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陳子昂在初唐

一千三百餘年前,陳子昂以一首《登幽州台歌》名垂青史。從此,幽州台與陳子昂緊緊聯係在一起。可是有誰知道,在這首詩背後,陳子昂的崢嶸詩骨、慷慨人生?

一 伯玉毀琴

公元682年,唐高宗永淳元年,正月十五日。

長安,春日融融,料峭輕寒。

這是新年伊始的長安。家家戶戶都換了簇新的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神荼、鬱壘的桃符,新製了回頭鹿馬、天行帖子的畫像。東市、西市高懸著吉祥如意的紅燈籠,煥然一新,酒肆、食鋪、茶舍、香料坊、中藥坊、金銀坊、衣料坊、染料坊、樂器坊,盡皆張燈結彩,璀璨奪目。剛剛從陳年舊歲中走出來的長安,一下子抖落塵埃,陡然間從睿智老者蛻變為活潑孩童,生機盎然。

紅塵紫陌,斜陽暮草,朝元閣峻臨秦嶺,羯鼓樓高俯渭河,難得的天高雲淡、滿城的普天同慶。在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上,這座城堪稱一個奇跡——它有紅牆、碧瓦、金吾衛;也有霓裳、胭脂、墮馬髻。它有宮闕九重,廊腰縵回;也有淵渟嶽峙,馬咽車闐。它有宮苑依傍著山明,也有夜弦追逐著朝歌。

可是,表麵的寧靜下醞釀著滔天的風浪。

唐高宗李治即位之後,頻頻改元,永徽六年十二月改元顯慶,顯慶六年二月改元龍朔,龍朔三年正月改元麟德,麟德二年十二月改元乾封,乾封三年二月改元總章,總章三年三月改元鹹亨,鹹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上元三年十一月改元儀鳳,儀鳳四年六月改元調露,調露二年八月改元永隆,永隆二年九月改元開耀,開耀二年二月改元永淳,永淳二年十二月改元弘道——三十四年,十四次改元,讓李治高高在上的歲月充滿著詭譎和迷幻。

七年前——上元二年(675年),李治的風眩症愈加嚴重,他便與大臣們商議,準備讓天後武氏攝政。但是,宰相郝處俊等人都不同意,他們上諫道:“陛下怎麽能將高祖、太宗的天下,不傳給子孫而委任給天後啊!”反對聲音如此之大,李治隻得暫時停議。武後得知此事受阻,就召集了一些“文學之士”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共千餘卷;並且密令參決百官疏奏,以分相權。

此時,武後羽翼尚未豐滿,她還要等上十幾年的時間,才能建立她的武周帝國。在反對勢力的攻擊下,武後的支持者李義府、許敬宗等先後倒台,武後的政敵先後拜相,被廢掉的王皇後的族兄王方翼也在受到重用,他們共同擬定了《內訓》和《外戚誡》,以壓製武氏一族。可是,又有誰抵擋得了這個權傾朝野、野心勃勃的女人呢?此時,李治仍然掌握實權,武後卻已經開始過問朝政,天帝與天後共同商議國是。

這一年,在高高的廟堂之外、並不遙遠的江湖之上,一個長得有點醜萌的年輕人收拾行囊,離開家鄉,來到了首都長安。

公元679年6月,李治剛剛將年號由儀鳳改為調露,突厥部酋、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便自號十姓可汗,與李遮匐煽動部落,聯合吐蕃,侵逼安西。大唐建立以來,西部邊患一直是最大的困擾。這個練得一身好武藝、胸懷經緯之才的年輕人,立誌以身許國。他東出三峽,北上長安,進入當時的最高學府國子監學習,並參加了第二年科舉考試。

不料,此次科考成績並不理想,年輕人落第還鄉,不過他毫不氣餒,蓄誌再發。於是,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賅覽。這為他後來革新文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時光倥傯而逝,轉眼到了永淳元年(682年),學有所成的年輕人,躊躇滿誌,再度入京。

可是,這一次,他又一次名落孫山。

為什麽胸藏錦繡,才華橫溢,卻無人賞識?這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機靈古怪的年輕人日夜琢磨,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端倪。

這天,百般寂寥的年輕人在長安的大街上閑遊,他身穿月白色綾羅深衣,頭發用黑紗羅襆頭緊緊攏住。忽然,他看見一位老者在街邊吆喝:“上好的胡琴,求知音者,快來買呀!”圍觀者竊竊私語,老者已在這裏賣琴數日,索價百萬,諸多豪貴圍觀,莫敢問津。

年輕人擠進人群,端的是一把好琴!斯琴如斯人,藏在匣中無人知。年輕人醍醐灌頂,頓生憐憫。他靈機一動,走上前去,對老者說:“老人家,我想買這把琴,您出個價吧!”

