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血02

一大批民族英雄和革命烈士,成為中華民族抗擊外來侵略的光輝典範。毛澤東對東北抗聯高度評價:東北抗聯多打死一個敵兵,多消耗一個敵彈,多鉗製一個敵兵,使之不能入關南下,就為整個中華民族抗戰增加了一份力量。

在中央檔案館裏,保存著一份珍貴的曆史文獻,這就是1937年12月13日通過的《中共中央政治局關於準備召集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決議》。

在這份正式任命楊靖宇為中共中央七大準備委員會委員的文件上,留有毛澤東和其他政治局委員的親筆簽名。這是黨中央組建的以毛澤東為主席的25人七大準備委員會,名單中有抗日英雄楊靖宇,也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功績卓著彪炳千秋的開國元勳,這是楊靖宇一生中最高的政治榮譽。

遺憾的是,1945年七大勝利召開時,楊靖宇已經壯烈殉國。

一夜北風怒號,刮走了陰鬱的愁雲慘霧。

天,一點點放晴了。太陽撥開厚厚的雲層,暴風漸漸停止。

陽光透過疏疏密密的枝幹灑落大地,映在野獸深深淺淺的腳印上。遠處不時傳來野狼的嚎叫,棲息在樹上的麻雀撲棱棱地飛起,樹枝上一大團一大團的積雪隨之飄散在空中,雪花在陽光中飛舞,閃爍著淋漓的金光。

楊靖宇縮身在狹小的窩棚裏,外麵風聲肆虐,又漸漸止歇。他抬起手臂,活動雙腿,慢慢伸展著僵硬的身子,將自己從積雪裏清理出來。一夜北風緊,天地四野寒。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嚴寒讓生命絕跡,敵我力量的巨大差距更讓抗聯的工作日趨艱難。

日本關東軍號稱“皇軍”的王牌部隊,裝備精良,人數眾多,其駐軍人數和駐華北的日軍人數或駐華中日軍的人數相比,不相上下。日軍在東北大地殘酷壓製中國百姓,軍事上重兵圍剿,經濟上嚴密封鎖,政治上不斷誘降,“強行建立集團部落三光政策”,東北抗聯進入曆史上最困難的時期,外無給養,內無兵援。在極度的嚴寒中,抗聯戰士隻能以棉絮、蒿草、樹皮為食,挑戰生存極限。

有人曾總結抗聯“三缺”,一缺槍支彈藥,二缺糧食被服,三缺醫療藥品。抗聯的野戰醫院最缺的就是消炎藥與麻醉劑。抗聯的戰士一旦受傷需要做手術的時候,很多是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直接從傷口取彈頭和彈片的,因為缺乏手術後包裹傷口的繃帶,隻能將用過的舊繃帶清洗之後反複使用。

在這樣的環境下同敵人進行艱苦卓絕的戰鬥,可謂難之又難。這期間,一些意誌不堅定的人紛紛背離理想信念投降日軍,給東北抗聯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從1937年冬胡國臣叛變開始,安光勳、程斌、張秀峰、趙延禧、張奚若幾人相繼背叛,楊靖宇和東北抗聯悉心營建的密營悉數遭到破壞,在密營倉庫儲存的彈藥和物資損失殆盡,抗聯幾乎在一夜之間彈盡糧絕、陷入絕境。

風,無情地刮著,凍得林中大樹劈劈啪啪像要炸裂。極度的寒冷,讓楊靖宇的頭腦格外清醒。麵對日本關東軍的圍追堵截,如何堅定信心、減少損失,是當務之急。毫無疑問,程斌是所有叛徒中對抗聯危害最大的一個,他原是第一軍第一師師長,1938年6月底脅迫114名部下投敵叛變,他向敵人詳細供述了黨組織和抗聯內部機密,使抗聯的行動計劃、活動規律、遊擊根據地和軍事密營等都被日軍掌握,導致根據地和密營遭到大規模破壞。警衛旅一團參謀丁守龍叛變、抗日同盟第一軍參謀長安光勳叛變、第一師師長程斌叛變、警衛排排長張秀峰叛變、機槍手張奚若叛變,第一路軍總司令部行蹤一步步暴露,楊靖宇所有的戰略部署從此再無秘密可言。東北抗聯幾乎每天都不停地陷入敵人的包圍之中,在重重包圍中不斷突圍,部隊迅速減員:四百人、二百人、一百人、六十人、三十人……

