲的戰略地位與地形,寫出《千秋鏡源》六十卷,為山海關一帶的治亂和戰備,提出諸多頗有建樹的見解。

三月乙醜(初三日),陝西道監察禦史康丕楊向神宗遞上了參劾李贄及僧人達觀的奏疏:

僧達觀狡黠善辯,工於籠術,動作大氣魄以動士大夫。……數年以來遍曆吳、越,究其主念,總在京師。……深山盡可習靜,安用都門?而必戀戀長安,與縉紳日為伍者何耶?昨逮問李贄,往在留都,曾與此奴弄時倡議。而今一經被逮,一在漏網,恐無以服贄之心者,病望置於法,追贓遣解,嚴諭廠衛五城查明黨眾,盡行驅逐。

如此密集的箭矢讓李贄無處躲藏。神宗見張問達、康丕楊等人奏疏,批複道:

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黨徒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並治罪。

李贄旋即被捕入獄。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他還是沒有料到,他將在獄中度過人生的至暗時刻。袁中道在《李溫陵傳》中記錄了李贄被捕時的情況: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問馬公。馬公曰:“衛士至。”公力疾起,行數步,大聲曰:“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遂臥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馬公願從。公曰:“逐臣不入城,製也。且君有老父在。”馬公曰:“朝廷以先生為妖人,我藏妖人者也。死則俱死耳。終不令先生往而己獨留。”馬公卒同行。至通州城外,都門之牘尼馬公行者紛至,其仆數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馬公不聽,竟與公偕。明日,大金吾置訊,侍者掖而入,臥於階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於聖教有益無損。”大金吾笑其倔強,獄竟無所置詞,大略止回籍耳。

落難獄中一個月,李贄陸續寫下《係中八絕》,不妨看看他在這八首詩背後的情感曆程。第一首題為《老病初蘇》:“名山大壑登臨遍,獨此垣中未入門。病間始知身在係,幾回白日幾黃昏。”遍曆名山大川,卻獨獨未曾進入監獄的大門。剛剛入獄的李贄,將坐牢也視為人生的體驗,這是何等的超然!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李贄在獄中愈來愈絕望,他用《不是好漢》為第八首題名:“誌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早一命歸黃泉。”

從第一首的超拔淡薄,到第八首的唯求速死,難以想象他中間經曆了怎樣的情感變遷。時間,像一把鈍刀,一下又一下,割著他的感覺,也割著他的靈魂。走筆至此,李贄已經明白,寄希望於皇恩浩**,那無異於白日做夢。他下定決心——

以身殉道,唯求速死。

李贄的學說使他處於萬曆年間中國社會時代矛盾的焦點上,這就是——繼續維護傳統的泛道德主義、用“死的”來拖住“活的”,還是衝破傳統的泛道德主義、用“新的”突破“舊的”、為朝氣蓬勃地創造自己的新生活的人們打開一條新路?

破舊不堪的青布直身寬大長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邊角磨圓了的黑色紗羅四角方巾,折疊得整整齊齊,碼放在一邊。原以為對人生還有所留戀,可是,這些天寫完這部《九正易因》最後一個字,李贄明白了,“未甘即死”是因為這部著作還未完成。周文王的易經、孔子的易傳,被後人穿鑿附會到不成文理,如此這般,何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書稿終於完成,他此生了無遺憾。

可是,《九正易因》撰成,李贄的病卻更重了。他寫過一篇談論生死的短文,題目叫《五死篇》,列舉了人的五種死法:“人有五死,唯是程嬰、公孫杵臼之死,紀信、欒布之死,聶政之死,屈平之死,乃為天下第一等好死。”為義而死,死得壯烈。談到自己的死,他寫道:“第餘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英雄漢子,無所泄怒,既無知己可死,吾將死於不知己者以泄怒也。”李贄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早有預感,“春來多病,急欲辭世”,二月初五,他提筆寫下遺言:

