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中生蓮——韓愈在潮州

唐元和十四年,韓愈貶任潮州刺史。

潮州屬嶺南道,瀕南海,《舊唐書》記載其“以潮流往複,因以為名”。《永樂大典·風俗形勝》:“潮州府隸於廣,實閩越地,其語言嗜欲,與福建之下四府頗類,廣、惠、梅、循操土音以與語,則大半不能譯,惟惠之海豐與潮為近,語音不殊,至潮、梅之間,其聲習俗又與梅陽之人等。”潮州自古就是荒涼偏僻的“蠻煙瘴地”,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所,唐代亦然。不少名公巨卿如常袞、韓愈、李德裕、楊嗣複、李宗閔等都曾經被遠貶潮州。

潮州一任不到八個月,韓愈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到一係列為民謀利的工作中。他驅除鱷魚,獎勸農桑,興辦教育,大修水利,延選人才,傳播中原先進文明,從而使當時的蠻荒之地潮州,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潮州百姓永遠記住了韓愈,潮州的山水、路堤、亭台,很多都為紀念韓愈而命名,後人因此讚道:“不虛南謫八千裏,贏得江山都姓韓。”

居塵學道,火中生蓮;德潤古今,道濟天下。這恰是今天來談韓愈的意義所在。無論為文為官,無論是進是退、是榮是辱,隻要能力之內,必應“民”字當先。愛民如子,視民如傷,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到這十六個字,才能得到人們發乎內心的擁戴,一生功業才會在百姓的口口相傳中永世流芳。

——題記

文章隨代起,煙瘴幾時開。

不有韓夫子,人心尚草萊。

康熙二十三年的一天,清代兩廣總督吳興祚一路向東,從廣州來到潮州的韓文公祠。

遠山如駿馬奔騰而來,海天一色中的石階高聳雲表。歲月凋零,人心不老。吳興祚感慨萬分,題詩勒石。

這一年是1684年。此後300餘年,因為這首詩,吳興祚與他傾慕不已的文公韓愈一道,被鐫刻在中國南疆的文化碑林。

以這一刻為終點,時光向前倒退865年——這是公元819年,元和十四年,短暫的“元和中興”已經攀到了頂峰。唐憲宗勵精圖治,國家政治由動**漸漸回歸正軌。這一年,是值得書寫的一年:李愬討伐平定淮西節度使吳元濟;橫海節度使程權奏請入朝為官;申州、光州全部投降;朝廷收複滄、景二州;幽州劉總上表請歸順;成德鎮上表自新,獻德州、棣州;劉悟殺節度使李師道降唐;成德王承宗、盧龍劉總相繼自請離鎮入朝……藩鎮割據的局麵暫告結束。

端的是轟轟烈烈、揚眉吐氣的一年。這一年,還有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同這一年的任何一件事相比,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然而,恰恰是這件小事,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命運。

史料記載:“十四年正月,憲宗遣宦官赴法門寺迎佛骨至長安,留宮中供奉三日,然後送各個寺院供奉。長安王公百姓瞻視施舍,唯恐不及。”刑部侍郎韓愈卻不以為然,他“不合時宜”地上表切諫,慷慨陳詞,直言將佛骨送到寺院裏讓百姓供養,毫無意義且勞民傷財。在中國數千年、數萬計的“表”中,這份秉筆直言、震古爍今的《論佛骨表》,是中國文化史中足以彪炳史冊的大文章,也是中國政治史上文人因言獲罪的恥辱一頁。

由是韓愈貶謫潮州。韓愈於潮州的八個月,是他抱殘守缺、失意彷徨的八個月,卻是潮州日新月異、脫胎換骨的八個月,從此儒風開嶺嬌,香火遍瀛洲。

元和十四年元月十四日,1200年前一個陰冷晦暗的冬日,韓愈蹣跚著走出長安,以戴罪之身一路向東、向南,再向東、向南。

潮州屬嶺南道,瀕南海,《舊唐書》記載其“以潮流往複,因以為名”。潮州自古就是荒涼偏僻的“蠻煙瘴地”,是懲罰罪臣的流放之所,唐代亦然。不少名公巨卿如常袞、韓愈、李德裕、楊嗣複、李宗閔等都曾經被遠貶潮州。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在途中,韓愈寫下了這首千古流芳的詩篇。15年前,他因上書論旱,得罪佞臣,被貶陽山,也是隆冬時節,也曾途經藍關。悲慟之情,何其相似?這是韓愈第二次被貶黜嶺南,這一年,他拖著52歲的“朽”之軀,以為自己就此葬身荒夷,永無重歸京師之日,無限唏噓地托付侄孫替自己埋骨收屍。