東北抗聯素有“南楊北趙”之說,南有楊靖宇,北有趙尚誌。楊靖宇不僅是一個天才的指戰員,更是一個卓越的戰略家。東北抗聯受氣候、地形等客觀條件和東北抗日形勢的製約,無法建立大規模的根據地,更不可能實行大規模的土地改革。根據抗聯鬥爭特點,楊靖宇發明了抗聯密營,也就是抗聯的倉庫,東北人管這種倉庫叫作地窨子。密營後來成為集作戰指揮、物資儲備、槍械修理、被服製作、傷員救治為一體的綜合性補給基地。

楊靖宇作戰有“三不打”:不了解敵我雙方兵力對比的仗一不打;不了解戰場情況的仗二不打;不能繳獲武器物資的仗三不打。每次戰鬥後,楊靖宇帶領抗聯將士將繳獲的物資妥善儲存,以備不時之需。分布在東北大大小小近百座密營,構成了一個支撐抗聯的補給網絡,使抗聯可以神出鬼沒地打擊敵人保存自己。多年來,楊靖宇和他領導的東北抗聯讓日軍寢食難安,日軍將楊靖宇領導的第一軍及其活動的地域稱為“滿洲治安之癌”,想盡一切辦法要置楊靖宇於死地。

1938年10月,偽滿洲國最高軍事顧問、以“滿洲國軍之父”自詡的軍政部佐佐木到一得知抗聯一軍一師師長程斌叛變,暗生詭計,與通化、吉林、間島三省大“討伐”司令部周密策劃了以一萬餘日偽軍對四百抗聯戰士的鐵桶般的岔溝包圍戰,企圖全殲楊靖宇部。

楊靖宇曾經與戰友約定,假如失散,便在三道崴子見麵。三道崴子,是濛江河在這裏的第三道彎,地形非常複雜,遼闊的原始森林更是讓周圍的環境變幻莫測。東北抗聯第一路軍有個保持聯絡的秘密,如果失散,便在當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聯係,如果這三天不能取得聯係,則分別向後順延到初十、二十、三十。

楊靖宇拖著重傷的身軀來到這裏,一則是等大部隊,二則是等通訊員。挨過了大半天,楊靖宇終於等來了四個打柴的農民,他掏出口袋裏僅有的錢,懇請他們下山給自己買一些食物和一雙棉鞋。可是,他並不知道,關東軍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

文獻記載了中華民族的這個至暗時刻:

1940年初,寒冬時節。

由於日本侵略軍及偽滿當局一係列的“討伐”行動,楊靖宇領導的東北抗聯第一路軍進入了最艱難、最殘酷的時期。楊靖宇將軍也進入了他短暫而偉大一生的最後時刻。

1940年1月31日,農曆己卯年臘月二十三,小年。楊靖宇率部進至吉林省濛江縣東雙丫溝裏。此時,楊靖宇身邊隻有特衛排、少年鐵血隊、機槍連等60餘名戰士。

2月1日,臘月二十四。司令部特衛排排長張秀峰攜帶槍支、秘密文件投敵叛變。這進一步暴露了第一路軍總司令部的行蹤。

2月2日,臘月二十五。清晨,敵人調集重兵在叛徒程斌帶領下向楊靖宇司令部發動進攻,部隊再次受到嚴重損失,楊靖宇身邊隻剩下30多名戰士。

2月4日,臘月二十七。為解決給養問題,楊靖宇率部攻打新開河木場,在運糧途中與敵遭遇,身背糧食的15名戰士被敵軍衝散。

2月7日,農曆大年除夕。遭到叛徒程斌討伐隊攻擊,突圍後,楊靖宇身邊隻有15名戰士了。

2月12日,農曆庚辰年正月初五。天剛亮,敵人的飛機在低空盤旋,日本人又追了上來。楊靖宇一行7人一邊抵抗一邊轉移。戰鬥中抗聯戰士又有3人受傷。楊靖宇決定僅剩的7個人分開行動,縮小目標。

2月15日,正月初八。日偽討伐隊隊長程斌根據雪地上發現的一道足跡猜測到了楊靖宇的行蹤,率領600餘人追了過來。戰鬥中,楊靖宇的左臂被敵人打中一槍。敵人稱他“完全像個巨人那樣跑著,最後消失在密林之中”。

