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吉林和她的七種顏色

東經121°~131°,北緯40°~46°。

中國,吉林。

“吉林”,得名於滿語舊名“吉林烏拉”,意為“沿江”。如果說中國的地圖像一隻昂首高歌的雄雞,毫無疑問,吉林便是這隻雄雞明亮的眼眸。

沒有到過吉林的人,或許以為吉林隻有白山黑水的黑白兩色。熟悉吉林的人知道,繽紛多彩、豐贍多姿才是吉林的本色——

吉林地貌形態差異明顯,東南高、西北低,東部群山環抱,中部江河相濟,西部草原廣袤。大黑山自北向南將吉林分割為東部山地和中西部平原。數萬年來,冰川、流水、季風,在這裏侵腐、剝蝕、堆積、衝積,雕刻出山地、丘陵、台地、平原、盆地、漫灘、穀地、衝溝等豐富多樣的流水地貌。遠古時期,已有人類在這片遼闊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悠長而深情的歲月,在白山、鬆水、黑土上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沒有到過吉林的人,或許以為吉林隻是東北三省最低調的那個。熟悉吉林的人懂得,吉林擔負著國家邊疆安全、糧食安全、生態安全、生物安全的重任——

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俄羅斯遠東地區與中國東北構成的廣大地理區域,便是大國力量交匯、為世界矚目的東北亞,輻射中國、俄羅斯、日本、朝鮮、韓國、蒙古等亞洲重要國家。吉林,恰在東北亞地理幾何中心,邊境線總長1384.6公裏,是國家“一帶一路”建設向北開放的重要窗口,是近海、靠俄、臨朝的“金三角”。

走!何不一起去吉林?

一 絳紫

中華蜂成群結隊掠過天空,嗡嗡,嗡嗡,嗡嗡嗡,像一群轟炸機。

它們拚命地撞向宮彪家大瓦房明光鋥亮的玻璃,發出咚咚咚的聲音,又快速地彈開,仿佛節日的焰火依次炸響。

蜜蜂的背上印著清晰的金、黑色條紋。它們抖動翅膀,快速飛翔,遠遠望去,像是一枚枚燃燒著的炸彈。

宮彪種了整整一院子的紫羅蘭和三色堇。原來,他常常將這兩種花弄混,但現在不會了,盡管它們有著極為相似的長卵形葉片。絳紫色的是紫羅蘭,金紫和白黃相間的是三色堇,紫羅蘭絳紫的花朵同紫色的莖脈緊緊糾纏在一起,三色堇的花瓣則像一張沉思的小臉——眉毛、麵頰、下巴,甚至還有閃爍的大眼睛和眼角的笑紋。時序早春,可是花朵比大地裏的種子還著急,它們早早地發芽、吐蕊,努力地拔節生長,熱烈地怒放著。紫羅蘭和三色堇開得鮮豔茂盛,美麗的花瓣在空中歡快地舞蹈、跳躍,馥鬱的香氣縈繞在屋前屋後,院子似乎是落滿了蝴蝶的蝴蝶穀。

蜜蜂就是被這些花朵吸引來的。

宮彪在心裏嘖嘖稱讚,蜜蜂真的是一種神奇的生物,雖然它們的隊伍成千上萬,卻從來不會飛錯巢穴,也從來沒有搞錯分工;蜜蜂也是一種非常勤勞的動物,隻要天氣晴朗,從不會懈怠出工。

宮彪服侍母親吃完早飯,收拾好母親的碗筷,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窗前,撫摸著蜜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小家夥們使勁地鼓著收獲滿滿的肚子,抖動著全是密密麻麻花粉的小腿。它們仰起頭,一晃一晃地擺動著觸角,充滿了歡喜,充滿了驕傲。遠處,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柔柔的光線暖暖地照在宮彪的臉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打開房門,走向蜂群。小蜜蜂並不懼怕他,它們停在空中或者埋首花蕊,無暇他顧。通榆的春天來得晚,可是,太陽卻火辣辣的,顯得熱情洋溢。陽光映照在宮彪家的新房上,屋頂的紅瓦泛著奪目的光輝。

宮彪起了個大早。一年半以前,他搬進了新房子,搬家的喜悅至今仍然回**在心田,每天他都要早早起來,將這喜悅仔細回味一遍。

宮彪是邊昭鎮天寶村天寶屯人。邊昭鎮所在的通榆縣,是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也是吉林省兩個深度貧困縣之一,有建檔立卡貧困戶26138戶,貧困人口多、經濟條件差,危房改造量最多、任務最重、難度最大。宮彪的母親,74歲的範淑芹,是這個屯的三星級貧困戶。範淑芹年輕時就罹患類風濕關節炎,幾十年過去,她的手腳嚴重變形,完全失去了勞動能力。屋漏偏逢連夜雨,十多年前,老伴兒一場大病離開了人世,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範淑芹所住的房子,還是20多年前建的兩間土坯房。兩個老人照顧自己尚有困難,哪裏顧得上房子?宮彪的家也好不到哪兒去,房子裏還住著妻子和兩個孩子。老房子年久失修,屋裏陰暗潮濕,牆皮一塊一塊脫落下來,一場雨、一場雪,對於這個家都是一場災難。破落的房屋,重病的公公和婆婆,望不到盡頭的絕望的生活……宮彪的妻子不堪眼前的艱苦,逼著宮彪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毅然決然地扔下丈夫、婆婆和兩個孩子,離開了家。

