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

橫斷山脈,世界上最年輕的山群之一。

青春澎湃、**湧動的山群,一路裹挾著雨雪風霜,由北向南肆意馳騁——從峨眉、瓦屋,到南迦巴瓦;從九寨、黃龍,到大理、麗江;從康定的跑馬溜溜,到雨崩的天堂神瀑;從雪山腳下的香格裏拉,到雨林深處的西雙版納;從情人放歌的瀘沽湖畔,到變幻莫測的梅裏雪山……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大雪山將大渡河和雅礱江分隔兩側,再經黨嶺山、折多山、貢嘎山、紫眉山,將餘脈紮束成一座酷似犛牛的山峰,最後向南深深地探入大涼山。

這個山形高低錯落、地質構造複雜的地方,便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

涼山地區地理位置特殊,南有金沙江,北有大渡河,從東到西是一條條高山,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地表起伏大,地貌複雜多樣,地貌類型齊全,平原、盆地、丘陵、山地、高原、水域等應有盡有。大涼山峰巒重疊,氣勢雄偉,壁垂千仞,高低懸殊。山脈多呈南北走向,嶺穀相間,小涼山、大涼山、小相嶺、螺髻山、犛牛山、錦屏山、柏林山、魯南山從東至西鋪就了這裏的崎嶇地形、幽深河穀。在這裏,海拔高度超過4000米的高峰有20多座——柏林山4111米、小相嶺4500米、碧雞山4500米、黃茅埂4035米、螺髻山4358米,以及最高峰貢嘎山係的木裏夏俄多季峰5958米。

然而,誰能想到,曾經的涼山彝族自治州,這個既有熱情奔放火把節、仙境一般螺髻山、美不勝收邛海的地方,也是全國十四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中,最令人牽掛的一個。因為高山峽穀的隔阻切割,千百年來,“住在高山上”的彝族人曾經麵臨閉塞貧困,涼山州17個縣市中一度有11個國家級深度貧困縣,貧困人口97.5萬人。

年逾古稀的吉木子洛坐在火塘前,用火鉗撥弄著火盆裏的餘燼,火星不時地從盆裏跳出來,落在四周的泥土地上,像節日夜空絢爛的禮花。

吉木子洛就這樣出神地坐著,眼神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穿著家常毛麻短衣短裙,藏青的大襟衣滾著黃綠兩色的繡花花邊,藏青色的百褶裙滾著同樣的黃綠兩色的繡花花邊,饒是好看。藏青的包帕緊緊地包裹著吉木子洛的頭發,包帕上一枝粉嫩嬌俏的索瑪花迎風開放。吉木子洛身旁的矮凳上,搭著她淺灰色的“查爾瓦”,一束索瑪花散落其上。黑暗中的索瑪花仿佛是這光影下的精靈,讓這黯淡的夜晚陡然活色生香。

火盆裏,半焦半嫩的洋芋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啪!”

“劈啪!啪!”

一顆又一顆大大的火星接連著跳出來,落在吉木子洛粗糙的手掌上。她伸出另一隻手,耐心地將這些頑皮的火星一一拍滅。很多年以前,兒子還小的時候,她每天晚上也是這樣一次次耐心地將淘氣的他按在**,催他入睡。可是,兒子跟火星一樣,總有著按不住的頑皮。往事也像一顆顆頑皮的火星,拉著吉木子洛的手讓她不停地回到過去。吉木子洛將火盆裏的洋芋一個一個翻了個身,誘人的香氣愈發地濃烈了。兒子最喜歡這烤洋芋的香氣了,他在這火塘邊陪阿媽坐了幾十年,喜歡看阿媽給洋芋翻身,喜歡將鼻子湊到火塘邊深深地嗅著洋芋的濃香。

不遠處的矮桌上放著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坨坨肉,吉木子洛的兒媳節列俄阿木正在忙著將鍋裏大塊大塊的肉撈出來,旁邊是一小碗一小碗打好的蘸料——鹽巴、蒜碎、花椒粒。吉木子洛用彝語衝著節列俄阿木嚷嚷:“烏色色腳,烏色色腳。”她隻會說彝語,急了更是如此。話音未落,一個穿著學生裝的女孩從大門走進來,大笑著說:“婆婆,啷個又說彝語咧?這個不是烏色色腳,分明是豬肉塊塊。”這是隔壁吉好也求家的女兒吉好有果,吉木子洛每天見她都感覺她似乎長高了一些。吉好有果清脆的普通話裏帶著濃濃的川西鄉音,她開心地笑著,哼著“滿山花兒在等待,美酒飄香在等待”,一步一跳,走出門去。