2月16日,正月初九。楊靖宇等3人在密林裏轉了個大圈,來到了三道崴子一帶。楊靖宇派警衛員朱文範、聶東華去附近村屯購買食物,他隻身一人在此地等候。

2月18日,正月十一,兩位警衛員在購買食物時被敵人發現,戰鬥中雙雙中彈犧牲,也暴露了楊靖宇活動的目標。

2月22日,正月十五,農曆元宵節。楊靖宇來到濛江縣城西南六公裏處保安村三道崴子,在一個破地窨子(農民為收割莊稼而蓋的窩棚)裏度過了一晚。

2月23日,正月十六。上午10時許,楊靖宇隱約聽到地窨子外麵有說話聲,原來是四個村民上山打柴路過這裏。楊靖宇喊住了他們,四個人來到麵前,被楊靖宇奄奄一息的神態和蒼老憔悴的麵容嚇了一跳。楊靖宇對他們說:“我已經幾天沒吃東西,餓得不行了,你們幫我買點東西,再弄套衣服。”趙廷喜說:“現在上山誰身上也不許帶幹糧,我們都沒吃的。”大胡子掏出一遝錢,請他們回村買糧。趙廷喜又說:“你降了吧,現在日本人對降下來的人已經不殺頭了,何必再遭這個罪呢?”大胡子對他們說:“咱們都是中國人啊!日本鬼子到咱家門口來打劫,爺們兒怎麽能不管家裏的老老小小呢!再者說咱們中國人要是都降了,以後還有咱們中國人的好嗎?”

可是,楊靖宇沒有等到老鄉送來的糧食和棉鞋,而是等來了一大群關東軍。這四個農民回到鎮上——曆史在這裏記下他們醜惡的麵孔、罪惡的名字:趙廷喜、辛順理、孫長春、遲德順,他們,以及將楊靖宇逼上絕路的第一師師長程斌、警衛排排長張秀峰、機槍手張奚若,終被綁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四個農民沒有替楊靖宇買食物和棉鞋,而是將楊靖宇的信息泄密給日本人。關東軍火速組織討伐隊,並緊急召集由抗聯叛徒組成的偽滿特工隊,由偽通化省(今吉林省通化市)警務廳長岸穀隆一郎帶隊,共六百餘人,包圍了三道崴子。

槍聲從上午一直響到傍晚。楊靖宇身上多處負傷,岸穀隆一郎讓人把火柴收集到一起,順著楊靖宇的血跡追,一點一點尋找線索。此時,岸穀隆一郎帶來的六百人隻剩下五十多人,其餘不是走失就是戰死。

此時,楊靖宇已數日粒米未進,加上身患感冒和左臂所受槍傷並未痊愈,身體十分虛弱。當他發現敵人追來時,強忍饑餓和傷病的折磨,奮起應戰,雙手持槍,打一槍轉一處。最後,楊靖宇被逼到老惡河旁。他已經精疲力竭,吃力地移動著身子,靠在一棵大槭樹上喘息著。岸穀隆一郎命剩餘的日本兵組成包圍圈,楊靖宇隻得起身向別處轉移。積雪很深,楊靖宇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去。

討伐大隊副隊長伊藤向他高喊:“楊!你的命要緊,放下武器,保留生命,還能富貴。”

楊靖宇假意說:“好!我歸順,你過來咱們談談。”

伊藤剛起身,楊靖宇連發三槍,其中一槍打到伊藤的心髒,另外兩槍擊穿了旁邊日本兵的腿。楊靖宇埋伏在臥牛石後麵,不停地向日本人射擊。岸穀隆一郎火了,他判斷活捉和勸降是辦不到的,於是下令:“幹掉他!”刹那間,步槍、機槍響成一片。

突然,一排機槍子彈擊中了楊靖宇的胸膛。楊靖宇仰麵向天,倒在冰冷的濛江大地上。

東北抗聯幸存的戰友劉福太回憶楊靖宇時說道:“分手時,我們誰都不願意走,我哭著對楊司令說,讓我們生,生在一起;死,死在一塊,堅決不分離!”楊靖宇將軍說:“都死在一塊兒有什麽好?能走出去一個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我們現在是很困難,但越是艱險困難的時候,也就越快要熬出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家要相信,革命是一定會成功的!熬過這段苦日子,最後的勝利一定是我們的!”劉福太沒有想到,與楊靖宇的這一別,竟然成了永訣,為抗日事業嘔心瀝血的楊靖宇,沒有看到最後的勝利。