那年,宮彪剛過40歲。

不惑之年,人生卻充滿了困惑。生活的沉重,壓得宮彪喘不過氣來。

宮彪離婚後,範淑芹就很少說話了。宮彪在家,她像一尊石化的人像,不動不說不笑;宮彪不在家,她便坐在炕沿兒上長籲短歎,歎自己連累了兒子,連累了家。幾年下來,範淑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終於有一天,老人家倒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範淑芹失去了自理能力,吃喝拉撒全靠身邊的兒子來照顧。

宮彪每天的時間不是靠分鍾而是靠秒來計算的。癱瘓的母親、上學的孩子,再加上地裏的活計,宮彪如同一個沉重的陀螺,艱難地旋轉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快的宮彪將屋裏屋外、院裏院外收拾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可是,還是有一件事,宮彪始終放心不下。醫生反複告誡他,老太太這個病,怕風、怕冷、怕寒、怕濕。老人所住的老房子陰暗潮濕,一到冬天牆上總會掛滿白霜,炕怎麽燒屋裏也暖和不起來。看著母親痛苦地蜷縮在被子裏,宮彪的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一人生病,全家吃糠,這在通榆,不是孤例。

通榆,是吉林省內唯一一個半農半牧的縣城。新中國成立前,縣內多為遊牧民族,以放牧為主。新中國成立後,通榆開始變為養殖結合農業耕作的營生模式。

2019年5月,通榆縣在精準識別貧困戶的基礎上,瞄準經濟最困難、住房最危險的貧困戶,全麵調查走訪、登記造冊,將住房困難的貧困戶全部納入危房改造範圍,不漏一戶,範淑芹老人的房子由此也被納入了危房改造工程。

國家出錢給農民蓋新房子了,這是宮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蓋了新房子,有了新的家,母親再也不遭罪了,家裏最難的事情終於有著落了。宮彪看著這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樂得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有時候,從夢裏醒來還得掐掐自己的大腿,不敢相信好日子就這樣來了。

五個月後,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宮彪將母親從破舊的土坯房裏抱了出來,搬進旁邊的廂房。在對老房子進行一周的拆除以後,危房改造施工隊走進他家,開始打地基砌磚牆。半個月以後,一棟嶄新的磚瓦房替代了又老又舊的土坯房。

“媽,咱們搬進新房子裏啦!”

宮彪小心翼翼地抱起癱瘓多年的母親,用被子包裹好,像抱著嬰兒一般輕輕抱起來,走出廂房。沐浴著溫暖柔和的陽光,宮彪大踏步走進了新家。

房前的紫羅蘭和三色堇開得鮮豔茂盛,美麗的花瓣在空中歡快地舞蹈、跳躍。去年春天,宮彪試著在房前播下了花種,紫羅蘭和三色堇便燦爛盛開。又是一年春好處,宮彪拿起倉房裏的工具,興高采烈地走出院門,準備去草場放牧。搬進新家那年,他還加入了村裏的養牛合作社。時至今日,通榆的各個村屯,家家戶戶都有牛羊。宮彪和夥伴們飼養的草原紅牛,已經成為中國四大品種牛之一。

日子從此有了盼頭的也遠不隻宮彪一家,宮彪的經曆正是近些年通榆脫貧攻堅農村危房改造成果的縮影。在通榆全縣共有兩萬餘戶同宮彪一樣,深切感受著農村危房改造政策帶來的幸福與喜悅。

2019年,用3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7223戶農村危房改造任務;2020年,僅用36天就完成了1722戶危房改造任務。通榆創造了危房改造的奇跡,打造了危房改造的“通榆速度”。五年來,通榆縣累計改造危房24276戶,極大改善了農村群眾居住條件,實現了住房安全率100%、群眾滿意率100%的“雙百目標”。

在通榆,一幢幢、一排排嶄新漂亮的新瓦房已經成為這裏的一道美麗風景。

二 蔚藍

準備,出發!