就如同一顆石子落在池塘裏,笑意從吉木子洛布滿皺紋的臉上**漾開來。那年春節,吉木子洛一家搬進了新居。新房子,就在離舊家不遠的安置點,那裏一座座白牆灰瓦的帶院小樓,寬敞,整齊,豁亮。按規劃,三河村將整體實施易地搬遷,共解決319戶群眾的安全住房問題,其中就包括吉木子洛、吉好也求兩家在內共151戶貧困戶,他們都住進了1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

可是,她還是思念著這破舊的土坯房,時不時地一個人踅回來,將地裏成熟的苦蕎和土豆收割好,摸摸四周簡陋的泥坯牆麵,點燃火盆裏的炭火。甚至每到周末節日,她便不厭其煩地將新家裏的鍋碗瓢盆搬回來,讓十裏八鄉的鄰居都回到老房子打一頓牙祭。

這裏有著她最難忘的記憶,她永遠不會忘記,兒子就是在這裏長大,又在這裏拖著疾患的身子跟她告別。從此,她和兒子便陰陽兩隔,從此,她便跌入貧困的深淵。

那時候,吉木子洛住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土坯房,門前一堆糞,旁邊是豬圈。“人畜共居”曾經是涼山高寒山區無數個吉木子洛這樣的彝族村民的居住環境。她還記得,當時這間土坯房外牆的泥土脫落了大半,為了取暖不得不將房子盡可能地密封起來,逼仄的窗戶鎖住了屋外燦爛的陽光,舉目便是陰暗、潮濕、寒冷。

這裏,也有著她最溫暖的記憶。那一天,習近平總書記走進吉木子洛的家裏。那一天,火塘裏的炭火燒得正旺,習近平總書記同村民代表、駐村扶貧工作隊員圍坐在火塘邊,一起分析當地貧困發生的原因,謀劃精準脫貧之策。

座談中,習近平總書記講得最多的就是“驅鬼除魔”。他說,愚昧、落後、貧窮就是“鬼”,這些問題解決了,每個人都有文化,講衛生,過上好日子,“鬼”就自然被驅走了。

那以後,吉好也求時常帶著吉好有果來到吉木子洛家串門,同吉木子洛和節列俄阿木一起回味那難忘的一天,聊聊這些年身邊的變化。“覺醒”——吉好也求用這個詞為這些年彝鄉的變化做總結。從落後走向進步,從貧窮走向富裕,從封閉走向開放,因為——“我們覺醒了!”

覺醒,讓昔日深度貧困的三岔河鄉舊貌換新顏。下一步,吉好也求計劃帶領身邊的鄉親們實施鄉村振興計劃,發展鄉村旅遊,移風易俗,讓腰包更鼓,讓生活更好。

那一天,吉好有果演唱了一首《國旗國旗真美麗》,大家都稱讚她唱得好。如今,吉好有果長高了,她成了涼山的小明星,站上了中央廣播電視總台的舞台,還飛到莫斯科參加公益活動。說起對未來的期待,吉好有果說,原來最盼望的是住進漂亮的新房子;現在住進了漂亮的新房子,她想有朝一日走出大山,對外麵的世界大聲說:

“涼山脫貧的花兒開了,致富的酒香濃了。彝家今後的日子,‘瓦吉瓦’(好得很)!共產黨,‘卡莎莎’(謝謝)!”

夕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月亮一點一點地爬上來。

夜色將大樹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拉長,又將萬物一點一點地吞噬進饕餮般的黑暗裏。十五歲的洛古阿呷出神地站在書桌前,仔細辨析蛙鳴裏的蟲聲。那些響成一片的雞子(蝗蟲)、香猴三兒(螳螂)、油蚱螞兒(蚱蜢),前幾年吃不飽的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常常去甘蔗林裏捉香猴三兒和油蚱螞兒在火上烤來吃,很香很香。

洛古阿呷坐下來,輕輕旋轉台燈開關。“啪!”一捧乳白色的燈暈,瞬間傾瀉下來,照亮了洛古阿呷的夜晚,點綴了大涼山的夜空。

這是搬進新家的第二年了,洛古阿呷依然沉醉在喜悅之中。一年前,他還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弟弟擠在一個房間,睡著了不敢翻身,生怕驚醒了身邊的家人。可是現在,這一片寂靜中,隻有他自己,在這個隻屬於自己的空間裏上演著“王之霸道”。

