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乾坤

位於浙江西部邊境的開化,地處浙皖贛三省七縣交界處,是浙江省母親河——錢塘江的源頭。這裏,春秋屬越國,戰國屬楚國,秦置會稽郡。開化溫暖潮濕,群山環抱,九山半水半分田,是華東地區重要的生態屏障,有“中國的亞馬孫”之稱。曾經風靡朝野的“開化紙”,便是因此而得名。

——題記

一張紙能承載多少傳統?一張紙能麵對何種未來?答案或許不一而足。

然而,世界上沒有紙會怎樣?學者葛劍雄數十年來迷醉於青燈黃卷、浩瀚古籍,致力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研究,他曾經假設:“世界上沒有紙會怎樣?”答案隻有一個,假如紙的發明推遲幾百年,文明將無法被方便地記錄與傳承。

蔓衍空山與葛鄰,

相逢蔡仲發精神。

金溪一夜搗成雪,

玉版新添席上珍。

600年前,明代詩人姚夔興之所至,揮毫賦詩。他在《藤紙》一詩中所描寫的“席上珍”,便是曾經風靡朝野的“開化紙”。

開化紙,因產自浙江省開化縣而得名。位於浙江西部邊境的開化,地處浙皖贛三省七縣交界處,是浙江省母親河——錢塘江的源頭。這裏,春秋屬越國,戰國屬楚國,秦置會稽郡。開化溫暖潮濕,群山環抱,九山半水半分田,是華東地區重要的生態屏障,有“中國的亞馬孫”之稱。

由衢州一路迤邐向西,重巒疊嶂間,霧靄紛紜處,仿佛我們勤勞的先民在滿山的榧樹、櫸樹、長序榆、連香樹、香樟、閩楠、金錢鬆、鵝掌楸等各種珍奇的樹種間揮動斧頭,將枝丫、樹皮一一采下;如水月光下,燈影閃動時,似乎有原住居民正溯流而上,碩大的炊甑煮鍋正烹煮材料趕製紙漿;嫋嫋煙霧中,縷縷篆香裏,蒸騰著如詩如畫的江南,氤氳著如癡如醉的江南——明眸皓齒,滌**著世俗的塵垢,淩空蹈虛,開辟了世外的桃源——這似乎就是生長在我們的考據和夢想中的開化紙的製作過程,一頁桃花細紙,抒寫著我們骨肉勻停的古老文字,遠逝足音跫然,回**著我們清涼細薄的月光呢喃。

想象的蟄須,探尋著紙上的乾坤。

開化紙,像一位花季少女,細膩、羞澀、潔白,柔軟可愛。開化紙簾紋不甚明顯,紙張薄而韌性強,摸起來手感柔潤。她,還有一個浪漫的名字——桃花紙,白色的紙上常有一星半點微黃的暈點,狀如桃花,因之得名。近代著名藏書家、武進人陶湘就最喜歡收藏殿版開化紙印本,當時人譽稱其為“陶開化”。

曾有專家考證,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乾隆時宮裏刊書以及揚州詩局所刻的書多用這種紙。清朝的《四庫全書》(北四閣)、《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全唐詩》《欽定全唐文》《禦製數理精蘊》《芥子園畫傳》《冰玉山莊詩集》《淵鑒齋禦纂朱子全書》《三婦人集》《百川學海》和《儒學警悟》等,都被認為是開化紙的刻寫本。除此之外,直接冠以開化榜紙刻印的就有《春秋集傳》《聖訓三百卷》《上諭軍令條例》《仁宗睿皇帝聖訓》《欽定國史大臣列傳》《朱批諭旨》等50餘種。

這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名單的背後,一個叫作開化的地方,以單薄而頑強的力量,托起了一個時代的文明。但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開化紙”漸漸走出人們的視野,嘉慶之後,這種紙的產量大為減少,時至今日,開化紙已經銷聲匿跡,其製作技藝也全部失傳。私人所刊的家刻本,也有少數用開化紙,但數量極少,已是相當奢侈。

開化本能傳到今天的,皆是難得之物。這些書籍不但有收藏價值,更有文獻價值。1932年,瑞典親王訪華參觀北平故宮時,見到乾隆時期用開化紙印刷的殿版書,十分驚訝,喟歎不已:“瑞典現代造紙業頗為發達,紙質雖優,但工料之細,尚不及中國的開化紙。”開化紙之工藝,由此可見一斑。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漸行漸遠的開化紙,一度被文人墨客稱為“桃花箋”,一說它以楮皮、桑皮和三椏皮為混合原料,經漂白後抄造而成;一說它以立夏嫩竹為原料,工經七十二道抄造而成,與太史連紙合稱“一金一玉”。數百年來,好事者推敲失傳的工藝,考據得知:製作“開化紙”的原料主要是山樺皮和生長在荊棘叢中的野皮、黃桉皮、葛藤等四種,其中的黃桉皮最為名貴,它皮質細膩、柔韌,要到白石尖那樣的高山石壁上才能采到。製作開化紙的程序一般為:采料、炊皮、漚皮、揉皮、打漿、洗漿、配劑、舀紙、曬幹、收藏……這些程序繁冗複雜,難怪開化紙彌足珍貴,卻又漸行漸遠。