淩晨3:00,漆黑一片。

鬆原的冬天,滴水成冰,嗬氣成霜。

“老把頭”張文早早地穿上羊皮襖,戴好狗皮帽子,他的布滿了皺紋和滄桑的臉,被嚴嚴實實地裹在皮帽子裏。

推開門,一道寒冷的氣浪衝進來,與房間裏熱烘烘的空氣糾纏在一起。張文走出去,寒風刺骨,臉上卻火辣辣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一股涼氣滲入心肺,嗆得他咳嗽起來。

夥伴們正急不可耐地等候張文的到來。20多名漁工都厚厚實實地穿著棉衣、棉褲、棉鞋、棉帽,戴著厚厚實實的耳罩、圍脖,排成一隊,像一排裹成粽子的機器人。張文不禁笑了。

盡管漁工們已認真檢查過工具,張文仍然認真地將工具一一翻查、檢驗。他們坐上馬爬犁,張文吆喝了一聲,出發!十幾輛拉著堆積如山的漁網、絞盤的馬爬犁,如長龍一般,奔向廣闊的查幹湖。

查幹湖蒙古語為查幹淖爾,意為“白色聖潔的湖”,位於鬆原市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因為鬆花江和嫩江的交匯,鬆原成為一個多湖泡之地。查幹湖水域麵積達60萬畝,是吉林最大的湖泊,也是中國十大淡水湖之一。

張文的父親就是漁工,祖父也是漁工,祖祖輩輩生活於此,富饒的查幹湖就是他們唯一的生計。查幹湖冬捕始於遼金時期,距今已有上千年的曆史,敬畏自然的理念與捕魚的技藝一同傳承至今。查幹湖的魚類有數百種之多,以胖頭魚、麻鰱魚、鱤條魚、嘎牙子魚和大白魚等最為聞名遐邇。

如今,張文已經當了20多年“魚把頭”。

把,其實是“幫”,是指這一夥網的領頭“幫頭”,一夥人的領頭人。中國北方的居住地常常有中原各處的人來此居住和走動,極有可能是他們往來之間將“幫”念成了“把”。也有人爭議說,“把”這個詞可能出自我國東北少數民族語言,如蒙古族,他們常將英雄稱作巴特爾、巴突兒、巴圖,都是這個意思。蒙古語中的英雄,當然就是指民族的頭人,於是逐漸演變成了“把頭”之音。

“魚把頭”就是冬捕作業的領頭人,冰上的“靈魂人物”。在漁工的眼裏,“魚把頭”是他們心中公認的“好人”,有“神奇”的本領,能帶領他們打到魚。“把頭”常常由“東家”指定或由小夥子們挑選,有些人早已在屯裏出了名。“魚把頭”是捕魚人的主心骨,特別是冬捕,這個人要從開始就被人默認他能帶領這夥人打得著魚。

不到40分鍾,馬爬犁車隊依次抵達查幹湖。張文帶領大家小心翼翼行駛在冰封的湖麵上。夜色正濃,高空的星星閃閃爍爍,像夏夜裏的螢火蟲。

張文駕駛馬爬犁在湖麵上仔細勘察。冬捕開始前,查幹湖的漁工要讓沉睡了大半年的網從網庫裏“醒來”,舉行“醒網”儀式,就是以真誠的心去喚醒親密夥伴——網。查幹湖漁民的性格,像極了冰碴子,硬朗而直接,這無比神聖的儀式,就是他們敬畏自然的表露。

張文咋就知道哪裏有魚?他開玩笑說,因為他懂網。其實,大家都知道,張文他能識冰,這是“魚把頭”之所以被稱為“把頭”的神奇本領,張文的絕活兒之一就是識冰。

四野一片漆黑,遠方有野狼在號叫。張文打著手電筒一點一點地勘探,終於在湖中間的一處停下來——這裏就是他選定的捕魚的位置。“冬季,魚群在冰下喜歡成群地聚集。由於魚的聚堆往往使水湧動,冰麵上的雪便微微起鼓,這種冰麵是有魚群的征兆。”張文說。聽著簡單,做起來可就不那麽簡單。識冰,就是會看冰的顏色。有魚群的冰層上往往結有數個氣泡,氣泡密集的方向是魚群遊動的方位,這樣的冰層顏色發灰。還有就是要會聽冰下的聲音,俗話稱“聽冰聲”,把耳朵貼在冰麵上,通過水流聲,分辨出魚群的位置。

幾十年來,“老老把頭”祖父、“老把頭”父親口傳心授,紮紮實實地教會了張文不少絕活兒。張文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老手藝,同時也與查幹湖融為一體,四季的遷移、湖水的境況、風霜雨雪的毫厘變化,他都明察秋毫。“魚把頭”有了孫悟空一樣的火眼金睛,才能對神秘的查幹湖、對冰麵下的魚群了如指掌。

張文鎮定自若地指揮漁工們丈量冰眼距離和位置,大家每兩個人一組鑿冰、布網。漁工懷抱著20多公斤重的冰鑹,像神筆馬良抱著神筆在冰封的湖麵作畫,這是他們“鑹冰”“炸冰”的工具。鑹上白霜凝結,將寒光反射到遠方。