潮州,是韓愈一生中最大的政治挫折。在被押送出京後不久,韓愈的家眷亦被斥逐離京。就在陝西商縣層峰驛,他那年僅十二歲的女兒竟病死在路上。不難理解,何以韓愈關於潮州的詩文中,驚愕、顛簸、險灘、潮汐、雷電、颶風……鬼影般反複出現:“颶風鱷魚,患禍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潮州刺史謝上表》),“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州南數十裏,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瀧吏》)。

仕途的蹭蹬、女兒的夭折、家庭的不幸、命運的乖蹇;因孤忠而罹罪的錐心之恨,因喪女而愧疚的切膚之痛;對宦海的愁懼,對京師的眷戀……悲、憤、痛、憂,一齊降臨到韓愈頭上。這是最孤寂的征程,在漫無邊際的冬日,世界向它的跋涉者展示著廣袤的荒涼。

赴潮之時,憲宗盛怒之下,命韓愈“即刻上道,不容停留”。韓愈甚至來不及與京師的朋友辭行。潮州與京師長安語言不通,“遠地無可語者”,他隻好將家眷寄放在千餘裏外的韶州,相伴而行的,隻有他叮囑“不收吾骨瘴江邊”的侄孫韓湘。

他的朋友未曾忘記他。賈島捎來《寄韓潮州愈》:“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隔嶺篇章來華嶽,出關書信過瀧流。峰懸驛路殘雲斷,海浸城根老樹秋。一夕瘴煙風卷盡,月明初上浪西樓。”性情古怪的劉叉也賦詩《勿執古寄韓潮州》雲:“寸心生萬路,今古棼若絲。逐逐行不盡,茫茫休者誰。來恨不可遏,去悔何足追。”但是,一句誼切苔岑的“海浸城根老樹秋”,一句肝膽相照的“逐逐行不盡”,又怎能道盡韓愈的悲苦和孤寂?

夢覺燈生暈,宵殘雨送涼。

如何連曉語,一半是思鄉。

14年前,韓愈被貶陽山時,曾寫下《宿龍宮灘》。

夜幕四合,萬籟俱寂,韓愈懷念京師,思戀親人,他未曾想到,14年前的詩句,似乎讖語一般卜示著他無法逃脫的未來。

然而,這又怎樣?

浩浩複湯湯,灘聲抑更揚。奔流疑激電,驚浪似浮霜——這才是韓愈!

身多疾病思田裏,邑有流亡愧俸錢——這恰是韓愈的憂思與隱忍,與百姓的憂愁悲苦相比,個人的坎坷又算得了什麽?四月二十五日,韓愈輾轉三月餘,終於抵達潮州,行程八千裏,費時近百天。但是,他甫一抵潮,即理州事,芒鞋竹杖草笠蓑衣,與官吏相見,詢問百姓疾苦。

元和十四年的潮州,風不調,雨不順,災患頻仍,稼穡艱難。先是六月盛夏的“**雨將為人災”,韓愈祭雨乞晴。**雨既霽,稻粟盡熟的深秋,又遭遇綿綿陰雨,致使“稻既穗矣,而雨不得熟以獲也;蠶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歲且盡矣,稻不可以複種,而蠶不可以複育也,農夫桑婦,將無以應賦稅繼衣食也”。過量的雨水使得韓愈焦慮不已,他為自己無力救災而深感愧疚:“非神之不愛人,刺史失所職也。百姓何罪,使至極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無辜,惠以福也。”熾誠竣切,躍然紙上。

此後不久,韓愈還進行了一場別開生麵的祭祀鱷魚的活動。潮州鱷魚的殘暴酷烈,韓愈途經粵北昌樂瀧時,即有耳聞。但鱷害之嚴重,在到達潮州之後,他才真正了解:“初,愈至潮陽,既視事,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鱷魚……食民畜產將盡,以是民貧。’”鱷魚之患,實則比猛虎、長蛇、封豕之害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了解除民瘼,救百姓於水火之中,韓愈斷然采取了措施:“居數日,愈往視之,令判官秦濟砲一豚一羊,投之湫水,祝之……”這就是“愛人馴物,施治化於八千裏外”的祭鱷行動。為此,韓愈寫了《祭鱷魚文》,文字矯捷淩厲,雄健激昂。一篇檄文,數次圍剿,常年困擾百姓的鱷魚被驅逐,韓愈迅速贏得了百姓的信任。