老者把年輕人打量一番後說:“年輕人果真想買這把琴嗎?我看先生舉止不俗,定非尋常之輩,實話對你說,別人買不能少於三千緡,先生若買就兩千緡吧。隻要這把琴尋到真正知音之人,能夠物盡其用,老朽也就心安了……”

一把琴兩千緡,這絕對是天價。可是,年輕人卻毫不猶豫地掏出腰包,將琴買下。圍觀的人見這位書生花這麽多錢買了一把琴,都開始好奇,想知道是誰這麽大的口氣,於是有一個人問:“你會彈這種胡琴嗎?”年輕人看看眾人說:“在下略通琴技,明天我要在寓所宣德裏為大家演奏,敬請各位蒞臨。”

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第二天一早,人們紛紛趕來宣德裏,想一聽究竟。人群中不乏文人騷客,社會名流,轉眼間便將宣德裏圍得水泄不通。

買琴的年輕人終於抱著昨天的琴出場了。他對觀者抱拳一揖道:“感謝各位捧場!”話音未落,將琴高高舉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果然是一把好琴,琴身瞬間四分五裂,幽鳴之音繞梁不絕,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年輕人隨即朗聲大笑:“我乃四川射洪陳子昂。想我自幼刻苦讀書,經史子集爛熟在心,詩詞歌賦,長文短句,件件作得用心。可是,我奔走於京師,風塵仆仆,卻始終未遇伯樂,至今無人知曉,就像碌碌塵土一樣。這把胡琴,不過是喝酒助興的東西,竟然價值百萬!難道我陳子昂的傳世之作比這博人一樂的物品還不如嗎?今日,有幸邀請眾位讀一讀我的詩文,這才是我買琴的真正理由!”年輕人越說越激憤,從箱子裏取出大遝詩詞文稿,分發給在場的每一個人。其中有一首詩這樣寫道: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果然!這一首首詩氣勢豪邁,風骨崢嶸,寓意深遠;這一篇篇文章字字珠璣,精美絕倫,令人耳目一新。在場的人們讀罷詩文,興奮不已,他們翻開書稿,看到上麵赫然寫著一個名字——陳子昂!

陳子昂的名字和他的錦繡詩文,風一樣在京城傳開了。

曆史文獻記載:“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樂,豈宜留心。話完即碎琴遍發詩文給與會者。其時京兆司功王適讀後,驚歎曰:‘此人必為海內文宗矣!’一時帝京斐然矚目。”

這就是陳子昂在曆史舞台上的出場,橫空出世,卓然不群。

從此,陳子昂的住所每日來訪者絡繹不絕。不久,陳子昂的詩名便傳到朝廷,這位才華出眾的詩人終於嶄露頭角。

二 顯慶四年

時間的指針向回撥到公元659年,唐高宗顯慶四年,這一年是己未年。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年份——

三月,西突厥興昔亡可汗擊殺真珠葉護。

四月,武後殺長孫無忌等。因廢立皇後事,武後深怨長孫無忌,令許敬宗伺機誣陷之。許敬宗誣奏長孫無忌謀反,高宗下詔削無忌太尉及封邑,安置黔州。許敬宗又奏褚遂良、柳奭、韓瑗、於誌寧與無忌同謀,高宗又下詔追削褚遂良官爵,柳奭、韓瑗除名,於誌寧免官。

六月,許敬宗以太宗時所修氏族誌,不敘武氏門族,奏請改之,以後族為第一等,其餘按仕唐官品高下,共分九等。於是以軍功致位五品者皆入仕流,時人謂之“勳格”。

七月,高宗命李勣、許敬宗等複審無忌事,許敬宗遣人至黔州逼無忌自縊。詔斬柳奭、韓瑗。一時株連頗多,自是政歸武後。

八月,普州刺史李義府兼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九月,詔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駒半等國(皆唐西部小國)置州、縣、府百二十七。

十月,山東士族在婚姻問題上“自矜門地”,“多責資財”,為矯其流弊,詔崔、盧、李、鄭、王諸族子孫不得自為婚姻。定嫁女受財之數,不得受“陪門財”。

這一年,還有一件大事。然而,這件事在當時是如此不為人注目,以致世世代代的史官用盡力氣也難以找到蛛絲馬跡,以致一代又一代文學家、曆史學家很多很多年都在為此爭論不休。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推知當時的一切,特別是那些需要刻意渲染的細節。一個偉大文學家的誕生是需要故事的,他將為沉醉於齊梁頹靡詩風的初唐文壇帶來一場文學革命。可是,什麽都沒有,沒有傳說,沒有神話。究竟是在炎炎夏日,還是在凜凜冬時?究竟是在暖暖仲春,還是在靄靄金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啼哭,宣告了一個不甘寂寞的孩子呱呱墜地。