倘一旦死,急擇城外高阜,向南開作一坑:長一丈,闊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闊,如是長矣,然複就中複掘二尺五寸深土,長不過六尺有半,闊不過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則用蘆席五張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豈有一毫不清淨者哉!我心安焉,即為樂土,勿太俗氣,搖動人言,急於好看,以傷我之本心也。雖馬誠實老能為厚終之具,然終不如安餘心之為愈矣。此是餘第一要緊言語。我氣已散,即當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時,且閣我魄於板上,用餘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換新衣等,使我體魄不安。但麵上加一掩麵,頭照舊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單總蓋上下,用裹腳布廿字交纏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開門時寂寂抬出,到於壙所,即可妝置蘆席之上,而板複抬回以還主人矣。既安了體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橫閣其上。閣了,仍用蘆席五張鋪於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築實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為卓吾子之魄也。周圍栽以樹木,墓前立一石碑,題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園書之,想彼亦必無吝。

遺言如此冷靜,仿佛不是在談論自己,而是談論旁人的日常瑣事,讀來卻讓人五內俱焚。李贄擔心自己的死給大家平添煩惱,在遺言中特地叮囑,用五張蘆席安頓他的魂魄就可以了,不要用板材,不要用棺木,落葬的時候穿著平時的舊衣服即可,不需要更換新衣。甚至,他還不忘提醒朋友,一定記得將抬屍骨的木板還給主人。他了無掛礙,不希望朋友們因為他的離去而痛苦,更不希望自己的離開給朋友們留下任何煩擾,“我心安焉,即為樂土”。

遺言行至後半部,李贄愈加冷靜、清醒:“我生時不著親人相隨,沒後亦不待親人看守,此理易明。”他希望幹幹淨淨,了此一生,生生死死都無牽掛。在遺言的結尾,李贄又反複叮囑:“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幸聽之!幸聽之!”

嗚呼!卓吾遠矣!

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岸。

二 回頭十萬裏,舉目九重城

原來,萬曆三十年對李贄的迫害,隻是萬曆二十八年那場迫害的繼續。

今天,我們站在五百年曆史的這端,發現李贄回湖北麻城,無疑是一個重大失策。但是身處彼岸,他怎會料想,一時間,上下左右前後的勢力竟然合謀對他下手?他年老多病,趕回麻城,原本隻想找個偏遠僻靜的地方聊度餘年。

這樣看來,或許這不是李贄的失策,而是他在劫難逃。

這一年,李贄寓居南京永慶寺,此間,他還編輯了《陽明先生道學鈔》八卷、《陽明先生年譜》二卷。對於這件工作,他至為得意,驕傲地寫道:“我於《陽明先生年譜》,至妙至妙,不可形容,恨遠隔,不得爾與方師(方時化)同一絕倒。”

好朋友都力勸李贄不要回麻城。遠在北京的袁宏道致信南京好友,請他們一定留住李贄,不要讓他離開南京:“弟謂卓老南中既相宜,不必攛掇去湖上也。亭州(麻城)人雖多,有相知如弱侯老師者乎?山水有如棲霞、牛首者乎?房舍有如天界、報恩者乎?一郡巾簪勢不相容,老年人豈能堪此?願公為此老計長久,幸勿造次。”

在南京的那幾個月,或許是李贄風燭殘年裏最歡喜的時光。這期間,六十八卷本《藏書》付刻,他還見到了諸多新老朋友:楊起元、焦竑、馬經輪、潘士藻、梅國楨、湯顯祖、佘永寧、吳世征、李登、李朱山、吳遠庵、徐及、無念、程渾之、方沆、曹魯川、楊定山、袁文煒……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李贄與朋友往來應和,切磋琢磨。二十一年前,他曾寓居南京,那時,他還鮮為人知,而此時,他已是名震四方的大學者。

未幾,河槽總督劉東星以漕務的身份巡河到南京,將李贄接到山東濟寧,寓居濟寧漕署。在這裏,李贄受到劉星東的禮遇,卻也受到更多人的攻擊。著名閩派詩人、博物學家謝肇淛大肆撻伐:“近時吾閩李贄,先仕宦至太守,而後削發為僧,又不居山寺,而遨遊四方以幹權貴,人多畏其口,而善待之。擁傳出入,髡首坐肩輿,張黃蓋,前後嗬殿。餘時客山東,李方客司空劉公東星之門,意氣張甚,郡縣大夫莫敢與君茵伏。”他毫不吝惜筆墨,以表達對李贄的極度反感:“餘甚惡之,不與通。”

