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吉林和她的七種顏色02

長白山,地跨安圖、撫鬆、長白三個縣,是大自然留給吉林的永世財富。1960年,經國家批準建立長白山自然保護區。以天池為中心,南、西和北三麵圍成長白山自然保護區,總麵積196465公頃,野生動物1588種,野生植物2806種,樹木蓄積量4400萬立方米。長白山從山麓到山頂,隨著海拔的升高,呈現出針闊葉混交林帶、針葉林帶、嶽樺林帶和高山苔原帶四個植物垂直分布帶,呈現出“一山有四季,十裏不同天”的景色。萬頃原始森林裏草木森森,鹿鳴鳥囀,瑞氣氤氳。這是地球上保存完好龐大的原始森林係統,森林覆蓋率高達85%,被譽為中國東北“生態綠肺”。

這片廣袤的原始森林,這個數千種野生動植物生存的天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加入“人與生物圈”保護區網,成為世界自然保留地。長白山還是鬆花江、圖們江、鴨綠江的三江之源。生態環境優越,自然水係豐富,讓長白山之水天下聞名,與阿爾卑斯山和高加索山一並被公認為“世界三大黃金水源地”。

天地有大美,奇絕長白山。

百獸棲息地,千鳥競飛林。

這是來到長白山的文人墨客為長白山吟詠的詩歌,寫得真好。於德江將它們牢牢記在心裏,以後在山裏遇到遊客可以這樣對他們誇耀。

於德江對長白山的每一棵樹、每一座峰、每一條河、每一個故事都如數家珍。老一輩守山人告訴他,遠古時期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爭戰,共工兵敗,氣急之下用頭怒撞不周山的撐天之柱。天柱崩潰導致天庭塌陷,天河水從天豁峰處灌入人間導致洪水泛濫,女媧娘娘為民福祉,在大荒之中不鹹山無稽崖下烈焰衝天、岩漿翻滾的巨大火山口中,煉成了高經12丈、方經24丈的頑石36501塊。女媧用了36500塊五色石,堵住了缺口,單單剩了一塊未用,留了個小小的豁口,叫天庭之水緩緩地流下沃灌人間,形成了通天乘槎河,又斬下龜足把倒塌的天邊支撐起來。那無用之石便被遺棄在青埂峰下,就是今天的長白山,那水便是長白山天池。這塊補天石後來還演繹了一場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這些都是後話。

傳說天庭之水沃灌的長白山天池裏還住著上古神獸,清代《長白山江崗誌略》這樣記述:“自天池中有一怪物覆出水麵,金黃色,頭大如盆,方頂有角,長項多須,獵人以為是龍。”這些年來,長白山越來越名播遐邇,各個國家的科學家爭先恐後來到長白山,在這裏開展試驗。他們發現,天池是火山噴發形成的高山湖泊,四周被十六座山峰拱護,這裏草木不生,自然環境險惡。奇怪的是,一般高山湖水中極少有機質及浮遊生物,科學家在乘槎河裏卻不斷發現生命體的存在。這些生命是如何在高寒險惡的環境生存下來,又進化到這生物鏈的頂端?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連科學家也沒有答案。

於德江將他對長白山的愛融入了每一天。

長白山無限風光的背後,是無數個於德江這樣的守山人的無私奉獻。他的職責隻有上限,沒有下限:防火、防盜、防風、防沙、防蟲、防病、防害、防止遊人走失……守護長白山沒有捷徑,多巡查,多防範,才是硬道理。一座山、一條路、一段坡,於德江對這裏比對山外的家裏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需要他用腳步丈量。守山人有多苦?於德江說不出來,他隻知道,自己每天要在烈日暴曬或者風暴肆虐中穿越數十公裏的泥濘叢林,一路上還要遭遇蚊蟲叮咬、野獸襲擊。有一種害蟲叫草爬子,每年春夏都在偷偷“騷擾”守山人。巡山時,草爬子悄悄落到人的身上,潛伏下來。於德江被草爬子叮咬不是一次兩次、一天兩天的事了,有時候滿身紅腫,隨之高燒不止,曾經有同伴因此得了森林腦炎,差一點見了閻王。這些年好了,有了預防草爬子叮咬的疫苗,於德江的心裏踏實了許多。