四川,射洪。

笑破了臉的男主人比誰都高興,家裏終於盼來新丁,這是多少年潛心祈禱的神祇福報!夫妻倆望眼欲穿,終於等來了這個一出生便哭破天地的娃娃。

弄璋之喜,室家君王——盈門的賓客紛紛恭賀。“可是,這娃娃,他可真是有點醜啊!”一個手捧著溫熱紅雞蛋的客人在心裏默默念叨。

不過,醜又有什麽關係呢?這個泡在蜜罐裏的醜娃娃,就是後來振臂一呼、天地響應的陳子昂。他的父親,便是富甲一方的俠義之士陳元敬。

宋本《方輿勝覽》記載,陳元敬性格直爽,瑰瑋倜儻,博覽群書,弱冠之時便有豪俠之舉。某年,四川大災,鄉人阻饑,陳元敬散粟萬斛,以濟災民。陳元敬二十二歲時,鄉貢明經擢第,官拜文林郎,不久因父喪依製丁艱辭官返鄉。此後陳元敬潛心黃老學說,長隱山林,誌趣平淡,畢生以煉丹研易為樂,不再複職。但官民與陳元敬相見時,仍尊稱其為“文林公”。

陳子昂,字伯玉。輕財好施,慷慨任俠。曾中開耀進士。曾上書論政,為武則天所讚賞,拜麟台正字,轉右拾遺,故後世人稱“陳拾遺”。陳子昂同其父親一樣,性耿直,重情義,為官仗義執言,屢屢上書諍諫,敢於陳述時弊。

陳元敬的慷慨、豪爽、博學,對陳子昂影響極大。這個快樂的年輕人,在父親的嗬護下快樂成長。《陳氏別傳》說,陳子昂“好施輕財而不求報”,這一點,像極了陳元敬。

然而,出身豪門望族的陳子昂,卻“始以豪子馳俠使氣,至年十七八未知書”。十七八歲的“古惑仔”,還在一次聚眾鬥毆中擊劍傷人。在厭煩了招貓逗狗、鬥雞賭博之後,陳子昂在某一天頓悟,開始棄武從文,“從博徒入鄉學,慨然立誌。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賅覽”。陳子昂果然聰明過人,沒幾年時間,便學涉百家,博覽群書,奇傑過人,姿狀嶽立,尤其擅長文章,“雅有相如、子雲之風骨”。

梓州射洪,自此以陳子昂聞名遐邇,以陳子昂彪炳千秋。

這個位於四川盆地中部的小城,西北高,東南低,丘壑縱橫,四季分明。岷江、沱江、嘉陵江環繞射洪,奔流而來,奔湧而逝;梓江、青崗河、桃花河、富同河如同大樹般開枝散葉,將豐富的水流,運送到青山綠水的每一個角落,布局在四處延伸的每一處枝蔓。

就像陳子昂,在他短暫的人生裏振臂一呼,卻將思想的晨曦微光散布到中華民族的每一道皺褶、每一個瞬間。

三 登澤州城

公元683年,李治第十四次修改年號。去年十二月,他剛剛將永淳改為弘道。可是,如此還是沒能讓他逃過死亡的魔咒。弘道元年,李治病逝,他在遺詔中為武則天掌握國家政權留下了足夠的線索:“軍國大事有不能決斷者,請天後處理決斷。”

在大唐王朝這個嚴密運轉的封建機器裏,每一個人都隻是其中的一個零件。可是,武則天這個女人,偏要憑著自己的聰明任性扭轉乾坤,她做到了。於是,從此時開始,陳子昂的政治生命便與武則天息息相關。

陳子昂不願做一個隻會擺弄文字的文人,而是要求自己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對這點,他在《諫政理書》中有非常清楚的自白:

臣子昂西蜀草茅賤臣也,以事親餘暇得讀書,竊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曆觀丘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自伏羲、神農之初,至於周、隋之際,馳騁數百年,雖未得其詳,而略可知也。莫不先本人情,而後化之,過此已往,亦無神異。獨軒轅氏之代,欲問廣成子以至道之精理於天下,臣雖奇之,然其說不經,未足信也。至殷高宗亦延問傳說,然才救弊,未能宏遠,自此之後,殆不足稱。臣每在山穀,有願朝廷,常恐沒代而不得見也。

大唐建立以來,開始推行詩賦取士的製度。唐太宗勵精圖治,廣開言路,打破了魏晉以來豪右世族壟斷政治的局麵。政治上的強盛鞏固、經濟上的高度繁榮、科學技術上的快速進步,帶來了整個社會的昂揚風氣,這驅使著壯誌淩雲的陳子昂在文學上不斷思考,在政治上不斷成熟,在事業中不斷建功立業。他在《贈嚴倉曹乞推命錄》中寫道:

少學縱橫術,遊楚複遊燕。

棲遑長委命,富貴未知天。

聞道沈冥客,青囊有秘篇。

九宮探萬象,三算極重玄。

願奉唐生訣,將知躍馬年。

非同墨翟問,空滯殺龍川。

李治病逝於洛陽,陳子昂上書在洛陽建高宗陵墓,認為將高宗靈柩運回長安不僅會加重關隴頻遭荒災的人民的負擔,而且護靈的數萬大軍也會疲於奔波。此時武則天大權在握,四處網羅人才,看到陳子昂的上書後大加稱讚,特地召見了他,就國家大事“有所谘詢”,拜陳子昂為麟台正字,負責管理文獻,校讎典籍,訂正訛誤。武則天欲發兵討伐西羌,陳子昂又上書諫止,武則天對他愈發欣賞,擢升其為右拾遺。