唐代流行的潛規則是,朝廷大員被貶為地方官佐,一般都不過問當地政務。韓愈的弟子皇甫湜在《韓文公神道碑》中寫道:“大官謫為州縣,薄不治務,先生臨之,若以資遷。”鱷害如此嚴重,前任官員或無動於衷或束手無策,任其肆虐泛濫。韓愈卻不甘老邁,恭謹謙遜,恪盡職守。《韓昌黎文集》中,共收有五篇“祭神文”,韓愈之砥礪勤勉,可見一斑。

韓愈在潮州還有修堤鑿渠之舉。《海陽縣誌·堤防》引陳玨《修堤策》曰,北堤“築自唐韓文公”。潮州磷溪鎮有一道水渠叫金沙溪,當地傳說是韓愈命人開鑿的。清澈的渠水,至今仍在滋潤著兩岸的田疇。碧堤芳草,遏拒洪流;銀渠稻海,揚波疊翠。潺潺的水聲,奔湧的水流,千百年來,似乎在不斷地訴說著韓愈當年獎勸農桑的功績。

韓愈初抵潮州,即作《潮州刺史謝上表》。劉大櫆點校《韓昌黎文集》,評其“通篇硬語相接,雄邁無敵”。其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恰是韓愈的忠貞與坦誠。偏居一隅的韓愈,勤於王事,忠於職守,不敢以州小地僻而忽之,不敢以體弱多病而怠之,其呼天、呼地、呼父母之連天悲號,皆為忠悌者之舉,盡是賢達者之為。

《韓昌黎文集》還收錄了《應所在典貼良人男女等狀》一文。這是元和十五年(820年)十一月,韓愈從袁州調回長安任國子監祭酒時寫下的,敘述他在袁州時放免男女奴婢731人,故曆來史誌均將釋奴一事係於他任袁州刺史之時。

其實早在潮州時,韓愈已經注意到嶺南“沒良為奴”的陋習。唐代杜佑在《通典》中寫道:“五嶺之南,人雜夷獠,不知教義,以富為雄……是以漢室嚐罷棄之。大抵南方遐阻,人強吏懦,豪富兼並,役屬貧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有唐一代,盡管較之前代已有明顯的進步,奴隸問題在不同的階段仍有不同程度的浮沉反複。當時的一個潛規則是“帥南海者,京師權要多托買南人為奴婢”。代買奴婢成為被流放官員向京師當權者獻媚取寵的捷徑。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獲罪遠貶的韓愈,何嚐不希望京師當權者施以援手,以便早日回朝?可是他並沒有以此謀取進身之階,而是施以德政與人道,大舉贖放奴婢,這恰是韓愈的剛正廉明。

韓愈不是潮州鄉學的創辦者,但對潮州文化教育卻有不可磨滅的功績。韓愈認為,國家治理須“以德禮為先,而輔以政刑”,用德禮即推行儒家的“仁義”之道,“未有不由學校師弟子者”。為了辦好潮州鄉校,“刺史出己俸百千,以為舉本,收其贏餘,以給學生廚饌”。

百千之數,其值幾何?唐代幣製混亂,很難做出標準。據李翱著《李文公集》所載,元和末年,一鬥米合五十錢,故百千可折合米兩百石,數目可謂不少。如此算來,百千相當於韓愈八個多月的俸金。也就是說,韓愈把治潮八個月的俸金,全數捐給了學校。

韓愈對潮州文化的貢獻,還在於他大膽起用當地人才,推薦地方雋彥趙德主持州學。相傳趙德是唐大曆十三年(778年)進士,早韓愈14年登第。唐代登進士第者還要通過吏部主持的“博學鴻詞”科考試,合格方能授官。但趙德未能順利通過此考試,所以韓愈刺潮時,他還是一個“婆娑海水南,簸弄明月珠”的庶民。但是,趙德“心平而行高,兩通詩與書”的品行學識,終於被韓愈發現,他對趙德的評價是“沉雅專靜,頗通經,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論說且排異端而宗孔氏,可以為師矣”!於是毅然舉薦他“攝海陽縣尉,為衙推官,專勾當州學,以督生徒,興愷悌之風”。起用當地人才主持州學,這是一項意義重大、影響深遠的決策。

樹一代之新風,斯有萬世之太平。蘇軾因此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感喟不已:“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

元和十四年,這艱辛的一年終於浩**地行至歲末。

韓愈接到聖旨,“於其年十月二十五日準例量移袁州”。次年,韓愈以袁州刺史身份,重蒙聖寵,“為朝散大夫、守國子監祭酒,複賜金紫”。此後一年,韓愈的官職經曆了五次變動:由國子監祭酒轉兵部侍郎,由兵部侍郎轉吏部侍郎,由吏部侍郎轉京兆尹兼禦史大夫,由京兆尹兼禦史大夫轉兵部侍郎,由兵部侍郎再轉吏部侍郎。他歡喜地寫道:

莫道官忙身老大,

即無年少逐春心。

憑君先到江頭看,

柳色如今深未深。

韓愈一生為文工整,為詩嚴謹,難得有這樣浪漫的心境、飄逸的詩句。接連不斷的遷徙、接踵而至的任命蝕空了韓愈的身體,他哪裏還有閑心閑暇去欣賞江邊的柳色?壯年時韓愈便自嘲,“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及至中年,“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可是,災難又怎能擊垮他的樂觀和剛毅?怎能改變他舍身報國的使命與決心?任潮州刺史不足八月,農、工、學、商等皆視韓愈為“不祧之祖”,“溪石何曾惡,江山喜姓韓”。任袁州知府七個月,韓愈“治袁州如潮”。任國子監祭酒八個月,“韓公來為祭酒,國子監不寂寞矣”。任兵部侍郎一年有餘,韓愈宣撫鎮州,平定內亂,“旋吟佳句還鞭馬”,“風霜滿麵無人識”。任吏部侍郎不足一年,韓愈周旋於各種政治集團之中,仍“涉艱危,樹功業”。任京兆尹兼禦史大夫半年餘,哀矜百姓,京城“盜賊止,遇旱,米價不敢上”,“禁軍老奸,宿惡不攝,盡縛送獄,京理恪然”。這就是韓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生抱負,盡付家國。

長慶四年(824年),韓愈病重,卒於長安。知道自己勢將遠行,韓愈召群朋曰:“吾不藥,今將病死矣。汝詳視吾手足肢體,無誑人雲韓愈癩死也。”質本潔來還潔去,莫教汙淖陷溝渠。這就是韓愈——一生光明磊落,不願染半點塵埃,韓愈死後被追贈禮部尚書,諡號為“文”,後世始稱其為韓文公。

以元和十四年為起點,時光向後翻過273年——這是公元1092年,另一個失意文人蘇東坡在不遠處的揚州獨自徘徊,氣貫長虹的《潮州韓文公廟碑》橫空出世。絕世的才情,慷慨的悲歌,雄壯的回響,兩代文豪淩越三百年在潮州“相會”。“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蘇東坡凜然發問:韓愈一介布衣,何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何以“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

答案其實很簡單——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

有了韓愈的視民如傷,才有了百姓的風調雨順;有了韓愈的橫掃異端,才有了百姓的篤信文行;有了韓愈的知學傳道,才有了百姓的耕讀傳家;有了韓愈的忠誠耿直、浩然正氣,才有了百姓的德潤古今、道行天下;有了韓愈的樂於天下、憂於天下,才有了百姓的安身立命、安居樂業;有了韓愈的精誠所至,才有了百姓的金石為開。韓愈沒有把自己刻在潮州的石碑上,卻留在了百姓的口碑裏。

天地不言,萬物生焉。感戴韓愈在潮州的所作所為,潮州百姓將此地江山以韓愈命名:韓江、韓山、韓堤、韓文公祠、景韓亭、昌黎路、祭鱷台、侍郎亭……草木如有知,能不憶韓郎?自古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信夫,誠哉!

誰也未曾料想,一個卑微行者捧出的虔誠心腸,在此後的1200年,緊貼著大地,散播成中華民族的氣度和風骨:

——沿著這道浩浩湯湯的曆史文脈,走來了白居易、李商隱、柳宗元、劉禹錫、杜牧,走來了範仲淹、黃庭堅、歐陽修、文天祥、楊萬裏、歸有光、顧炎武、朱彝尊、黃宗羲、林則徐……這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的文化理想,也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的家國詩篇。

——沿著這道枝繁葉茂的曆史文脈,與韓愈一起沉吟低回的,是“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的憂患,是“從來治國者,寧不忘漁樵”的叮嚀,是“穩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的祝願,是“我亦曾穈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的相許相知,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披肝瀝膽,是“但令四海歌聲平,我在甘州貧亦樂”的祈求和冀望。

——沿著這道光明朗照的曆史文脈,曾經生長過災難、戰爭、荒蠻、殺戮,重要的是,還繁衍著富庶、光輝、璀璨、夢想。

元和十四年,韓愈於潮州還曾親手栽植橡木。而今,這些橡木已蓊鬱成林,環繞韓文公祠,狀如華蓋,遮天蔽日。此樹含苞不易,著花更難,時或春夏之交偶放一枝,熊熊若火蓮,肅穆端莊,異常美麗。

(原載於《人民日報》2015年10月29日)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宋)蘇軾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