這一次,向李贄頻頻出擊的又是正人君子。萬曆四十年(1612年)——李贄逝後十年,天大旱,謝肇淛上疏神宗為民請命。他痛陳宦官搜刮民眾的行為,指責國家諸多浪費的弊端,語氣懇切。神宗雖然感其誠,傳旨嘉獎,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采納他的諫言。天啟元年(1621年)謝肇淛任廣西右布政使,他痛恨吏治腐敗至極,屢屢力挽時弊。他設法抑製土司的權力,增兵邊境,以抵禦安南侵擾,整頓鹽政,發展經濟。

這個謝肇淛,可謂博學多才,更是愛憎分明。他與李贄一樣,同為閩中翹楚,敘年齒,他還年少李贄四十歲。也是這個謝肇淛,卻也不顧鄉誼與人倫,眼裏就容不下一個落拓的書生,頻頻向李贄發難,頻頻向李贄投出利刃和各種汙言穢語。一個耿直博學的人,不能容忍他的耿直博學的前輩,這到底是因為什麽?

正是在這個時候,李贄準備取道潞河回麻城。他知道,麻城人還記恨著他,隨時想滋生是非。他出遊在外的時候,就叮囑守院眾僧關門閉戶,慎而又慎,可是這些年,還是有人不停到龍湖芝佛院尋釁滋事。

李贄是帶著病回到麻城的。此次回來,李贄原想安心編書著述,完成選注《法華經》,編輯《言善篇》,繼續改正《易因》。自落發至今已有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唯有僧眾相伴,他們隨他奔波勞碌,驅馳萬裏,吃了太多的苦,他實在難以忘記他們的友情,李贄想給跟隨自己多年的這些朋友和弟子留下點什麽。他在《與友人書》中寫道:“俾每夕嚴寒或月窗簷下長歌數首,積久而富,不但心地開明,即令心地不明,胸中有數百篇文字,口頭有十萬首詩書,亦足以驚世而駭俗,不謬為服侍李老子一二十年也……”

可是,他發現,麻城開始出現“僧尼**”的風言風語,也有人開始稱他為“說法教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寫信給焦竑辯解:

生未嚐說法,亦無說法處;不敢以教人為己任,而況敢以教主自任乎?……關門閉戶,著書甚多,不暇接人。亦不暇去教人,今以此四字加我,真慚愧矣!

他曾經一再抨擊耿定向及一些以救世自命的大人先生的好為人師,卻從不願以導師自居。也曾經有人要追隨他,他覺得其人有骨有誌,方才予以啟發開導,當然,這都是出於友情,怎麽能稱為“說法教主”呢?他不接受。

緊接著,又有風聲傳出,因為李贄誨**誨盜,官方要將他遞解回原籍福建泉州,以免他危害風氣教化。李贄無疑也聽到了這些風聲,在同一封給焦竑的信中,他寫道:“若其人不宜居於麻城以害麻城,寧可使之居於本鄉以害本鄉乎?是身在此鄉,便忘卻彼鄉之受害,仁人君子不如是也……”他更不接受。

李贄不接受,可是,這些需要他接受嗎?他想講理,可是,他又跟誰講理去呢?

焦竑回信中以詩寄情,邀請李贄再往南京相聚:“獨往真何事,重過會可期。白門遺址在,相為理茅茨。”

然而,還沒等李贄思考,又一件大事發生了。這年冬天的一個深夜,龍湖芝佛院燃起了熊熊大火,頃刻間,下院、上院、塔屋……全部被大火吞噬。人們在大火中奔跑、逃命。有人說,這是新上任的湖廣按察司僉事馮應京放的火。馮應京,他的確是最大的嫌疑人,甫一到任,便揚言要“毀龍湖寺,置從遊者法”。馮應京放火燒了龍湖的芝佛院,砸毀了李贄為百年之後準備的藏骨塔,抓住寺中的小沙彌,要他們交代妖僧李贄現藏何處,又下令麻城縣學行查李贄是否藏匿在楊定見等人家中。牆倒眾人推,當地的暴民趁機作案,一時間,麻城亂作一團。

此時,李贄還是享受著四品官員待遇的社會名流,為何麻城人敢蔑視王法、向李贄施暴?我們發現,這紛繁複雜的事件背後,還藏著心思縝密的鐵腕人物馮應京。

馮應京,安徽人,進士出身,累官至湖廣監察禦史。馮應京出任湖廣按察司僉事時,遇稅監陳奉是當地一霸,在這裏百般搜刮,甚至掘墳毀屋,剖孕婦,溺嬰兒。受害者上訴,從者萬人,哭聲動地。然而此案一直被縱容包庇。陳奉也試圖將黃金放在食物中賄賂馮應京,被其揭露。陳奉惱羞成怒,焚民居,碎民屍,支可大不敢出聲,馮應京卻大義凜然,上疏列陳奉十大罪。此案最後以馮應京被捕入獄結束。令人感歎的是,馮應京於獄中著書,朝夕不倦。他死後,贈太常少卿,諡“恭節”。

