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舊年——嵇康與廣陵

嵇康,字叔夜,譙國銍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兄喜,有當世才,曆太仆、宗正。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

——《晉書·嵇康傳》

從這場酒席中散去,微醺的中散大夫嵇康匆匆趕去另一場酒會。

在竹林間舒展廣袖,狂舞長嘯,清俊的嵇康想象自己是一隻孤絕、清瘦的飛鳥,在寂寥的高空中不知疲倦地翱翔,俯瞰浩瀚的林海,俯瞰浩瀚的大地。

夜的精魂不停地纏綿,不倦地周旋。

時而飛,時而停,時而高蹈輕揚,時而繾綣低回,中散大夫攜琴自問——是否還記得曾經嬉戲的洛西、曾經夜宿的月華亭?是否還記得綿密無寢長夜漫漫、起坐撫弦遂成新曲?雅樂新成,紛披燦爛,戈矛縱橫,驚天動地,嵇康謂之《廣陵散》。

時光,如水波般流動。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端的是似水流年啊!

這是中國文化最浪漫深情的一刻,也是中國曆史最波詭雲譎的一頁。嵇康像一隻孑然獨立的大鳥,與烏雲一道在電閃雷鳴中穿梭。他龍章鳳姿,不自藻飾;他悲憤幽咽,慨然不屈;他昂首嘶鳴,浩氣當空;他彈琴詠詩,自足於懷——雷電為他的翅膀鑲嵌了一道璀璨的金邊,他踏著陣陣鬆濤,宛若深山中狂飆的雄鷹。

嵇康,公元224年出生於魏國譙郡銍縣,先祖本姓奚,會稽上虞人,為避世怨,遷徙於嵇山,置家於其側,因而以“嵇”命為姓氏。嵇康年少才高,重思想,善談理,懂音律,能屬文,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正始末年,嵇康居山陽,“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鹹、琅琊王戎,遂為竹林之遊”,肆意酣暢,共倡玄學新風,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審貴賤而通物情”,世謂“竹林七賢”。

據史書記載,嵇康曾經在洛陽西邊遊玩,晚上夜宿月華亭,引琴彈奏。夜半時分,突然有客人拜訪,自稱是古人,他與嵇康一同談論音律,辭致清辯,於是索琴而彈,聲調美妙絕倫。他將這首樂曲傳授給嵇康,並讓嵇康起誓絕不傳給他人,他亦不言其姓字。

——這就是傳說中的《廣陵散》。

嵇康所作《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古時亦名《聶政刺韓傀曲》。嵇康以善彈此曲著稱,聽者如聞天籟。公元263年,嵇康為司馬昭所害。刑場上,三千太學生向朝廷請願,請求赦免嵇康,並要拜嵇康為師,司馬昭不允。臨刑前,嵇康無一絲傷感,從容不迫索琴彈奏,天籟般的曲調彌漫在刑場上空。嵇康彈罷,慨然歎惋:“世間從此再無《廣陵散》!”

歎罷,從容引首就戮。嵇康時年,僅四十歲。《晉書》記載: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

海內之士,莫不痛之。晉文帝司馬昭不久亦醒悟,然而,悔之晚矣。

痛失的,豈止嵇康,更有廣陵清音。天籟隻能天上得,那堪人間共此聲?

每讀到此處,便無端地想起文天祥那首七律:

生前已見夜叉麵,

死去隻因菩薩心。

萬裏風沙知己盡,

誰人會得廣陵音。

二十八個字,痛徹心扉。

秦始皇焚書坑儒,焚琴煮鶴。琴,“秦滅六國,至漢不興”。時至魏晉,琴、曲皆失,《廣陵散》再無知音。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歡聚,這是一個放浪不羈的時代。

憂時憫亂、駿放沉摯的阮籍,外柔內剛、淳深淵默的山濤,容貌醜陋、澹默寡言的劉伶,任性不羈、妙達八音的阮鹹,清悟識遠、狷介忠直的向秀,識鑒過人、譎詐多端的王戎,以及——永遠不會缺席的嵇康。他們嗜酒如命,酣飲時爛醉如泥,清醒時裝瘋佯狂。

