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兮低回——大宋王朝在景德元年

澶州,即今天的河南濮陽,距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開封)僅一河之隔。一千餘年前,北宋與遼國經過多次戰爭在這裏簽下“澶淵之盟”。此後宋遼首次正式結為兄弟之邦,互稱南北朝,與此同時,兩國正式更改具有戰爭意味的地名——“威虜軍”改為“廣信”,“靜戎”改為“安肅”,“破虜”改為“信安”,“平戎”改為“保定”,“寧邊”改為“永定”,“定遠”改為“永靜”,“定羌”改為“保德”,“平虜城”改為“肅寧”。

這一份盟約,至今影響著今天的中國,這些地名,許多始終得以完整保留。

老子說:大邦者下流。意思是,大國要像居於江河下遊那樣,有容納百川的胸懷與氣度。景德元年是一個折射曆史發展之“道”的年份。在這一年裏,以及前後,宋朝發生了許多影響深遠的大事,考驗著曆史在場者的智慧與勇氣,引發了後人綿延不斷的思考。

曆史是部大書,但這篇文章沒有沉溺於對曆史的簡單褒貶,而是潛回時間深處,撫摸曆史肌理,在錯綜複雜的曆史關係中找尋曆史選擇的偶然與必然、事理與情理。

——題記

繽紛的焰火,在除夕漆黑的夜空砰然炸裂,如流星雨一般飄然散落,帶著明亮的尾巴,畫出絕美的線條,遼闊而寂靜。

殘雪,凍雷,驚筍,急管繁弦,又是一年。新桃已換舊符,煙花、爆竹、燈火、笑臉,匯聚成節日的海洋。祝福和祈盼,沿著犬牙交錯的高聳簷廊,沿著人聲鼎沸的瓦肆勾欄,沿著鬆濤如雷的幽森林海,掠過冰封的湖麵,悄然降落在夜的深處。

公元1004年,幹支紀元為甲辰。在大宋王朝,這一年是景德元年,屬龍。

這是大宋王朝319年時光中的第45個年頭。沙漏裏滴下的日子,如常地向前行進,鬥轉星移,焚膏續晷,波瀾不驚。假如沒有什麽意外,新的一年也將很快翻過,淹埋在流沙般的時間碎片中,無影無蹤,無從找尋。

然而,陡然間,意外從天而降。

喜慶的人潮未及散去,災難的噩耗便已傳來。這是中國災難史上屢屢被提及的一年,時間老人撫摸著花白的胡須,發出詭譎的笑聲,曆史的河道便在這裏拐了個急彎。

時歲步入正月,京師已連續發生三次地震——

正月十七,“是夜,京師地震”。地震發生在夜晚,百姓猝不及防。

正月二十三,“是夜,京師地複震,屋宇皆動,有聲移時而止”。房屋搖晃,地下烈焰如熾,激流和地漿如千軍萬馬般,轟然作響。

正月二十四,“冀州(今河北衡水市冀州區)地震”。

以後的幾天,益州(今四川成都)、黎州(今四川漢源)、雅州(今四川雅安)接連發生地震。

到了四月初三,“邢州(今河北邢台)言地震不止”。

四月十四,“瀛洲(今河北河間)地震”。

五月初一,史料記載“邢州言地連震不止”。形勢嚴峻,宋真宗下詔,賜邢州減田賦一半,免運送軍糧之勞役。

半年以後,十一月十八,“石州(今山西呂梁)地震”。

大地,一次又一次顯示出它的猙獰。天崩地陷的轟鳴轉瞬即逝,數不清的生命卻如流星般隕落。山河變色,草木同悲。《中國救荒史》寫道,這是曆史上地震記載最多的年份,綜各地方誌所載,1004年一年之內,大規模的地震竟高達九次。但是,人們也許並不知道,地震,還不是這一年最大的災難。