這一年,楊靖宇三十五歲。

岸穀隆一郎擔心楊靖宇詐死,等了半天,確認以後命令四個日本人抬著楊靖宇踩著倒木走下山去。他們把楊靖宇的屍體放在爬犁上,爬犁太小,就把地戧子的門板卸下來放在爬犁上,讓趙廷喜拉著爬犁。楊靖宇身量太高,兩條腿拖在雪地裏,劃出了兩條深深的雪印。

岸穀隆一郎回到軍營,在日記中寫道:“終於不共戴天的楊靖宇倒下了,我們喜極而泣,敲鑼打鼓,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日子,康德7年2月23日。”

讓日本侵略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楊靖宇在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嚴寒中,五天五夜沒有給養補充,到底是什麽力量支撐著這顆不屈的靈魂?他們命令割下楊靖宇的頭顱,剖開他的腹部,試圖尋找問題的答案。他們隻看到一個因長期饑餓導致嚴重萎縮的胃,裏麵沒有一粒糧食,隻有未能消化的草根、樹皮和棉絮。解剖台上的答案,讓在場的日本人無不感到震驚和恐懼,主刀的解剖醫生驚慌之中將手術刀掉在地上,中國竟然有這樣威武不屈的英雄!連驕橫跋扈的岸穀隆一郎都不得不暗暗歎服:“雖為敵人,睹其壯烈亦為之感歎:大大的英雄!”

被楊靖宇震撼的岸穀隆一郎按照日本武士道最高的禮遇,為楊靖宇舉行了隆重的“慰靈祭”,延請日本僧人為他超度。從楊靖宇落葬的那天開始,岸穀隆一郎便潛心研究這個令他無比敬畏的敵人。楊靖宇身上那種不畏強暴、誓死抗爭的英雄氣概令岸穀深深折服。對楊靖宇的感佩和恐懼,讓岸穀隆一郎寢食難安,他的良心時刻被楊靖宇的精神所折磨。最後,這個渾身沾滿中國人鮮血的劊子手在毒死了自己的妻兒後,剖腹自殺。

楊靖宇用生命最後的戰鬥向日本人宣告,中國人不好惹,中華民族不會亡!

3月15日,樺甸頭道溜河,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副總司令魏拯民在為楊靖宇主持的追悼大會上悲壯地宣誓:“靖宇同誌生前沒有完成的事業,要由我們來完成。革命勝利的那一天,我們每一個人都要無愧於心地在靖宇墓前說:楊靖宇同誌,我們在你之後,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事。”

假如地下有知,相信楊靖宇一定能夠聽到同誌們的告別。他用自己的頑強堅持與絕對信仰呼喚中國人:同胞們!覺醒吧!隻要大家團結一致,堅持到底,最後的勝利一定是我們的!

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

楊靖宇,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總指揮兼政委,1940年犧牲,時年35歲。

趙尚誌,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軍長,1942年犧牲,時年34歲。

趙一曼,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三軍第一師第二團政委,1936年犧牲,時年31歲。

王德泰,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副總司令兼第二軍軍長,1936年犧牲,時年29歲。

李紅光,東北抗日軍聯合指揮部參謀長,1935年犧牲,時年25歲。

魏拯民,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副總司令,1941年犧牲,時年32歲。

李學福,東北抗日聯軍第七軍軍長,1938年犧牲,時年27歲。

許享植,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軍長、第三路軍總參謀長,1942年犧牲,時年33歲。

胡澤民,東北中國國民救國軍副總參謀長,1933年犧牲,31歲。

童長榮,中共東滿特委書記,1934年犧牲,時年27歲。

李紅光,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師長,1935年犧牲,時年25歲。

陳翰章,東北抗聯第一路軍第三方麵軍指揮,1940年犧牲,時年27歲。

……

到底有多少東北抗聯將士死於疆場?這是一個至今都難以統計的數字。

完成於1941年的《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1932至1941年陣亡指戰員統計表》試圖對各個時期有名的烈士進行統計,烈士的身份分為姓名、性別、民族等八項,無名烈士在這份統計表後以數字形式列出。

這裏僅以東北抗聯第一軍為例。磐石遊擊隊時期有姓名者總計7名,不知姓名者共20餘名;東北人民革命軍時期有姓名者總計22名,不知姓名者共約90名,合計112名;東北抗日聯軍第1路軍時期有姓名者共計29名,不知姓名者共約250名,合計280餘名;第一方麵軍有名烈士隻有兩人,不知姓名者60餘名。