長白山自然保護管理中心現有五百餘名守山人,這就是奔波深山林海的於德江的同伴們。他們都有一個樸素的名字——管護員。他們還有許多驕傲的稱謂——千裏眼、鐵腳板、活地圖。這是對他們的最高讚譽。“千裏眼”是瞭望塔上的瞭望員,十五座瞭望塔,輻射全區80%的區域;“鐵腳板”是對每一位守山人的稱呼,每年他們巡護的裏程高達十二萬公裏;“活地圖”是在誇他們對山裏地形了如指掌,即使沒有北鬥全球定位係統,他們也不會迷失在深山林海。

守山人的崗位在山裏,每次巡山,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要自給自足。上山前,必須備好半個月的給養,而且要自己背到山上來。春季進山時,山路上厚厚的積雪還未融化,從山下走到山上,衣褲已被積雪和汗水填滿。到了山上,凜冽的風瞬間便能將人牢牢地凍住。瞭望台海拔高,溫度低,瞭望員大都患有高血壓,治療的前提就是遠離高海拔低溫處的生活環境,可是崗位上怎麽能沒有人呢?

最艱難的是遭遇風暴,氣溫陡降。於德江記得有一次,他和同伴在巡山路上遇到天氣突變,所帶糧食不足,隻好每天減少一頓飯。大雪封山,積雪半人之深,上山、下山都隻能爬行,短短幾公裏路,於德江和他的夥伴們要爬上十幾個小時,他們的手上開出了“血花”。突來的困難延緩了行程,背囊的食物已盡,寒冷加上饑餓,他們靠積雪充饑,完成了任務。

於德江走在山林裏,四野寂寞,天地寂寞。

他就這樣走啊,走啊,走啊。

長白山的綠水青山,正是於德江這樣的守山人一步步走出來的。

2020年,長白山自然保護區建區60周年,一代代守山人成為慶典的主角。60年來,他們頂風冒雨、趴冰臥雪、風餐露宿,在茫茫林海中晝夜巡護,走遍了長白山的山山水水、溝溝岔岔,累計巡護裏程4000多萬公裏,可繞地球1000圈。他們用雙足換得“鐵腳板”,用堅守練就“千裏眼”,用經驗繪成“活地圖”。一家三代人、一門三兄弟護山、守山的故事薪火相傳,淬煉出“天然天成、尚德尚美、創業創新、自立自強”的長白山精神。

這是一座有著神祇守護的神聖山峰。其實,無數個於德江才是守護著這神山聖水的神祇。是的,在這裏,每一棵大樹都有記憶,每一條河流都有曆史,每一座山峰都有故事,它們綿密而悠長,匯成了長白山的傳說。

鬆濤陣陣,流水潺潺,峰巒疊嶂,如果你俯身傾聽,你會聽到——歲月,正在低聲講述著守護者的不老傳奇。

六 金黃

月光如水,映照無眠。

蔡雪一個人走在田埂上。風,掠過她的長發,吹拂她的裙裾,鼓**她的思緒。

稻田裏,成熟的稻穗笑彎了腰,一個又一個笑彎了腰的稻穗匯成了波濤洶湧的稻浪。蔡雪溫柔地用手撫摸著隨風高蹈的稻穗,稻穗更加溫柔地回應著她的撫摸。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肩上,鐫刻出她雕塑般的身影。她像一個在大海中遨遊的小人魚,癡癡地尋找海底失落的光。蔡雪癡癡地想,也許,我的命運就是在某個清晨,化作泡沫,浮上海麵,在鹹澀的海水和淚水中揮別我永遠的摯愛。

夜色濃重,晨露生涼,田野寂靜如洗。遠處的鳳凰山低伏著山脊,像一隊隊枕戈待旦的武士。秋蟬高鳴著,在枝葉間低低地掠過。溪河靜靜流過,溫馴、沉默,經過一個轉彎,又一個轉彎,不期然地發出一聲低吼,又一聲低吼,之後又是無盡的溫馴和沉默。螢火蟲停泊在水麵的腐葉上,遠遠地漂來,撞到另一片腐葉,打了個轉,繼續前進,照亮了好長的一段水程。