陳子昂雖然年輕,但是有卓識,有膽略,他的諫疏不外乎四種:關心民瘼,改革吏治;揭露酷吏,反對**刑;重視邊防,反對黷武;任用賢能,用人不疑。由於他以不同尋常的政治見解和超群才華贏得武則天的重視,因此文人爭相購買他的書籍,互相傳閱。

陳子昂喜歡研究曆朝曆代的興廢與盛衰的原因,為武則天執政出謀劃策。他經常上書武則天,對當時的政治提出建議。然而,在武則天看來,他不過是舞文弄墨的一介書生,幼稚,簡單。他的意見常常衝撞朝廷,武則天對其建議置之不理,一笑了之。可是,不知好歹的陳子昂,竟然大膽地說出武則天是“外有信賢之名,內實有疑賢人心”,這一下更得罪了剛愎自用的武則天。同時他上書直言不諱,也得罪了一些權臣,遭到他們的嫉恨。

陳子昂的苦日子來了,人生開始走下坡路。他想努力改革政治弊端,可是人微言輕,沒有人聽他的。酷吏貪官橫行無忌,武姓一族權傾朝野,他越來越感到心灰意懶。

棄武投文的陳子昂,懷著許身報國的宏願,終日鬱鬱寡歡。此時他想到了什麽?史料無從追溯。他的落魄卻飄**在他的詩文裏,化為千古哀鳴。陳子昂兩度報名參加大唐軍隊對北方遊牧部族的戰爭。金戈鐵馬,浴血沙場,陳子昂似乎是找到了生命的意義,與此同時,他也深深懂得了戰爭的殘酷。可是,年輕的他,也許還不知道,政治的殘酷將遠遠超過戰爭。

這是陳子昂短暫生命裏的兩次重要戰爭,也是唐朝和契丹的兩次重要戰爭。第一次,發生於西北,從垂拱二年(686年)持續至垂拱三年(687年),陳子昂隨左補闕喬知之軍隊到達西北居延海、張掖河一帶。

第二次是十年之後,即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反叛朝廷,攻陷營州。武則天委派建安王武攸宜率軍征討契丹,陳子昂又隨武攸宜出征。《列傳》記載:武攸宜“統軍北討契丹,以子昂為管記,軍中文翰皆委之”。管記,也就是軍中書記官。武攸宜是武則天的侄子,這個身份或許過度強化了他的自信。然而,事與願違,武攸宜出身權貴,紈絝子弟全然不曉軍事,兼之輕率而無將略,致使前軍陷沒,一時間,軍心渙散。

此時,身在燕國故地的陳子昂一定想起了昔日樂毅將軍馳騁疆場、衝鋒陷陣的英姿,他不由得豪情勃發,連夜上書,進諫武攸宜,建議武攸宜親自出征沙場,為國立功。但是,武攸宜這樣的紈絝子弟,怎麽可能舍生忘死、衝鋒陷陣?果然,武攸宜斷然以陳子昂“素是書生,謝而不納”。頃刻間,陳子昂的滿腔熱血降到了冰點。他怎麽也沒想到武攸宜會因為他是個文人、詩人而輕視他,使他盡忠報國的壯誌在輕描淡寫間就被否定了。可以想象,他當時的心情一定是既難堪又失望。過了幾天,陳子昂不死心,再次進諫,這一次徹底激怒了武攸宜,他不但不采納陳子昂的建議,反而將陳子昂的官職由參謀貶為軍曹,也就是管管文牘而已。

《陳子昂別傳》這樣記載此事:

屬契丹以營州叛,建安郡王攸宜親總戎律,台閣英妙,皆署在軍麾。時敕子昂參謀帷幕。軍次漁陽,前軍王孝傑等相次陷沒。三軍震,子昂進諫,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建安方求鬥士,以子昂素是書生,謝而不納。子昂體弱多疾,激於忠義,嚐欲奮身以答國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參預軍謀,不可見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進諫,言甚切至。建安謝絕之,乃署以軍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毫無懸念,這次戰役以失敗告終。

陳子昂期待武攸宜“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遭到毫無謀略又貪生怕死的武攸宜的拒絕,他“欲奮身以答國士”,徒懷淩雲壯誌卻又無計可施。如此這般,又能奈何?