洛古阿呷家住昭覺縣三河村。這裏屬“三區三州”之一的深貧地區。去年夏天,貧困的洛古阿呷一家告別陰暗濕冷的土坯房,搬進敞亮幹淨的新村定居點。

洛古阿呷至今不能忘記鄉親們敲鑼打鼓搬進新居的熱鬧。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有了自己的房間,就連他和弟弟也都有了自己的房間。七十多歲的爺爺奶奶咧著滿是皺紋的嘴,笑個不停。他們在新房間裏摸來摸去,牆是這樣的白,地是這樣的平,房子是這樣的高,玻璃是這樣的透明,空氣是這樣的清新。窮怕了、節儉慣了的媽媽把老房子的破東爛西都搬來了,堆在床底下,藏在倉庫裏,害得爸爸大發脾氣。

有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掛鞭炮,小夥伴七手八腳就把鞭炮點燃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在幽靜的村子裏炸響,連環炮一般地在一個又一個山頭撞擊著,回**著,最後飄向很遠很遠的遠方。在粉刷著赭石色外立麵的新房子裏,洛古阿呷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間。一張白色的書桌,一盞白色的台燈,擺在窗戶下麵,正對著日出的方向。

以前,太陽一下山,山上就是黑黢黢的。現在不一樣了,洛古阿呷的眼前一片光明。他翻開語文課本,今天老師留的作業是默寫韓愈的《馬說》。洛古阿呷的眼前泛出語文老師清瘦的身影。校長說,這個年輕美麗的女老師是北京大學古典文學的高才生,碩士研究生畢業後主動要求來大涼山支教。老師說,希望她的學生長大了都能夠走出大山,走出貧困,走遍全中國,更希望她的學生長大了能將自己的所學所得回饋社會,報效祖國,這就是千裏馬的價值。年輕美麗的女老師用她堅定的眼神、滿腹的才華,點燃了洛古阿呷和他的同學們心底的渴望——一個新的藍圖、一個新的世界。而他,將會像千裏馬一樣在這個新世界馳騁。他不自覺地模仿著語文老師的語氣和神態,大聲背誦起來。

不久前,在焦急又喜悅的等待中,十九歲的阿作終於在南坪社區的新居裏,接到了綿陽師範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如果沒有易地扶貧搬遷,阿作也許就會像往年一樣,守在連綿起伏的大山裏割蕎麥、挖土豆、放牛羊,在單調和重複中度過這個夏天。甚至,早早嫁人、生子,為一家人的口糧發愁,為父母的藥費發愁,為兒女的婚事發愁,重複母親的故事,重走祖祖輩輩的路,鎖在深山裏終老一生。

可是,從這一天開始,她的命運被改寫了。初夏的一天,阿作一家從昭覺縣宜牧地鄉搬到了位於縣城城郊的集中安置點南坪社區。她的“新鄰居”,是來自周邊深度貧困地區近30個鄉鎮的近5000名彝族群眾。這樣的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昭覺縣共有五個。

新居有三室兩廳,一百多平方米,南北通透,光線充足。站在寬敞的陽台上,阿作就能看到樓下的一小塊社區健身場。像洛古阿呷一樣,阿作也是第一次擁有了獨立的房間。淺色書桌上,幾本小說摞在一起,風兒吹過,書簽絨穗輕輕舞動。

看著愛讀書的孫女,阿作奶奶的思緒不禁回到了舊時光。從祖輩時困在山窩窩裏窮得叮當響,到如今住上新樓房,老人家把家族變遷一一講給阿作聽:“你是窮人家的孩子,今年也考上了大學。日子過得‘瓦吉瓦’(好得很),你要把老故事記下來,留個紀念。”

阿作萌生了以家族變遷為背景撰寫一部小說的想法。不過,在過去,窮人家的女娃娃想寫小說,無異於異想天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阿作想做一個作家,為彝家立傳,走出大山,將彝民族追求美好生活的故事講給全世界——在剛剛過去的5年裏,昭覺縣實施易地扶貧搬遷12239戶、54505人,約占全縣貧困人口的54%,搬遷任務位居四川全省第一。

夜深了,夜色愈加濃重,星光愈加璀璨。與洛古阿呷一樣,在這滿天繁星的光輝裏難以入夢的,還有阿傑、阿木、阿牛、阿且、拉日。

來自越西縣馬拖的彝族少年吉依阿傑自幼失去父親,母親改嫁後杳無音信。五年前,為了給阿傑尋求出路,他的爺爺做出無奈選擇——將他送到成都的一家格鬥俱樂部訓練、生活。“格鬥少年”的命運刺痛了公眾神經。