這是別具深意的一年。時間,舒展巨大的羽翼,將這殘垣斷壁、滿目瘡痍緩緩收藏,將這風雨河山、飄搖家國緩緩收藏,等待著遙遠的某一天、某一刻,未來之神將它重新開啟。

仲夏以後,地震的頻率減緩,大地複又顯示出它素常的溫情。盡管經曆了頻仍的災患,日子仍舊喧囂地向前奔跑,春天播下的種子早已破土而出,它們在整整一夏裏節節拔高,又在這個肥沃的季節,歡愉地等待著收獲。白雲漸行漸遠,秋色漸行漸深,柏樹扭曲著旋轉著揮舞著枝幹,箭一般射向天空,白楊舒展油亮亮的葉子,嘩啦啦擊掌歡呼,瀲灩的水波倒映著黃金般的麥浪,靜靜地散發著芬芳。大宋王朝秋高氣爽,民富國強。大地撕裂的傷口在慢慢愈合,切膚之痛終將成為舊事。

陡然之間,又一輪災難從天而降。

景德元年九月,三十二歲的遼國皇帝耶律隆緒與遼國當權人物蕭太後、統軍大將蕭撻凜突然率二十萬契丹鐵騎傾巢南犯,一路高歌猛進,跨越大宋數十州縣,兵鋒直抵黃河北岸。

中國曆史上,外族對華夏民族的威脅,一直是困擾至深的大問題。宋朝開國君臣鑒於唐末五代藩鎮割據、尾大不掉而危及社稷的局麵,遂“杯酒釋兵權”,采取強幹弱枝、倡文抑武的辦法,以致積弱為患。與此同時,宋朝建立之初就麵臨著內憂外患,南有吳越、南唐、荊南、南漢、後蜀,北有北漢和遼國。加之,五代尤其石晉以來,燕雲十六州被割讓給契丹,中原失去了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的天然屏障和人工防線。

契丹族出現於公元5世紀的北魏,以遊牧為主,世居遼河流域。北荒寒早,至秋草先枯萎,廣袤富庶的中原大地對契丹充滿了**。唐末五代分裂,契丹借此迅速發展壯大,公元916年立國,以幽州為跳板,近塞取暖,企圖武力經略中原。中原遭受契丹侵擾久矣,百姓罹難,飽受痛苦,宋真宗鹹平二年(999年),孫何上疏,憤慨奏曰:“焚劫我郡縣,係累我黎庶”,“城池焚劫,老幼殺傷”。

宋真宗鹹平年間(998年—1003年),契丹不斷侵擾北方邊境:鹹平二年(999年)十月契丹首領耶律隆緒(遼聖宗)率部侵擾鎮定高陽關(今河北高陽縣東),宋都部署康保裔戰死,契丹兵侵掠祈、趙諸州,並南下掠淄、齊。此後宋真宗曾一度渡過黃河,親禦契丹。在鹹平三年(1000年)正月,宋將範廷召等率兵追契丹於莫州(今河北任丘),遼兵退去,也隻能把契丹掠奪的人口物資追回一些。鹹平四年(1001年)十月契丹再侵鎮、定,宋派王顯為三路都部署率部抵禦,契丹進擾滿城而還。鹹平六年(1003年)四月契丹兵在其將蕭撻凜(《續通鑒長編》作達蘭)率領下再侵攻高陽關,宋軍戰敗,宋將副都部署王繼忠被俘降遼。

宋與遼的戰爭,陳師道在《後山談叢》記載:一共打過大小九九八十一戰,隻有張齊賢太原戰役取得一次勝利,其他均以失敗告終。

蕭太後,名綽,小字燕燕,原姓拔裏氏,其先祖被耶律阿保機賜姓蕭氏。蕭太後精明過人,英勇善戰。自公元982年至1009年攝政,她攝政期間,遼國進入了曆史上統治華北二百年間最為鼎盛的輝煌時期。景德元年,在契丹是統和二十二年。此時的蕭太後年已半百,從成為寡婦到實際的帝國統治者,她經過二十多年的苦心經營,兩次大敗宋軍,現在,她覺得終於可以找宋朝算一次總賬了。