馮應京,一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好官,那些在他治下企圖發橫財的土豪惡棍,聽聞他的名字,紛紛逃竄。“繩貪墨,催奸豪”,一時間,馮應京“風采大著”。

又一個正人君子、治世能臣!這些被封建體製裹挾、又推動著體製巨輪的正人君子、治世能臣,一次又一次衝出帷帳,向試圖挑戰體製的李贄射出暗箭,充當了剿殺叛逆者的凶手。

李贄在哪裏?

更多的朋友們衝出來,試圖替他擋住時代的暗箭。在火災之前,麻城城關以及四鄉已有人張貼《驅李贄文》,揚言為麻城人除害。一年前,北通州前禦史馬經倫在京郊結識了李贄,擔心他的安危,致信湖廣當局:“卓吾今何在?弟蓋奉之寓商城黃檗山中耳。”他得到李贄在麻城的遭遇,立即南下冒雪入楚,想要迎接李贄到通州。

倔強的李贄豈肯服輸遠去?他來到離麻城不遠的商城,在無念和尚所在的黃檗山法眼寺暫避一時,隨時準備回湖廣討回公道。正是在商城,李贄寫下了反對盲從、提倡獨立思考的《聖教小引》,重申他對於孔子的態度:“果有定見,則參前倚衡,皆見夫子;忠信篤敬,行乎蠻貊決矣,而又何患於楚乎?”也就是,無論處在什麽場合都可以見到孔子,不論是南北邊遠地區還是楚地,都可以通行忠實信用、誠懇恭敬。

然而,這一年十二月,武昌爆發了曆史上少見的城市民變,李贄的生命曆程就此改變。

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春,李贄依依惜別了相交二十多年的無念和尚,在心中默默辭別所有與他相濡以沫、相知相敬的“此間相識人”,離開湖廣,北上通州。

一路跟隨李贄的有不少老朋友。通州馬經倫、新安汪本鈳、麻城楊定見,以及僧眾十餘人。楊定見家中還有堂上老母、枕邊妻子,曾因窩藏李贄受到縣學的追查,李贄不想再連累他和他的家人,執意請他返回麻城。楊定見依依不舍,執手相望淚眼。沿途不時有久慕李贄之名的學人士子拜會、加入。李贄感慨——

歲晚登黃山,言此是蓬瀛。

我為何病來,君胡自商城?

慚非白蓮社,誤作苦寒行。

贈我七言古,寫君雪裏青。

古木倚孤竹,相將結歲盟。

麻城,是李贄前世注定的心靈故鄉,也是他此生歸不得的地方。這次惜別,李贄有多少哀慟,多少無奈,已經無從得知了。可是,他一定知道,這一輩子,他不會再有機會回到這裏了。像他這般誌向高遠的人,從來都是四海為家的吧!

三 古來聰聽者,或別有知音

上一次從麻城龍湖踏上北往山西的道路,還是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的秋天。入楚十六年以來,這是李贄第一次離開湖廣。

畢竟是七十高齡的人了,每一次啟程長途跋涉,李贄都深感悲涼,老來病多,形銷骨立,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的詩裏充滿了“三秋度沁水,九月到西天”的徹骨之寒。這年秋天,他在《秋懷》中吟詠:

白盡餘生發,單存不老心。

棲棲非學楚,切切為交深。

遠夢悲風送,秋懷落木吟。

古來聰聽者,或別有知音。

三年前——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春,李贄從武昌回到麻城。

正是在麻城的龍湖芝佛院,李贄好友、浙江道監察禦史梅國楨的三女梅澹然落發為尼。梅澹然稱李贄為“卓吾師”,李贄也尊稱其為“澹然師”。梅澹然可謂李贄的紅顏知己,他在不久前回複她的信中談及自己治學的誌向和感受,不願意再鑽故紙堆。又說,自己年老體衰,病苦漸多,希望早日回到麻城,麻城是他的第二故鄉,哪怕他死也要死在麻城。如今,他在武昌完成了《藏書》的修訂,終於回來了。