那麽就讓我們來看看這些列在統計表裏的“有姓名者”——馮老三、吳老四、凍餅子、好根兒、小隊長、金隊長、蔡指導員、壓日本、硬鼻子、劉短脖子、大胡子老頭、狗皮老頭、紅蘿卜、自行車……

他們出現在這份名單裏,有的有姓無名,有的有名無姓,有的僅有軍職,有的是姓氏加上軍職,還有一些僅僅是綽號,更多的,甚至連綽號都沒有留下。

這就是東北抗聯!一個不僅將生命、更連姓名都犧牲了的隊伍。

曾經有幸存者回憶,一個剛上高中的學生,到隊伍沒有兩天就遇到了一場戰鬥,在戰場上負傷後用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這個學生,連綽號都沒有人知道,更別說他的姓名,是哪裏人。

這些英雄,他們的生命甚至姓名都已湮沒在曆史的深處。文獻記載,楊靖宇統率第一軍兩次西征熱河,第一次出發時是400多人,可是回來時剩下30多人,第二次出發時也是400多人,回來時隻剩下70多人。趙尚誌率三軍第二次西征,主力部隊從湯原出發時有500餘人,在慶城、鐵力“留下”200餘人,在海倫又“留下”一部分人。隊伍還剩下的150餘人,從遜河開始東返時卻隻有70餘人了。

這就是英雄,這就是犧牲。

一篇回憶錄中記載,1936年初,東北抗聯五軍的胡仁從木蘭返回延安途中下落不明,從此音信皆無。也是這一年,滿洲省委秘書長李世超奉命做遊擊隊工作,可是他從哈爾濱出發後就杳無音訊。東北抗聯三軍的張敬山奉命執行任務,快要到達目的地時,碰到了大掃**,不幸犧牲。

帶有趙尚誌印章的《1933年冬至1937年秋三軍陣亡將士統計表》中這樣記載:“共計430人,其中中高級幹部40人,下級幹部130人。”

在這裏,曆史用它的彪悍抹掉了生命的柔軟。而今,讓我們用心靈的柔潤剝開曆史的粗糲。

當時的東北,天寒地凍,人跡罕至。日本關東軍對東北實行殘酷的“討伐”和“肅正”,導致黨的遊擊根據地幾乎全部喪失,抗日鬥爭經曆了異常艱難的歲月。據當年抗聯老同誌回憶,抗聯部隊因凍、餓、病而死的人數不亞於戰鬥減員。有的抗聯部隊的所有戰鬥物資隻能依靠戰鬥繳獲,拿生命和鮮血換取,其處境之艱難、生活之艱苦、戰鬥之殘酷,難以用語言描述。東北抗聯第二軍總指揮周保中在日記中這樣寫道:“白雪鋪滿大地,山中雪積及尺……抗日救國戰士,猶著單衣單鞋,日夜出沒於寇賊倭奴之封鎖線,其困苦頗甚。”如果沒有強大的信仰,信念信心作支撐,任何人恐怕都難以在這種環境下生存。因為消息閉塞,東北抗聯始終無法建立穩固的遊擊根據地,部隊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流動狀態,非戰鬥減員的比例很高。《東北抗日聯軍史料叢書》中的一頁記載了四次戰鬥。不長的文章除了記述主要的戰鬥過程,就是結論性地記錄“犧牲”,兩次是“主要領導犧牲”,一次“均壯烈犧牲”,一次“全部壯烈犧牲”。

短短的幾個字意味著,犧牲者的一切,已經無人知曉,且無從知曉了。

甚至,很多犧牲的將士連屍骨都未曾留下。1941年出版的《北滿遊擊運動史略》中,一位幸存者回憶:“隻要條件允許,烈士的遺體是一定要處理好的,下葬時若是夏天或秋天就土葬,要深埋,不然會被野獸扒出來。下頭兩場雪的冬天也可以土葬,隻是難度稍微大些,因為地凍得太實。春天冬天,那隻有火葬,把木頭堆得半人來高,把烈士遺體放上去,再橫著壓幾根大木材,不然燒一會兒遺體就會立起來,心裏更難受。時間來不及,或者有敵情,不能點火就用樹枝子或者雪掩蓋一下。”

這就是我們英勇的東北抗聯將士!