開化紙讓人想起陳列於埃及博物館的莎草紙上的文字和圖畫。莎草紙距今已有4000至5000年的曆史,其製造技術早已失傳,原因是中國的造紙技術改變並取代了埃及的傳統造紙工藝,加速了莎草紙的消亡。令人感慨的是,經過數十位博士的嘔心瀝血,莎草紙的部分製作工藝和功能如今已經恢複;而遺憾的是,開化紙的俊俏模樣,卻仍然費人猜測。

近代以降,開化政府屢屢斥資欲恢複開化國紙盛況,然而,盡皆無功而返、失望而歸。1940年,上海文史館館長、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出版家張元濟在談及擬印《冊府元龜》時說:“昔日開化紙精潔美好,無與倫比,今開化所造紙,皆粗劣用以糊雨傘矣。”此言或可一窺開化紙當年的盛況與堂奧。

開化紙,承載著遠古的智慧、遠古的浪漫,與今天的我們偶一相遇,卻仍徜徉在遙遠的歲月深處。何時何地,我們有幸得以與之重逢?

《後漢書》記載,蔡倫開啟了造紙的曆程。

在此之前的“紙”是縑、帛一類的紡織品,“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但是,“縑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此時,蔡倫位列中常侍,以九卿之尊兼任尚方令,主管監督製造宮中用的各種器物。蔡倫讓工匠們把他挑選出的樹皮、破麻布、舊漁網等切碎剪斷,放在一個大水池中浸泡。過了一段時間,其中的雜物爛掉了,纖維卻不易腐爛,就保留了下來。他再讓工匠們把浸泡過的原料撈起,放入石臼中,不停攪拌,直到它們成為漿狀物,然後再用竹篾把這黏糊糊的東西挑起來,等幹燥後揭下來就變成了輕薄柔韌、取材廣泛、價格低廉的紙,“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鹹稱蔡侯紙”。

——這正是今天的紙的濫觴。

在如今這個“紙”將要被豎起的“屏”取代的時代,一張紙能夠做什麽?我們不妨穿越歲月的迷霧,回到“紙”的原點,重新品讀“紙”的芬芳。

很難想象,獵獵山風之中,我們的先祖如何開始尋找身邊的便利物事——一枚甲骨,一片貝葉,一支竹篾,一匹絹帛,一張獸皮,一座銅鼎——將他們頭腦中那些彌足珍貴的靈光初現,將心底裏那些飄曳遙遠的記憶一一寫下來,刻下來,畫下來,用石塊,用麻繩,用木片,用漿汁,用模具。這是他們對樸拙生活最粗淺的理解和最生動的記錄。

截竹為筒,破以為牒。

書於竹帛,鏤於金石。

筆底波瀾,紙上乾坤。

這是公元的第一個世紀,紙的出現改變了中華文明的轍痕,也改變了世界文明的軌跡。在大樹下,在茅屋前,在叢林中,我們的先祖一步一個腳印,將人類對於童年的記憶書寫在紙麵上,留給無限廣袤的未來。美國學者麥克·哈特曾經感慨:“今天,紙張成了我們司空見慣的東西,我們很難想象,如果沒有紙,世界將會如何。”

遙望那個時代,就在蔡倫嚐試著讓樹皮在水中變得柔軟服帖的時候,在不遠處的恒河岸邊,大月氏人一路向東,建立了強大的貴霜帝國,征服了印度西北部——大乘佛教和犍陀羅藝術由此萌芽。

就在蔡倫嚐試著如何從植物中提取纖維的時候,羅馬元老院推舉涅爾瓦擔任元首——由此拉開了安敦尼王朝“五賢帝時代”的華幕——涅爾瓦、圖拉真、哈德良、安敦尼·庇護、馬可·奧裏略先後統治羅馬帝國,換來了近百年寶貴的和平與安定。

就在蔡侯紙風靡整個東京(今洛陽)的時候,在遙遠的愛琴海邊,勤勉的古希臘人托勒密正在繪製第一份世界地圖。1300年後的某一天,哥倫布從西班牙海岸出發,一路西行尋找遙遠的東方時,他帶著3艘帆船、87名水手,以及這本托勒密繪製的《世界地圖》。那時,“北美大陸”還沒有被發現,印度洋還是一片浩瀚封閉的海洋——縱使在今天,我們依然驚詫於托勒密究竟用何種辦法洞悉了這個我們至今仍感覺陌生的世界。

這是紙誕生的那個時代。一張紙能開啟怎樣的文化傳統,又能賡續怎樣的文明樣式?此事也許說來話長——

但是,答案不言自明。

(原載於《人民日報》2015年4月9日)

行路難

(唐)李白

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