這是一幅怎樣汪洋恣肆的畫卷?這是一種怎樣心有靈犀的景象?春風**漾,柳絲拂麵,眾人一起圍坐,麵對麵痛飲。阮籍習武藝,能長嘯,善彈琴,好為青白眼。遇見所謂“唯法是修,唯禮是克”的禮法之士,阮籍必以白眼對之。阮籍的母親去世後,嵇康的哥哥嵇喜來致哀,因為嵇喜是在朝為官的禮法之士,於是阮籍也不管守喪期間應有的禮節,給了嵇喜一個大大的白眼。後來,嵇康帶著酒、琴而來,阮籍馬上便由白眼轉為青眼。阮鹹更是不拘小節,大甕盛酒,與豬同飲。嵇康與向秀飲罷,便在家門前的柳樹下打鐵自娛,嵇康掌錘,向秀鼓風,二人旁若無人,自得其樂。劉伶每飲必醉,常乘坐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左右顧盼,其妻勸止,劉伶大笑道:“死又何懼?死便埋我!”

這是一場怎樣沒有休止的酒宴?這是一群怎樣沒有嫌隙的摯友?他們雖有滿腹才華,滿腔壯誌,卻錯生在一個毫無光亮的時代。曹魏後期,政局混亂,曹芳、曹髦既荒**無度,又昏庸無能,司馬懿、司馬師父子掌握朝政,廢曹芳、弑曹髦,大肆誅殺異己。他們所看見的,是恐怖的屠殺、虛偽的禮法。他們不滿司馬氏的所作所為,更不願依附司馬氏。他們崇尚老莊的自然無為,蔑棄禮法規則。他們是嵇康真正的知音,是他的聽眾、他的讀者,無論微醺,還是酩酊。

有學者將這個時代稱為“世說新語”時代。我們不妨用四個詞來概括這個時代:玄幻,謀篡,戰亂,黑暗。也不妨用四個詞來概括他們的心緒:哀傷、苦悶、恐懼、絕望。

這是何等的玄幻、謀篡、戰亂、黑暗?這是何等的哀傷、苦悶、恐懼、絕望?走出竹林,便是無盡的長夜,放下酒盞,便是亙古的空虛。他們緊緊地貼伏著大地,緊緊地簇擁在一起,像凜冽寒風中殘存的雛鳥——覆巢之下,其能幸哉?

萬裏風沙知己盡,誰人會得廣陵音?

嵇康一生**作文,桀驁為人。他的詩歌存世僅五十餘首,後世卻評價極高,讚歎其詩不為《風》《雅》所羈,直寫胸中之語。他句句雋永,字字珠璣。讀嵇康的《琴賦》,眼前不時閃現這位執著於精神自由、終日與琴為友的士子形象:

餘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可以導養神氣,宣和情誌。處窮獨而不悶者,莫近於音聲也。是故複之而不足,則吟詠以肆誌;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曆世才士,並為之賦頌。其體製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才幹,則以危苦為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聲;覽其旨趣,亦未達禮樂之情也。

嵇康以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而操琴之德,何嚐不是為人之德?在《琴賦》文末的“亂”段,嵇康詠歎琴的和悅之德,無法探其深廣;體味琴的清明之體,無法知其曠遠;感慨琴的高邈之美,無法遇其企及;傾聽琴的優良之質,無法得其駕馭;惋惜琴的至性至情,堪稱群樂之首,可惜知音者渺邈。而這些,何嚐不是以琴寓世、以琴喻人?

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嵇康文章,多為論說,所著諸文論六七萬言,皆為世所玩詠。他曾作《聲無哀樂論》,針對儒家的“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旗幟鮮明地加以辯駁。音樂是客觀存在的音響,哀樂是人們的精神被觸動後產生的感情,兩者並無因果關係,亦即“心之與聲,明為二物”,“心”和“聲”,明明就是兩種東西,壓根就沒有什麽關係。

夫天地合德,萬物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於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豈以愛憎易操、哀樂改度哉?及宮商集比,聲音克諧,此人心至願,情欲之所鍾。故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極故,因其所用,每為之節,使哀不至傷,樂不至**,斯其大較也。

嵇康為文,多借景抒情,托物言誌。在《琴賦》中,他講述琴的材質的生長環境、在能工巧匠手中的製作,隨之寫到琴音的優美典雅,變化無窮,盛讚琴的高尚和平、純潔正直的品格。不論是琴音、琴思、琴德,還是敘事、寫景、抒情,嵇康之文如同其人,筆勢放縱,汪洋恣肆,辭采絢爛,讓人無法不擊節讚歎。