早秋的清晨,天還沒有亮,月光水銀一般傾斜而下,薄霧生涼。蔡雪在田埂上走著,夜晚在她的腳步聲中轟然作響。

這兩個月,一樁接一樁的好事讓蔡雪興奮得睡不著覺。

年紀輕輕的蔡雪,兩次上了央視新聞聯播,一次是在總理主持召開的座談會上,蔡雪暢談自己大學畢業返鄉創業的體會,就完善鄉村振興人才激勵機製提出建議;一次是在《吉林:用實幹作答 以發展求變》的新聞報道中,蔡雪在鏡頭前侃侃而談:“我去過日本、韓國和歐盟考察農業,親眼看到越是生產規模化、機械化程度高的合作社,其產品在市場上也就越有競爭力。”這讓新型職業農民典型和大學生返鄉創業典型、90後青年蔡雪,與她代言的知名品牌舒蘭大米一道聲名遠揚。

2013年,蔡雪大學畢業。與她的同齡人一樣,她首先選擇了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就在同學們還在觀望猶豫的時候,蔡雪很快就以聰明伶俐、勤奮踏實成為公司的骨幹,不久便被提拔為上海一家公司的中層負責人。

然而,她的命運在一次回舒蘭探親中發生了轉變。

蔡雪在南方吃不慣當地的秈米,回到家裏,她發現,因為有著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氣候的優勢,舒蘭大米格外米香四溢,唇齒留香。然而,這麽好的大米為什麽賣不到南方?酒香也怕巷子深,稻米市場競爭格外激烈,舒蘭大米在市場上得不到認可。銷路決定出路,舒蘭大米的銷路不暢,怎麽會有出路?怎樣才能打開舒蘭大米的銷售渠道呢?蔡雪陷入了沉思。

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蔡雪決定辭掉公司的職務,回家鄉創業。

公司的同事們聽說了,都跑來勸她,他們舍不得她,更不理解她,不明白她何以這麽毅然決然。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美好的未來在向蔡雪招手,難道這一切說放棄就都放棄了?蔡雪卻吃了秤砣鐵了心,她試圖說服同事:“我不懂水稻種植,銷售經驗也是微乎其微,但是我想為家鄉做點有意義的事,讓一成不變的家鄉換個樣子。”蔡雪忘不了小時候看著父親光腳在稻田裏勞作的場景,那是她童年的美好記憶,她有責任讓父親、讓鄉親都過上幸福生活。

辭別南方,回到舒蘭,已經是2014年的8月。蔡雪說幹就幹,不到一個月時間,便同父親在溪河鎮雙印通村注冊成立了舒蘭市農豐水稻專業合作社——隻有兩個人的合作社。

舒蘭位於長白山餘脈向鬆嫩平原過渡地帶,舒蘭多為衝擊水稻土、草甸型水稻土,獨特的地理位置給予了舒蘭獨特的稟賦,肥沃的土壤讓水稻在舒蘭曆史中成了不可替代的元素,曆史上舒蘭是黑土地的“黃金水稻帶”,盛產有名的舒蘭貢米。

蔡雪發現,成就好的大米,不僅需要好的土壤資源,還需要好的水係資源。在南方鄉村,江河湖泊星羅棋布,水係發達。北方卻幹旱少水,水稻一般采用抽水灌溉,可是,地下水的水溫較低,不利於農作物生長。舒蘭則不同於一般的北方地區,發達的天然水係完美地解決了灌溉問題,同時,水係遠離人口聚居區,周邊沒有大型工礦企業,這讓舒蘭大米的質量得到了極大保證。

這一年,蔡雪報名參加了新型職業農民培育工程。這期間,她被舒蘭市推薦,隨同吉林省的考察團赴日本考察當地農業。日本農業的“一村一品”產業、管理、銷售模式等,讓她受益匪淺。