由於氣候惡劣、交通閉塞,加上曆史上欠賬多等特殊問題,涼山是脫貧攻堅中最難啃的“硬骨頭”,昭覺、布拖、金陽、美姑、普格、越西、喜德七個縣更是“硬骨頭”中的“硬骨頭”。

四年前,中央多部委聯合發出通知,要求進一步加強控輟保學、提高義務教育鞏固水平。“控輟保學”,也就是控製學生輟學,加大治理輟學工作力度,保證適齡兒童和少年完成九年義務教育。

大涼山將他們接了回來,針對這些孩子體格健壯、不愛讀書的特點,因材施教。就這樣,野馬一般的阿傑和他的四個小夥伴回到家鄉,來到冕寧縣雙河小學。在這所“體教結合”的學校裏,孩子們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包括健身、格鬥、拳擊等在內的專業體能訓練。不再整日裏枯燥地死讀書、讀死書了,豐富的校園生活讓阿傑和他的四個小夥伴漸漸開朗,他們愛上了這裏,臉上有了燦爛的笑容。有了功夫,學了本事,阿傑和他的四個小夥伴有了用武之地,哪家哪戶需要出力氣、用功夫,都少不了阿傑五個人的身影。

夏末秋至,大涼山處處可見苦蕎豐收的景象。已經長成帥小夥的阿傑和他的四個小夥伴轉眼已經升入中學。在瀘沽中學初三年級就讀的阿傑在四川省青少年拳擊錦標賽上奪得男子52公斤級冠軍,獲得“國家一級運動員”稱號。小夥伴們也各自有了收獲,有的想上體育大學,有的想做健身教練,有的想參軍入伍,有的想做一名光榮的警察。他們沒有想到,人生的路就這樣越走越寬敞。

在冕寧,齊心鏖戰,脫貧攻堅取得豐碩成果,全縣41個貧困村、8344戶35584人全部穩定脫貧。

如同一滴水能映出暖陽的七彩,大涼山孩子們的小小書桌,也折射出偉大時代對他們的深情牽掛。

大涼山,伴著夢想起航的孩子,何止洛古阿呷、阿作,何止阿傑和他的小夥伴?

依靠“控輟保學”“一村一幼”“學前學普”等教育扶貧工作,大涼山正奮力斬斷貧困代際傳遞的“病根”。截至2020年底,涼山全州小學階段淨入學率達99.9%,初中階段淨入學率達98.8%。“該上學的一個不少”,成為可觸可感的現實。隨著基礎設施的不斷改善,互聯網和5G也來到大涼山孩子們的身邊,書桌不再新鮮,書桌上的電腦也不再新鮮,書桌上的台燈亮起來了,書桌上的眼眸也亮起來了。

我們兩個嗬,

永遠不分離;

同吃一甑飯,

同挖一塊田;

共燒一山柴,

喜喜歡歡做一家。

年過半百的曲麽木土火坐在夕陽的餘暉裏,輕柔地吹弄著手裏的口弦。

她穿著玄黑的土布衣裙,上衣和長裙的邊緣綴著藍、綠、紫、青四種顏色的繡花包邊,靈動生趣。曲麽木土火的頭發有些花白,她用藍色棉布頭帕將頭發緊緊綁成螺髻,螺髻上綴著漂亮的紅纓子,風兒輕輕,纓子**漾。她用左手握住口弦竹片,右手輕輕彈動竹片,指尖撥動口弦尖端,氣流隨著她的呼吸吹動簧片,發出優美的曲調。繞在口弦上的細繩隨著韻律在空中抖動,柔和的旋律在口弦中緩緩流淌,空靈,悠遠,意韻深長。

彝家姑娘,誰小時候沒有一支小巧的口弦呢?那裏有著她們成長的秘密。少女時代的曲麽木土火,就喜歡坐在家鄉金陽縣寨子鄉的蕎麥田邊,撥著口弦,看夕陽西下,看炊煙四起,看羊兒回圈,看老水牛犁地,看索瑪花火焰一般綻放,看漫天繁星在夜空中眨著眼睛。

可是不到十九歲那年,曲麽木土火便由父母做主嫁到了三十公裏之外的甲依鄉拉木覺村。三十公裏,在山裏,騎馬都要走上半天。媽媽囑咐她,女孩子嫁過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定要孝順,要勤快,少點散漫,少點玩心。可是,曲麽木土火還是悄悄地將她的口弦塞進裝嫁妝的樟木箱子裏。