戰役結束後,軍隊返回洛陽,途經澤州(今山西晉城)。這是赫赫有名的長平之戰的戰場。戰國初期,秦、趙兩國因爭奪上黨,秦國率軍於境內長平邑(今晉城市高平西北)攻打趙軍,爆發長平之戰。秦國的昭襄王曾親自到此,盡征河內十五歲以上男子從軍,一鼓作氣,進占長平。而趙王聽信讒言,用趙括換下了廉頗,終致大敗。趙軍被秦軍斬首坑殺者達四十五萬人之多,一時間,屍骨累累,血流漂杵。

正是因為長平之戰,秦國加快了兼並六國的戰爭步伐——垂沙之戰,大敗楚軍;伊闕之戰,戰勝韓、魏兩國,掃平秦軍東進之路;鄢郢之戰,獲得了楚國大量國土;華陽之戰,大敗趙、魏聯軍,攻取了魏國的幾座城池和趙國的觀津。

而今,重過古沙場,陳子昂睹物思人,悲憤交集,不能自抑,奮筆寫下五言懷古《登澤州城北樓宴》:

平生倦遊者,觀化久無窮。

複來登此國,臨望與君同。

坐見秦兵壘,遙聞趙將雄。

武安君何在,長平事已空。

且歌玄雲曲,禦酒舞薰風。

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

陳子昂在詩中提到的“玄雲”,即《玄雲》是漢代儀式樂歌,慶賀皇帝選擇賢明的輔佐之臣;“薰風”相傳為聖君舜所作:“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此時的陳子昂,仍對朝廷滿懷希望:皇帝(武則天)任用賢才,將這個國家帶入輝煌的新時代。

一腔熱血空拋擲,誰者應是同悲人?

兩次征戰,陳子昂深刻認識了戰爭,認識了朝廷,認識了邊塞形勢和人民生活。為國圖安,為民請命,這讓他的創作細辨涇渭,獨立風骨,迥然不同於盛行當時、紙醉金迷的齊梁文風。

曆史何其相似乃爾?在陳子昂之後一個世紀,詩人李賀也來到長平舊地,寫下同樣震古爍今的《長平箭頭歌》:

漆灰骨墨丹水沙,淒淒古血生銅花。

白翎金竿雨中盡,直餘三脊殘狼牙。

我尋平原乘兩馬,驛東石田蒿塢下。

風長日短星蕭蕭,黑旗雲濕懸空夜。

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盡將羊炙。

蟲棲雁病蘆筍紅,回風送客吹陰火。

訪古汍瀾收斷鏃,折鋒赤璺曾刲肉。

南陌東城馬上兒,勸我將金換簝竹。

陳子昂的《登澤州城北樓宴》、李賀的《長平箭頭歌》,是他們留給曆史的生命祭奠,是他們對自己蒼涼悲愴的哀歌,更是他們留給人世的淒涼而無奈的一聲冷笑。

陳子昂與李賀,究竟有著怎樣的緣分?陳子昂一生好勇好鬥,永不言敗;李賀一生顛沛流離,鬱鬱寡歡,不容於時世。李賀出生於公元790年,比陳子昂晚131年,他們卻有著同樣的狷狂與落拓,同樣的悲苦與歎惋。李賀帶著同樣的失落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長平之戰古戰場,又帶著同樣的失落離開這個世界,走入望不到頭的亙古長夜。一支生鏽的舊箭頭,讓李賀唏噓不已,國殤故地無人祭,淒淒古血生銅花,此間黑雲壓城城欲摧,睹物思人,心情怎能不“憔悴如芻狗”?

陳子昂的生命停止於四十二歲,李賀則在二十六歲就匆匆告別塵世。在他們短暫的生命裏,鬼神與死亡是造訪的常客,他們因而對生命流逝有著切膚之痛。千年之後的今天,陳子昂和李賀的兩首詩給予我們不同的感傷,卻是相同的悲壯。

四 天地悠悠

此時,陳子昂感到深深地絕望了。他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空餘滿眼黑暗、滿腔憤激。

這一年,這一天,這一刻。

殘陽如血,寒風凜冽,懷抱著刻骨憂思的陳子昂登上了幽州台(今北京薊北樓),一邊思念以往的明君聖主,一邊回想自己的不幸遭遇,深感前途一片黯淡。

也是萬歲通天元年(696年),也是從營州回洛陽的路上,陳子昂寫下了《登幽州台歌》。曆史無從想象,可是,陳子昂那亙古的滄桑、鬱鬱的悲憤,卻穿越時空,像一道震古爍今的閃電,劈開我們久已封閉的心扉。

站在幽州台上,陳子昂極目遠眺,曆史和現實漸漸在他眼前和心裏縱橫交錯,對曆史、對人生、對世界的曠絕塵囂的悲哀和絕望,漸漸彌漫在胸中,遂成千古絕唱: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是陳子昂理想破滅的悲歌。與《登幽州台歌》幾乎同時創作的《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或可資參證。在這組詩的序中,陳子昂寫道:“丁酉歲(神功元年,697年),吾北征。出自薊門,曆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異,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歎。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遊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誌之。寄終南盧居士。亦有軒轅之遺跡也。”《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共有七首詩,陳子昂憑吊軒轅古台、碣石館、軒轅台,緬懷燕昭王、樂毅、燕太子丹、田光、鄒衍、郭隗,毫不掩飾地表達對盛世的向往、對明君古賢的追慕,以及自己生不逢時、壯誌未酬的無限感慨。但是,像燕昭王那樣前代的賢君既不複可見,後來的賢明之主也來不及見到,人生何以如此生不逢時?