梅國楨為澹然落發事,特地從北京趕回麻城。李贄亦自覺來日無多,開始思考身後事。他請梅國楨為自己的藏骨塔作記,梅國楨欣然命筆,作《書卓吾和尚塔》。梅國楨在文中說:“卓吾之愛其身可謂至矣。餘竊怪世人之愛其身者,必享富厚之樂,有妻子之奉,以快意生前,而後為生後計。卓吾捐家屋,守枯寂,厭甘毳,就惡口,且精潔其藏,而又不比於牛眠馬鬣之習尚也。卓吾可以尋常比擬乎?餘亦不知所為書矣。”

就在世人皆“快意生前,而後為身後計”之時,李贄卻堅持“捐家屋,守枯寂,厭甘毳,就惡口”,這是怎樣一個苦行僧,怎樣一個逆行者!

可是,也正是這樣的堅忍執著,李贄又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麻城掀起了一輪又一輪迫害李贄的風暴。這些人,這些事,李贄都看在眼裏,“改歲以來,老病日侵”,他豫立戒約,以使侍者日後有所遵循。李贄的《豫約》共有七條,前五條是戒律式的約言,後兩條是遺囑和生平自述。其中《感慨平生》一文,是後世研究李贄的重要文獻。在這部分,他申訴為官的艱難處境,“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總結“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的桀驁性格,是以“寧漂流四外,不歸家也”:

雖然,餘之多事亦已極矣。餘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

朱熹、蘇軾、蘇轍、邵雍、司馬遷這些大儒的命運給了李贄巨大的鼓勵。“晦庵婺源人,而終身延平;蘇子瞻兄弟俱眉州人,而一葬郟縣,一葬潁州。不特是也,邵康節範陽人也,司馬君實陝西夏縣人也,而皆終身流寓洛陽,與白樂天本太原人而洛陽居洛一矣。”“蓋世未有不是大賢高品而能流寓者”,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品行不清淨高潔而流落他鄉的賢者。此時,李贄回望自己的一生,悲喜交集——那些磨難曲折,那些崎嶇坎坷,縱使以大地為墨,又怎能書寫得明白?他歎息說:“我願爾等勿哀,又願爾等心哀,心哀是真哀也。真哀自難止,人安能止?”

《藏書》的寫作、修訂是個巨大的工程,李贄好像放下了背在身上的巨石,鬆了一大口氣。他在給焦竑的信中寫道:

山中寂寞無侶,時時取史冊批閱。……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誰與辯雪!故讀史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一經對壘,自然獻俘授首,殊有絕致,未易告語。今不敢謂此書諸傳皆為妥當,但以其是非堪為當前人出氣而已。

《藏書》不藏。《藏書》未經刊印,便在師友間廣為傳抄閱讀,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在南京公開刊印,更如巨石投水,波浪滔天,一時“金陵盛行”,洛陽紙貴,“海內又以快意而歌呼讀之”(陳仁錫《無夢園集》)。盡管李贄自言:“藏書者何?言此書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曰藏書也。”可是,天真的李贄不知道,這又怎麽可能?

得知李贄回到麻城,“公安三袁”袁氏三兄弟宗道、宏道、中道開心不已,他們立即邀請朋友王以明、龔散木一行五人自荊州泛舟而下,前往龍湖拜訪李贄。

這一天,正值端午,皓月當空,李贄與袁氏三兄弟、王以明、龔散木六人在堂上飲酒賞月。李贄興致大發,道:“今日飲酒無以為樂,請諸君各言生平像何人。”

袁宗道在三兄弟中最長,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最愛蘇東坡,但我又不像他,我看自己還是最像白居易吧!”