漁工們先鑿開一個直徑1.5米左右的大冰眼,這叫作“下網眼”,之後用冰鑹鑽出近百個直徑40多厘米的冰眼。冬捕時一趟網由96塊網組成,總長度為兩千米,漁工用11米長的穿杆帶動漁網,將漁網順入水中,跑水線的漁工嫻熟地將漁網由上個冰眼製導到下個冰眼,最終讓大網在冰下展開。布好的網,在湖麵是看不到的,可是如果在水麵之下就會發現,整整一平方公裏的水域已經全部被這張大網合圍起來。

晨光熹微,冰封的湖麵如同戰場,岸邊已經有人聚攏,等待著漁獵部落的戰鬥成績。巨大的漁網到達出網口,便由空網變成了“實網”。所謂“實”,不僅是虛實的實,也是“紅”。也就是說,日出以後,這樣的網可以開始“起網”,漁工們稱其為“日頭冒紅網”,這就意味著這個漁獵部落今年將迎來大豐收。

太陽升起來了,在朝霞中露出紅彤彤的麵龐。霎時,萬道金光透過雲層,在冰麵上染出一道道霞光。銀白色的查幹湖一眼望不到邊,一個又一個冰窟窿下是蔚藍的湖水,遠遠望去如同一隻隻閃爍的眼睛。張文和漁工們守候在大網四周。四匹健碩的駿馬拉著機械絞盤打轉,隨著絞盤的轉動,馬輪子拉著網上的大絛,千米大網從冰湖內徐徐升起,冰麵上泛起了水汽。岸邊的人們越聚越多,他們緊緊盯著大網。漸漸地,朦朧的水汽之中,一條大魚突然躍出水麵,又一條大魚躍出水麵……鯉魚、草根、胖頭、麻鰱、鱤條、大白魚,好多種湖魚活蹦亂跳地在湖麵騰空而起,好不熱鬧!

萬尾鮮魚,熱騰騰地在冰湖上起舞——這“冰湖騰魚”早已成為鬆原的一大盛景。隨著一條條大魚的跳躍翻騰,岸邊的人們發出驚呼——這一網,已注定豐收。他們飛快地跑來,請求張文同意他們同魚兒合影拍照,張文笑著一一允諾。

蔚藍的天空、銀白的冰麵、金色的陽光、五彩的人群……相機將這時間定格在這一天、這一刻。查幹湖,充滿著收獲的喜悅。

此時此刻,大網和絞盤上飛濺的湖水已經將張文和漁工們的外衣淋濕,濕衣服在寒風中迅速凍成冰殼,他們瞬間變成了一個一個移動的“冰雕”。

2006年、2008年,查幹湖冬捕分別以單網冰下捕撈10.45萬公斤和16.8萬公斤兩次創吉尼斯世界紀錄。如今,每一年單網捕撈的重量都在刷新上一年的紀錄。“可是,我們不能涸澤而漁,要給子孫留下生機。”張文說著,指揮漁工們將小一些的魚重新放回湖裏,“等你們長大了再見。”

而今,查幹湖冬捕已經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在久遠的歲月中,一代又一代漁民們保護了自然,又依賴自然得到了生存。人類需要傳承的,正是這種文化遺產。查幹湖冰雪漁獵已經成為吉林省的標誌性文化活動,更是“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的生動實踐,依湖而居的鬆原百姓辦起了漁家樂、農家樂,喜滋滋地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三 雪白

清晨,潘晟昱便動身趕赴莫莫格濕地。

如常的一天開始了。

蘆花搖曳,嫩水潺潺。浮動的晨霞和靄靄的月波交替升起,排列整齊的白楊樹憂鬱地俯瞰眾生。濕地邊緣鳥群留下的腳印深深淺淺、匍匐向前。白鶴成群結隊,在潮濕的空氣中高蹈輕歌。嫋嫋炊煙裏,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數不清的日日夜夜過去了,而這裏仿佛一切都未發生。

那些延伸在濕地裏蜿蜒曲折的小路,那些橫亙在鬆嫩平原上的大小湖泡,那些任憑雨打風吹依舊高掛在枝頭的鳥巢,那些深埋在濕地之下沉睡了多年的歲月……這些,都寫滿了潘晟昱無比熟悉、無比親切的故事。

大興安嶺由東北向西南綿延起伏,在鎮賚留下連綿起伏的漫崗地、淺水灘、荒草坡,波濤洶湧的嫩江和溫柔湧動的洮兒河在此交匯,江河沿岸形成了廣袤肥沃的衝積平原——這便是物華天寶的莫莫格。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分布在鎮賚縣多個鄉鎮,據說光緒元年,蒙古族人遊牧到此,發現了這裏的美麗和安詳,遂在此安營。莫莫格,在蒙古語裏就是“行頭”。

冬天的殘冰還沒有消融,潘晟昱的老朋友便都急不可耐地趕回來了——五千餘隻白鶴、灰鶴、白枕鶴和數萬隻大雁、野鴨等水鳥在此停歇、休養、補給——莫莫格迎來了候鳥北歸高峰。