正是在這篇賦中,嵇康曾將自己喜好的古琴曲目排出順序。他認為,首先無可爭議的是《廣陵》,接下來是《止息》《東武》《太山》,《飛龍》《鹿鳴》,《鶤雞》《遊弦》,他認為這幾首古曲變換為不同的演奏方式,如果聲色自然,流暢清楚美妙,都能消除煩躁情緒。後代變換的俗謠俗曲,當數漢末蔡邕創製的《蔡氏五弄》。接下來還有《王昭》《楚妃》《千裏別鶴》。最後還有一時權宜之作,雜進俗曲,也有一些值得瀏覽的琴曲。所以,所謂曲高和寡者,“然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能與之無;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也”。

嵇康道德文章影響深遠,清代何焯感喟:“叔夜千古人,此賦亦千古文。讀此賦,如聞鸞鳳之音於雲霄縹緲之際。”

嵇康,身長八尺,容止出眾。

這樣一位翩翩佳公子,加之滿腹詩書,可謂器宇軒昂、玉樹臨風,簡直是那個黯淡時代的華彩篇章。舉目皆是戰禍、離索、彌亂、凋敝、血腥、恐懼……可是,有什麽能掩蓋得住心中鼓**的豐盈與驕傲?嵇康曾娶曹操曾孫女為妻,官拜曹魏中散大夫,從此與曹魏有了生死之緣分。也恰是他與曹魏的不離不棄,種下了他終於為鍾會所構陷、為司馬昭所殺害的禍根。

說到嵇康桀驁不馴的性格、坎坷多舛的命運,不能不提“竹林七賢”中的山濤,以及嵇康寫給山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山濤在由選曹郎調任大將軍從事中郎時,欲薦舉嵇康代其原職。沒想到,嵇康聽到消息,勃然大怒,不僅在信中斷然拒絕山濤的薦引,而且傲慢地申明自己賦性疏懶,不堪禮法約束,不可加以勉強,發誓從此與山濤斷絕往來。

在這封長信中,嵇康開篇毫不客氣地說,我性格直爽,心胸狹窄,對很多事情絕不姑息(“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性情懶漫,筋骨遲鈍,肌肉鬆弛,頭發和臉經常一月或半月不洗,如不感到特別發悶發癢絕不願意洗浴(“性複疏懶,筋駑肉緩,頭麵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好在朋友們都能夠忍受他孤傲簡慢的性情,背離禮法的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

此後,嵇康以“七不堪”力陳拒絕山濤的理由:

人倫有禮,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複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俗,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當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纏其心,世故煩其慮,七不堪也。

嵇康在這封信的末尾義憤填膺地寫道:“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也就是說,我與你並無深仇大恨,何苦為難我讓我去做官呢?

山濤是竹林七賢中最年長的一位,也堪稱“竹林七賢”其他人的伯樂。他的風神氣度,震撼了“竹林”。同為“竹林七賢”的王戎對他的評論是:“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也就是說,他給人一種質素深廣的印象。大器度,正是其時名士之一種風度。雖然山濤與嵇康情意甚篤,但是人生誌趣未必相同,就在嵇康越來越放任自然之時,山濤卻越來越彰顯其入仕之心、治世之才、運籌之策、選人之能。他走的是另一條道路。

山濤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他謹慎小心地接近權力,卻又小心翼翼地回避權力。毫無疑問,縱然狂放如嵇康者,在道德品行上也是了解自己的朋友信任自己的朋友的。他後來因得罪司馬氏而被治罪,臨死前對兒子嵇紹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有巨源在,你便不會孤獨無靠了。”

在曹氏與司馬氏權力爭奪的關鍵時刻,山濤看出事變在即,“遂隱身不交世務”。這之前他做的是曹爽的官,而曹爽將敗,故隱退避嫌。但當大局已定,司馬氏掌權的局麵已經形成時,他便出來。山濤與司馬氏是很近的姻親,靠著這層關係,他去見司馬師。司馬師知道他的用意與抱負,便對他說:“呂望欲仕邪?”於是,“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轉驃騎將軍王昶從事郎中。久之,拜趙相,遷尚書吏部郎”。此後,嵇康與山濤在政治上分道揚鑣,山濤一帆風順,貨與帝王家,征程萬裏無隔阻,嵇康絕塵而去,血染斷頭台,不做俗世一塵埃。