王以明接著袁宗道說:“莊周。”明朝開國二百餘年,崇尚儒家之道,老莊之學一度荒涼。李贄曾著《莊子解》,他對莊子“以真為貴”的精神氣質大為讚賞。可是,莊子所貴之真,是萬物的本相和人的自然本性,而王以明與莊子之間仍差距甚遠。李贄坦率地說:“莊子太高了,你且說個近似的。如果說是莊子的話,恐怕你還不知道他的學說的著落處。”

李贄又問袁宏道。袁宏道說:“我最喜歡竹林七賢中的嵇康。”李贄想了想說:“似乎也不大像。”

於是李贄便問袁氏三兄弟中最小的袁中道,中道大笑回答說:“我從來隻愛齊人,家有一妻一妾,又中日覓得酒肉。”對這玩世不恭的回答,李贄並不以為忤逆。他評點道:“你卻有廉恥,不會說像古書中說的那個齊國人,白日在外乞討,晚上回家哄妻妾說是整日與達官貴人在一起喝酒吃肉。我看,你最是謹慎周密。你的瘋癲放浪,都是裝出來的,諸位不要信他。”大家都大笑,開懷不已。

李贄再問龔散木,散木說:“我最愛李太白。”

少頃,李贄半是頑皮半是認真地說:“諸位來評一評我,如何?”袁宗道說:“李耳。”李贄連連否認:“我怎麽能跟老子相比呢?”袁中道說:“你就是盜蹠。”李贄聞之大笑:“盜蹠也不容易啊!昔日在黃安時,亦有友人對我說,你就是林道乾,是泉州的大海盜,橫行各郡縣,無人敢惹。你們了解林道乾嗎?他亦有趣。有一次他回到家中,被官兵團團圍住,他照樣與眾人高飲不顧。到了天亮,官兵打殺進去,卻不見了他的蹤影。你們看,他耍戲朝廷命官如同小兒,亦算膽大包天了!”

袁宏道則說,李贄還是像東漢時的太學生領袖李贗。

接著,李贄請眾人互評,又為這次“龍湖雅會”做了總結:“袁宗道氣量像黃書度,學識似管寧。袁宏道像劉禹錫和柳宗元,他二人相扶相持,柳宗元被放逐到柳州,劉禹錫則被放逐到更僻遠的播州,柳宗元要求以柳州換播州,可見其患難真情。袁中道像袁彥通,一擲百萬,倚馬萬言。”李贄又說:“凡我輩人,這一點情,古今高人個個有之;若無此一點情,便是禽獸。”

李贄也不客氣地品評自己:“我骨氣也像李贗,然李贗事,我卻有極不肯做的。”東漢李贗以天下名教之是非為己任,被視為傳統的倫理至上主義者。李贄認為李贗雖有骨氣,但是自己絕對不會像李贗那樣維護名教。袁中道聞之,說:“古人有者,我不必有;我所有者,古人未必有。大約風神氣骨,略有相肖處耳。”李贄很欣慰,高興地回答:“善。”

五月十五的龍湖,夜涼如水,月映四野。眾人談興甚濃,話語遂長。不覺時光流逝,已是夜半時分,寒意入骨生涼,六人方才散去。

這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龍湖雅會”,被袁中道記錄在《柞林紀潭》中,今人得以一窺究竟。正是緣於這次“龍湖雅會”,李贄對“公安三袁”有了足夠的了解和認知:袁宗道沉穩忠實,袁宏道、袁中道二人英武奇特,不愧為天下名士。若論膽識與魄力,袁宏道迥絕於世,是真英靈男兒也!也正緣於這次“龍湖雅會”,李贄發現,袁宏道有能力從哲理的高度把握自己的學說精髓,可以交付重任。

在李贄離經叛道思想的啟迪下,袁宏道視野大開,“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於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從此,他決心改變詩文創作之風,“能為心師,不師於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語言,一一從胸襟流出”。他受李贄“童心說”影響,在《敘小修詩》一文中提出公安派的文學主張“性靈說”,在文風凋敝的晚明,舉起了文學革新運動的旗幟,自此卓然獨立。

這一天,李贄終於準備離開他無比眷戀、又無比傷心的麻城了。金秋九月,金桂飄香,李贄抵達山西沁水。也就是在這裏,李贄在回複朋友的來信時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結局——“榮死詔獄”。“吾當蒙利益於不知我者,得榮死詔獄,可以成就此生。”言罷,鼓掌大笑,“那時名滿天下,快活快活!”