山河依舊,古今迥然。陳子昂登台遠眺,更見星高雲闊,宇宙茫茫,不禁感到孤單寂寞,悲從中來,愴然淚流。

天地悠悠,何其慷慨悲涼?愴然涕下,又何其寂寞苦悶!這塵世如此淩虐人心,陳子昂看不見“古人”,也看不見“來者”,他所能看見的,隻有眼前這個狹窄的幽州台,這個逼仄的大時代。

一首《登幽州台歌》,音情頓挫,力透紙背,一掃六朝弊習,猶如醍醐灌頂。

陳子昂擅長詩文。他於詩,強調興寄,風骨崢嶸,寓意深遠,蒼勁有力。唐代初期,詩歌創作沿襲六朝餘習,風格綺靡纖弱,陳子昂挺身而出,反對柔靡之風,力挽齊梁頹波。陳子昂存詩共一百多首,其中五言古詩最多,有六十餘首,五律約三十首。所作《感遇詩三十八首》《登澤州城北樓宴》《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登幽州台歌》等,指斥時弊,抒寫情懷,有金石錚錚之聲,風格高昂清峻。陳子昂是唐代詩歌革新的先驅,對唐詩發展頗有影響。陳子昂在他的重要詩論《修竹篇序》中寫道: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嚐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雲:“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

陳子昂的古詩對後世影響極大。《酬暉上人秋夜山亭有贈》中“皎皎白林秋,微微翠山靜”“風泉夜聲雜,月露宵光冷”的秋夜禪坐,《酬暉上人夏日林泉》中“岩泉萬丈流,樹石千年古”“林臥對軒窗,山陰滿庭戶”的夏日唱和,直接啟發了後來的王維、孟浩然。《送別出塞》中“平生聞高義,書劍百夫雄。言登青雲去,非此白頭翁”之句一掃當時流行的豔麗纖弱,他的素樸雄健直接影響了盛唐的高適、岑參,開啟了慷慨悲壯的邊塞詩歌。陳子昂獨起一格,為李白、杜甫開風氣之先。杜甫晚年在蜀中漂泊,常遊於陳子昂故裏,流連低回,不忍離去。蜀中人物,杜甫最為敬仰的,當數陳子昂。杜甫入川以後的詩歌,受陳子昂影響極大,他的“杜鵑”之詠直接承繼於陳子昂的“鳳凰”之作,他的“白鷗沒浩**,萬裏誰能馴”即陳子昂的“不然拂衣去,歸從海上鷗”“鳳歌空有問,龍性詎能馴”,可以說,他們不僅在詩歌上息息相通,在靈魂上也是心心相印。

陳子昂於文,堅持樸實暢達,標舉漢魏風骨,反對浮豔,重視散體。陳子昂的各種體裁文章今存120多篇,其中賦頌之文不過數篇,暫且存而不論。表計40篇左右,正如清朝文學家陳沆所言,這些都不外乎是“順例”和“應製”之作,不足以代表陳子昂之文的特點和優點。但如《為喬補闕論突厥表》卻是極好的文章。他的上書、奏議這類文章有20餘篇,序約為14篇,碑銘墓誌將近20篇,祭文有幾篇。這些才應算是陳子昂文章的本體書,而奏議等文又是最重要的。《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寫道:

昔孔宣父以天縱之才,自衛返魯,迺刪《詩》《書》,述《易》道而修《春秋》,數千百年文章粲然可觀也。孔子歿二百歲而騷人作,於是婉麗浮侈之法行焉。漢興二百年,賈誼、馬遷為之傑,憲章禮樂,有老成之風;長卿、子雲之儔,瑰詭萬變,亦奇特之士也。惜其王公大人之言,溺於流辭而不顧。其後班、張、崔、蔡、曹、劉、潘、陸,隨波而作,雖大雅不足,其遺風餘烈,尚有典型。宋、齊之末,蓋憔悴矣,逶迤陵頹,流靡忘返,至於徐、庾,天之將喪斯文也。後進之士若上官儀者繼踵而生,於是風雅之道掃地盡矣。《易》曰:“物不可以終否,故受之以泰。”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君諱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製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非夫岷、峨之精,巫、廬之靈,則何以生此?故其諫諍之辭,則為政之先也;昭夷之碣,則議論之當也;國殤之文,則大雅之怨也;徐君之議,則刑禮之中也。至於感激頓挫,微顯闡幽,庶幾見變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際者,則《感遇》之篇存焉。觀其逸足駸駸,方將摶扶搖而陵太清,躐遺風而薄嵩、岱,吾見其進,未見其止。惜乎湮厄當世,道不偶時,委骨巴山,年誌俱夭,故其文未極也。嗚呼!聰明精粹而淪剝,貪饕桀驁以顯榮,天乎天乎,吾殆未知夫天焉,昔嚐與餘有忘形之契,四海之內,一人而已。良友歿矣,天其喪子!今采其遺文可存者,編而次之,凡十卷。恨不逢作者,不得列於詩人之什,悲夫!故粗論文之變而為之序。至於王霸之才,卓犖之行,則存之別傳,以繼於終篇雲耳。