這些讓蔡雪深深受益,也給予她極大的信心,她準備把舒蘭大米做成高端產品,推出舒蘭高端大米品牌“三蓮”。蔡雪的想法和幹勁感染了村裏的鄉親,不久,五十多戶農民加入了她的合作社,合作社負責統一采購、種植、銷售。蔡雪擔任理事長,負責打造品牌和對外銷售。

蔡雪的“三蓮”大米與眾不同:以物理、生物方式除蟲取代農藥除蟲;以稻田養鴨、蟹、魚及人工除草的方式取代農藥除草;以在大量施有機肥的基礎上合理配方施肥的方式,取代原本化肥施肥方式;在防病上,由生物製劑取代原來的化學製劑……這些成就了現在多樣化的舒蘭大米。

優質大米生產出來了,如何打開市場?蔡雪從免費送作讚助開始,逐漸得到客戶的認可,再到現在漸漸形成了一個健全的銷售網絡。就這樣,蔡雪在一、二線城市中成立了自己的品牌專賣店,在北京、上海、江蘇、浙江、山東等地不斷發展經銷商、代理商,展開大宗團購采買。跑展會,完善線上線下銷售網絡,蔡雪忙得不亦樂乎。

盡管才二十幾歲,但蔡雪在上海見過大世麵,是個“點子大王”。

——2016年,蔡雪先後赴日本、韓國、歐洲等地考察學習,並參加了吉林省青年農場主培訓班。

——2017年,蔡雪開始嚐試以水稻文化為主題,發展觀光農業。建立24小時物聯網全程可追溯體係,結合稻田觀光、水稻文化、農事體驗等環節,向著現代化的稻田綜合體目標前進。

——2018年,舒蘭市農豐水稻專業合作社理事長蔡雪還與香港中港食品安全交流協會建立“有機水稻種植合作基地”,讓“一畝田”私人農場項目進駐香港。

——依托父親的舒蘭市吉米糧食有限責任公司,蔡雪建立了“公司+基地+農民”的經營模式,讓每戶社員平均增收6000多元,為每戶農民平均創造工資性收益10000多元。

經過五年的發展,蔡雪的農豐水稻專業合作社擁有土地7000畝,涵蓋兩個鄉鎮的4個村,帶動了146位村民就業,發展成為集新技術推廣、稻米加工、銷售於一體的專業合作組織。“三蓮”牌有機大米也由單一品種發展成有機稻花香、生態長粒香、珍珠米和雜糧等係列產品。

如今,隨著蔡雪知名度的提升,來舒蘭調研考察的人越來越多了,交流、演講越來越多,但是蔡雪做好大米、賣好大米的初心依然不變。線上線下融合發展、開大米社區店、加入銀行團購會員平台……蔡雪正在一步步建設著自己的“大米帝國”。

被全國婦聯授予“全國巾幗建功標兵”榮譽稱號、入圍第十一屆“全國農村青年致富帶頭”名單、成為首屆吉林市十大農村創業創新明星……蔡雪厚厚的榮譽簿上不斷增添新的篇章。

站在新的起點,蔡雪給自己定了一個“小目標”:做好電商、組建專業的營銷團隊、發展好家庭農場。時間過半,任務完成亦過半,北京、上海、昆山、杭州、寧波、香港,數萬公裏的飛行距離,“空中飛人”蔡雪從不喊累,全身心的付出換來的是雪片一樣的訂單。蔡雪揮灑著汗水,譜寫著一曲青春之歌。

蔡雪的雄心或者野心可不止在舒蘭。她知道,吉林省是農業大省,是著名的大“糧倉”,地處世界“黃金玉米帶”“黃金水稻帶”。金黃的稻田裏,有著她的夢想,也有著她的藍圖。

天漸漸亮了,霧氣愈發濃重。鳳凰山青黛色的輪廓退到了遙遠的背景中,與天色融合一體。溪河水汩汩流淌,沉默、堅韌。秋蟬累了,停止了嘶鳴。螢火蟲也累了,隱身在晨光裏。仲秋的早晨寧靜而熨帖。