放眼望去,鶴舞鶯飛,上下頡頏,生機盎然。潘晟昱拿出望遠鏡,支好三腳架,將長焦鏡頭對準了濕地裏的鳥群。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定格鏡頭裏的這些美麗生靈。

潘晟昱原本是一名攝影愛好者。這些年,河湖連通讓莫莫格不再缺水,加上當地生態保護工作做得好,以前的荒地變成了濕地,大量候鳥回歸。2003年,潘晟昱萌生了生態攝影的念頭,於是他開始以這些候鳥為對象拍攝。漸漸的,他發現,莫莫格竟然有不少世界罕見的珍貴鳥種。專家告訴他,在他的家鄉莫莫格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裏,最珍惜、最重要的當屬白鶴。潘晟昱一聽,來了興趣。他和朋友一起,驅車前往白鶴湖,據說那裏有五千公頃的水麵,白鶴經常在此聚集。

第一次見到白鶴,潘晟昱還鬧了不少笑話。從前的莫莫格濕地,貧瘠幹涸,潘晟昱長這麽大,沒見過白鶴,遠遠看到鶴群在那裏逡巡,他高興極了,端起相機就拍。等到他把照片放大細看,才知道那是農民家裏飼養的大白鵝。還有一次,潘晟昱遠遠看見莫莫格濕地裏大群白鵝,等車靠近,“大白鵝”驚飛起來,那長長的脖頸、長長的腿,那驕傲的神態、迅捷的身姿——潘晟昱這才意識到這是鶴,趕緊按下快門,匆忙之中沒有設置好快門速度,導致照片拍虛了。

現在對這些鳥類,潘晟昱可是如數家珍,甚至還沒等鳥兒亮出翅膀,他便能夠脫口而出它們的名字,白鶴更成了潘晟昱相機裏的嘉賓:一隻雪白的白鶴站立在湖邊,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展現著婉約的風姿,超凡脫俗;湖麵上,一群白鶴輕輕掠過,它們伸長脖頸,扇動著美麗的翅膀,宛如仙女在舞動長袖飛翔;白鶴在空中排著整齊的“V”形或“Y”形飛過,遠遠望去,飄飄然如仙人瀟灑飄逸,高傲的身姿婀娜動人、令人陶醉。

每年三月,白鶴從越冬地江西鄱陽湖北遷,來到鎮賚停歇;五月,啟程到北極圈裏的雅庫特地區繁殖;九月,再由雅庫特飛還,全程一萬餘公裏。而處於嫩江和洮兒河交匯處、適宜水鳥棲息繁殖的莫莫格濕地,正是白鶴漫長遷徙途中的重要“驛站”。每當用相機捕捉到白鶴振翅時那些肉眼看不到的豐滿羽翼、美麗長喙,看到它們無拘無束地歡歌、翱翔,潘晟昱的心裏就充滿了感動。白鶴的一生曆經遷徙和磨難,每一年要經曆萬裏跋涉的艱苦太不容易,“鳥”生不易。但是不論經曆怎樣的磨礪,它們同人一樣,遵循群體規則,尊重手足之情,更對幸福生活充滿向往和追求。越是對鳥類多了解一分,潘晟昱就越覺得應該傾心盡力記錄它們,更要傾心盡力保護它們。

近20年來,潘晟昱用相機記錄下白鶴在莫莫格濕地停歇的珍貴瞬間,並在全國各大媒體發表了大量稿件和圖片,呼籲人們愛護生態、關注白鶴。2010年11月,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授予鎮賚縣“中國白鶴之鄉”的榮譽稱號,2018年潘晟昱和他的護飛隊獲得了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表彰。

現在,潘晟昱不僅拍鳥,還被聘為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科學考察委員會常務委員、吉林白城護飛隊隊長。愛鳥、懂鳥、拍鳥、護鳥……潘晟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哪裏有鳥受傷了,哪裏又發現新的鳥群了,哪裏的鳥有什麽不對勁了……大家都第一時間想到潘晟昱。

“這個鳥叔,不幹人事,淨幹鳥事。”剛開始時,還有些人不理解潘晟昱,他們認為,鳥嘛,又不是人,哪兒都有,管得了這隻還管得了那隻,管得了這些還管得了那些?這玩意兒管它幹啥?潘晟昱就想辦法給他們做工作:

——白鶴,它們自古以來就是我們的吉祥鳥,在中國象征著長壽、福瑞。全世界白鶴隻有幾千隻,在很多國家已經滅絕了,隻有中國、俄羅斯等國家能見到它們美麗的倩影。白鶴在原來留戀的印度、伊朗、阿富汗……幾乎絕跡。白鶴對環境非常挑剔,隻棲息於開闊的平原沼澤草地、苔原沼澤和大的湖泊岸邊及淺水沼澤地帶。在中國,它們也僅僅選擇了吉林鎮賚、遼寧法庫、河北北戴河……作為遷徙的中途停歇地。因為白鶴選擇了鎮賚,選擇了莫莫格,所以我們這裏才被稱為“中國白鶴之鄉”。