曲麽木土火沒有想到,她的少女時代就這樣結束了。每天天麻麻亮,曲麽木土火便背著重重的背簍,跟丈夫開始了一天的勞作,放羊、喂豬、種地、放羊、喂豬、種地……盼得走的日頭,做不完的農事……這裏山高坡陡、氣候惡劣,一方水土難養一方人。直到2020年夏天,拉木覺村仍是涼山州尚未退出貧困序列的最後300個村之一。

夏天漏風、冬天漏雨的土坯房裏,孩子一個個出生。可是,日子卻更艱難了。

出嫁以後,曲麽木土火再也沒有拿出過她的口弦。

“我們這一代吃苦,孩子們不能再像我們一樣。”轉變是從扶貧工作組駐村開始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曲麽木土火懂得了——高山上不隻能長出苦蕎和青稞,還能扣上大棚,種下草莓、藍莓和獼猴桃;包裝精致的犛牛幹、苦蕎茶運到城裏,那可是原生態的搶手貨;羞於經商、缺乏理財觀念的山民,一定要走進文明進步的新時代;生病了念念經解決不了問題,不如去找大夫一勞永逸;孩子不能撒在山裏瘋跑野養,節衣縮食也要送他們進學校去讀書……

曲麽木土火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和丈夫拿到易地搬遷的通知,興奮地走了七十公裏的山路,來到正在建設中的馬依足鄉“千戶彝寨”。他們看到了新家的真實模樣,一大片建在半山坡地上的新房與縣城隔江相望,連接兩岸的跨江大橋正在施工。他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未來的真實模樣。

不久,曲麽木土火夫妻倆同整個村子裏的鄰居一起搬家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汽車出遠門,顛簸的山路讓她暈了一路,可是一到新家她就把剛剛的難受都忘記了。多麽敞亮、豁亮、漂亮的新家!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竟然有三個臥室,還有幾個大露台;房子裏有燃氣灶、熱水器,還有電視機、洗衣機,政府還送來了一千元的家具購置補貼。關鍵是,購置這套新房子,曲麽木土火夫妻隻出了一萬元,加上買家具和其他開銷,總共才兩萬元。

過去五年,涼山州有三十五萬曲麽木土火一樣的“山民”通過易地扶貧搬遷告別了昔日的貧瘠和艱辛,在城鎮裏開始了新生活。

然而,曲麽木土火夫妻總是忘不掉山裏的家。對他們來說,甲依鄉拉木覺村是他們生活過的地方,老家的土地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為此,政府保留了曲麽木土火夫妻以及同他們有一樣要求的村民在原住地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也保留了部分生產用房,方便有意願的人輪流返鄉搞種養,曲麽木土火的心徹底踏實了。

在馬依足鄉“千戶彝寨”,政府給曲麽木土火一家提供了三千元的產業獎補和兩萬五千元的低息貸款,鼓勵他們入股農業合作社。曲麽木土火夫妻起初還有些猶豫,看到社區成立了運輸公司、建材公司,優先保障搬遷戶就業,徹底打消了顧慮,二話不說就跟老鄰居、新鄰居一起入了社。社區還成立了八個黨小組,曲麽木土火的丈夫被大家推選為第五黨小組組長,帶著大家早出晚歸幹得熱火朝天。曲麽木土火在入社之餘,還拾起了閨閣時的手藝,參加了彝繡合作社。她一天能繡五六雙彝襪,賺個百八十元不成問題。政府還安排曲麽木土火的孩子們去鎮裏上了學,曲麽木土火身邊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期待著哪天孩子上了大學,跟孩子一起去城裏看看,她還想把她的彝繡工作室開到城裏去。

夕陽餘暉裏的曲麽木土火,吹著口弦,像一座安靜的雕塑,明亮、澄淨、神秘的陽光為她鍍了一道耀眼的金邊。悠揚的口弦旋律在炊煙裏回**,曲麽木土火想,也許——這就是畢摩所說的天堂吧!