緊急軍情報進皇宮,宋真宗迅速召開禦前會議,向群臣詢問對策。大臣王欽若是江西人,他主張皇帝暫避金陵;大臣陳堯叟是四川人,他主張皇帝暫避成都。隻有新上任的青年宰相寇準力排眾議,主張迎戰:“我能往,寇亦能往!為今之計,隻有禦駕親征,上下一心,才能保住江山社稷。稍有退縮,人心瓦解,根基一動,天下還保得住嗎?”宋真宗聞言,精神振奮:“國家重兵多在河北,敵不可狃,朕當親征決勝,卿等共議,何時可以進發?”

隆冬時節的北方,已是天寒地凍。靡靡日漸夕,颯颯風露重,雪花飛舞,堅冰封路。當年十一月,宋真宗下旨禦駕親征。皇帝車駕從京城開封出發,直驅澶州(今河南濮陽),迎擊遼軍。

澶州夾黃河分南北二城。宋軍抵達澶州南城之時,宋真宗遙望北岸的遼軍營帳連綿不斷,軍容盛大,陡生怯意,就想駐蹕南城。寇準以為不可,站出來大聲道:“陛下不過河,則人心不安,這不是取勝之道。”寇準用眼色向殿前都指揮使高瓊示意。高瓊點頭表示理解,旋即左手扶住禦輦,右手拔出寒光逼人的佩劍,大喝一聲:“起!”指揮禦輦直上浮橋,向著澶州北城前進。輦夫不敢懈怠,抬起禦輦迅速登上城樓。當皇帝的禦蓋在城樓出現,大宋的黃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之時,將士歡聲雷動。《宋史紀事本末·契丹盟好》記載:“帝遂渡河禦北門城樓,召諸將撫慰,遠近望見禦蓋,踴躍呼萬歲。”《東都事略·寇準傳》亦記載:“軍民歡呼數十裏,契丹相視,怖駭不能成列。”

禦駕親征,士氣大振。宋真宗的車駕還未到,澶州的將士已然勇氣倍增。這一天,還是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有一個叫作張瑰的軍士正守著一張床子弩,監視前方陣地。忽然,遼軍大營裏走出幾個將官,他們交頭接耳,準備巡視戰場。這群人中有一個穿黃袍的將軍指手畫腳,氣勢不凡。張瑰調整好床子弩的方向,毫不猶豫地對準此人。要是在平時,將士行動,必須請示,然而,張瑰聽說禦駕親征,精神振奮,顧慮全消,瞄準對象,奮力一扳開關,“嗖嗖”幾聲,數箭齊發,遼軍將官頓時倒下了幾個,黃袍將軍也在其中。事後得知,這個黃袍將軍,恰是遼軍統帥蕭撻凜,他被射中頭部,當晚死去。遼軍未戰,先喪大將,士氣大挫。

曆史如同一幅氣勢浩**的畫卷,它的可圈可點,在於一往直前、無私無畏的生動筆墨,更在於那些波詭雲譎的怪筆、柳暗花明的曲筆、旁逸斜出的神筆,它們突如其來,卻酣暢淋漓。

形勢,卻仍然不容樂觀。

澶州,距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開封)僅一河之隔。澶州在,大宋在;澶州有失,大宋便危若累卵。

蕭太後覬覦大宋王朝的財富,本想依仗自己屢次敗宋的軍威,逼退宋軍,強占中原錦繡河山。後來聽說寇準說服宋真宗禦駕親征,知道虛晃一槍不成,隻好揮師作戰。兩軍在澶州北城城下激戰數十日,勝負未卜。