駢體文的過度膨脹,是六朝文章的一大弊端。到齊梁時期,駢文已經發展至高峰。士人崇尚華麗辭藻,不僅抒情寫景駢儷化,官方的文牘、奏議,以及信劄、論說等各種實用文亦完全用駢文寫作,文意晦澀、蒼白貧乏,重形式輕內容等駢體文已經成為自由抒發思想的桎梏。在陳子昂看來,做文章的道理敗壞已經有五百年。這五百年,大約言之,指的是從西晉初年至陳子昂生活的武則天時代。這五百年,詩文凋敝,文風淪喪,他希望重振漢魏風骨,就此提出了“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詩歌標準。

陳子昂之文,論文體,已變儷偶之習,純真自然。論內容,則都是有物有則、利國利民之言,超越八代,直追先秦、西漢。但是,陳子昂文章,又不是一切複古之論,而是針對當時混沌之世的客觀現實,匡謬治弊,篇篇皆有為而發。論文格,則邏輯極嚴密,條理極清徹,不為支離模棱之辭、浮泛不經之語,侃切周至,古樸安雅。此所以陳子昂之文實為處文風漸變之時,而以其實績開風氣之先,卓然有無可動搖的曆史地位。所謂“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全唐文》卷五一八《補闕李君前集序》)。

在《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序》一文中,他慨歎“漢魏風骨,晉宋莫傳”,批評“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他稱美東方虯的《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這些言論,表明他要求詩歌繼承《詩經》風、雅的優良傳統,有比興寄托,有政治社會內容;同時要恢複建安時期的風骨,即思想感情表現明朗,語言頓挫有力,形成一種爽朗剛健的風格,一掃六朝以來的綺靡詩風。陳子昂文章對於有唐一代以及後世的政治都有很大影響,於文學史上高標一席,所謂“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白居易語),“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韓愈語),亦在於此。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感慨陳子昂對唐朝文學的卓越影響:“陳拾遺子昂,唐之詩祖也。”

陳子昂的詩文,直斥時弊,抒寫情懷,高昂清峻。有唐迄今逾一千三百年,後世言必稱陳子昂者,為其振臂高呼應聲雲集者,代不乏人。與陳子昂同一時期的初唐四傑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陳子昂之後的張說、張九齡、王維、陸贄、蘇頲、李華、元結、獨孤元、元祐、梁肅,以及更晚些的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元稹、李白、杜甫、杜牧、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他們的思想一脈相承,薪火相傳。

正是因為他們的一脈相承,薪火相傳,在中國經曆近三個世紀的分裂之後走向統一的這個大時代裏,文化才空前繁榮鼎盛。清朝大學士董誥等人編輯的《全唐文》一千卷,收錄了唐朝文學家三千餘人,各體文章一萬八千四百餘篇。這個數字,遠遠超過了唐以前所有文章總和的兩倍,以至於西方學者在談到中國大唐王朝時,由衷感慨:“在唐初諸帝時代,中國的溫文有禮、文化騰達和威力遠被,同西方世界的腐敗、混亂和分裂對照得那樣鮮明,以至在世界文明史上立即引發了一個頗為有趣的提問,中國如何由迅速恢複了統一和秩序而贏得了這個偉大的領先。”(赫伯特·喬治·韋爾斯《世界史綱: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

五 獄中卜命

公元2011年,一位叫作許嵩的中國歌手寫下了他的代表作《拆東牆》,用如泣如訴的歌聲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初唐的故事:

公元六五九年,十九歲,他接他爹的班

考不取功名的後果是接手自家酒館

又聽說同鄉誰已經赴京做上小官

他的夢,往來客誰能買單

代代歎世道難,人心亂,可又能怎麽辦

……

興也苦,亡也苦,青史總讓人無奈

更迭了朝代,當時的明月換撥人看

西牆補不來

可東牆麵子上還得拆

19歲的小酒館老板接下了父親的生意,由此展開了他的悲情人生。朗朗上口的歌聲裏,念唱流暢如水,吉他絲絲入扣,節奏布魯斯扣人心弦,副歌旋律清晰。我們不妨借著這歌聲還原一下他的故事——

公元640年,小酒館老板出生在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公元645年,父親對五歲的小男孩寄予厚望,望他能光耀門楣,擺脫官壓民的那種生活,小男孩吮著手指,懵懂地點點頭。公元650年,唐高宗李治登基繼位,年號永徽。小男孩十歲了,他因逃學出去玩耍而挨了父親的板子。公元656年,小男孩長大了,十六歲的他還是不喜歡學習,經常獨坐在自家酒樓門檻上看著對麵的胭脂鋪,看著鋪裏的那個勢利眼的肥婆子老板娘,獨自納悶為什麽那麽醜的肥婆子卻能生出那麽漂亮的姑娘。