很久沒有彈撥口弦了,曲麽木土火對以前的曲子有點生疏,她一邊回想一邊彈撥。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好日子還長著呢……

天色漸漸暗了,曲麽木土火和丈夫鎖好新家的門,準備回拉木覺村看看。今年,老宅子那邊收獲了兩千多斤土豆、七百多斤蕎麥、八百多斤玉米,平日裏這些僅夠自給自足,可現在,山下有營生了,他們要把這些富餘的糧食賣到城裏去。他們明年不打算種地,就在城裏找份工作掙些錢,土地太貧瘠了,也讓貧瘠的土地歇一歇,養養肥力。

山裏的夜格外黑,曲麽木土火似乎已經不習慣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了。她同丈夫坐在老房子的火塘邊,不自覺掏出口弦,放在嘴邊。空靈悠遠的韻律在夜空裏響起來,穿透黑暗、穿過老屋,飛出窗子、飛向遠方。

這是獻給故土的驪歌,也是敬頌未來的序曲。

陡直的山,陡直的路。

清晨,大涼山的晨霧還沒有散去。風,在高空久久地盤旋。歲月的光輝仿佛早已撫平人間的坎坷——山河風雨剝落了山巔昔日的繁茂與輝煌,野草荒藤漫沒了曾經的炫耀和浮誇,沉靜的光芒褪去了往昔的喧囂與色彩——然而,苦難和輝煌,就藏在赭石色的泥土裏。

懸崖上,怪石嶙峋,雜草和灌木遮蔽了大山的褶皺,桀驁的蒼鷹傲視天穹,黑頸鶴已在林間鳴叫。

某色拉洛站在山腳,向山頂仰望——通往山頂的鋼梯閃著銀光。近千米垂直距離讓人生畏,2556級筆直鋼梯令人膽寒。山上,有著他的家——阿土列爾村。

從昭覺縣向東再走六十公裏,阿土列爾村坐落在美姑河大峽穀與古裏大峽穀的簇擁之中。阿土列爾村的名字,卻遠不如它的別名更有名氣——“懸崖村”。

不知道幾千年了,某色拉洛的祖先從雲南一路遷徙,征服了山崖絕壁、廣袤森林,最終抵達大涼山,又爬上了懸崖村。這是多麽漫長的征程——從滇東北經過漫長的時間歲月,跨過金沙江,然後分別以古侯、曲涅後裔的身份來到寧木莫古,並且在寧木莫古相會盟誓後,古侯、曲涅的後裔們又再次向各自約定的固定方向遷徙遊動發展,繼續不斷地尋找各自理想的居住地。在經曆了很漫長很漫長的曆史歲月後,最終形成了現今涼山彝族這種大分散小聚居的居住格局。

大涼山為褶皺背斜山地,地表多為砂泥岩、石灰岩、變質岩,風雨侵腐剝蝕,土質流失嚴重,山脊舒緩寬闊,奇特的地貌造就了這裏獨特的自然景觀,也將山民的生存逼進了更為狹窄的空間。在窄窄的盤山公路的兩側,黏黏的黃土中大如牛馬、小若拳頭的臥石中間,隨處有“坡改田”,這是貧窮山區黎民百姓對付惡劣環境不懈而無奈的抗爭——在一切天然的罅隙中埋下種子,等待天賜的收成。

在戰亂頻仍的日子裏,像阿土列爾村這樣選擇在岩肩平台上築村,在當時無疑是躲避戰亂的最好辦法,自給自足的種植養殖生活,一切都依靠自然的地理和氣候條件,不需要與外界有更多的聯係。

某色拉洛的家就在懸崖村的最高處。曾幾何時,這條路是他每天的必行之路。一根藤梯攀附在懸崖邊,從山下到山上需要借助藤梯攀爬近千米的懸崖,這就是村民們上山下山唯一的路。藤梯有十七段,某色拉洛需要仔細記住每一段和下一段的銜接處在哪裏。風吹日曬,銜接處時常因各種原因發生變化,他必須聚精會神,萬分小心,加上手腳並用,才能到達目的地。這還是平時,趕上雨季,塌方、落石、滑坡、泥石流,隨時可能發生,一塊石頭砸中,人便一命嗚呼。

平日裏,某色拉洛的世界就一個山頭那麽大,因為不方便,幹脆自我隔絕。很早的時候,山上還有個小學,泥土屋破敗不堪,屋子裏沒有課桌,隻有幾條板凳。學校沒有幾個學生,更是留不住老師。即便是去買鹽巴之類的日常生活用品,某色拉洛也需要爬三四公裏的天梯,再走上兩三公裏的山路,去到另外一座山的莫紅小市集。這個集市每隔五天才有一次,很多急需的物品集市裏也沒有。鄉裏要開會,與阿土列爾村鄰近的另外三個懸崖村——說注村、阿土特圖村、勒額基姑村都是靠一站一站傳遞消息。在大涼山,阿土列爾村還不算最窮最苦的村子,比阿土列爾村更偏遠、更困難的村子甚至連信號都沒有,更不用說天梯。

改變是從五年前開始的。某色拉洛見到帕查有格,是在那一年的臘月。鄉黨委書記帶著帕查有格爬到了懸崖村,對大家說,這是昭覺縣選派到阿土列爾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帕查有格。皮膚黝黑的小夥子跟大家打了個招呼,非常靦腆:

“阿帕查有格米(我叫帕查有格),茲莫格尼(吉祥如意)!”