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後人因此對山濤頗多鄙夷。嵇康是非分明,剛直峻急。而山濤則舉事有度,量體裁衣,凡事不逾矩,不違俗。譬如他也飲酒,但有一定限度,至八鬥而止,與其他人的狂飲至於大醉不同。山濤生活儉樸,為時論所崇仰。他在嵇康被殺後二十年,薦舉嵇康的兒子嵇紹為秘書丞,他告訴嵇紹說:“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可見,二十餘年,他從未忘卻舊友。

嵇康為司馬昭所殺,猶如一個暗夜炸開的信號,“竹林”自此分崩離析,有人走向心懷湯火、足履薄冰的震顫,有人走向瀟灑揮放、逶迤遠行的傲然,有人走向穆如清風、冰清玉潔的曠達,有人走向質樸素真、恬淡自然的無為,有人走向哲思飛揚、才情盈溢的飄逸,有人走向有道言興、無道默容的明哲保身。向秀悲慟不已,他寫下千古絕唱《思舊賦》,懷念與老友同遊山林的歲月: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

歎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在這篇賦的序中,追思與老友過往遊宴歡飲的點點滴滴,向秀慨然歎息:“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餘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淒然。鄰人有吹笛者,發音寥亮。”

斯人已去,足音跫然。

“聶政”曲何以名“廣陵”?

韓皋曾經給出一個頗為可信的理由:“揚州者,廣陵故地,魏氏之季,毋丘儉輩皆都督揚州,為司馬懿父子所殺。叔夜痛憤之懷,寫之於琴,以名其曲,言魏之忠臣散殄於廣陵也。蓋避當時之禍,乃托於鬼神耳。”時運不濟,遂以“廣陵”言誌。

誰能想到,今日溫婉可親的揚州,竟然是昔日嵇康撫琴言誌的廣陵故地?

虞淵未薄乎日暮,廣陵終不絕人間。

這是晚春的揚州,煙花三月的廣陵霧雨還未飄遠,時間卻已行進至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清朗的空氣便開始講述與昨天的記憶迥然不同的故事。林鍾宮音,其意深遠,音取宏厚,指取古勁,廣陵餘音繞梁,至今猶在耳畔,一支新曲儼然歌成。

江水北去,淮河南來。

這是一年裏最歡騰、最茁壯的日子。大地上冰封的一切早已蘇醒,暗夜裏沉寂的一切正在綻放。被霧雨籠罩的廣陵,繁花似錦,萬馬奔騰,舉目皆是濃墨重彩的山水畫卷。

風無邊、水無界。

公元前486年,吳王夫差開邗溝,築邗城,溝通江淮,成就了後世“煙花三月下揚州”。水,催生了揚州的數度繁華,也孕育了揚州的悠久文明。站在江都水利樞紐的高台上,**胸頓生層雲。過去的歲月氣勢磅礴,如水波般**,雄偉壯觀,恍若嵇康的廣陵絕響。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留下了美輪美奐的園林、婀娜多姿的景致、窮奢極欲的宅邸。清代戲曲家李鬥在其筆記集《揚州畫舫錄》中曾寫道:“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分軒輊。”而今,這些園林、亭台、宅邸,已成為揚州璀璨多姿的文化景觀。當年的廣陵,走過無數風雷激**的歲月,在萬千氣象、日新月異的今天,正在由古老的遺存,蟬蛻為羽化的新生。

古城裏,舉步皆是脊角高翹的屋頂、風韻癡絕的門樓,直露中有迂回,舒緩處有起伏;古巷曲折蜿蜒,巷子裏的茶樓和酒肆藏而不露,每每尋到,便是無邊的驚喜,讓人回味無窮。瘦西湖上,五亭橋造型秀美,富麗堂皇,如同湖的一束玉帶。傳說這是清揚州兩淮鹽運使為了迎接乾隆南巡,特雇請能工巧匠設計建造的。橋上雕欄玉砌,彩繪藻井;橋下四翼分列,十五個卷洞彼此相通。每當皓月當空,各洞銜月,金色**漾,眾月爭輝,倒掛湖中,不可捉摸。“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的詩句恍若與月色一道鋪滿銀色的水麵。