他們的生,是那樣的熱烈、那樣的奔放;他們的死,又是那樣的悲壯、那樣的決絕。這些抗聯將士犧牲時,正值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可是,他們毫不猶豫地將鮮血和生命拋灑在東北的白山黑水。據統計,抗聯11個軍鼎盛時期不過3萬餘人。這3萬多抗聯將士中,隻有不足700人迎來了抗戰勝利的曙光,其餘全部血灑疆場。

就是這樣一支部隊,以鋼鐵般的意誌和決心,同日本侵略者進行了長達14年艱苦卓絕的鬥爭,他們為民族而戰,為祖國而戰,為尊嚴而戰。其間,東北抗日武裝對日作戰10餘萬次,牽製日軍76萬餘人,消滅侵略者18萬餘人。14年艱難歲月裏,在生與死、血與火的磨礪中,“救亡圖存”一直是抗日將士矢誌不渝的呐喊,“振興中華”始終是東北抗日鬥爭的不懈追求。東北抗日鬥爭的偉大,不僅僅在於他們對於全國抗戰勝利所作出的曆史性貢獻,更在於他們在各種超乎想象的困難中,仍然不屈不撓、鬥爭到底。東北抗日聯軍艱苦卓絕的鬥爭,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這部壯麗史詩中最慘烈、最令人動容的篇章之一。在生與死、血與火的磨礪中熔鑄成的偉大精神,將永載中華民族史冊,永載人類和平史冊。

什麽是東北抗聯精神?這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情懷;眾誌成城、共禦外侮的憂患意識;艱苦卓絕、氣壯山河的英勇鬥爭;視死如歸、威武不屈的英雄氣概;光耀千秋、彪炳史冊的民族氣節。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新中國成立後,為紀念為中國的民族獨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拋灑熱血、勇敢犧牲的烈士,一座巍峨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在中國北京的中心——天安門廣場拔地而起。就在新中國開國大典前夜,毛澤東主席以一個詩人的氣魄、一個革命者的悲壯,為紀念碑起草了碑文:

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曆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年以來,三十年以來,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以至中華民族五千年漫長歲月,為中國的民族獨立和人民的自由幸福而拋灑熱血、勇敢犧牲的精神,血脈相連,賡續不絕——

什麽是英雄氣概,什麽是家國情懷?是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曹植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戴叔倫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是嶽飛的“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陸遊的“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吉鴻昌的“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佟麟閣的“浩氣長風,喚起大眾,衛我中華一脈同”,鬱達夫的“拔劍光寒倭寇膽,撥雲手指天心月”……歲月崢嶸,時光改變了山河的麵貌,可不變的,是這耿耿丹心、錚錚鐵骨。

一寸河山一寸血,一抔黃土一抔魂。

中華民族的人民英雄,不管他們姓甚名誰,不管他們有名無名——

蒼天為證,讓我們永遠銘記他們,永遠緬懷他們!

後記

北京-長春-通化-靖宇。

複興號載滿思鄉的人們飛馳著,歡快的笑聲浸潤著金秋馥鬱的麥香。從長春到靖宇的高速公路上,幾乎沒有車,也幾乎沒有人,地圖上顯示著酣暢淋漓的極速綠。現代化的播種機、農耕機、除草機、收割機排列整齊停放在道路兩側,展示著豐收的喜悅。筆直的白樺林像一隊隊晨練的列兵,金戈鐵馬,整裝待發。金黃的田野遼闊無垠,洋溢著稻穀醉人的芬芳,嫋嫋炊煙中,秋色愈加馥鬱。

這條無比熟悉的路,這一次對我來說,卻是無比沉重。

八十餘年前的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依稀在我眼前閃動。我好像看見了他,而他,隔著八十餘年的倥傯歲月,也正在注視著我。那時候,靖宇還不叫靖宇,叫作濛江。

吉林,靖宇。

寬敞豁亮的街道、人聲鼎沸的夜晚、熙熙攘攘的車流、洋溢幸福的笑臉——仲秋的靖宇熱鬧非凡。

1946年,為紀念東北民主抗日聯軍總司令、民族英雄楊靖宇,中央將其殉難之地濛江改名為靖宇。而今,這個偉大的名字,已成為人們生活的血肉、生命的基因。

在這裏,我見到了楊靖宇的曾孫馬铖明。這個出生於河南鄭州的年輕人率真開朗,低調謙遜。2019年,馬铖明從天津大學畢業,毅然來到曾祖父戰鬥和犧牲的靖宇縣工作。

一截長長的白樺樹幹,靜靜地擺放在馬铖明的書桌上,他深情地撫摸著枝丫嶙峋的白樺。我不由得想起那幅油畫,怒火中燒的楊靖宇手持匣子槍,正在向敵人射擊。在生命最後時刻與敵人拚死決戰的鐵血英雄,也正在用這樣深情的目光注視這片土地。他的身後,是漫山遍野的白雪,雪地裏,銀裝素裹的白樺像一隊隊鋼鐵戰士。獵獵寒風吹起他的衣襟,他偉岸的身姿與挺拔的白樺融為一體。