帕查有格的頭上纏著青藍色棉布頭帕,頭帕在額前左側結成了一個好看的“茲提”(英雄結)。寬邊大袖的短衣,褲腿肥大的彝褲,讓他格外英姿颯爽。鄉黨委書記說,帕查有格從小就在彝區長大,是土生土長的昭覺人,是我們自己家的彝家娃娃,他在大山裏邊放過牛放過羊,很高很高的山都翻過。帕查有格到懸崖村,就是帶著大家一起走向幸福路的。

帕查有格能來懸崖村,可是不容易。他的媽媽不同意,一直在反複地問帕查有格:“能不能不去?”他的叔叔更不同意,決定去懸崖村那一年,帕查有格二十九歲,女兒才兩歲。懷著二胎的妻子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看著帕查有格隻是流淚。帕查有格鐵定了心,一個一個做工作。他對妻子說,我們還年輕,我應該去闖一闖,盡自己最大努力,造福一方百姓,小家總要服從大家,是不是?帕查有格對叔叔說,能被選中去阿土列爾村做工作,是組織和彝胞對自己的信任,就衝著組織和彝胞的信任,就一定要把這項工作做好。帕查有格說服了叔叔和妻子,又跟叔叔和妻子一起做通了媽媽的工作。帕查有格臨行前,妻子往他的包裏塞了好多好多幹糧,幹糧的袋子上,落滿了妻子的眼淚。

帕查有格是爬著藤梯來到懸崖村的。即便是從小在山裏爬上爬下的帕查有格,第一次將腳踩在藤梯上時,腿也突突發抖。這是怎麽樣的路啊!人懸在半空,看不見前方,更看不見來路,看不見別人,更看不見自己,眼前隻有白色的峭壁。爬過一遍藤梯,帕查有格晚上連做夢都懸在空中,四周都是白色峭壁,人懸浮在恐懼之中。那種感覺,帕查有格一輩子都忘不了。

帕查有格將妻子帶的幹糧分給了懸崖村的娃娃們。站在村子的土壩上,某色拉洛抱著兒子遠遠地望著,兒子不到半歲,還什麽都不懂,衝帕查有格揮舞著小手,咿咿呀呀地笑著,叫著。某色拉洛的心,分明動了一下,他在兒子眼裏看到了光,他在自己的心裏也看到了光。

帕查有格對某色拉洛說,要致富,先修路。這話說到了某色拉洛的心裏。路,是擺在阿土列爾村麵前的一道脫貧難題。雖然修路一直是阿土列爾村村民的渴望,但是通村路需要投資四千萬元,而昭覺縣全年財政收入隻有一億元,拿出將近一半的財政收入修路,當地財政的確難以承受。

然而,要想擴大經營並盡快改善村裏的生存和生活環境,路就是阿土列爾村永遠繞不過去的檻。帕查有格帶著某色拉洛和村民們,從涼山州、昭覺縣兩級政府籌措了一百萬元資金,決定把懸崖村的藤梯改造成更加堅固和安全的鋼梯。

帕查有格在村裏成立了業主委員會,某色拉洛懂得帕查有格的期待,他幫著帕查有格對村民們說:“我們自己作為業主,自己來組織實施,我們是給自己修路,不是給其他的誰修路。”就這樣,在帕查有格的帶領下,某色拉洛和村民們將六千多根、總重量一百二十多噸的鋼管一根一根背上懸崖,自己動手修建鋼梯。

某色拉洛的決心很大,帕查有格卻整夜整夜都睡不著。他暗暗擔心,鋼管最長的有六米,靠人向上背非常危險,一不注意就可能會被鋼管抵到萬丈懸崖下麵去。他讓大家做好準備,將所有的困難都想在前麵。為了更好地工作,帕查有格大部分時間是住在懸崖村裏的,誰家有出去打工的,就到人家家裏借張床睡。從一開始爬上藤梯還會感到害怕,到後來一天來回走兩趟。這成了帕查有格的常態,半個小時他就能走一趟藤梯。

鋼梯搭建好後,基礎設施也順著鋼梯“連接”到了村裏。村裏有了手機信號,還通了寬帶。阿土列爾村村民與外界的聯係越來越頻繁,某色拉洛在帕查有格支持下,開始上網衝浪,網上直播,將自己家的農產品通過網絡銷售到全國各地。帕查有格開玩笑說,大涼山的土豆也開始“乘風破浪”。