誰料想,此言一語成讖。

在山西,李贄真正感到茫然無歸的痛苦,可是,他決意無怨無悔。此間,他聽聞焦竑被貶為行人,繼而被謫為福建福寧州同知,寫信勸慰:

世間戲場耳,戲文演得好和歹,一時總散,何必太認真乎?覘筆亦有甚說得好者:“樂中有憂,憂中有樂。”夫當樂時,重任方以為樂,而至人獨以為憂;正當憂時,眾人皆以為憂,而至人乃以為樂。此非反人情之常也,蓋禍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見倚伏之機,故寧處憂而不肯處樂。人見以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權,是以終身常樂而不憂耳,所謂落便宜處得便宜是也。

李贄天生異稟,冰雪聰靈,他明明看懂了這些,掏心掏肺地勸導焦竑,在信的結尾還貼心地問:“兄以為然否?”可是,他卻在自己的戲場裏入戲太深,衷腸百結,以致付出生命的代價。

刊刻《藏書》時,李贄在《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中,反複強調寫作動機——人人都有不同的是非標準,“人之是非,初無定質。人之是非人也,亦無定論。無定論則此是彼非,並育而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並行而不相悖矣”。在書中,他提出疑問:“後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並做出結論:“鹹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嚐有是非耳。”

曆史就像一盤大棋,風雲變幻,高手雲集,千百年來,這些高手將孔子學說打造為封建道德理論的基石。可是,李贄偏偏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不僅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還按照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對千百年來的人物重新做了評估和分類——從來都被認為是“草寇”的陳勝、項羽、公孫述、竇建德、李密,李贄將他們堂而皇之地列入了《世紀》裏,與唐太宗、漢武帝等並列。他將評語也重新做了修正,稱譽陳勝“古所未有”、項羽“自是千古英雄”;秦始皇“自是千古一帝”,然焚書坑儒,終致覆滅;而漢惠帝呢?僅作附錄,因為“無可紀”。他還在《大臣傳》中《容人大臣傳》末評論:“後儒不識好惡之理,一旦操人之國,務擇君子而去小人,以為得好惡之正也。夫天有陰陽,地有柔剛,人有君子,小人何可無也。君子國有才矣,小人獨無才乎?君子固樂於向用矣,彼小人者獨肯甘心老死於黃馘乎?是皆不可以無所而使之有不平之恨也。”將人作為他的出發點,隻有人的現實才是真正的現實,這就是李贄的學術之道。

他自信《藏書》定是“萬世治平之書,經筵當以進讀,科場當以選士”,而他,會在這本書中獲得永生。自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時代結束,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此後千百年來封建倫理秩序井然,中國思想文化定於儒教,李贄偏要捅破這嚴嚴密密的天空,大喊一聲:“執一便是害道!”

這還了得?怎容他如此大逆不道!

四 寂寞從人謾,疏狂一老身

“天下嗜卓吾者,禍卓吾者也。”

《藏書》刊刻之後,秉性耿直、富貴顯赫的翰林院編修陳仁錫在他的《無夢園集》中這樣寫道。

若幹年後,恰是這個陳仁錫,協助崇禎皇帝朱由檢除掉了魏忠賢,懲治了閹黨。明王朝建國曆二百七十餘年,也許,這樣的人和事,都是最後的光輝了。

翰林院編修之後,陳仁錫以右春坊右中允出任武舉會試主考官,升為國子監司業,再直經筵講官,以預修神宗、光宗二朝實錄,升右諭德,直至黯然退場。

聰明如李贄者,怎會不知道“嗜卓吾者”與“禍卓吾者”都是何許人也?

越來越多的人走進了他的朋友圈,相知的心靈不需要手臂就可以相擁。可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獵殺他的隊伍,他們虎視眈眈,氣勢洶洶,枕戈待旦,等待著李贄走進他們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對於那些磊落君子譬如耿定理的哥哥耿定向者,李贄不惜用一輩子時間與他論戰。可是,對於那些雞鳴狗盜的宵小之徒,李贄直接拋出白眼,把不屑寫在臉上,最大的蔑視就是連眼珠都不錯一錯。

自萬曆十八年(1590年)始,整整八年時間,他一直在四處避難,自麻城到武昌,從武昌到漢陽,由漢陽到武昌,又自武漢赴麻城,從麻城至沁水,由沁水到大同。

其實,早在萬曆十六年(1588年),李贄便住進了龍湖芝佛院。這次搬家,他希望躲開那些讓他煩惱的人。

龍湖,端的是個好地方!李贄開心極了,他興致勃勃地在《初居湖上》一詩中寫道:“遷居為買鄰。”