隔著八十餘年的時空,馬铖明同楊靖宇的神情是那麽的相似,又是那麽的不同。相似的是一樣的堅執、一樣的凜然,不同的是,楊靖宇的眼中充滿對積貧積弱的舊中國的哀怨、對日本侵略者的憤怒,馬铖明的臉上,則洋溢著對日新月異的新時代滿滿的驕傲與自豪。

在東北,隨處可見美麗的白樺林。東北的漁獵民族喜歡在山地或丘陵坡地成片栽植白樺,並取材白樺樹皮加蓋房子、製造弓箭。白樺潔白雅致,枝葉扶疏,筆直的樹幹上凸起一個又一個褐色皮孔,仿佛一隻又一隻怒目而視的大眼睛,它們是時間鐫刻的痕跡。晨曦中濃霧彌漫,在湖林山水之間拔節生長的白樺樹,撼動著山河歲月。

這截長長的白樺樹幹,是楊靖宇的後人從他的犧牲地帶回來的。這曾經目睹楊靖宇血灑疆場的白樺樹幹,成為馬家世代的“傳家寶”。當年,馬家的這個“傳家寶”隨著楊靖宇的兒子馬從雲從吉林來到河南,而今,又隨著曾孫馬铖明從河南回到吉林。

那段神州陸沉的日子裏,日本憲兵和國民黨匪兵抓不到楊靖宇,就在楊靖宇的家鄉到處搜捕、橫加報複。他們雖不知道楊靖宇就是馬尚德,但知道馬尚德參加過革命,就試圖從他的家人身上打開缺口。楊靖宇的父親去世得早,母親張君、妻子郭蓮、兒子馬從雲、女兒馬錦雲便成為敵人迫害的對象。孤兒寡母為躲避敵人,隻能到處流浪。楊靖宇的妻子郭蓮一手攙扶重病的婆婆,一手抱著孩子東躲西藏,靠要飯為生。

楊靖宇在河南確山的家不知被日寇和國民黨兵抄過多少次,他們動輒就將楊靖宇的母親抓起來,逼問馬尚德的下落,母親拒不回答,便慘遭毒打。1938年,一次被毒打之後,她一病不起,不久便離開人世。臨終前,她拉著郭蓮的手,將從牆縫中摸出的兒子照片交給兒媳,說:“娘是見不到他了。你一定等他回來,一定要找到他!”母親過世後,一家人的生活更加舉步維艱,郭蓮謹記婆婆的話,獨自一人挑起全部的生活重擔。娘三個拾過破爛,討過飯,遭受了無數屈辱,經曆了無數磨難,靠百家救濟艱難度日。

楊靖宇的兒子馬從雲、女兒馬錦雲分別出生於1926年、1928年。在冰天雪地的吉林,楊靖宇不知道多少次想象妻子舉案齊眉、兒女繞膝歡笑的場景,可是,革命沒有勝利,又怎能兒女情長?少年立誌出鄉關,不破敵寇誓不還。楊靖宇離開確山之時,兒子兩歲,女兒三個月,此生,他再未能重返故土。

1944年,鬼子漢奸將郭蓮拉去嚴刑拷打。郭蓮的頭上被打出一個雞蛋大的洞,她依然堅強不屈。之後又被扔進糞坑浸泡,天氣炎熱,她的傷口大麵積潰爛,不久也隨婆婆離開人世。病重期間,她將兒女們叫到身前,叮囑他們:“記住,爹爹叫馬尚德,他是紅軍,你們一定要找到爹爹……”郭蓮哪裏知道,她日夜思念的丈夫早已先她而去。