這是中國曆史一段波詭雲譎的時期。

魏晉南北朝——史家慣於從建安元年(196年)開始計算,到隋開皇九年(589年)隋文帝統一中國為止,前後共約400年。

漫長四個世紀,無疑是中華民族家國分裂、政治動**、戰火頻仍、割據政權林立的時代。這期間,共發生較大規模的戰爭500餘次,先後建立35個大大小小的政權,隻有西晉實現過短短的37年的統一,其餘皆處於分裂狀態,可謂“城頭變幻大王旗”。秦漢以來的物質積澱被糟蹋殆盡,董卓之亂、八王之亂、侯景之亂、五胡亂華……天災人禍,生靈塗炭,國家滿目瘡痍,人民流離失所。

然而,若論在中國曆史上的風采獨具、文采煥然,無出魏晉南北朝其右者。一方麵,社會生活空前動**與紛亂;一方麵,文學創作空前發展與繁榮。這是士人思想最活躍、精神最自由、個性最張揚、行為最放縱的時代,這是一個具有藝術氣質的時代。

這是一個“世說新語”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天下規則散盡,斯文掃地。在這樣一個時代,不難理解,何以武好法術,文慕通達;何以天下之士,不循前軌。

遺憾的是,曠世之才如嵇康,也隻能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個時代的夾縫中求生。

“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故前識所不用心,而聖人罕言焉,若乃係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閨房,亦賢俊之所宜廢乎?”這是陸機在《吊魏武帝文》寫到曹操臨終吩咐後事時的描述,惋惜一代明主的遠行,筆筆頓挫,氣勢暢達。這還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壯懷千裏的曹操嗎?這還是“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運籌帷幄的曹操嗎?這還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永不言敗的曹操嗎?這是與嵇康有著千絲萬縷牽掛的曹魏,是一個大時代拉開華幕的序曲,然而,落花流水終去也,英雄暮年,恰如一個時代的謝幕,端的是說不盡的淒傷和滄桑。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讓我們重新回到一千七百年前的曆史現場,清點烽煙涼盡的煙火,收殮歲月老去的殘骸。這是景元二年(261年),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兩年後,他為司馬氏所殺。有心者也許會留意,會在青燈黃卷中翻到曾經被我們忽視的片段,以及這些片段中的絲絲縷縷——半個世紀之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寫下了“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千古絕唱;在《與王朗書》中寫道:“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王粲在《登樓賦》中寫下:“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半個世紀後,在匈奴的進逼中,洛陽失守,建興四年(316年)西晉滅亡。在這場戰爭中,匈奴長驅直下,很快便控製了幾乎整個中原,一百多年的大動亂大災難大紛爭就這樣開始了,中華民族陷入漫漫寒夜。史官幹寶在《晉紀總論》中寫道:“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於四方,方嶽無鈞石之鎮,關門無結草之固”,最終“脫耒為兵,裂裳為旗,非戰國之器也;自下逆上,非鄰國之勢也。然而擾天下如驅群羊,舉二都如拾遺芥,將相王侯頸以受戮,後嬪妃主虜辱於戎卒,豈不哀哉!”國家順乎天命方可興盛,順乎民意方可和諧,以禮儀教化百姓方可建立綱常,國家基礎寬厚方可難以顛覆,正如樹木根深葉茂則難以拔掉,政教有條有理則國家不亂,法紀牢靠周密則社會安定。如此者,方為治國之策,立國之本。

前後不過百年,世事更迭如斯。隨風雲變幻的,是利益的血腥和政治的無情。不變的,是士子千百年來一脈相承的家國情緒、道義文章——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這是阮籍的《詠懷詩》。其孤絕曠逸,寓意深遠,所書所寫何嚐不是嵇康?不難想象,某個黑暗寂靜得沒有邊際的長夜,嵇康夜闌酒醒,憂畏難去,在耿介與求生間矛盾,在曠達與良知中互爭,嵇康的悲涼鬱結莫可告喻。這些悲涼鬱結充溢於他的字裏行間,穿越無數個日日夜夜,至今仍散發著徹骨的寒涼。

霜被野草,歲暮已去。

端的,是該散了——

(原載於《光明日報》2018年5月11日)

登幽州台歌

(唐)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