大軍傾巢孤懸境外,統帥陣亡,蕭太後不敢戀戰,暗生倦意。蕭太後派人請和,以獲利為條件,宋真宗不準。終於在十二月(1005年1月),雙方達成和議,簽訂停戰及修和盟約。

史書對盟約簽訂過程的記載饒是有趣。宋真宗在與遼人簽訂盟約之前,曾派遣曹利用赴遼營談判,曹利用在臨行前向真宗請示“歲賂金帛之數”,宋真宗詔曰:“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寇準聽說真宗答應每年可以給遼一百萬歲幣,連忙召曹利用至帳中,對曹利用說:“雖有敕旨,汝往所許不得過三十萬。過三十萬,勿來見準,準將斬汝。”曹利用赴遼營談判,果然以三十萬成約,回宋之後,趕忙赴行宮向宋真宗呈報。其時,宋真宗正在用餐,“未即對,使內侍問所賂”,曹利用答曰:“此機事,當麵奏。”宋真宗急於知道宋遼議和情況,再次派遣內侍問道:“姑言其略。”曹利用仍不願向內侍說明,僅“以三指加頰”,以示每年給遼的歲幣之數。內侍返至宋真宗麵前說:“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乎?”宋真宗不禁失聲道:“太多。”此後,宋真宗聽聞曹利用報呈以三十萬成約,高興異常,賞賜曹利用“特厚”。

命乖運舛的景德元年,宋真宗曆經天災、人禍、兵燹的考驗,審時度勢,終於在這年的臘月打開了一個叫作“澶淵之盟”的錦囊,從此,大宋王朝開始了養精蓄銳、潛心發展的進程。

和平,來得著實不易。

從公元979年(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北伐幽薊算起,一直到宋真宗景德元年,宋、遼兩國敵對戰爭的狀態已經持續了26年,綿延不斷的戰火、糾纏不已的爭鬥、短兵相接的廝殺,始終維持在僵持的局麵——宋朝無力收複丟失的燕雲十六州這一片漢唐故土,遼國打家劫舍的侵擾也始終無法蠶食宋朝的國土。

剛剛過去的鹹平六年間,宋、遼之間紛爭不斷,大規模的戰役就有三場:澶莫之戰、遂城之戰、望都之戰,宋軍敗多勝少。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太白之問,恰恰也是大宋之問。與此相反,遼軍保持著原始野性,“輕而不整,貪而不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以馳騁為容儀,以弋獵為耕釣,櫛風沐雨,不以為勞,露宿草行,不以為苦”(《舊五代史》),使得宋朝的“趙魏之北,燕薊之南,千裏之間,地平如砥”(《舊五代史》)的華北大平原,成為遼軍秣馬厲兵的戰場。膠著中的戰爭,像一條繃得很緊卻早已失去彈性的皮筋,每年百數萬甚至數百萬的軍費開支讓宋朝疲於奔命。

光靠金錢,買不來和平,光靠戰爭,更換不來和平。

宋、遼簽訂《澶淵誓書》,其實有幾項重要的規定:

——友好關係的建立和歲幣的交割。“共遵成信,虔奉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臣專往北朝,隻令三司人般送至雄州交割。”

——兩國結為兄弟之邦,遼聖宗尊宋真宗為兄,宋真宗尊蕭太後為叔母。

——疆界的規定。“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

——互不容納叛亡。“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

——互不騷擾田土及農作物。“至於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

——互不增加邊防設備。“所有兩朝城池,並可依舊存守。淘濠完葺,一切如常。即不得創築城隍,開拔河道。”

——條約以宣誓結束。“誓書之外,各無所求。必務協同,庶存悠久。自此保安黎庶,慎守封陲。質於天地神祇,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當共殛之。遠具披陳,專俟報複,不宣。”