——白鶴非常機警,非常膽小,稍有動靜,立刻起飛。白鶴是世界瀕臨滅絕的動物之一,它們瀕危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棲息地遭受破壞和改變。此外,人類的非法捕殺、外來引入種群競爭、自身繁殖成活率低、國際性的環境汙染,都會讓它們數量銳減。白鶴屬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獵殺白鶴最高將會被處以10年以上有期徒刑,並處罰金或沒收財產。

——莫莫格,是白鶴眷戀的土地,全世界90%的白鶴都會在這裏停留。這對我們是多麽大的信任!人類與動物同處地球村,是解不開、打不散的生命共同體,我們隻有把這裏的環境營造得溫馨舒適、綠意盎然,它們才會選擇來我們這裏棲息。

幾年來很多對立者、旁觀者變成了誌願者,誌願者又去給更多的人做工作。越來越多的人明白了,這種有專屬遷徙通道、每年春秋在莫莫格停留的白鶴,是非常珍貴的鳥類。這樣一來,村民的態度就轉為支持:“白鶴,這是家鄉的寶貴資源,任何人都不能禍害,每一個人都應該保護白鶴!”以前質疑的人沒有了疑問,以前不懂的人變成了宣講員,村民們不僅幫助潘晟昱宣傳、巡查,還同潘晟昱一道,組建了近兩百人的“白城護飛誌願者團隊”。每年春秋兩季,護飛隊員便開始了“護飛”的忙碌。隻要發現白鶴等候鳥到來,他們就會趕到濕地駐守。隊員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護飛上,伴朝暉、沐夕陽,用心用情去守護這群精靈,為它們的停歇、繁衍保駕護航。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叫潘晟昱“鳥叔”,潘晟昱也坦然接受:“我就要做一個愛管鳥事的‘鳥叔’,我很開心!”潘晟昱覺得,這個外號讓更多人知道他在幹什麽,可以帶動其他人一起關注、關心、保護野生動物,宣傳效果就像倒金字塔一樣,一天比一天高,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在我們鎮賚,綠水青山、冰天雪地都是金山銀山!”

四 桃紅

一夜之間,盛開的桃花炸響了沃野。

春風浩浩****,帶著君臨天下的豪邁;春風旖旎搖曳,帶著煙視媚行的羞澀——駐足在如雲一般盛開的桃花之間。

春風一度,桃花十裏。可愛的寧馨兒在枝葉間伸著懶腰,圍繞著樹幹大口呼吸,張開僵硬的翅膀,吐芽,生長,蔓延,像蝴蝶一樣不斷地蛻變,一層層地從冰封的寒冬裏掙紮出來,舒展開蜷縮了幾個月的身子,用更多的顏色裝點身姿,直到春雷轟然炸響,嘩啦啦地便漫天遍野地肆意開放。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唐寅的詩在春風裏生長,同桃花一樣開遍山岡,開遍沃野。

田壟邊那幾十株桃花開得最好,像打翻了畫家的調色盤,粉紅色的花朵雲一般散落在桃樹上,晨霧一樣迷離,朝霞一般璀璨,將站在桃樹下的人們的麵孔照得亮亮堂堂。他們穿著整齊的藍灰色工裝,整齊地排成一隊。排在隊首的潘修強已經年過半百,健碩,敦厚,篤實。同樣的工裝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有著一種特別神聖的儀式感,領口係得妥妥帖帖,袖口卷到臂彎,好像隨時準備出發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談或者會議。潘修強不時走進旁邊的藍白色“大臨”——大型臨時建築裏,對著大屏幕發布指令:“解鎖——各項數據正常——起飛!”無人機拍攝的實時鏡頭在大屏幕上清晰可見:高天闊雲之下,灰白色的地塊散落分布,而靠近“大臨”附近的地塊,卻呈現出象征著生命力的黑褐色。

潘修強是中科佰澳格霖農業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五年前,他帶領團隊從腳下這塊土地起步,開始了鹽堿地改良和現代農業綜合開發的嚐試。

白城大安,位於吉林省西部鬆嫩平原腹地。嫩江,自大興安嶺伊勒呼裏山麓發源,由北向南,**,在大安台地轉向東南,形成了廣袤的科爾沁草原。“科爾沁”,蒙古語的意思是“弓箭手”。原始的泉河,原始的植被,原始的天空,原始的風味,平坦而又柔軟的天然綠茵場,寫滿了美麗的傳說、動人的故事。仰天遠望,雲在遊,風在搖;閉眼傾聽,鳥在叫,羊在唱。大自然傾盡其偉力,在這裏創作了一首優美的田園交響曲。