四年後——萬曆二十年(1592年),“公安三袁”同訪龍湖。在《龍湖記》中,袁宗道對這裏怡情養性的風物大加讚賞:“萬山瀑流,雷奔而下,與溪中石骨相觸,水力不勝石,激而為潭。潭深十餘丈,望之深青,如有龍眠,而土之附石者,因而夤緣得存。突兀一拳,中央峙立,青樹紅閣,隱見其上,亦奇觀也。”他發現自己被美景所惑,忘記來意,自嘲道:“餘本問法而來,初非有意山水,且謂麻城僻邑,當與孱陵、石首伯仲,不意其泉石幽奇至此也。”

龍湖,距麻城三十裏,倚山抱水,風光旖旎。此時,李贄已逾耳順之年,在芝佛院這個簡樸的寺院,他找到了家的感覺。李贄將芝佛院右邊的“聚佛樓”做起居的精舍,在“寒碧樓”側辟一洞為藏書所,“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為事”,準備在這裏安居樂業、了此殘生了。

李贄不僅把芝佛院當作了家,還煞有介事地做起了主人。袁中道評價這個愛幹淨、有潔癖、性耿直,誌合則不以山海為遠、道不同則不相為謀的老頭兒說:“**掃地,數人縛帚不給。衿裙浣洗,極其鮮潔,拭麵拂身,有同水**。不喜俗客,客不獲辭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遠坐,嫌其臭穢。其忻賞者,鎮日言笑,意所不契,寂無一語。滑稽排調,衝口而發,既能解頤,亦可刺骨。”

李贄將自己的讀書觀寫成了一篇《讀書樂》:

天生龍湖,以待卓吾。天生卓吾,乃在龍湖。

龍湖卓吾,其樂何如。四時讀書,不知其餘。

讀書伊何,會我者多。一與心會,自笑自歌。

歌吟不已,繼以呼嗬。慟哭呼嗬,涕泗滂沱。

歌匪無因,書中有人。我觀其人,實獲我心。

哭匪無因,空潭無人。未見其人,實勞我心。

棄置莫讀,束之高屋。怡性養神,輟歌送哭。

何必讀書,然後為樂。乍聞此言,若憫不穀。

束書不觀,吾何以歡。怡性養神,正在此間。

世界何窄,方冊何寬。千聖萬賢,與公何冤。

有身無家,有首無發。死者是身,朽者是骨。

此獨不朽,願與偕歿。倚嘯叢中,聲震林鶻。

歌哭相從,其樂無窮。寸陰可惜,曷敢從容!

盡管書中沒有黃金屋,也沒有顏如玉,卻有歌哭相從,李贄樂在其中,其樂無窮。

麻城,李贄把生命中思維最活躍、生命最旺盛的歲月交付給了這裏,《說書》《焚書》《藏書》的個別文章相繼在麻城刻行。他在《自刻〈說書〉序》中說:“以此書有關於聖學,有關於治平之大道……倘有大賢君子欲講修、齊、治、平之學者,則餘之《所書》,其可一日不呈於目乎?”他在《焚書自序》裏寫道:

獨《說書》四十四篇,真為可喜,發聖言之精蘊,闡日用之平常,可使讀者一過目便知入聖之無難,出世之非假也。信如傳注,則是欲入而閉之門,非以誘人,實以絕人矣,烏乎可!其為說,原於看朋友作時文,故《說書》亦佑時文,然不佑者故多也。

為何取名《藏書》《焚書》呢?李贄說:

自有書四種:一曰《藏書》,上下數千年是非,未易肉眼視也,故欲藏之,言當藏於山中以待後世子雲也。一曰《焚書》,則答知己書問,所言頗切近世學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則必欲殺我矣,故欲焚之,言當焚而棄之,不可留也。《焚書》之後又有別錄,名為《老苦》,雖同是《焚書》,而另為卷目,則欲焚者焚此矣。

《焚書》是他萬曆十八年以前所寫的書信、雜著、史論、詩歌等。李贄之所以不顧“逆耳者必殺”的危險,毅然決定在麻城刻行書稿,是因為他認定此書是“人人之心”,必將存之長久。而這些,會將那些宵小之徒照出原形的。

麻城,也將李贄一生中最好的知音留在這裏。隻要李贄開壇講學,不管哪座寺廟,不管哪個衙門,不論是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官員、商賈、和尚、樵夫、農民,甚至連女子也勇敢地推開繡住了的閨門,他們紛紛跑來聽李贄講課,一時間,滿城空巷,路無拾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