帕查有格發現,羊是阿土列爾村的主要產業。在這裏,家家戶戶都養羊,但是一遇災病,羊便死亡過半。帕查有格便跟某色拉洛商量,在村裏辦個養羊合作社,讓會養的人集中養羊,村民來分紅。然而,說著容易做著難,什麽叫入股?怎麽分紅?為什麽這麽做?好處在哪裏?外界看來習以為常的事,常年處於閉塞環境的懸崖村村民卻並不理解。

帕查有格一戶一戶地向村民們解釋說明,到了後來,帕查有格的嗓子都說啞了,某色拉洛便幫著帕查有格去做工作,村民們終於被說服了。最後,阿土列爾村召開了第一次村民大會,大家用土豆當選票,最後,97:3,合作社的方案通過了。有了養羊合作社,養豬合作社、養雞合作社,就都水到渠成了。

鋼梯通了,產業有了,阿土列爾村還開設了幼教點,學齡前兒童不用下山,也可以免費上幼兒園了,這解決了帕查有格的一塊心病。看著孩子們坐在黑板前跟著老師一起說著普通話,帕查有格很欣慰,這些孩子是懸崖村有史以來起點最高的一幫孩子。帕查有格知道,他們就是懸崖村的未來,知識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一定會改變懸崖村的命運,教育才是脫貧致富最根本的出路。

前不久,村子裏八十四戶貧困戶陸續搬進了位於縣城的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徹底告別了爬藤梯的日子。新家寬敞明亮,裏麵還有政府提前為村民置辦好的沙發、電視、床。從藤梯到鋼梯,從鋼梯到樓梯——幸福的日子像快閃一樣,讓某色拉洛有點眩暈,他時不時地帶著妻子和孩子回到懸崖之上,尋找往昔的痕跡。按照帕查有格的設想,未來阿土列爾村還將建民宿、修索道,懸崖村將被完整開發成具有彝族風情的傳統民俗村落。帕查有格說,搬遷並不是走了就不回來,懸崖村不是過去那樣閉塞的小山村了,而是一個麵向世界、擁抱世界的彝族村莊。

麵向世界,擁抱世界,這願景讓某色拉洛激動不已。

涼山州府西昌。

邛海邊有一座別有風情的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靜靜地講述著彝族的曆史變遷。博物館內,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雕塑。雕塑前的石碑上刻著:“一根粗大的繩索,一段曲折的曆史,一個覺醒的過程,一個崛起的時代。”

山水的阻擋與戰亂的隔閡,曾讓大涼山經曆了一千多年極端封閉的社會。1935年5月,中央紅軍先遣隊司令員劉伯承與彝族當地頭領小葉丹“彝海結盟”,幫助紅軍順利通過彝區,標誌著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在實踐中的第一次體現並取得重大勝利。涼山彝族自治州是中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也是我國最後消除奴隸製的地區之一,涼山彝族是從奴隸社會一步邁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直過民族”。

直過民族,對許多人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們大多居住在邊境地區、高山峽穀之中,世代沿襲著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新中國成立後,他們從原始社會末期等階段,未經階級劃分和土地改革,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因而被統稱為“直過民族”。

“感黨恩、跟黨走、奔小康!”“幸福都是奮鬥出來的!”“不怕眼前山高,隻怕心中沒路。”而今,在大涼山,到處可見一條條醒目的標語,這更是源自彝族人民心靈深處的真情呼喚。

2020年11月17日,四川省人民政府批準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布拖、金陽、美姑、普格、越西、喜德七個縣退出貧困縣序列。“硬骨頭”中的“硬骨頭”被啃下來了,標誌著“中國最貧困角落”之一的四川大涼山整體擺脫絕對貧困。經過五年脫貧攻堅奮戰,大涼山日新月異——新建了上萬公裏農村公路,易地扶貧搬遷35.32萬人,落實財政配套扶貧資金2.3億元。

天地不言,山水為證。

(原載於《中國作家》2021年第10期)

祝酒歌

藏族民歌

今天是個好日子,

今天是個好日子,

再也沒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

我要獻一杯酒,

我要獻真誠的酒,

心中的愛和情懷酒一樣濃烈。

我要獻一杯酒,

我要獻真誠的酒,

心中的愛和懷念酒一樣醇香。

我要獻一杯酒,

我要獻真誠的酒,

心中的愛和祝願酒一樣燃燒。