新中國成立後,解放軍的隊伍來到了確山。馬從雲和馬錦雲牢記母親的叮囑與牽掛,每天都從村子步行十多裏地到確山縣城尋找父親。他們對父親的情況一無所知,不知道父親經曆過什麽,不知道父親的部隊番號,更不知道父親是否還在人世,隻能挨個問路過的解放軍戰士:“同誌,你們認識我爹嗎?我爹也是紅軍,他叫馬尚德……”他們不知道站了多少天,問了多少部隊多少戰士,始終沒有打聽到父親的消息。

此時,中央政府和東北人民懷著對楊靖宇的極高崇敬,也在四處尋找他的家人,希望英雄血脈得以延續。1951年,黨組織終於找到了解內情之人,查明楊靖宇老家所在之處。夏日的一天,幾位幹部模樣的人來到確山,找到馬從雲、馬錦雲,久久地打量著兄妹倆,又詳細詢問了很多情況。兄妹倆猜到了他們的來意,欣喜若狂地在箱子裏找出楊靖宇留在家裏的唯一一張照片。來人熱淚盈眶——毫無疑問,他們就是楊靖宇的後代!在那個音訊隔絕的年代,兄妹倆雖然依稀聽說過楊靖宇馳騁疆場、抗擊日寇的故事,可哪裏想到抗日英雄楊靖宇正是他們日夜思念的父親。彼時,距楊靖宇犧牲,已經整整十一年。

黨組織在找到兄妹二人後,立刻準備給兩人更好的生活條件,不負當年楊靖宇的拚死搏殺,但是這些都被兄妹倆果斷拒絕了。父親楊靖宇沒有給予他們生活上的關懷,但他的精神卻深刻影響了兄妹的一生。他們沒有以英雄的後人自居,而是繼承著父輩的榮光,在國家最需要的地方發光發熱,將自己最好的年華奉獻給了偉大祖國。

馬從雲的兒子馬繼誌曾在1977年到1981年參軍,參加了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並榮立三等功,但服役期間他從未和戰友提起過自己爺爺的名字。他在戰鬥中被子彈打中,為共和國流過血,至今彈片一直殘留在腰部。馬繼誌退伍後成為鄭州鐵路局的一名火車司機,堅守崗位34年,一直到退休,從來沒有向組織提過任何要求。2019年11月,馬繼誌帶著一家落戶吉林長春。他說:“我踏著爺爺的足跡來到這裏。爺爺當年帶領抗聯戰士為了這塊土地戰鬥到最後,寧死不降。爺爺埋葬在這裏,這裏就是我的第二故鄉。來到這裏,是我們馬家後人對我爺爺的思念;來到這裏,我們能更近距離地學到我爺爺的抗聯精神。”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也是這一年,馬铖明走出校門。從天津大學畢業後,這個年輕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來到曾祖父犧牲的靖宇縣,擔任保安村村書記助理。

易地搬遷、危房改造、信息采集、收入台賬、低保發放、產業幫扶、包保貧困戶、申請臨時救助、兩不愁三保障、新醫保全落實……馬铖明的記事本裏記滿了這樣的名詞。從軟件工程專業的程序、語言、操作、數據,到置身村民的茶米油鹽、吃喝拉撒,馬铖明很快便完成了身份的轉變,他欣喜地看到,當年曾祖父用熱血換來的夢想正在變成現實。新冠肺炎疫情爆發,馬铖明又毅然報名,加入第一批抗疫誌願者的隊伍。像當年隱姓埋名的楊靖宇一樣,馬铖明默默地參與著當地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的工作。走在田壟地頭,被曬得黝黑的馬铖明,儼然就是這白山黑水間土生土長的後代。盡管楊靖宇犧牲的故事在靖宇家喻戶曉,但大部分村民都不知道這位“大城市來的大學生”抗日將領後代的真實身份,他們隻知道,這是個有誌氣不惜力的後生。

秋漸漸地深了。

蔚藍的天空裏沒有一絲雲彩,恬逸的秋風吹過金色的田野,空氣中**漾著甜蜜的喜悅。白樺的樹葉幾乎一夜之間染成了金黃,它們與姹紫的楓樹葉、嫣紅的楊樹葉,與蒼翠的樟鬆葉交織在一起,色彩斑斕,蔚為壯觀。

馬铖明闊步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他在心裏大聲呼喊:

太爺爺,您看見了嗎?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

(清)林則徐

出門一笑莫心哀,浩**襟懷到處開。

時事難從無過立,達官非自有生來。

風濤回首空三島,塵壤從頭數九垓。

休信兒童輕薄語,嗤他趙老送燈台。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

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