公元659年,長大的小男孩十九歲了。父親已經老去,健康日漸衰退,這年一病不起。同年,他與同鄉同去參加科舉,卻落榜了。他搖頭笑了笑,看見同鄉已經大喊大叫地跳起來了。他走過去,摟住同鄉的肩膀,想說幾句祝賀的話。可是,他在同鄉的眼中,看到了驕傲和鄙夷。

長大的小男孩終於回到家鄉。然而,父親已經去世,他接手了自家的酒館。不久,朝廷派人來接同鄉上京了,街道上人山人海,同鄉騎馬走在中間,周圍大小官役無數,好不威風。這個小酒館老板在人山人海中顯得那麽的卑微、那麽的不起眼。他又笑了。笑裏充滿了無奈與自嘲。

接下來,他跟其他年輕人一樣,娶妻成家。娶的就是對麵胭脂鋪的姑娘,那肥婆子嫌他窮,很不情願。費了好大勁說媒,加上酒館多年營業攢下的大部分積蓄,才把事辦成。新婚宴爾,小酒館老板卻沒有想象中的喜悅,他總是無奈地一個人端著壺酒坐在自家門檻上,看著對麵發呆,那裏已經沒有了美麗的胭脂鋪姑娘。內堂中,已經成為他妻子的美麗姑娘不言不語,同樣兩眼無神地看著窗外。

這天,他外出回來,聽店裏夥計說自家東牆被衙門的人拆了,他火急地跑回去,隻看到一片廢墟。他又跑到衙門,縣太爺說要以一平米八吊錢來跟他折算。他不幹,不是他不賣,而是他不能賣,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百年祖業,若賣掉,他怎能麵對列祖列宗?縣太爺大怒,令衙役打斷他的一條腿,他一瘸一拐走回去後,大病一場。醒來後,發現自家酒館已經被拆了個幹淨,妻子坐在他身旁掩麵哭泣。他什麽也沒說,看著窗外發呆。雪夜,他一瘸一拐地背著行囊奔赴京城,數月後,他終於在京城找到了做官的同鄉。若不是為了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百年祖業,他想,這輩子都不會來求他吧,他現在隻希望他能顧及同鄉之情幫自己一次,挽回那百年祖業,可他卻被拒之門外。他再次笑了,這是從心底最深處發出的冷笑。

數年後,唐高宗李治下令將所占百姓田宅歸還百姓。衙役因沒有找到他,便沒有再理會此事。一位與他同鄉的商人在一次遠赴異地做生意的途中看見了他,但他已瘋瘋癲癲,衣衫襤褸,嘴裏唱著、喊著。若不是因他的家鄉口音以及以前去他的小酒館時常常看見他,恐怕誰也不知道這個瘋子,究竟是誰。

小酒館老板已經走出很遠、很遠,可是,人們依然能聽到他在反複唱著一句話:“世道難,人心亂,情義並絕,淚落誰安……”

拆東牆,是公元659年。這一年,陳子昂出生。

陳子昂的出生時間,其實是個謎。657、658、659、660、661……世世代代的研究者為此爭論不休,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相信,在這個平凡又不平凡的公元659年,有一個驚世駭俗的人物已經降臨,一個驚世駭俗的故事開始生根發芽。

這一年,在射洪,一個醜萌醜萌的嬰兒呱呱墜地;在長安,走投無路的小酒館老板,滿懷憧憬準備開始自己的人生。相差十九年的他和他,他們的人生,或許有交集,或許隻是如箭矢般擦肩而過,來不及回頭,等不及相認。在歲月的漫漫長夜裏,無數個如流星劃過夜空的陳子昂、無數個自生自滅的小酒館老板,就這樣積澱成為曆史,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浮出平靜的水麵泛著粼粼波光,也許有一天沉入記憶的深奧穀底會化為時代的塵埃。

從戰場上回來的陳子昂,看破紅塵,立誌歸隱。聖曆元年(698年),陳子昂以父親陳元敬年老多病為由,上表請求辭官回鄉,侍奉老父,以盡孝道。武則天同意他的請求,他回到了家鄉射洪。不久,陳元敬病逝,陳子昂本以為可以就此遁世。但是,居喪期間,權臣武三思等人卻不放過他,他們指使射洪縣令段簡羅織罪名,誣陷陳子昂,將他關進大牢。盧藏用在《陳子昂別傳》中記載:“屬本縣令段簡貪暴殘忍,聞其家有財,乃附會文法,將欲害之。子昂惶懼,使家人納錢二十萬,而簡意未塞,數輿曳就吏。”

陳子昂素來身子羸弱,怎經得起這樣的牢獄之災?他驚恐交集,不堪折辱,五內俱焚,心灰意懶。他病得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倚杖不能起,哀怨不能絕。此時,朝廷苛政連連,民間哀鴻遍野,陳子昂自忖以一己氣力不可能苟全於亂世,遂命蓍自筮。頃刻,卦成,陳子昂仰天哭號:“天命不佑,吾殆死矣!”

(原載於《光明日報》2020年9月18日)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唐)韓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