然而,這裏卻是吉林曆史上最貧瘠的地區,也是白城曆史上鹽堿地最為集中的地區——全市203萬畝耕地之中,鹽堿地麵積達174萬畝。鬆嫩平原缺少河道,草場每年的蒸發量遠遠大於降水量,多年來風化、堿化、沙化形成了大麵積鹽堿地,這成為製約農村發展的瓶頸。“夏天水汪汪,冬春白茫茫,隻長鹽蓬草,不長棉和糧。”鹽堿灘上世世代代傳唱的歌謠,訴說著黑土地的心酸。

遼闊的沃土,隻能這樣任其鹽堿化嗎?在黑土地土生土長的潘修強偏偏不信邪。一次偶然的機會,從事醫藥工作的潘修強赴歐美考察,“智慧農業”這個概念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敏銳地感覺到未來中國農業的市場是巨大的,未來中國農業也是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中國農業發展的方向!

2016年,潘修強帶領團隊從智慧農業入手,在大安鹽堿地這片戰場上開展生態型土地整治攻堅戰。

究竟是什麽神奇的力量讓“鹽堿地”變成“魚米鄉”?鹽堿地號稱是地球的“癌症”,治理難度之大,超出常人的想象。潘修強說,改良必須以降低土壤的鹽分為主,隻有將鹽分降低,才能根治頑疾,解決水稻生長的生理性障礙。中科佰澳采取以水洗為主,輔助改良劑和生物菌劑等方式,總結了一套係統的技術措施,根據蘇打鹽堿地土壤遇水易溶、水幹成塊易裂的特性,中科佰澳進行了田間道路、上水渠和泄水渠的設計,既可同時滿足種植、農機和水利等幾方麵的需求,又能方便田間管理、運輸和現代化農業機械作業,采用單排單灌設計方式,保證上水和排水的暢通,減少後續維護,滿足水稻種植需要。與此同時,主要改良土壤的種植層,淡化表層大約20厘米的深度,達到滿足水稻正常生長的需求,從而降低改良成本。團隊研發了專用袖式水龍帶,徹底解決了上水對渠道的衝刷,避免了因鹽堿土特性導致的渠道塌方,也減少了水分的蒸發和用水量,節省了看水的人工投入。

通過這種“淡化表層”和“熟化耕層”處理,經過改良的鹽堿地pH值從11降至8.5以下,鹽分降到0.3%左右,土壤有機質提高2%以上。整理後的水田每塊3畝,平整度達到正負2厘米,渠係方田化,適合大型機械作業,耙地後達到“寸水不漏泥”,有利於控草和上水管理。基地工程質量好,成了遠近聞名的標杆型工程,減少了後期田間管理人員,降低了成本,減小了勞動強度,完全滿足了水稻的種植需求。

智慧農業,首先需要的是大量的智能化裝備。潘修強開始著手研發一個基於京東雲的農業管理係統。未來土地的管理者可能不是從事農業的農民,單是通過這個京東雲係統,他就會變成一個合格的新農人,包括管理係統、控製水利。“我感覺中國未來的農業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農民承包地‘三權分置’以後會出現很多農業托管公司,也就是說,這塊土地屬於某個人,但實際種植、管理、產品銷售等,都由專業人士來運營。”潘修強說,“我們就是這樣的專業人士。我們可以對整個村落、整個鄉鎮甚至整個縣域的土地進行托管運營,根據土地的不同性質進行不同的運營。比如過去一個農場種十幾種二十種蔬菜,托管運營後上千畝甚至上萬畝土地隻進行單一品種種植,在單一品種上做到極致。之後進行不同距離城市的農產品配送,這樣就實現了農業經濟效益的最大化。”

大安有外來地表水,可以在鹽堿地上種水田。潘修強估算,國家最缺水田用地指標,一公頃水田指標可在國家平台上給當地政府獎補240萬元。有數據顯示,大安未來鹽堿地可開發麵積在吉林省是最多的,大概有3萬公頃,如果能把這3萬公頃土地都納入國家獎補平台,可以為吉林省增加將近700億元財政收入,這將為保證國家糧食安全做出巨大貢獻。

可是,這畢竟還隻是一個美麗的願景,能實現嗎?有人疑惑。

潘修強信心滿滿,能實現!人人肩上重擔挑,秋後產量見分曉。過去咱這地方是“鹽堿鹵水硝,吃魚河裏撈”,誰也不敢種地。這幾年,我們讓農民放心種上了水田,鹽堿地新開墾的水田畝產已達到1000多斤。我們已經成功對6.5萬畝鹽堿地完成改造,讓這些土地長出了深受市場歡迎的弱堿性水稻。這樣算來,為國家新增耕地37500畝,今年和明年會給大安市新增財政收入60億元。此外,潘修強團隊還對土地實施精細化的田間管理和現代化農業機械作業,采取養鴨、養蟹的種養結合方式,建立綠色生態鏈。“古人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在我們這裏,春江水暖,鴨蟹先知。”潘修強笑嗬嗬地說。春江水暖,鴨蟹先知,這是吉林西部鹽堿地治理改良的真實寫照。