蔡雪一個人走在田埂上,不知疲倦。她清瘦的背影就像一棵飽滿的稻穗。看著夜色漸漸褪去、天光漸漸變白,蔡雪的心裏充滿了喜悅。從北京回到舒蘭,她心裏的那個夢愈加清晰了。

蔡雪俯下身來,撫摸著隨風舞蹈的稻穗,稻穗爭先恐後回應她的撫摸,與她喃喃私語。蔡雪聽得懂它們在說什麽,她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這種懷抱著收獲的踏實感覺,就是幸福。

晨曦裏,金黃的稻穗隨風搖擺,遠遠看去,像一片金色的海洋,不,比波濤洶湧的大海還要壯觀。滾滾稻浪將大地染成一片金黃,將天空染成一片金黃,這殷實的、蓬勃的、浩**的金黃,向蔡雪呼喊著成熟的喜悅。田野裏,彌漫著稻子的馨香。聰明的鳥兒已經捷足先登了,它們在稻田裏撿食脫落的稻粒,用尖尖的長喙撥開沉甸甸的稻穗外殼,潔白的米粒躍然眼前。

遠處,數十輛聯合收割機整齊地停放在路旁,穿著製服的駕駛員正在忙著出工前的檢測。蔡雪知道,充實而繁忙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七 油黑

入伏了,太陽烤得大地火辣辣的。

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裏,一人多高的玉米已經結穗。一排排玉米稈像一個個威武的士兵,筆直地挺立著。微風吹過,綠得發亮的葉子隨風擺動,發出撲撲簌簌的響聲,如同轟然作響的命運交響曲。

王貴滿在地裏走得急,汗水順著他黝黑的臉頰小雨似的流下來,濕透了他的衣衫和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他不時將毛巾拉下來,使勁地擦著臉上的汗,擰幹了,又掛回脖子上。王貴滿眯著眼睛,穿梭在莊稼地裏,一邊疾走一邊打量著腳下的黑土地,時而查看玉米結穗情況,時而彎腰薅起一棵玉米稈,查看玉米的根須。看到玉米將根深深地紮進土裏,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到玉米的根須盤成臉盆大的一坨,他的臉色陡然陰沉起來。

作為四平市梨樹縣農業局副局長,王貴滿明白,那是因為下麵的土壤發黃、變硬、板結、退化了。

他蹲下來,抓起地裏一把已經板結退化的土塊,用力一攥,手裏的土塊漸漸碎掉,海沙般從指縫間流下來。黑土不僅變成了黃土,還失去了黏性。

令人痛心、憂心的“黑土之殤”!

王貴滿1979年從梨樹考入延邊農學院農學係,畢業回到家鄉從事農技推廣工作。一晃四十年過去了,他的生命始終圍繞著黑土地,黑土地的每一分成長、每一分疼痛都牽扯著他,讓他為之歌唱、為之憂傷。

耕地,是四平糧食生產的“**”;四平,是吉林糧食生產的“大後方”。四平市梨樹縣曆來是“一兩黑土二兩油,守著黑土不愁糧”,肥沃的土地插根筷子都能發芽,耕地麵積達400多萬畝,糧食總產量多年保持在50億斤以上,名列全國糧食生產十強縣。

但是,高產背後卻是黑土地的長期透支。20世紀50年代,由於糧食生產的需要,我們開始對東北黑土區進行大規模的墾殖,自然草甸變成了良田。過度開墾加速黑土地的水土流失,大量肥沃黑土層消失;地表**,春季風蝕,吹帶走大量表層土壤,導致黑土肥沃表層變薄;秸稈離田、有機物投入減少、頻繁耕翻等造成黑土地有機質含量降低;土壤有機質含量降低導致一係列土壤性質的惡化,最終導致黑土地退化。此後幾十年來,由於大量使用化肥農藥,黑土地耕作層土遭受更加嚴重的破壞,“二兩油”變成了“破皮黃”。王貴滿看到一份報告,東北黑土地近50年土壤有機質含量平均下降1/3,部分地區下降1/2。他做了個研究,發現東北可耕作黑土層的平均厚度隻有30厘米,比開墾之初整整減少了40厘米。

“黑土之殤”讓王貴滿憂心如焚。

可是,怎樣才能停止黑土地退化的腳步?