《澶淵誓書》中沒有提到的還有很多,比如宋、遼首次正式結為兄弟之邦,互稱南北朝;比如禮節、貿易和移牒關報;比如具有戰爭意味的地名的更改,“威虜軍”改為“廣信”,“靜戎”改為“安肅”,“破虜”改為“信安”,“平戎”改為“保定”,“寧邊”改為“永定”,“定遠”改為“永靜”,“定羌”改為“保德”,“平虜城”改為“肅寧”。

此後116年間,宋、遼兩國未發生大規模戰事。

澶淵之盟是中國外交史上的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中華民族擱置爭議,著眼大局,互相尊重,合作共贏,為宋、遼兩國帶來了切切實實的發展機會,使人民得以休養生息,安度和平歲月。

宋、遼誓書簽訂於澶州,漢代稱澶州為澶淵郡,這份誓書被稱為“澶淵之盟”。

澶莫、遂城、望都三場戰役不容小覷。沒有三場戰役,縱有澶淵之戰,也必不會有澶淵之盟,不會有此後長達116年的和平。宋真宗權衡利弊,從國家長遠利益考量,在堅持和維護領土主權的前提下,對契丹做出有限度的讓步,顯然非常明智。一個世紀後,宰相鄭居中懇切評價:“章聖澶淵之役,與之戰而勝,乃聽其和。”他認為,澶淵之盟是宋朝“戰而勝”的產物。文學家蘇轍寫道,澶淵之盟“稍以金帛啖之,虜(遼)欣然聽命,歲遣使介,修鄰國之好,逮今數百十年,而北邊之民不識幹戈,此漢唐之盛所未有也”。

據統計,從公元1005年到1121年這116年之間,兩國遣使慶賀生辰,宋140次,遼135次;兩國遣使賀正旦,宋139次,遼140次;兩國遣使吊唁,宋46次,遼43次。遼興宗耶律宗真勤學繪畫,曾經自繪肖像送給宋仁宗趙禎,並希望宋仁宗回贈真容。遺憾的是,仁宗真容送到時,遼興宗已經過世。遼國皇室遂將仁宗真容與祖先肖像懸掛在一起,供子孫世代禮拜。

麵對列祖列宗,遼道宗耶律洪基曾經許下心願:“若人世真有輪回,願後世生於中國。”中國自古飽受邊疆戰亂,與契丹形成如此長久的和平關係,在中國邊疆史上著實罕見。

這一年,玉樹臨風的皇帝已經三十六歲了。六年前的公元998年,太子趙恒登基。這位排序老三的皇子自幼姿表特異,英睿聰敏,才華過人,縱使一千多年後,他在《勸學篇》中寫下的詩句仍在流傳:“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後世給了這個酷愛讀書與書法的皇帝一個無比貼切的廟號:宋真宗。

宋朝的皇帝們喜歡頻繁更換紀年,宋真宗在位二十五年,就曾經使用五種年號:鹹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興。鹹平這個年號用了六年,景德用了四年,以瓷器聞名的景德鎮以景德命名,也以此聞名。然而,盡管兩個年號隻維持了短短的十年,卻是大宋王朝元神豐盈、光墨淋漓的十年。

六年前的這個時候,大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繼位,人們看到了剛滿而立之年的天子的守正篤實、無遠弗屆;鹹平六年裏的數場戰事,人們看到了他的果敢勇毅、殺伐決斷;這一次,禦駕親征,澶淵結盟,則讓人們體悟到他的深謀遠慮、久久為功。

不久,宋真宗即以鐵麵無私的姿態,公布告誡百官的《文武七條》:

一是清心,要平心待物,不為自己的喜怒愛憎而左右政事。

二是奉公,要公平正直,自身廉潔。

三是修德,要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勢壓人。

四是務實,不要貪圖虛名。

五是明察,要勤於體察民情,不要苛稅和刑罰不公正。

六是勤課,要勤於政事和農桑之務。

七是革弊,要努力革除各種弊端。

在宋真宗看來,“清心”“修德”就是廉政的源頭,就能實現“德治”。他建立官員檔案,實行保舉製度,推動瀆職監察,鼓勵鯁亮敢言,糾彈不避權貴,獎勵廉潔無私,知人善任。宋真宗禦駕親征,對內打敗了西北黨項、吐蕃這些膠著已久的叛亂勢力,對外逼退了強大的契丹,創造了一個安定和平的邊境環境。僅僅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便讓大宋江山轉危為安,憑借的恰是這些治國新政。

宋真宗迅速創造了一個政治清明、社會進步、製度清明、經濟繁庶、文化鼎盛的時代,他啟用李沆、曹彬、呂蒙正等人打理政事,政績有聲有色,減免五代十國以來的稅賦,注意節儉,休息揚農,發展紡織、染色、造紙、製瓷等手工業、商業,一時間,貿易盛況空前。

據統計,公元996年,宋朝國家財政2224萬,戶口451萬;公元1021年,國家財政達到150885萬,戶口為868萬。短短20餘年,整個國家戶口增加了416萬戶,財富增加了近7倍,其發展規模與前朝相比,超過了唐朝貞觀23年總量的4倍,與後世而論,超越了乾隆時期的3倍。中國占世界財富的比值從公元996年的22%左右,一下子提升到了67%左右,可謂富甲天下。

這是大宋王朝難得的小康時代,後世將鹹平、景德、大中祥符三個年號的19年統稱為“鹹平之治”。

曆史,像一棵滄桑遒勁的老樹,歲月的蟄須從它的血脈、它的枝丫中伸出,茁壯,頑強,盤根錯節,綠蔭如蓋。昨天,從老樹上成長為今天,今天,又從老樹上成長為明天。這是曆史的今天,也是未來的昨天。

發出詭譎笑聲的時間老人不會想到,大宋王朝在景德元年的一次沉吟低回,換來了中華民族的亢龍在天。站在新的曆史起點,驕傲的王朝俯下高昂的頭顱,審慎地打量對手,理智地放下武器,伸出和平的橄欖枝,以大國的姿態張開襟懷。此後的一個世紀,中原和北方部落以空前的規模遷徙雜居、經濟交融、文化交流、語言交匯、習俗融合,遼國也開始從單純的遊牧民族,向遊牧與農耕相交雜的民族過渡。遼國的燕京在唐幽州薊城的基礎上擴建而成,這裏來自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居民五方雜處,互補共榮。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使遼的路振在《乘軺錄》中記載:幽州“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門樓,大署其額,有罽賓、肅慎、盧龍等坊,並唐時舊坊名也。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俗皆漢服,中有胡服者,蓋雜契丹、渤海婦女耳”(《宋朝事實類苑》),宋朝的魅力可見一斑。

正是以這樣的包容、這樣的魅力,中華民族將一切可能納為己有,愛其所同,敬其所異,和而不同,沉澱於心,又外化於行,成為具有強大穩定性、延續性、發展性的中華文明,並造就了中華文化博觀約取、海納百川的精神格局和精神氣度。曆史學家姚從吾說過:“(兩族)相安既久……(遼人)逐漸變成了廣義的中華民族。”堪稱不同民族和諧相處最後融為一體的典範。和衷共濟、和合共生是中華民族的曆史基因,也是古老東方的文明精髓。

錢穆也感歎:“中華文化不僅由中國民族所創造,而中華文化乃能創造中國民族,成為有史以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大民族。”

殘雪,凍雷,驚筍,急管繁弦——景德元年,這端的是別具深意的一年。

時間,舒展著巨大的羽翼,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某一刻,將曆史之謎重新開啟。那些祖先的傳奇,那些祖輩的故事,他們在災患麵前的勇氣,他們苦度長夜的智慧和堅忍,是我們在這個喧囂世界永不迷失的識路地圖。

(原載於《人民日報》2016年11月24日)

沁園春·長沙

毛澤東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