藏糧於地,藏糧於技,才能讓“鹽堿地”變成“魚米鄉”。隻有這樣,才能實現黑土地脫貧致富、鄉村振興、跨越發展的巨大飛躍。

測量濕度、風速、土壤溫度……桃花林裏,穿著藍灰色工裝的人們正在緊張忙碌,記錄試驗數據。遠處,有人引吭高歌自編的小曲:

阡陌蟲聲遠,溝渠水皺疏。

老牛哞語訴荒蕪,羸弱變豐腴。

又道誰家女子,改換新妝如此。

秋來貴客沐清風,平仄誦蔥蘢。

新農業的引領者,造福地方的踐行者,生態環境的守護者——這是中科佰澳格霖農業的定位。中科佰澳格霖把“讓世界的鹽堿地變為沃野良田”作為企業願景,擘畫了美好未來。2018年,與袁隆平院士團隊合作,建立了東北三省唯一的袁隆平院士實驗基地,共同培育抗鹽堿的水稻品種,探索品種改良方法。與中國農業大學、吉林省農科院、吉林農業大學等多家院校建立了合作關係,借助高科技平台,打造了集鹽堿地研發、試驗和示範於一體的綜合基地。

潘修強拿起手機,打開“雲監工”。互聯網的那頭,白城市網紅大樓的帶貨主播正賣力吆喝:“三係稻花香,透亮、甘甜,實在是香啊!”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林下的黑土地,正在從冰封中漸漸蘇醒。

五 碧綠

世界一下子靜下來,日子一下子靜下來。

於德江走在山林裏。

遠處傳來一聲嘶鳴,是馬鹿還是黑熊,抑或是東北虎?路邊,一隻麅子橫穿而過,看見他,猛地站住,立起胖胖的身子,豎起彎彎的犄角,瞪著他同他對峙,冰天雪地裏格外醒目。於德江笑了,傻麅子果然是傻麅子,真的是傻透了。他常常在路邊撿到被車撞傷的麅子,它們不怕人,見到人就這樣傻傻地站住,呆呆地與人對峙,可是,這小傻瓜的血肉之軀能擋得住大汽車的鋼鐵骨架嗎?

小年過了,山裏愈發冷清。還有六天就要到除夕了,於德江掰著手指數著。不,不能掰手指,零下三十攝氏度的氣溫,滴水成冰,**的皮膚會轉瞬間被凍傷。他穿著厚厚的棉衣,可還是擋不住山裏刺骨的冷風,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肩上、身上,越積越厚。他用厚厚的圍脖裹住了麵孔,他呼出的氣息在眉毛、睫毛上結出厚厚的冰霜,他想象著自己的模樣,就像一個會走路的雪人。小時候,他一看到下雪就歡呼雀躍,跑出去打雪仗、滾雪球、堆雪人,在雪人的頭上插一根胡蘿卜,每到這時,雪工程就完工了。現在,他和雪人之間,隻差一根胡蘿卜。

於德江在心裏數著——

一、二、三、四、五、六,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一、二、三,三、二、一;

一、二,二、一;

一,一;

一;

一;

……

數著,數著,年,就這樣來了。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這樣數著天數,就像牙牙學語的孩子在學數數。

一個人的年,一個人的家。

除夕終於到了,像往年一樣,於德江給自己包了三十個酸菜餡餃子。他小心翼翼地將餃子倒進沸騰的大鐵鍋,等鍋裏的水沸騰後再加進冷水,再次沸騰再次加進冷水,第三次沸騰,餃子便可以撈出來了。一個餃子皮兒都沒破,好兆頭!於德江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倒了一杯老白幹獎勵自己,對著鏡子,祝福裏麵的那個自己:“德江,新年快樂!”

一個人的家,一個人的年。

長白山維東保護管理站站長於德江不是沒有家。他的家,在大山外,而他的崗位,在深山裏。某一年的除夕,寂寞的於德江在日記裏寫道:“過年了,我也想家,此時家裏正在熱熱鬧鬧地準備著年夜飯吧?煙花有多絢爛,我的心裏就有多牽掛,想念著母親的一手好菜,想念著父親理解的微笑,想念著當兵的兒子也在崗位堅守,也想念著妻子溫暖的擁抱。”

不,準確地說,於德江的家,在大山裏。他是守山人,長白山林海中的九座保護管理站,就是守山人的家。起伏的群山、茂密的林海是大山的繁華,挺拔的白樺、黝綠的鬆林是大山的熱鬧,神秘的野獸、翱翔的飛鳥是大山的喧囂,曼妙的青苔、淙淙的林泉是大山的榮耀。可是,於德江的生活與繁華無關,與熱鬧、喧囂、榮耀都無關。

於德江還有許多好聽的綽號——森林衛士,林海哨兵。士也好,兵也罷,於德江卻沒有軍裝,沒有工裝,更沒有職稱。他有的,是對大山無盡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