王貴滿想,當務之急是停止使用化肥農藥。以前用農家肥,秸稈經過家畜的消化,轉換成糞肥回到地裏,種地又養地。秸稈,從來都是農民的寶,可是這麽個好東西竟然被拋棄了。大量使用化肥後,毫無用處的秸稈被燒掉了,農家肥換成了化肥農藥,黑土的營養就這麽一點點流失了。

黑土地的養分沒有了,黑土地的靈魂在哪裏?

這問題讓王貴滿神不守舍,魂牽夢繞。

是否可以嚐試秸稈覆蓋還田?這成了王貴滿的心病。他一頭鑽進實驗室,不停地研究、試驗,最後確認秸稈覆蓋還田是養地護地最經濟有效的方式。王貴滿知道,黑土地保護是個曆史性大課題,單靠縣農技推廣站的人遠遠不夠,還必須廣泛推廣、達成共識。他各方聯絡,終於說服了中國科學院、中國農業大學、吉林省農科院等高校和科研機構的幾十位專家學者,請他們來梨樹現場觀摩。

2007年,梨樹高家村一塊225畝的“破皮黃”地塊,成為“秸稈全覆蓋”試驗田——麵對重重質疑,王貴滿堅定地相信,這就是能治他“心病”的“心藥”。

在這塊試驗田裏,圍繞玉米秸稈全覆蓋,中科院、中國農業大學和吉林省農科院的研究人員,嚐試采用寬窄行的種植模式:第一年,窄行兩壟玉米間隔40厘米,寬行間隔80厘米,上麵覆蓋秸稈;第二年,在80厘米的寬行中間取40厘米種植玉米,上年的窄行變寬行堆秸稈。在這個過程中,秸稈全部還田覆蓋地表,耕作次數減到最少,讓秸稈有時間慢慢腐爛。

原本計劃試驗十年初見成效,可是短短幾年,“秸稈全覆蓋”的效果便逐漸顯現,“破皮黃”漸漸變得黝黑黝黑。中國農業大學科研團隊監測顯示,試驗田保水能力相當於增加40至50厘米降水,減少土壤流失80%左右。全秸稈覆蓋免耕五年後,土壤有機質增加20%左右,每平方米蚯蚓的數量達120多條,是常規壟作的六倍。

如今這塊地,踩上去腳感鬆軟,當年的“破皮黃”成了實打實的高產田。事實證明,“秸稈全覆蓋還田”,保墒、護土、抗倒伏,還能增加土壤有機質,促進土壤黑土層形成。

事實證明,這項技術不僅可以培肥地力實現節本增效,還有效地解決了水土流失和因秸稈焚燒引發的環保問題,為吉林,更為東北地區耕作製度改革提供了最佳解決方案。

“梨樹模式”一炮而紅。

王貴滿的身份多了中國農業大學吉林梨樹試驗站副站長、吉林梨樹農業技術推廣總站站長。

借助黑土保護試點項目建設,梨樹綠色農業發展正向“綠色+智慧”邁進,秸稈覆蓋、條帶休耕、機械化種植,一次作業即可完成清理秸稈、開溝、施肥、播種、覆土、鎮壓等工序。而今,從中國農業大學梨樹實驗站,到村頭地邊的“科技小院”,來自各大高校、科研機構的200餘位科研人員常年在梨樹搞科研。自2015年舉辦首屆“梨樹黑土地論壇”至今,已有包括11位院士在內的國內外160餘位專家做客梨樹,為保護黑土地支招。

然而,王貴滿深深知道,黑土地保護的道路還很長、很長。

黑土是世界公認的最肥沃的土壤,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在溫帶濕潤或半濕潤氣候草甸植被下形成的黑土地之所以“黑”,就在於它覆蓋著一層黑色的腐殖質,有機質含量高,土質疏鬆,最適宜耕作。可是,黑土的形成卻極為緩慢。在自然條件下,形成一厘米厚的黑土層,需要200至400年。

全世界黑土片區僅存四塊,分別位於烏克蘭第聶伯河畔、美國密西西比河流域、中國東北平原以及南美洲阿根廷連至烏拉圭的潘帕斯草原。黑土區是東北糧食生產的核心基地,吉林的黑土地尤為珍貴。

2018年3月30日,《吉林省黑土地保護條例》正式公布,從7月1日起施行,明確了黑土地保護的責任主體、保護措施、監督管理製度等,為黑土地保護提供了硬支撐。

吉林為全國做出了表率。今年,國家出台了《東北黑土地保護性耕作行動計劃實施指導意見》,當中提出,力爭到2025年,東北地區保護性耕作麵積達到一億四千畝,占東北適宜區域耕地總麵積的70%。

要加強農業與科技融合,加強農業科技創新,科研人員要把論文寫在大地上,讓農民用最好的技術種出最好的糧食。

王貴滿的“梨樹模式”迎來了“高光時刻”。

2020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吉林考察。他強調指出,東北是世界四大黑土區之一,是“黃金玉米帶”“大豆之鄉”,黑土高產豐產,同時也麵臨著土地肥力透支的問題,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保護好黑土地這一“耕地中的大熊貓”。王貴滿為此高興得合不攏嘴,實踐證明了他的試驗結果,抓好黑土地保護性耕作和穩定糧食生產是相得益彰。

好消息接踵而至。吉林做出決定,2021年投入11.2億元財政資金將保護性耕作技術推廣至2800萬畝,新建高標準農田500萬畝。

讓王貴滿倍感欣慰的是,今年3月29日,中國科學院與吉林省人民政府簽署框架協議,共同啟動“黑土糧倉”科技會戰。這是中科院在係統總結“黃淮海”“渤海糧倉”等農業科技攻關重大任務後,針對東北地區黑土地退化嚴重、地力透支等威脅國家糧食安全和生態安全的重大問題,啟動的又一項重大科技攻關任務。

今年,王貴滿已經60歲了。

花甲之年,他卻謀劃著更大的事業。

黑土地,這讓王貴滿無比眷戀又傾灑了青春和心血的黑土地,是他事業的燈塔,也是他生命的港灣。他鼓動著風帆在這裏停泊,又將鼓動著風帆從這裏鳴笛啟航。

八 七彩

絳紫、蔚藍、雪白、桃紅、碧綠、金黃、油黑……這才是七彩吉林的繽紛色彩。可是,七種顏色又怎能概括得了吉林的豐富與曼妙?

——吉林,繽紛多彩,豐贍多姿。地處世界黃金玉米帶、黃金水稻帶的吉林,耕地麵積1.048億畝,人均耕地3.88畝,是全國平均水平的兩倍以上。2020年,吉林糧食產量達到760.6億斤,連續八年保持在700億斤以上,糧食調出量居全國第三位,吉林是當之無愧的國家糧倉、國家飯碗。

——吉林,接續奮鬥,勇毅頑強。截至2021年5月,吉林的八個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七個省定貧困縣全部摘帽,1489個貧困村全部出列,現行標準下70萬貧困人口全部脫貧,貧困地區居民可支配收入均高於全省平均水平,脫貧人口家庭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23.4%。

——吉林,披荊斬棘,砥礪前行。在吉林,10.2萬脫貧戶通過改造危房搬新家、1.4萬脫貧群眾參加易地搬遷挪新窩,過上了安居樂業的新生活;5000個因地製宜的脫貧產業項目,實現了讓所有脫貧人口精準受益。

貧困,自古是人類的頑疾;富裕,是人類永恒的願景。減除貧困、全麵小康是人類的共同理想。千百年來,無數百姓“久困於貧,冀以小康”,無數仁人誌士為了解決貧困問題,進行了艱難的嚐試和探索,然而,道阻且長。而今,這些在吉林已經變為現實,一場曆史上規模空前、力度最大、惠及人口最多的脫貧攻堅、全麵小康的戰役已經取得了全麵的勝利,絕對貧困問題得到了曆史性的解決。

如果你以為吉林隻有黑白兩色,那你就錯了。吉林從來不單調,卻務實低調。農耕文化和遊牧文化、漁獵文化讓這裏有著曆史的回聲,國家糧倉、大國重器和綠色屏障更讓這裏充滿未來的暢想。

紅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

答案是——

七彩吉林。

(原載於《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